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杨彪不是江城公安局的人,而是省厅在那边派的线人。他以前是个在聊城混的黑帮人员,经常从东南亚介绍毒贩来聊城和江城。他被抓后和警方达成了条件,由省厅某领导单线委派去东南亚做了线人。他并不是刻意进入燧石集团,也没有想在这里长干。王干和省厅领导核实过了他的身份,说江城警方得到曼谷方面的线报,燧石集团的一个叫杨彪的人逃离了该集团回到了江城,他很可能遭到各毒品集团的追杀。按照规定,王干本来不该问,省厅领导也不该说,但涉及到杨彪的生命,省厅领导就不能不说了。杨彪前几天感觉有些不妙,于是违抗命令跑回了江城。他已经正式申请停止线人生涯,打算拿上警方的奖励,隐姓埋名离开江城。

“他的感觉是对的。”李可说。

线人杨彪两年来为警方也做了不小贡献,他早就提出来回国不干。心不在了,人就容易露出马脚,李可不明白戈萨是怎么查出来的,吴右又是如何做出判断的。仓库里,马旭在墙上挂上了杨彪各个角度和全身、半身、特写照片。几个警察刚才合计了一下,杨彪干脆早点离开江城,躲起来,让龙久和顾桃找不到人,也就不需要完成这个任务了。

“吴右会怀疑的。”李可本能地说,“虽然是杨彪自己决定结束线人卧底,吴右却可能不这么想,甚至会怀疑是我将要杀他的计划告诉了警方,而且……”李可想起吴右和何翰、戈萨、徐森的那些脸孔,心有余悸地说,“只要吴右下令杀他,他不管躲去哪里,都可能被找出来。”

“那还能怎么办?吴右可是命令你和顾桃干掉他,你怎么干?”王干说。

是呢,这可没法演戏,而重要的是,不管是不是戏,不能为了他而暴露龙久。李可看着杨彪的照片,一个大胆的计划出现了。

“如果是假刺杀呢?我们拍戏的对这个熟极了。”他说。

这个计划几乎是本能地蹦出了李可的脑子。这可能得益于他在剧组常和编剧聊天,帮他们一起现场改本子。李可建议安排一个可控的刺杀场景,他和顾桃在那里执行,这场戏必须由李可来开枪。给杨彪的身上穿上爆浆内衣,他用空包弹。他人可配合遥控爆浆,在杨彪胸口和后背爆开。现在的影视科技非常发达,没人会怀疑这是假的。李可边说边比划着。这安排如果顺利,杨彪会被“打死”,不然吴右不会善罢甘休,逃得了这次,早晚还会派人干掉他。这办法有风险,但是一劳永逸,也对杨彪好。王干等人互相瞅着,大家觉得听上去似乎可行,能否骗过吴右那帮毒贩呢?李可自是不敢打包票,他觉得把戏演好就没问题,要做到天衣无缝。让杨彪从此隐姓埋名,直到他回来、或者干掉了吴右再露头。

“拍电影,玩的就是以假乱真的事儿。”李可说。

王干显然被打动了,但这个做法必须得到杨彪的配合,而他因此会知道刺杀他的龙久是警方的卧底。这涉及李可的生命安危,为了保护杨彪,冒这个险,值吗?杨彪毕竟有前科,万一为了钱或者保命而出卖了龙久呢?

经过仔细考察,杨彪应该没有叛变的嫌疑。在王干纠结要不要和他谈这件事的时候,杨彪忧心忡忡地主动对省厅领导提出,他已经感觉到燧石集团要杀他,希望为他转换身份,他要跑到北方甚至藏到农村去。他说只要吴右或者何翰下达了对他的处死令,活下来的几率不大。

省厅领导将之告诉了王干。王干遂向省厅领导建议,他可以派两个警员假扮黑帮杀手,装作杨彪在江城的黑帮仇家对杨彪进行假刺杀。杨彪被本地黑帮先打死了,燧石集团也不必再派人来杀他。这既能掩盖杨彪逃离泰国就被毒贩们认定是警察的事实,也能避免燧石集团对他穷追不舍。假刺杀过后,杨彪可以换了身份证远走高飞。王干没有对领导透露这个假刺杀其实正是由吴右派来的龙久和顾桃实施,他不希望四人组外的任何人知道龙久是个卧底。杨彪也不会去和燧石集团任何人核对,燧石集团也不会对外宣称是他们处决了杨彪。只要顾桃和李可行动时戴上头套,对杨彪和省厅领导而言,“刺杀”杨彪的只是江城黑帮仇家的两个杀手,哪来的不用管。而对于吴右而言,对杨彪的刺杀是龙久和顾桃完成的。消息从江城传到曼谷,也是杨彪被黑帮的人干掉了,不会有令吴右等人猜疑的细节。

这是个三明治般的经典谍战悬念设计。

李可对王干挑着大拇指,真是老道。老大哥呀,你真该去做编剧,你这做戏能力,行价肯定过十万一集的。

马旭建议找个酒吧让杨彪每晚都去,约见他的狐朋狗友,或者独自郁闷,在酗酒中思考未来。李可或者顾桃“因此”发现杨彪总是晚上在这里,二人就可以安排在这里刺杀。

“我家人就开着个酒吧……”鹏宇红着脸说。

众人吃惊,从没听他说过呀。鹏宇说是他妈妈开的,好多年了。他带大家去酒吧看景,这酒吧不在闹市区,而是在江边一个僻静之处,人流尚可,逃跑方便,众人都觉得十分满意。鹏宇会在那天让管理人员全部休息,他和马旭、剑夫会临时充当酒保,如果不够,可以再让禁毒大队的同事们来一些帮忙,力保现场不会失控。

王干反对,让那么多人知道这个安排不好。禁毒大队会演戏的不多,也难保不被顾桃看出端倪。只要杨彪配合好,他们几个控制好局面问题不大。李可和顾桃现场杀人,周围宾客觥筹反而更加逼真,也没人敢拦着他们。李可开枪之后的现场交给他们,一辆救护车会带杨彪悄然离开。

李可和马旭、鹏宇、剑夫演练着刺杀的步骤。他们打算让杨彪坐在靠里的一个座位上。李可会戴上头套,走近离杨彪五步之内连开三枪。杨彪身前身后会爆出六个血点,都在上半身要害。顾桃估计在十步开外掩护,他是如此相信龙久的能力,不会太仔细看刺杀的过程,而是会盯着现场的其他人不要乱动。李可完成刺杀后,他们会从前门原路出去,上车逃离。

“如果顾桃非要开枪呢?或者是吴右让他开枪?”鹏宇问他。

“不可能,吴右和我那样讲,就是想让我开枪。”李可斩钉截铁地说。

剑夫弄来了爆浆衣和遥控器。排练是成功的,天快黑的时候王干接到电话,杨彪的单线省厅领导同意这个假刺杀计划,杨彪本人也同意了。

李可对“刺杀”计划胸有成竹。这仿佛是一场可以完美操作的街头表演,除了他和杨彪,以及藏在酒吧监控室里的四个警察,其他人都是不知内情的群众演员。他们去该酒吧便衣踩点,悄然彩排,确保行动万无一失,然后李可走人。鹏宇等人再叫来杨彪一起排练。从今晚起,杨彪每晚都会来这个酒吧独自喝酒,且每次都坐在这个位置,一边喝,一边扮出对未来无限担忧、又无人倾诉的愁苦状,每晚半瓶威士忌。顾桃一定会发现他这个规律,然后告诉龙久。

回到酒店的时候,李可接到了Lisa的电话。她已经到了泰国,问什么时候需要她传递信息。李可惊讶于她的利索,让她先开价,他再想想。Lisa说酬金是两万美金,李可同意。她说一定完成,让他告知传递的内容。李可问她是不是办完了事就回来,她说我听你的吩咐,只要你需要,她随时出现。

李可向吴右通报了此事,吴右表示满意。吴右没有问李可怎么向孙和尚传递信息,李可却觉得有必要主动说出来。他告诉吴右,那是一个信得过的传话人。看来李进的确有这样的人,吴右表示放心。

“徐总最近有些问题,你发觉了吗?”吴右突然说。

李可在电话这边一愣,徐森那张笑眯眯的胖脸浮上眼前。他和自己在水果店里的话犹如在耳,小庄汇报的情况也还热着。他不知道说了有什么后果,于是他否认。“我还没看出徐森有什么问题。”

“徐总的账目有问题,粤港澳市场账目不对。”吴右说。

“是收入减少了吗?”

“不是减少,而是突然增多了。”吴右说,“他解释是在香港提价了,出货量也变大,但是总量和他说的数依然对不上,我怀疑他在走别人的货——越南人的货。”

这是很严重的“经济犯罪”。替别人,尤其是替越南人走货,这个问题不小。原来徐森是为这个和胡狼帮老大见面。把别人的货夹在公司的货里卖出去,表面上集团可以增加走货提成收入,实际上会毁掉了集团的供应原则,而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徐森是瞒着吴右干的,还是和集团的潜在敌人在合作。这是为什么呢?徐森不了解吴右吗?胡狼帮?在加油站刺杀自己的不就是胡狼帮吗?这事难道和徐森有关?

吴右让他回来之前去趟香港,名义上是去视察,了解一下徐森和他身边的人,看看出了什么问题。李可对此颇感头疼,真的没完了,一件事接一件事,他真的成了李进了?也许这就是李进的常态,任何难处理的家事,都是李进去探摸清楚。可这对于李可,无非是多了又一个穿帮的可能。黑社会处理老臣一向棘手,无数宫斗戏里都拍过。“教授,徐总是你几十年的朋友,我……”

“这个世界,不能以是不是老朋友来决定如何做事。”吴右看来早就想好了,“他没问题最好,有问题的话,不会是小问题。”

“是。”李可应道。

“杨彪的事,你们决定谁动手了吗?”吴右果然问了这个问题。

“我来吧,总要有第一次。”这句台词是他精挑细选的。

“我不勉强你,他毕竟是个警察。”吴右说。可这是套路,李可懂,吴右看来不知道杨彪只是个线人,不是警察。

“这是我应该做的。”李可说。

下午才去仓库进行训练,好容易有点空闲的时间,李可开始百度自己。搜了半天,关于演员孟凡的消息完全没有。他的离去并没有在影视圈掀起一点波澜,除了剧组里的几个伙伴和他经纪公司的老板,无人在意他的遭遇。他们不会去医院看他,交情没到,到了也没啥用。李可想起前年秋天,一个当武替的哥们拍戏的时候把脖子摔断了,高位截瘫。李可只去医院看过他一次,后来听说他持续萎缩,在病床上了无生趣,就在一个雨天嚼了舌,痛苦了一周才死。唉,那么壮个人,死的时候缩成了小龙虾似的。听到那个消息李可挺难过的,因为他再没有去看过这个哥们。不是不想,也不是很忙,就是……怎么说呢,这就是悲凉的人世吧……

王干说李进再次转院了,这一次琪琪是找不到了,找到也见不到,因为是比较严格的取保候审指定医院。好吧,那就不会有一个人去看我了?李可想起这些,真是满心难过。

警察们都说李可大不一样。马旭拿出他一个月前的照片和现在比对,李可几乎不认得那个娘炮了。镜子里的他眉头紧锁,眼神总像是在捕捉着危险。脸还是那张脸,眼已不是原来的神。李可抓紧一切时间训练,将毒品的种类功效彻底搞明白了,现在的他隔着塑料包都能看出毒品的成色。别管是青皮、黄皮还是黑皮,3号还是4号海洛因,一鼻子就能闻出来。根据这些识别方法,他判断出燧石集团的主力产品——白天使4号,是浓度达到60%的一等货。

除了常规训练,他还给自己加了课——表演强化。他找出各种黑社会电影里的桥段,香港的日本的美国的韩国的,甚至还有马来西亚和印尼的,他反复揣摩着那些坏家伙的样子,让他们和李进的样子渐渐靠近、融合。渐渐地,李可的脑海里有了一个清晰的样子。

等等,他是谁?李可的脑海里打开了灯。黑色的背景里,白色的照灯下,一张凶狠的脸走进光影,拎着一支冒烟的手枪。

是他自己。

李可睁开眼睛,愣住了。夜色又笼罩了窗外,他看着坐在桌边抽烟聊事的四个警察,决定早点离去。他和他们不一样,他和李进也不一样,他活在别人的卧底任务里,却必须在自己活命的节奏中。

李可并没有回酒店。江城繁花似锦,人流如织,夜空繁星灿烂,却没有一寸属于他。作为李进,他只有王干、马旭、孙鹏宇和刘剑夫四个工作伙伴,连朋友都不算。作为李可,他就像游戏里的一个替身,网络中的一个镜像,庄周梦蝶中的那只蝴蝶,他在这没有一个熟人。

李可来到江边的The

Corner——

一家曾和琪琪游玩时常来的酒吧,去年夏天他们几乎每周都会来这里。影视圈的人都不屑来这么寒酸的地方:它阴暗昏黄,酒客稀少,座椅陈旧,鸡尾酒巨难喝。但它有李可喜欢的音乐,有老科恩和四兄弟合唱团的经典老歌,有他和琪琪最好的时光。李可要了一瓶高地威士忌,不加冰块地开始独饮。烈酒如火,每一滴都辣着他、烧着他,像一下下锤击,敲着牢笼里的他。熟悉的歌声里,瓶中酒越来越少。当老科恩的In

My

Secret

Life轻轻唱起,他禁不住泪如雨下。

李可捂着脸无声哭泣,怜悯着天地间孤独的自己。最在意他的三个人,一个昏迷不醒、生死未知。一个动情面对、扮作不识。还有个妈妈对此一无所知。

一只手突然揪开了他的胳膊。他一惊,只见流着泪的琪琪正在仰视着他。她看着他的样子和以前一样,她的嘴唇还如记忆中那么美好。他不知她是在看他还是在看李进。灯光划过她圆润的脸,他闻到同样的威士忌味道和她伤心的气息。李可明白了,她在这里想他,也许经常来这里。

李可很想说些什么,只是字句都嚼碎在牙关。半醉的琪琪泪落不停,好像就要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李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你为什么在这儿?”她简直酒气冲天。酒保探过头来告诉李可,说她不能再喝了。李可还没想好怎么说,琪琪已经醉得难以站立,悲伤和酒精在摧毁她。她一头倒在了他的怀里。

李可抱着她,痛苦和怜爱升腾着……

李可不知她住在哪里,带她去酒店的路上,琪琪始终靠在李可的胸膛,细长的手指抓着他的手。他给她安排了另一间房,让她和衣而卧,却又不放心离去。琪琪倒头便睡,打着微微的呼噜。李可看着她,真想爬上床抱着她。他只是给她盖好被子,吻了她的脸颊。思前想后,他睡去旁边的沙发上。沙发上又软又凉,可他歪头看着琪琪的脸,竟有了这狗血日子以来的第一次美梦。

醒来时已是中午,而琪琪不见了。他身上盖着琪琪的被子。他掏出手机,想打给琪琪问几句什么,又慢慢放下了。她一个字都没留下。

李可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床,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