此后几天,李可继续到仓库训练。王干没有出现,估计麻烦缠身,有很多事要汇报、要检讨、要接受审查和批评。兄弟们劝李可宽心,继续辅助他高强度地训练。枪法终是越来越准了,竟然可以打出十环,抽枪抬手射击已经能够上靶。鹏宇对此惊讶,因为李可做到这一点的时间远远短于李进。他的格斗渐渐可以和鹏宇抗衡,力量和灵活度也在痛苦的训练中倍增。而他镜子里的样子,开始有了比李进更像李进的东西,甚至还多了些什么。
“如果李进醒来看到你今天的样子,他会非常高兴的。”剑夫说。
会吗?李可不觉得。
离开江城的前一天下午,他提前结束了训练。几个兄弟陪他喝茶,一个个少言寡语。如今出了事,老大去上面扛雷,他们也难受,各自还有烦心事。剑夫眼睛红肿,说最近女儿生了重病,半个月了每天上吐下泻高烧反复,检查做遍了医生还说不能确诊。鹏宇的父亲心梗再发住院,幸亏抢救及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他很少有时间去医院陪伴,靠他妈妈医院酒吧两头照应着。马旭是个孤儿,三十好几还没女朋友,谈一个吹一个,一听说他还没房子,女孩子们扭头就跑了。李可觉得蛮对不住他们,他们每天没日没夜地琢磨他的事,平时还有本职工作内的事务,真是不易。他也越来越喜欢他们,好警察大抵就是他们这样的吧?他因此更不明白李进,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对吴右透了底?这不可能是酒后失言,也不可能是一时激动表了忠心,更不像是被吴右查了出来……难道就是因为安娜?
剑夫收到了美国方面发来的重要信息,是吴右的一些新的档案。吴右当年偷渡到美国,来到纽约曼哈顿下城的唐人街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开设餐厅,而是开了一个为纽约华人的孩子提供教育的小学校,传授中文和其他中国知识。这个学校至今还在,只不过早已华丽丽地变身为纽约西区的一个精英学校,有着从幼儿园到中学的完善体系,资质甚好,是燧石集团属下的产业。唐人街在1988年有过一次对外战争,几大中国帮派联手对布鲁克林区的“Tiger-
bullet”黑帮发动了攻击,为的是清除以唐人街为核心的广大区域的毒品。吴右是那次战争的核心指挥人员之一,经过数月的血战,中国帮派联盟打赢了那场地下战争,布鲁克林的黑帮再不会来唐人街周边贩毒和做生意。警方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因此放任,甚至支持了中国帮派这次行动。
这让他们万分惊讶,这么厉害的一个大毒枭,发家之时竟然是反毒志愿军?
战斗之中,中国帮派的领袖童㟵被来历不明的组织刺杀,吴右成了新任唐人街领袖之一。没过多久,中国帮派联盟内部又生罅隙,为的还是毒品,清退了美国本地黑帮的中国黑帮们都想自己干了。吴右只能又开始一轮内战,在众多想做贩毒生意的中国黑帮的联手进攻下,吴右遭遇惨败,几乎被赶出纽约。关键时期,一支神秘的力量帮助了吴右,不知来历的武装队伍将进攻方杀得丢盔卸甲,他们甚至驱动了政界的力量。警方将这些黑社会头目一个个抓捕,再由法院将他们关进牢房。没多久,吴右走向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在纽约经销毒品,并迅速向其他城市扩张。他为什么有这个转变,又为什么坚定了做成大毒枭的信念,都不得而知。
他们非常震惊,眼下却没有精力去深究奥秘。王干焦头烂额,而李可马上就要去香港,执行吴右的另一个任务。
吴右让他去调查徐森,并没有提醒事项,也许他对李进根本无须提醒。思虑再三,李可没有通知徐森迎接,按资历和辈分,徐森远在龙久之上。为了保险起见,他让小庄先从曼谷飞香港等他。小庄未必参与他的事,但身边有个狠角色,至少觉得安全些。诸葛亮去见周瑜,身边不是因为站着关羽才免受其害吗?
得知李可到了公司,徐森穿着高尔夫鞋就回来了,笑说正在和几个朋友打球,闻听钦差大臣闪电驾到,就赶紧收杆回来了。李可笑着和他握手,徐森便给他倒茶。李可说要去趟吉隆坡,顺道经过这里拜访您。
徐森显然不信,摇着头说:“你别忽悠我了,定是教授让你来的。老弟呀,上次没和你把话说透,既然你来了,我就把天窗打开。先告诉你,胡狼帮不会找你了。我一听说你和安娜遇险那事,就找他们老大水王谈过了。他们终归还是因为你把货给了他的死对头白江。这之前我不知道,不然肯定会阻止他们找你。”
哦,原来如此。李可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您和教授说了这事吗?”他问。
徐森摇了摇头:“说不说,他都会对我有误会的……教授是有了想法。我们最近是在帮越南帮走些货,其实是为了反过来利用他们的渠道走我们的货。打打杀杀谁也不愿意,越南人你也杀不光,合作是避免战争再起的最好办法。这是毒品世界本来的样子,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生意。”
李可呆住了,徐森一下子掀开了锅盖,竟敢告诉他和胡狼帮合作的事……怎么办?他喝下一杯茶,纠结再三,深知不能表态,只好说这个你最好和教授私下说的好。
徐森叹了口气:“龙久呀,广东不说,港澳市场竞争激烈,新崛起的混蛋们目中无人,我也是没办法。要顺应潮流,就得借助一切能借助的力量,各路神仙小鬼都要照应到,难啊。集团原本在港澳并无根基,陈虎走后,我来这儿折腾的这些年,能干到这个样子也算不易……我历来都是干净的,没拿过集团一分钱私利,还自己搭进去不少。我是最早跟着教授的人,可是,集团里我越来越靠边儿站,你们一个个抬脚就能见他,我给他五个电话他能接一个,见他一面还得通过何翰预约,你说我这心里呀……”
李可听出了问题,竟出了一身冷汗。这可不是一般的罅隙,这是一个同打江山的老将的怨气,自古以来,这样的重臣对皇权都有巨大的危害。吴右真是明察秋毫,仅从货款的突然增多就觉察到徐森背后的严重问题。港澳市场竞争激烈也不是今天才这样,徐森并没有寻求集团的强力支持,而是擅自建立新的渠道,与敌人合作营造新的格局,要悄然坐大成一方诸侯,并随时可能分崩出去另立江湖。
在封建王朝时代,这是谋逆!连他这个演员都懂的道理,徐森这个元老不可能不知,而他竟然觉得没事,还敢告诉他?而且,胡狼帮对自己的刺杀,真的和他没关系吗?
“龙久呀,我那天和你说过,干我们这一行的,千万不要有什么信仰。”徐森又给他倒上茶。
“您说的这些,我没法传话,也不能评论。”李可谨慎地说,“我资历尚浅,可只想问您一句,您这么做,值得吗?”
李可开始明白,李进除了在集团是拼杀干将,还是个聪明的参谋、集团的主巡视员,他会发现很多老板发现不了的问题,并给吴右提供处理方案。而李可在不自觉地进入这个角色,并没人教过他这个,他只不过看了不计其数的黑帮片,天天在琢磨李进会怎么做。莫非这就是人们平常说的“兄弟连心”?
“龙久,你能不能别和我装了?”徐森突然冷笑起来。
李可僵住了,哪一句说错了吗?
“老弟,虽然我不知道你的企图是什么,但我知道你和我在同一边,不是吗?”徐森冷冷地说。李可瞪着他,不知该如何应对。“你瞒过了吴右,瞒过了陈虎,瞒过了何翰,却瞒不过我。”
李可死绷着脖子,不能说知道,也不能说不知道,不管怎么回答,都等于承认了徐森的质疑。李可很久没有被吓出尿意,而现在前列腺又感酸麻。李进的情报说徐森在求田问舍,沉湎享乐,凭着老资历坐在今天的位子上,可这显然不是。能戳破龙久的假身份,句句刀,字字血,哪里是个吃素的?
徐森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了一张照片,轻轻放在他的眼前:“你认识这个人吗?”
李可心跳如鼓,摇摇头,他看过的材料里没这个人。
“他就是龙久,我找来的老白说十年前就认识他。那天他见了你,一口咬定没见过你。八年前这个龙久失踪了,说是金矿出了事,在当地的一场矿地纷争里被打成重伤,死在医院里了。”徐森看着李可说,“有趣的是,这个龙久还有一套完整的材料,说他没有死,还跑到泰国来了……老弟,你不是龙久,我并不想问你是谁。我今天只是想告诉你,你是警察也好,你是别的组织派来的也好,我不是你的敌人。这一年来我没有向任何人说过你的事,那么今天,你正好来了,择日不如撞日,能和我说两句实话吗?”
清茶滚烫,入口却暖不了李可。他没有枪,害怕地看了看身后的门口。门外站着徐森的保镖,一动不动。小庄在楼下大厅里,估计也被人悄悄盯着,没任何机会。原以为这是一次轻松的巡视,谁知竟落入一个可怕的虎口。虽然吴右知道他这个“龙久”的真实身份,徐森就算告诉吴右,他也没事。徐森以为吴右不知,可能也调查出了李进其他的情况,但他以为这个冒充龙久的人和他有着共同的目的。
想到此他喘了口气,飞快盘算着。他必须说些什么,对徐森装糊涂,可能就回不去了。若说错了什么让徐森更加警觉,看出新的漏洞,可能也回不去了。
“徐总,您和教授在一起最早,几十年的交情,想散了?”以问作答,反客为主,这是一个牛逼的编剧告诉李可的台词套路。
徐森一怔,盯着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说:“我和吴右出生入死,以前从没失过信任,我也没质疑过他。自打玛丽死后,他越来越不一样了,他走得越来越偏。拿着大家拼死拼活挣来的钱,非要去搞那些没谱的事情,这是走火入魔呀。集团看上去是越来越强大了,其实我们离悬崖也越来越近了。这么下去,我们兄弟几个,别说善终,大半辈子拼杀打下的江山,早晚灰飞烟灭!龙久……我就先叫你龙久吧……吴右要做圣人,却让我们兄弟做祭坛上的牺牲,做他的信仰之路上的替死鬼……以前年轻的时候还可以将就,如今我都这把年纪了,再也奉陪不起。”
徐森的脸暗淡下来,他放下茶杯,瞪了李可片刻,拉开抽屉,掏出来一把枪。
李可魂飞天外,猛地挣了起来。可徐森只是把枪放在了桌子上,说:“你别怕,这把枪是给你的。”徐森把枪推到他的面前。李可两腿打飘,慢慢坐下,当然不敢去碰那把枪。
“教授对我戒备已深,由来已久,我没有时间了。如果我判断错了,你已经完全是他的人,你现在就可以打死我,我不会等着教授再派你或者顾桃,甚至何翰来杀我。如果我判断对了,你就回去,下次开集团会议的时候,我做事,你别阻拦。”徐森的从容让李可感到震惊,他说出的话令他毛骨悚然——他要政变?
李可决定闭着嘴,继续听。
“如果我们可以合作,你可以提前一天告诉我开会的地址,只要不是在巴拉根大厦,别管是几号别墅,我的人就会进攻那里。捉了吴右、何翰、戈萨之后,我们可以联手把集团继续做好。除不除掉顾桃你看着办,毕竟你们关系好。有我的支持,你可以理直气壮地继任教授的位子,娶了安娜,你是钦定的接班人嘛。但是大家拼死拼活挣回来的钱,就不要满世界去撒了,你想要多少,到时候你说了算。我一个半老头子,够我的退休金就好了。”徐森拿过纸笔,在便签上写了一个号码,“如果你是警察,不管是大陆的还是香港的还是哪里的,我帮你们除掉了吴右,我希望你们留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退出江湖,远走高飞,你们不要追我。你好好想想?我等你的电话。”徐森将写有电话号码的便签递给他。
李可知道不需要回答他的问题,他接过便签揣进兜里,轻轻推回手枪,起身,慢慢系上西服的扣子。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认真鞠了一躬,准备转身而去。
“老弟,不管我赢了还是输了,你我缘分一场,我都不会说出你的秘密。”徐森说罢,拱手送客。
李可安全地下楼,叫上小庄离开此处。他竟有些惊喜,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任由徐森带人干掉吴右,或许还会干掉其他人,他的任务将会终结……他不能告诉王干这一切,这毫无必要。徐森会连自己一起干掉吗?可能性不大。如果徐森只是有着生意企图,那么他需要这个假龙久接替吴右的位子,以掏空燧石集团的财富和权力。而干掉了他,徐森获得这一切就名不正言不顺。如果徐森认定他是警察,也要通过自己要下警方的条件。没有万全之策,可是这个,李可决定孤注一掷。
他和小庄次日回了曼谷。这天中午,他突然想起李进存在银行的钱,决定去试一试。午饭后小庄载他去了这家银行,找到值班经理说卡丢了、来补卡并重设密码。值班经理看了护照,查了信息,知道这是大客户,让他在贵宾室等候服务。一会儿值班经理过来,说仅有龙久的护照是不够的,还需要指纹和签字。来之前,李可已经给右手五指贴好了指纹薄膜。令双方惊讶的是,李可的指纹和练了上千次的“龙久”签名竟然通不过。值班经理告诉李可:不是这个签名,也不是这个指纹。
李可的脸红白相间,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又怕银行报警抓人,便找个理由匆匆离去。难道李进这笔钱是让他人代管的?那为何还用龙久的护照、指纹和签名?眼睁睁的九百多万美金竟然动不得。王干给的经费已经用完,这成了自掏腰包。Lisa的钱就要付了,去哪儿找?李可本想先提出几十万美金,换成人民币给琪琪和妈妈用,眼下“他”的工资竟然取不出,还要去找卫风华换个账号,这就容易引起怀疑。
真是活见鬼。
出了银行,他让小庄直奔1号别墅,重要的事不能隔夜。走进别墅,吴右又在酒窖看书。在路上他已经掂量好了该说什么,也想好了吴右可能怎么问。
“听说杨彪的事儿有点小意外?”吴右放下书问。李可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件事,还以为这对他是个鸡毛小事呢。
“嗯,吓了我一跳。顾桃反应很快,把麻烦处理了。杨彪挨了我俩四枪,死掉了。”李可故意说“麻烦”这两个字。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王干问我了,问我知不知道集团里杨彪这事。我说不知道,也许是别人做的。他说人没到医院就死了。我的三枪都打在前胸,顾桃那一枪打碎了脖子,这人活不了。”他故意说得略微沉重,毕竟他“杀”了警察。
“难为你了。”吴右说,“本来我还想只让顾桃去做,但是以后你要继续提升,有些事就要现在做。”
“我明白,您这是苦心。”李可微笑道。
“我不相信王干不知道杨彪的存在,这是警察的后手。你来这里卧底,其实他们就不再相信你了。”
李可点头称是……这一关过了。这件杀了两个人的大事,在吴右的书桌上只能占五分钟的时间。他不想再描述过程,说多错多,吴右不问了,他就不必再说。顾桃想必也有汇报,万一他和顾桃说的有出入,反倒容易招疑。
接着又去别墅吃晚餐。安娜一顿饭都看着李可,好像他丢了一块什么似的。李可猜她想让他今晚留下来,便推脱要回去弄材料。吴右点头,安娜没有勉强,脸上满是不快。饭后吴右让李可去陪陪她,他还要看会儿书,想想集团会议的事。李可只能从命,和安娜来到了她的房间。安娜并没有上来就扑,而是让他坐下,递来一杯酒。
“你又去杀人了?”安娜问。
他不说话,看着她,应该说是吗?
“你和顾桃同时不在,一定是去干这事了。”安娜给自己倒了一杯,“上次车祸之后,我每天都很担心你的安全。”
他一愣,逼着自己笑了:“只是为集团处理点事。”看来,安娜知道龙久杀过一些人,而且感觉到他并不精于此道。
安娜的脸色黯淡下来:“如果爸爸派你的任务让你很难受、不想做,你一定要告诉他。”
李可看着酒杯道:“我会遵从他的命令的。”
安娜摇头:“别再杀人了……我还是觉得,将来我们俩一起把基金做好,引领集团走向坦途,就比一切都值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现在还没到时机吧?”他抬起眼说。他觉得只能这么说。
安娜叹了口气,放下杯,靠近他。“你知道你多久没要我了吗?”她摸着他的身体,“以前你一两天就会要我一次的……”
她一边摸着一边说着,好折磨人。如今李可更不愿意迈过这道坎,他强忍着身体的反应,吻着她。“没怎么的,只是最近发生了很多事,它还受了伤。”他指着弟弟说。
“哼,它早好了,你骗不了我。”安娜说着揪了它一下。它猛然一跳,支起了帐篷。李可赶紧起身倒茶,深呼吸,这有点生硬,就又坐回来抱着她。“今天不行了,你爸爸在我也不好意思,带你去我那儿,我又怕不安全。”这话还挺有道理的。
“我不怕,上次差点出事,我更想天天和你在一起了。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希望你和我一起去做基金业务,可他就是不表态。”安娜摸着他的胸说,“看你,身上那么多伤疤,我也生怕再多一个要命的。”说着,安娜解开了他的扣子,摸着他的胸膛。李可无法拒绝,只能吻她。电话突然响起,他赶忙接听。
“我回来了,要不要来我这儿喝一杯?”顾桃说。
那是必须的!你真会挑时候。李可连忙穿衣,说顾桃有重要的事要说,现在就要走。安娜撅起小嘴,一面埋怨多事的顾桃,一面帮他整理衬衫。“明天我去找你,你休想跑了。”
好吧,他至少还有二十四小时琢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