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孙和尚也是条大鱼,不管吴右怎么想的,这会是江城警方一次大的收获。这个功劳,是李可的。

说完要紧的事,火锅便烧开了,满屋辣味四溢。大家拉李可入座,上来就是三杯。前三杯是和王干,他说:“真高兴你活着回来了……”大哥你会不会说话?还没喝就多了?“第二杯,我们天天为你担心……”嗯这个我懂。“第三杯,我们知道你一定可以完成任务……”好吧,山东人喝酒不讲理,我就不和你掰扯了。三句话把李可前后都堵死了,你和李进也是这么说的?

然后是马旭、鹏宇和剑夫各三杯,也都掏心掏肺的,各种慷慨和感叹。警察都这么能喝吗?都这么能忽悠吗?这不赶上导演和制片人了?四人一轮,眨眼就是半斤呀。李可赶紧吃肉吃面,让自己缓缓。他们问起他卧底中的惊险故事,李可绘声绘色地说起上了飞机直到今天下了飞机之间的各种惊心动魄和九死一生,他们也听得眼睛发直。当然,李可隐去了不该说的部分,略微夸张了其中的一些桥段,没办法,毕竟是个演员嘛。当他说到验毒的那一场戏吸了麦精粉时,他们几个笑得比火锅还要沸腾。臭警察们,你们就没想到我差点穿帮被弄死吗?

“李进可没有你这应变的能力,他是一天天熬过来的,你这是见招拆招、凌波微步呀。”鹏宇说着又敬过来一杯,这小子,估计酒量至少一斤多呢。

“我这哪里是应变,都是踩着西瓜皮过地雷阵,也就是他们想不到这梗,谁会想到我吸麦精粉是因为不认得呢?”李可说得兴高采烈,喝完这一杯还没压口水,剑夫的酒杯又端过来了。

“你的老二没事了吧?你要是不小心把自己阉了,我们给你多少奖金也补不回来呀。”

“你们还是给我开个性功能丧失的证明吧,我下次见安娜之前先自撸三管儿,硬不起来她也就没办法了。”李可哈哈笑了起来,却笑得有点难过。

“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吴右就是对你再好再信任,一旦发现你的问题,也肯定是不会手下留情的,这一点你要很清楚。”王干撸起了袖子,大眼袋颤悠悠的,“对了,你有没有感到李进有什么问题?”

“哦,李进呀,他问题可大了……”说到这儿,李可咬住了舌头,停了下来。怎么回事,王干为什么问出这么一句?他浑身的酒汗一下子凉了起来,突然明白这一顿酒既是接风,也是套路,还有坑。王干在担心李进是否变节。

这是考验!

“李进在那边道儿可深了,不少人见了我都点头哈腰的,集团里除了吴右和元老们,都得叫他龙哥,他真混得有料。”李可赶忙换了话风。

“我是说,李进有没有和吴右走得太近?吴右就一点没有察觉?”王干举着杯咄咄逼人。

李可点头肯定。当然走得近,要不然怎么会让安娜和他相处,但吴右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李可说得轻描淡写。

“那他为什么让你把孙和尚安排在大陆出事,他怎么知道‘龙久’有这个能量?”王干说。

坏了,忽略了这个问题,李可不留神把吴右让他办这件事的潜台词抖了出来。“把孙和尚交给大陆公安去办。”这是他刚才说的原话。“他可能是觉得李进以前开金矿的,这条道上的人肯定也有吧?”李可说。

王干举着杯沉默着,僵硬的脸像凝固了一样。“李进要是有了问题,我们都得死。”王干凶巴巴地说。他的话吓白了李可的脸,他们听出什么来了?还是查出了什么?莫非警方在集团卧底的其他人说了什么?他的杯子要端不住了。

“他要是真有问题,我们就不能在这喝酒啦!”王干哈哈笑起来。四个人的杯子又凑了过来。这话是玩笑还是警告?这一杯喝下,李可的心脏扑腾扑腾的。妈的,都不是善茬,这卧底当得辛苦,荷包蛋两面煎,哪边都不能火大,也不能漏汁,这分寸真不好拿捏。李可干脆装醉,酒是不能再喝了,明天还要训练呢,还要去看李进呢。

得知李进最近还好,每天有人帮他按摩翻身,避免肌肉萎缩和褥疮,李可颇感欣慰。他不能总是放在特护病房,已经挪到普通病房了。琪琪神通惊人,竟找到武警医院去看他了,好在李进变化较大,她尚且疑心未起。李可愧意盈身,自知亏欠她太多,那时候撩着骗着睡着,没把她太当回事,想不到她竟把自己当作了唯一。

“我能和她见个面吗?”李可说。

“不行。”王干吃了一口猪脑说。

“我现在已经是李进了……”李可说。他们放下筷子,都盯着他的脸,李可知道他此刻像极了李进。

“你要以李进的身份见她?”鹏宇问。

“当然,我能瞒过安娜,也可以瞒过琪琪。”他斩钉截铁地说,“妈的我也是个人,这是我的妞!”

电话突然响起,是安娜。在座皆惊,立刻噤了声,剑夫拧小了火锅。

“笨久,你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安娜语气失望。

“走得急……”

“你的伤怎么样了?”

“没事了……”

“下次给你打一针纳米抗生素,我们投资的实验室已经研发出来了……”她说,“以后你再受了伤,不会出现感染。”

李可惊讶地听着。警察们都低眉抽烟,耳朵竖得和兔子一样。

“我好担心你。”安娜似乎难过起来,李可的心软了。

“我会小心的,每一次不都没事?”他只能这样哄她。

“出一次事都不行……你看你身上多少伤了?”

“就是没有牛虻的质感呀。”他笑道。

“傻瓜,我那是瞎说的……”安娜的语气温柔起来,“你亲我的样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哦,当然不一样,我哪知道李进怎么做的?李可沉默着,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在剧院包厢里这次,你从没有这样对我。”

哦是的,在剧院包厢里,他动情地吻她,抚摸她。他很想在那里脱裤子就开始的,谁会有机会在马林斯基芭蕾舞团表演的剧院包厢里嘿咻呢?安娜膨胀着,湿润着,那美好的样子令李可记忆犹新……那不是李进的风格。

“看来这一关你过了。”马旭说。

酒后喝茶,他们一直陪着李可,将其他的细节和情况也都一一道来,设计了孙和尚的抓捕方案。至于他为什么有办法将孙和尚弄回国内,李可并没有告诉他们理由。他想留一点空间,并相信能够控制。秦朗的事他也隐去了,这是属于李进和他的秘密。他说了那次被越南人刺杀的事,当他又说七八个人都被自己干掉之后,喝了大半斤白酒的鹏宇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吹牛逼,这事你吹牛逼,不然你现在拿枪打靶试试!”

好吧,李可承认牛逼吹破,因为和顾桃、吴右都是这么说的,自己都要信以为真。当李可说到安娜开车撞杀手的壮举,警察们也瞠目结舌。王干让李可继续训练枪法,关键的时候能救命。夜深了,大家醉意甚浓,他们几个明天还要上班,而李可却可以睡个懒觉。

他们分手告别。李可回到酒店,泡在温暖的浴缸里,他倍感舒适,觉得像演了一出好莱坞大戏,在生死一线中演技爆棚、光环在望。他成功地变成了李进,后面是能不能成功做好自己。考验仍未结束,危险如影随形,他该比之前更加谨慎。只是,毒枭大会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那么鹰视猿听的吴右,那么狠绝的毒贩们,还有那么好的安娜。

浴缸里的李可浑身燥热,痊愈的小兄弟淘气地钻出水面。掐指一算,自从做了演员,他从没有隔过这么久没有姑娘。他实在不想撸一把草草了事,已经是龙久了,可以有他的方法。李可闭目遐想片刻,一个华丽丽的名单从脑子里滑过,可一个也不能叫,不能让影视圈知道他的存在。他拨给了Lisa,问她晚上有没有空……

这家伙疯了吗,和一个只在飞机上见过两面的毒贩之间的传话人上床?可李可却有十足把握,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相信这女子的职业操守和她看他时的眼神。

Lisa香喷喷地来了。面对坦然的她,李可倒有些尴尬。红酒倒好,先说正事,李可让她给孙和尚传递几句话,他想私下和孙和尚谈谈在大陆的合作。Lisa一口答应,她也给孙和尚办过类似的事。信息经纪人是个奇怪的角色,这种事不能电话说,不能发微信,口口相授最为安全,当然中间的传话人要有这个信用,Lisa显然如此。她问明白他这句话何时传达后,就和李可干杯喝酒,聊起毫无意义的其他事。看着前凸后撅的Lisa,李可浑身发热,酒没喝完,他就把她抱上了床。

“抱我上床的人都会爱上我。”她笑着说。

这一晚的事无非是五千个方块字。李可弹药充足,炮声隆隆。她惊涛骇浪,雷电交加。当他们终于决定偃旗息鼓,天色已微微发亮。他想支付额外的费用,Lisa却说她自己其实占了便宜。她洗澡,穿衣,收拾成他最初见她的样子离去。他并没有和她吻别,她也没有给他回头一笑。关上门之后李可开始大睡,今天谁也别来烦我。

手机响了。

李可烦躁地抓过来,竟是吴右。他赶紧起身。这是早晨,他该很疲惫还是清醒?昨晚和王干喝酒的事说还是不说?各种纠结浮上来。不对,必须说实话,这瞒不过吴右,他需要知道自己和警方接触的任何信息。

“教授早。”李可还是装出刚刚苏醒的口气,“起得这么早?”

吴右也不寒暄,让他打开给他的新手机。据说每次回国,吴右都会给他一个新手机,只用一次,回泰国后,这个号码就报废了。

换了电话,李可将昨晚和王干等人的会面概要讲述,说王干愿意收拾孙和尚,这也是大功一件。吴右并无欣喜之意,却问他有没有可能把王干变成自己人。李可语塞,眼珠乱转,不知吴右在想什么。

“我觉得可能性很小,王干是个……好警察。”

“看机会吧,就像你一样,大家缘分要到。”吴右说,“时间长了你知道,这世界上的事,不能用绝对的邪恶与正义来区分,角度不同,标准就不同,结论当然也不同,写在纸上的东西就更不要信。”

“嗯,我明白。”李可狐疑顿起,吴右这云山雾罩的什么意思?他说在警局里王干并不是那么受到重用,二十年才做到大队长,仕途和收入都不怎样,他在里面并不合群,也没有太大的野心。

吴右罕见地呵呵笑着,说有些人的欲望是钱,有些人的欲望是权力,而对有些人,欲望只是一口气。你就说我们,其实对挣钱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为什么还在做?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这个世界。毒品害的是人,拯救的却是人类。

李可听不懂。

吴右似乎困意来了,打了个哈欠道:“安娜和我吵了一架,你知道为什么吗?”

李可苦笑了下:“因为我来江城没和她打招呼。”

“她会习惯的……”吴右说,“你以后要更加注意藏匿自己的行踪,我们真正的危险并不在政府和警方,而是在江湖里。”

李可看着渐亮的早晨,困意全无。李进在成为核心人物之前,不知结下多少江湖仇怨。这些事不会慢慢消失,只是会慢慢发酵,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时刻会致自己于死地的陷阱。这和吴右说的其实是一个意思。

吴右说:“何总昨天教训了胡狼帮,他们的一个存货仓库被烧掉了,两个重要人物陈尸街头。”

李可非常震惊,就这么两天工夫,何翰已经出手了?吴右显然没觉得这是件大事,话锋一转,他开始说真正的大事。

“这次去江城,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吴右说。李可浑身一颤,这是吴右今早真正想说的话。“杨彪和你不太熟吧?”吴右说。

杨彪?李可立刻开始在脑海中搜索此人。这是燧石集团的运货组一个小头目,负责几条渠道的走货,他直接向何翰的体系层层汇报,只有在运货时才与行动组打交道。这人和龙久没有什么交集,他这次去泰国,集团里也没打过照面。

“是何总的人,我和他交往很少,不了解。”他说。

吴右说这个杨彪很可能是大陆警方的卧底,不知是否来自于江城。上半年有两个在云南的运货通道被警方埋伏,几百公斤毒品在与代理商交货时被人赃俱获。戈萨查了几个月,很可能是这个杨彪向警方透露的。这话让李可又是一怕,这难道就是王干说的其他卧底?得知杨彪竟是何翰招进来的人,李可又纳闷。吴右表明何总还不知道杨彪的问题,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告之。这是个不那么重要的人,有七成的把握就可以除掉,他不想惊动集团内部。

原来吴右让他回江城是为这件事?他装作深思熟虑,提出可让警方把杨彪故意暴露,他就不用回去了。吴右对此否决:“这个人必须干掉,马上做,既要给代理商一个交代,也要阻止大陆警方派更多的人来。”

吴右轻描淡写的话让李可心惊胆战,什么意思,他想让我去做?

“顾桃后天会去江城,安排好了之后会和你见面。不要再让杨彪回来了,也别让王干他们知道。”吴右说完,停顿了一下,好像知道李可要说什么似的,“如果这个警察不是王干的人,你就和顾桃一起处理吧。”

“王干知道了怎么办?”李可额头冒汗,这不合逻辑,吴右为什么让他去做这件事?

“让顾桃开枪就好,你可以对王干说并不知道当时的安排。”看来吴右早就想好了,他不该再问。

“何总找出我下面人的情况,您让他处理没问题。他的人您直接让我们去做掉,他会有意见吗?”他觉得这话挺漂亮的。

“这是我的事,你别担心。”吴右说完,挂了电话。

李可喘了口气,掏出烟来抽。他总是后知后觉,陷入“吴右原来是这个意思”的窘境,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太让他感到被动。告诉王干吗?李可头疼起来。不说显然不行,说了,又能怎么办?算了,睡不着了。马旭来电说顺道接他去仓库,李可便穿衣下楼,去餐厅里吃早餐。喝着咖啡,他盘算着眼前这一坨坨事情,看着眼前的牛角包发呆。

“哟,孟凡呀?你怎么在这儿呀?”一个声音从旁边喊过来,吓得李可直冒汗。他本能地扭头一看,是上一部戏的第二制片人刘浪,对面还坐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这小子怎么在这里出现?虽然只做了些狗血青春剧和鲜肉宫斗剧,这人却是圈里老炮,人还算仗义。李可和他无甚交情,那次和别人斗地主来了狠,身上的钱和微信账号的钱都输光了,就让他给自己转了两万块。

这笔钱他还没还。

没等他说话,刘浪已经冲了过来。他对“孟凡”大为光火,说:“你丫手机关机了,人也找不着,问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呀?你丫就为两万块钱搞人间蒸发?”刘浪坐在他面前,手指梆梆地敲着桌面,一脸蔑视。李可头大如斗。这可怎么办?接这话就是孟凡,还钱是小事,传出去就惹来一堆大麻烦;若装作不认,刘浪会以为他故意耍人,眼前就会没完。算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能认。

“您认错人了吧?我不知道您说的是谁。”李可作势看了眼自己身后,咬着后槽牙说。

“别操你大爷了,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为这点钱你丫犯得着吗?赶紧还钱,也没多少我就是觉得膈应,要不然我可告诉老方了。”刘浪不耐烦地说。老方是李可之前剧组的总制片人,和李可认识多年,也知道他在看守所里蹲号子。

“我确实不认识你,我也和你说不清楚,不然你可以报警,或者我叫警察过来。”李可装出愤怒的样子。刘浪果然不干了,站起来就要骂人。李可情知这戏演不过去,却完全无计可施。此时两个人推开了刘浪,让刘浪出示身份证,说他们是警察。李可定睛一看,是穿着便衣的马旭和鹏宇。他总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这事儿有救了。

刘浪很是诧异,看了二人的警官证后,摊着手莫名其妙,还指着李可说你们应该抓这个骗子。鹏宇揪住刘浪对面的女人,让她也出示证件,并询问二人的关系。这脸蛋潮红的女人显然慌了,说和刘浪在餐厅里才刚认识。马旭冷笑一声,让这二人和他们走一趟,我们怀疑你俩在搞卖淫嫖娼。

太牛逼了……

刘浪脸色泛白,支支吾吾,要给自己的律师打电话。这俩警察才不管,直接将他们揪了出去。刘浪被带走前狠狠地瞪着李可。李可装没看见,继续吃他的早餐。吃完了他赶紧溜回房间,为刚才的事忐忑不安。刘浪兄弟,对不起了。这酒店不能住了。他退了房,收拾行李下了楼,订了不远处的另一个酒店。折腾死人了,还是睡会儿觉吧。

又是电话,是王干。“上午先别去仓库了,去看李进吗?”

李可戴着口罩和墨镜,随王干来到病房。李进还像上次见到那样躺着,脸瘦了不少,脖子上露出松弛的大筋。“虽然每天都有按摩,但不能替代锻炼,他的肌肉在萎缩,其实各方面也都有衰竭。”王干说着摸了摸他的额头。“受苦了兄弟……”他说。

李可的心紧成一团,也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我爸就是这么躺着走的,在床上躺了一年,各器官衰竭,死于各类并发症。”李可捏了捏他的手。曾经那么有力的手,现在像团棉花。“你知道吗李可,我总觉得他听得见我们说话。”王干说。

李可惊讶地看着王干,然后俯低身体,在李进的耳边说:“哥,听得见我吗?”

李进没有反应。

李可叹了口气,对王干说:“给他最好的照顾吧,拜托了。”

王干让他放心,说早上的事知道了。幸亏马旭和鹏宇赶到,而且一眼看出那对男女有问题,不然就麻烦了……他提醒李可再也不要去餐厅吃早餐。

“那他俩真的被抓进去了?”李可还是很愧疚。

“抓他们干什么?骂了一顿就扔在路上了。”

李可说了吴右早上的电话内容。王干听完沉默了几秒,他没有说这个杨彪到底是谁,只让李可下午到仓库训练。

又看了李进几眼,李可准备松手离去。可他突然觉得手里一紧,李进好像握住了他,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当他再摩挲那手掌,它又恢复了松垮的样子。是错觉吗?李可走一步回头看一眼,李进静静地躺在那里,并无任何不同。出了病房的门,他们拐向电梯口,迎面走来拎着塑料袋的琪琪。王干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李可明白他的意思,但刹那间来了脾气,猛地挣脱了他。他转身跟在琪琪身后走去。王干凶巴巴看着李可,李可却不管不顾,跟着琪琪又回到李进的病房外。

“是琪琪吗?”

琪琪回过头来,惊讶地看着他。李可摘下了口罩和墨镜,对她微笑。“你……李可?”她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葡萄似的,还没等他说“不是”,她已经一头扑了过来,呜呜哭着抱住了他。

这姑娘,就是这么个爆款。

他拍着她哭了一阵,慢慢推开,让她仔细看,李可还在病床上,眼前的是他哥哥李进。琪琪一下子止了哭声,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你……可是……你真的不是李可?”

李可微笑着拉着她走到病房前,指着李进说:“你看,那是他。”

于是她又哭了,这姑娘……护士来给李进换床单和衣服,李可见情况不妙就说:“我陪了他好一阵子了,让护士先照顾他,我请你下楼喝杯咖啡吧,我知道你常来看他。”

琪琪看了“李可”之后,乖乖地和他来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厅,一路上有机会就瞅他的脸,恨不得摸上来似的。他每次都对她微笑,这微笑不是他的,也不是李进的,是李可自己编出来的,他清醒克制,决不会露出自己原本的那副玩世不恭流氓成性的样子。果然,琪琪看了他几次,眼神就变了。

“你们是孪生兄弟?”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是的,李可没和你说过吗?”他故作惊讶。

“他从没说过他有哥哥,更没说过还长得一样。”

“我们的关系不是很好,我总是说他不务正业。”是的,李进就是这么说他的,这是对文艺工作者的歧视。

“他倒不是不务正业。”琪琪说,“他演戏其实挺好的,认真点早晚能成腕儿,可是他脑子里总是有乱七八糟的事,不大专心,也没有耐心。”

琪琪!才见“我哥”第一面,你就要开始批判,抖出我的老底吗?就因为他长得和我一样,你就要把我卖掉吗?女人呀!李可气呼呼地想。

“李可要是知道你这么在意他,会很感动的。”李可绷着脸说。

“他不会的,我也不是做给他看。”琪琪说,“喜欢他的姑娘不少,我还排不上号。”

琪琪的话让他一阵脸红。李可原以为她并不知道别的女孩子的存在,因为她从未提起。她和他在一起时只是温柔地存在,帮他看本子,帮他挑角色,给他找来对标作品中相应人物的表演技巧……原来这些她都知道?

“但是他出事了,只有你来看他。”李可捏着自己的脸说,心里一阵伤感。有一阵他特想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二线演员姑娘是怎么想的,知道“他”植物人了之后,她难过吗?想过来看他吗?还是仅仅伤心片刻就和别人上了床?

咖啡馆里冷清无人,冷气开得过大,李可凉得起了疙瘩。他带琪琪到窗边一个位置坐下,这里有温暖的阳光,窗外有盛开的月季。他们点了各自的咖啡,得知她还没吃饭,李可给她要了一份丰盛的早餐。“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他说。

“果然不是李可,他从不吃早餐的,因为起不来。”琪琪说完呵呵直笑,阳光下的她煞是好看,没有经过刀斧修整的脸圆润自然,眼睫毛忽闪着,虽然眼袋略显肿胀,皮肤也不是那么好,他仍觉得好看。她瘦了,这一阵子真是受苦了。

“我这个弟弟呀,其实从小就比我聪明,就是人不太稳当,也爱慕虚荣。”李可拣着自己的缺点说,“打架的时候他躲在后面,领奖的时候他都冲在前面,要糖吃的时候干脆就背着我,还说是我让他去要的。其实我说他也有点冤,这家伙从小就是个好演员呢。”

琪琪哈哈大笑起来,嘴角面包渣乱飞着,问道:“那你们这对活宝为什么关系不好了呢?”

她问到了李可淡忘多年的事,是啊,他们为什么关系不好了呢?“我大学快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演戏,演了个什么……《铜扇公主》?反正是个怪怪的电视剧。那一年我们俩的发小姑娘从国外回来,我们俩都喜欢上了那姑娘。于是一起开始追,我知道他在追,他也知道我在追,彼此都劝不退对方。他那时候已经开始跑龙套,演一场戏几百块,运气好一个月能赚好几千。我那会还只是穷学生,每个月的生活费都紧巴巴的,喜欢的书都舍不得买。那个姑娘好像是喜欢我,他使出浑身功夫也没招那姑娘待见,于是他使出了歪招,装作是我去约了那个姑娘,和她过了第一夜。”

琪琪愣住了。她费力地咽下一口面包,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发呆。“我知道之后非常生气,我装作不知道,也没有找他麻烦。我想姑娘既然知道了也没找我,而是仍然和他在一起,我就希望他们可以好好的在一起。后来听说她嫁了别人,李可又有了别的姑娘,我非常生气,打了他。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没那么好,这些年过去了,见面也是客气,彼此都没再提那回事。现在回想起来,那姑娘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只不过是初恋嘛,印象很深。”

这都是实话,当年他是干了这么一件很不要脸的事。李进在他左脸打了狠狠的一拳,让他肿了小半个月。虽然李可试图多次修复关系,李进始终冷脸拒绝,他对李可职业的厌恶可能也源自这里。当然,李可也觉得李进反应过度,以此为原点画了一个巨大半径的圈,将对他的一切不满都加倍砸回去,不放过任何一个羞辱和打击他的机会。李可不知为何要将这些告诉琪琪,说完之后他如释重负,像个坦白罪行的匪徒般等候着她的裁决。

“两年前,我和他在一个剧组拍戏而相识,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聪明机灵,自由不羁,很难想象他会对一个女孩有责任感,但我还是忍不住和他在一起。”琪琪并没有直接回应他,“尤其是一次我在剧组发烧了,他蹲在我旁边一晚上给我擦着汗,给我轰着蚊子。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他蹲着睡着了,手里拿着毛巾,脸上都是蚊子包。我那一天就发誓,不管他怎么对我,我都会对他好。我相信他爱过我,虽然不是那么长久。他心地善良,他爱我的时候一定也是用心了。我也知道他和我不会长久,可我没想到……”

琪琪捂着嘴哭起来,眼泪掉进了咖啡里。李可心疼不已,给她递过纸巾。她擦着,抽泣着:“我也相信李可是爱你的。也许他醒来的时候会明白这一切,会和你一直在一起。”李可按捺着自己,不去抓她手。

“可是医生说他很可能再也醒不来了……”琪琪呜呜地哭着。她的样子勾起了李可心里的酸楚,令他顿时泪如雨下。他握着双拳克制着自己,眼泪打湿干裂的虎口。泪眼中,他看见阳光在她的头顶映出了彩虹,琪琪恍若天使……

琪琪见他也哭了,擦着泪说对不起。他多么希望时光静止,然而这谈话无法继续了,他生怕舌头抖出真言。早餐将完,他让琪琪不用总是来看“李可”,他已经安排好人日常盯着,“李可”会得到最好的照顾。琪琪问起他的职业,他说在东南亚那边做生意,大概一两个月回来一次。李可要了她的电话号码,也给了她一个只有自己用的泰国本地号码。琪琪愉快地记下了。

“我现在感觉到了,你不像他。你和他一样帅,但是比他踏实多了。”琪琪又笑了。

真是这样吗?只有装在李进的躯壳里,他才有这样的效果吗?李可沮丧着。她对琪琪大老远跑来江城看望“李可”的情意表示感激,再次劝她不用一直如此,毕竟她还有戏要拍,也别让北京的家人担心。琪琪说这没什么,她最近一直在横店拍戏,离这里并不远。

和琪琪分开之后,他立刻给王干去了电话:“让‘我’假死吧,这姑娘太受罪了!”

王干虽然有过这想法,这次却又否定了,他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再把李进转到部队医院藏起来吧。

李可又回到房间准备睡觉,他拉上窗帘躺下,看着吊顶的天花板,脑子里全是琪琪的脸。看着看着,那张脸又变成了安娜。你这个混蛋!他骂着,不知是骂着李进,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