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一刻气氛压抑,这个卧底警察的结局让李可深感不安。王干说他们一直没有让李进知道这是个同志,怕他无法承受、影响任务。之所以告诉李可,是让他明白这份工作的复杂性,也让他知道不是在孤军奋战。为了让李可不暴露,王干希望联络尽量减少,除了电话和特别设定的联络方式外,绝对禁止用短信、微信、电子邮件等通讯方式联系工作。李进装着微信,却从不用它说与工作和集团有关的事,只是在几十个订阅号里,有一个是和王干他们秘密联系的工具。那是个旅游公众号,警察需要见他,就会有相应的旅游产品广告进来。他需要联系王干或其他人,就可以找机会拨打广告里留下的电话,或者回复一些重要信息的代码。

“李进前些天来找过我,说我妈眼睛瞎了,她一个人住在南京……”李可低着头,后面的话欲言又止。

“我们已经知道了,有人在照看她,不是我们的人。”王干说。他这话令李可惭愧,他也没有经常去看妈妈。

“睡个好觉吧……你离开这儿之后,是李进、是龙久,不再是李可。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要记住,包括你妈。”王干说。

“我可瞒不了她。”李可说着摇头,妈就是瞎了,一下子也听得出来的。

“完成任务之前你和她最好不要见面,这是为她好。”王干说。

“不能让她知道……”李可自言自语道。

“李进去找你,说了什么?”王干歪着头问他。

“没说什么,我们……”李可突然警觉起来。李进要说的事,和他的工作有关吗?“他说他不能帮我,让我待满六个月出去干点别的。”

“他去找你没告诉我们……”王干说,“不让我们知道你也是对的,他一向很谨慎。”

马旭拿出了以龙久名字做的全套医院病例,还有几张X光和头颅CT的片子,告诉他李进伤情的同时,马旭建议他可以在毒贩子们面前表演失忆。头颅CT显示,李进的脑部有一处淤血点,正好在属于记忆的区域。医生说这一块可能影响记忆,然而很多人也会没事。

第二天一早收拾齐备,李可带上了李进的东西。他们送李可到了高速边儿。李可打了一辆车去机场,王干等人在车里冲他挥过手,车就开走了。李可看着他们离去,长呼了口气,钻进了车。心在怦怦乱跳,脑门在微微发烫,他像第一次试戏那样紧张。手机震动,像一条偷袭他的蛇。顾桃发来了短信,问龙久具体的航班号,他和小庄会来机场接。

李可在脑海中检索着。小庄是李进招进集团的行动队员兼司机,二十八岁,香港人,以前是香港某黑帮的杀手。小庄身手好,只忠于“龙久”。

李可换了登机牌,过安检,一路畅通,龙久的护照毫无问题。他坐在头等舱靠窗的位置,满心喜悦……这是他第一次坐头等舱,却绷出自然的样子,要了一杯苏打水,因为李进会这样。舱门关闭,李可闭目凝神,想休息一会儿。一阵香气钻进鼻孔,他本能地睁眼找去。衣裙一闪,一位美女落座身旁,身高腿长脸好,干练性感,是见过世面的那种美女。美女的香味撩得他心痒难耐,要在平时,他可能会使出套路和她搭讪,戏演多了,总不想放过各种机会。但这次他装看不见,因为李进不会。飞机起飞了,他脱了鞋,盖上毯子准备睡觉,浑身劳乏,他需要养精蓄锐。

“先生一个人呀?”她倒先来了,说话声音很好听,化的妆也很职业。

“哦,是的,你也一个人吗?”李可只能直起身来看她,看不出她的职业,从衣着和包、皮鞋、项链来看,这妞日子不错。

“是呀,我去曼谷找闺蜜,她今天生日。”美女笑起来,露出一嘴好看的牙齿,“我叫Lisa,您怎么称呼?”

“哦,我叫龙久。”李可和她握手,很软。

Lisa和他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说李可长得像个演员。多新鲜呀!李可谎称自己是个商人,在东南亚做点药材生意。她说常去曼谷,有时间可以约着吃饭喝酒。李可摇了摇头,说自己太忙了。王干提醒过他,最好不要和任何陌生人聊天做朋友,弄不好会要命。唉,这什么差使呀?毫无乐趣可言。

旅途漫长,Lisa要了起泡酒,他俩一杯杯喝起来。这无非就是个漂亮妞,李可喝着喝着,嘴巴开始自由发挥。她凑得也越来越近,他看到她耸起的乳沟,猜这是那种专坐头等舱钓男人的姑娘,有一把撩汉子的本事。看眼下这架势,是要润物细无声地搞定他。只要李可表示出兴趣,再次见面,关系就会突飞猛进,长驱直入。

但是不可以。

他们聊着喝着,套路往来,各种精彩。几个小时过去,飞机缓缓降落。李可觉得腰背酸疼,舌头发干,想着该结束这只过嘴瘾的聊天了。Lisa突然探过来,捉住了他一只手。李可吓了一跳,以为她按捺不住,想要趁飞机落地前提升关系,他正想推开,她却趴在耳边说起来:“龙哥,铁头让我转告您,今天的谈判您只要高抬贵手,二百万美金就打到您指定的账户上,以前的事也一笔勾销。”

李可呆若木鸡,看着离自己只有三厘米的这张漂亮的脸,吓出一脊背的冷汗。什么铁头?这是谁?她说的又是什么事?什么叫一笔勾销?为什么王干从没提过?李可不知该怎么回答,怔然片刻,他只能淡淡地笑了一下。

“还有,您和传说中一样帅。”Lisa松开手,靠进座位闭上了眼。飞机在地上一蹦,开始刹车,剧烈的风噪声擦过,他的身体随飞机一起颤抖。他咽了口唾沫,决定远离这可怕的女人。窗外,绿色的曼谷呈现眼前,他在心里提醒了自己三遍:你是李进,你是龙久。该动脑子的时候,最好老实点。

飞机停稳,乘客开始下机。Lisa起身拿了行李,返身对李可微笑道:“希望还有机会见到您。”

“你真的叫Lisa?”李可站起来说。

她贴过来在他耳边,“您叫我Lisa就好,我不是铁头的人,只负责传这句话,他付了我费用。您以后若有需要,随时可以找我。”说着她塞来一张名片。李可微笑收下,冲她点头。别信这个女人,他想。

Lisa踩着高跟鞋先走了。李可慢悠悠下了飞机。机场陌生,到处挂满国王的巨照和各种万金油广告,路人有奇怪的肤色和味道。窗外的阳光定非常猛烈,不然保安不会穿着深色的长衣,还戴着可笑的头巾。他去厕所里撒尿、换衣服、在右手无名指戴上安娜给的定情戒指。他坐在马桶上大口喘气、抽烟,提醒自己现在要面对什么。步步惊心的未来,每个毛孔都要全神贯注。一会儿就要和顾桃、小庄见面,卧底演出将正式开始,而这场戏只能一条通过。李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怀疑有增无减,恐惧像这城市的温度般升腾着。这张脸能否蒙混过关?他不知道,但他不得不走出去。货到地头死,没了回头路。

走出机场楼,曼谷的热风迎面扑来。阳光岂止猛烈,简直像刀子一样锋利。李可一眼看到停在路边的黑色奔驰G55,车号他早记下,这是龙久的座驾。顾桃戴着墨镜,身着深蓝色宽肥夏西装,里面是件深绿色的T恤,正耸着肩膀靠在车边抽烟。这么热的天怎么穿这个?他明显的肚腩有些下坠,脸上的肉也一样松垮。这张三十七八岁的面孔相当大众,可谓肉眼凡胎,北京老城区里一抓一大把。只是它挂着某种不容挑战的倔强,以及好像什么事都无所谓的轻松。略微罗圈儿的腿下,他那双胶底皮鞋磨秃了头,脚边扔满了烟头。旁边戴着头巾的清洁工正恨恨地瞟着他,他连瞅都不瞅。顾桃看见了李可,咧嘴一笑,冲他招手。车上跳下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年轻人,肌肉把小衬衫绷得紧紧的,他笑着跑过来帮李可拉行李,这就是小庄。

“老大辛苦了,脑袋还有事吗?”小庄拉起他的行李。

“没事了。”李可心里发毛,不想和这直勾勾看着他的小伙多聊。顾桃就在不远处站着,虽然像个刚按摩完的懒汉,却让他汗毛倒竖。别看他其貌不扬,这家伙杀人不眨眼,枪枪夺命,以前在国内是个医生,怎么混到泰国的毒品集团来还是个谜。顾桃是集团行动队的总头目,向主管该部门的龙久直接汇报,也有向吴右直接汇报的权力。李可不知道他和龙久关系亲密说的是哪一种,这让他非常警觉。越是亲密,对方越知道你的特点,也越能看出你的破绽。

顾桃微笑摘下墨镜,和他拥抱。“你要再不回来,我就去江城看你了。”顾桃说着帮他拉开了车门,“怎么样,脑袋没事吧?”

“我脑袋硬,把钢化玻璃都撞碎了。”李可笑着说,还夸张地摸了下头。虽然做了一万种准备,李可却没想到第一句话是这个。“撞得我有点懵,我要是忘了什么你可别奇怪。”这半句是他临时琢磨出来的,说出来又有点后悔,干脆说撞得部分失忆了不是更好?

“那曼谷可就炸锅了。咱集团的头号干将,枪林弹雨都过来了,都要成老板女婿了,一个小车祸把头撞烂了,太丢人。”顾桃说着将他推上了车。

“没告诉安娜吧?”李可说。这是一句准备好了的。

“你多给她打打电话,省得她老问我。”顾桃钻进了后座,关上了门。

“你又买了新车呀?”李可故意四处打量着,进入了“失忆”表演,而且自信演得很像。在小事儿上抛出诱饵,大事儿上就可能蒙混过关。顾桃和小庄面面相觑,这不是你走前刚换的车吗?李可摇头,我怎么不记得?顾桃看着他的脑袋,老兄,看来你撞得真不轻呀?李可摸着头,哦哦地做出一副又记起来的样子。他拿出了医院开的片子给顾桃看。顾桃对着阳光瞅着,吸了口凉气,要说情况呢不算严重,但又确实有个淤血点,还在记忆区域,可能对记忆有些影响,回头我还是要带你去医院再复查……我靠,你不会忘了家住哪儿、安娜长什么样吧?

“教授怎么样?”李可忙微笑道。

“有点感冒,熬夜熬的。”顾桃说着伸过手,“我的手机呢?”

“哦对了……”李可从包里掏出来五个去了包装盒的手机,“配件都打包了,回头给你。”

“这事儿还能记得,看来没大事儿……又能给兄弟们发礼物了。兄弟就和姑娘一样,时不时给点小东西,干活就卖力。”顾桃打开了一个琢磨起来。

“现在去见教授吗?”

“他让咱俩先去办件事。”顾桃头也不抬地揣起手机,“铁头开出条件了,想要三个省的代理权。教授让咱俩去和他谈谈。”

“现在?”李可纳闷道。

顾桃点头说是。李可明白了,Lisa说的就是这件事。“三个省?”他故作犹豫。

“你打了他一枪……这事儿你还记得吗?他想要三个省,早知道我再帮你补一枪……不过也想不到呀,太阳穴上挨一枪,子弹还在里面,这兔崽子竟然没死。”顾桃冷笑着说。“他向何总表态,说这一枪可以不计前嫌,只是希望拿到福建、浙江和山东三个省的代理权。”

“那教授什么意思?”李可相当吃惊。李进打了这个铁头一枪?还在太阳穴上?这人还没死?那他不是要恨死李进了?哦,他恨的应该是龙久,是现在的他。

“他还没说,过一会儿会有命令吧。”顾桃说着拍了拍李可,“脑袋还晕着,刚回来就要去办事,辛苦啦。安娜问起来你可别把我卖了。”

李可微笑点头,心里一团乱糟。一下飞机就要去和龙久的冤家谈判,决定几个省的毒品代理权。没剧本没台词,也没导演说戏,没人告诉他怎么谈,他更不知道谈什么,而对方脑袋里还有“他”打的一颗子弹。警察兄弟们,你们咋没告诉我这一档子事呢?

“烟还抽得那么凶……你的肺怎么样了?检查结果出来了吗?”这还是王干教给李可的话。李进留下的信息说,顾桃是个老烟鬼,肺部检查出一个肿瘤,还没有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

“有什么事儿?医生都会小题大做。肿瘤其实不是敌人,是人体把我们体内的问题特殊化处理的一种手段。你要是非要干涉它,没准还适得其反。”顾桃说,“我要是把烟戒了,这肿瘤就会觉得不习惯了,反而就能出幺蛾子。我在大陆当医生那会儿,哪个主任不是老烟鬼……”

李可玩笑着让他闭嘴,他可没心思和他扯淡。开车的小庄脖子后面有个伤疤,是枪眼儿,从左到右的贯穿伤。这可怕的东西让他恐惧,要面对的事准备全无、凶险未知,李可真想跳车逃跑。这就是影视剧里那种黑帮谈判吧?一言不合拔枪互射,杯盘碎裂中枪声大作、脑浆四溅,就连服务员和无干人等也会倒霉地身中数弹。想到此李可浑身哆嗦,一阵恶心翻上嗓子眼儿。他对小庄说空调开小一点,小庄纳闷回头,没开空调呀,你们抽烟我开着窗呢。

妈的!

顾桃拍了拍李可的肩膀,说明天就得带他去医院,先去脑神经科,再去骨科,有必要再去趟精神科。李可说是在飞机上被空调冻的,现在还没缓过来。走了这么久攒下一堆事,回头再说吧。看着顾桃和小庄,李可心里又略“踏实”了些。这是两个杀人无数的黑帮骨干,他们在,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带枪了吗?”李可忍不住问。

“不能带,要相互搜身的。”顾桃说,“放心啦,铁头想拿命从我们这换钱,还得求你帮忙,不会乱来的,你打他那一枪成了缘分。”

李可点了点头,一身的鸡皮疙瘩奇痒无比。“教授什么意思?”他问。

“他会告诉你的。”顾桃笑眯眯地看着他。李可紧张起来,说错了什么吗?他突然明白这可能是毒贩子的规矩,有些事再熟也不该问,有些事能说也不该说。顾桃可能知道吴右的想法,也接到了明确的命令,但是吴右并不希望他现在就知道,于是顾桃只能礼貌地把答案藏在微笑之后。他虽然是行动队总管,但级别低于还负责其他业务的龙久。但是向龙久汇报具体工作,并不等于一切都要告诉他。如果这命令来自于吴右,更是绝不能告诉他。这是燧石集团的职场政治,毒品江湖的潜规则,一个动作都不能错,而王干他们并没教过……很多事看来要从头学起。

穿过曼谷市中心没多久,车来到一处典型的泰式餐厅和会所,看地图似乎离李进的住处不远。李可下车四顾,心里阵阵发毛。几条丑陋的野狗卧在椰子树下的影子里,呆呆地看着他。门口站着些不像黑帮电视剧里的人,人形齐整,各在一边,想必有“自己人”,也有铁头的人。三人下了车,慢慢走向房子,两边的人都向他俩点头致意。李可戴起墨镜向前走,对这些尊敬故意视而不见……戏里都是这么演的。顾桃更是如此,叨逼叨和他说个没完,却是和眼前无干的事。

“我劝你呀,还是早点娶了安娜,兄弟们也吃一颗定心丸。安娜这么喜欢你,教授也信任你,兄弟们也服你,还不趁热打铁?这事早点定了,里里外外也能安分很多。太子一日不立,朝无片刻安宁呀……你就说那个林苏,和安娜哥哥长、妹妹短的,人看着老实巴交,可为啥我就觉得他肚子里琢磨着别的事儿呢?”

李可哼着哈着,纳闷这一脸悍气的家伙怎么如此婆妈,这大大毁掉了毒贩们在他眼中的狠绝形象。门里出来一个光头猛男。他穿着黑底金边儿的圆领衫,面容凶悍,肌肉结实,一条红蓝宝石相间的金链子绕在脖子上。他让李可一哆嗦,可这人远远地就喊了一声“萨瓦迪卡!”然后双手合十,叫起了龙哥。想必这就是被龙久在脑袋上打了一枪的铁头。差点被“我”打死,如今竟如此热烈地欢迎我?毒贩们的世界搞不懂。铁头引着他俩进了门口。手下彼此搜完身,再往里走,就到了会所宽敞的内庭。这个时间不是饭点儿,全无餐客,舞台上却有泰国歌舞的表演。乐者穿着奇怪的装束盘坐在地,敲打着李可从未见过的乐器。简单到乏味的节奏中,浓妆艳抹、穿着金缕华服的舞者在慢慢蹦着,手指翻来翻去,分不清是男是女。李可看了眼顾桃,他却仰着头背着手,看着树上结着的奇怪果子。

穿过主厅,沿楼梯上了三楼,他们到了阁楼后的露台。露台巨大,一条长桌上刀叉齐备,开了瓶的红酒正在倒进漂亮的醒酒器。从这里掠眼看去,夕阳将落,湄南河弯曲而去,曼谷城云水相映。而李可无心欣赏,只小心瞥着周围环境。对面还有两个铁头的随从,长得都和横店看守所里的那些人差不多。他们没有堆出刻意的笑,结实的肌肉在霍霍跳跃。这顿饭不好吃,尤其是在一个高处的露台上……

顾桃却毫不在乎,一屁股坐在李可的左边开始点菜。小庄坐在了李可右边,棱着眉毛盯着铁头的随从。铁头坐去了对面,打开一盒雪茄,挑出两根咔咔地剪开递来。“这是我刚买的好货,几位尝尝?Cohiba长矛款,我帮朋友订了二百万美金的货,自己也留下了一批,够抽大半辈子的了。”

二百万万美金……李可想起了Lisa的话,这个扣儿在这里勾上了。他微笑接过,点着、吸上,脑海里扫过各种电影片段,挑出了周润发在《喋血双雄》里的表演。他跷腿夹烟地靠进椅背,弄得目光游移、身姿潇洒。他很快发现这有点过,担心偏出李进的轨道,于是又坐直了,煞有介事地看着雪茄,点了点头:“确实不错……伤口还好吗?”

铁头哈哈大笑道:“伤口当然好了,就是子弹还在里面。医生说取出来比留在里面还危险,我就没让他们把脑袋劈开。老兄呀,你这一枪是缘分呀。伤好了之后我就琢磨,你说拼死拼活的有啥意思?咱们还都是华人。你打我一枪,我给你一刀,有啥事不能喝个酒解决的?这颗枪子儿随时会要我的命,我就每天吃喝玩乐,还搞女人,搞了一个又一个,可我就是不死,还精神头越来越足了。以前我经常偏头疼,现在头也不疼了。龙哥呀,你这一枪是给我治了病呀。”

李可抽着雪茄,掂量着他话里的意思。没有谁会这样热爱差点把他打死的人的,这个铁龙若不是为了钱,定是要和龙久拼命的。因为并无其他宾客,菜上得很快,眨眼就是一桌子。小庄低头吃着,眼都不抬一下。李可觉得该说点什么,可他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顾桃总说吴右会告诉他们怎么谈,可是为何没有呢?

二百万美金……

李进会拿这笔钱吗?不管他拿不拿,对李可却是两回事。高抬贵手、拿了又怎样呢?猛然升起的贪婪像被窝里按不住的小猫,瞬间让他热起来,刺得他浑身酸麻。不行,这是错觉,这笔钱是一块有毒的饼。李可提醒着自己,拎不清其中利害,就别胡思乱想、随便张嘴。

“呀,后来我就想,你打我这一枪其实不是害我,而是帮我。我以前管你们要几个市都不敢开口,现在我可以要几个省,因为你们一定会相信我呀。我这么一个时刻都可能嘎嘣死了的人,就是要最后折腾一下。什么山头呀,帮派呀,我真的已经厌烦透了。”铁头笑着示出钱包里的全家照,说又娶了第五个老婆。李可微笑着点头,看着那一照片婆娘和娃,不敢多说半个字。

“龙哥,教授什么意思?你既然来了,总得给我个说法?”见他哼哈没完,铁头声音渐冷,脸还在笑着,眼里却发出吓人的光。李可见过这种眼神,比这凶恶的也见过,可那都来自于老戏骨的戏……铁头点出了正题,他歪着头,嘴里的雪茄冒着枪口般的烟。铁头在等龙久的答案,但是这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假龙久没有回答他,谁他妈的也没告诉他该怎么说。

“你别急……让我抽完。”李可不知道这句话从哪里蹦出来的,它确实从嘴里说了出来。他还夸张地吐出一口,挤出熟练的笑。他的腿并得像初次约会的女人,紧张中尿意泛起,小腿肚子阵阵生疼……还抽个屁的雪茄。

果然,铁头的脸色闪电般切换了。李可觉得他真是入错了行,这是块演反派的好料。“我就知道龙哥够意思。你是爱憎分明、有情有义的人。这一枪你没打死我,就一定会给我个说法。”铁头起身给他倒着酒说。

服务员上菜迅速,眨眼就是一桌子。“他刚到机场就被我拉过来,你别不懂事儿。”顾桃吃着菜轻松地说。他这副高姿态令李可羡慕,如此气定神闲,像真来吃饭似的。李可立刻从他身上开始汲取营养,复制着他身上的镇定和从容。

“桃哥说得在理,酒满上,满上。”铁头说罢又要给他倒酒,这家伙根本无心吃饭。

“你坐下,我们聊事情。”顾桃毫不客气地板着脸。李可侧过脸去问了第三次:“教授什么意思?”

顾桃没有再躲开这问题。他捂着李可的耳朵,轻轻说:“我点的菜里有一道叫菠萝鸭,就是桌上那只离你最近的鸭子。鸭肚子里有一只上了膛的枪,教授就是这个意思。”

知道什么叫平地惊雷吗?

李可脑袋里轰然一声,眼前又一亮,再陷入全黑。耳朵里电闪雷鸣,肚子里兵荒马乱。这是让我杀人吗?让我把手伸到一只热乎乎的鸭子里,掏出枪,对着他们三个脑袋一人一枪?李可没看过这样的电影,也没见谁这么写过。刚下飞机才几支烟的工夫,就要让他亲手击毙三个毒贩子?

他好想念横店看守所那个菊花将爆的夜晚。

铁头猛地站了起来,可能是顾桃和李可耳语的举动激怒了他。“龙久,别那么不痛快,你从大陆刚飞回来,我可是刚从火葬场爬出来。你给个痛快话,福建、浙江和山东这三个省能不能给我?你们每年捐出去那么多钱,就不能给我们这些江湖兄弟多少赚点儿?我脑袋里这颗子弹,难道值不了三个省的代理权?”铁头指着脑袋哇哇喊着,眼珠像要掉在桌面上似的。

紧张中,一口浓烟呛进了肺,李可咳得翻江倒海。“铁头,看来这一枪没把你的脾气打掉呀。”顾桃冷笑道。他拍着李可的背,看着他。李可知道他在等什么。那只烤焦的鸭子歪着头对着自己,似乎在等着他伸手。

“龙久,你们玩儿我是吗?”铁头瞪着眼说。

“我俩都很饿,你就不能让他吃两口再说?”顾桃依然冷着脸,手伸去鸭子掰下了一条腿,递给了李可。他似乎很生气,和铁头嚷嚷起来。铁头却没有再买顾桃的账,他骂骂咧咧拿起手机,一拉一扭又一拉,手机竟然变成了一把古怪的手枪。它又黑又扁,圆珠笔粗的枪管嵌在其间,乌黑黑地指着李可的头。

美剧里都没见过这个……

李可的下身一阵热乎,有东西顺着西服裤管儿下去了。他心跳如重鼓,脑浆子都在跟着一起震动。顾桃摊着手和铁头争吵,而李可一句也听不见,也想不出任何可用的表演桥段。怎么演?演什么?被枪指着头的戏在哪儿?小庄坐在原处,藏在桌下的右小臂紧绷着,右手一只餐刀似乎随时会掷出。李可很想做点什么改变这可怕的局面,没用,他被这支奇怪的枪定在了座位上,生命都像停住了……他第一次被一把真枪指着头。

“砰砰砰!”三声枪响,声音大得可怕。李可眼前又一黑,本能地捂头,身体一阵痉挛。完蛋了,三颗子弹将穿过他的身体,或许还有脑袋……

可是这并未发生。李可睁开眼时,面前的鸭子屁眼儿冒着青烟。顾桃的右手还在鸭肚子里,左手夹着雪茄。铁头瘫坐在椅子里向后仰去。他的一只眼被打碎,鲜血糊满了胸前的宝石金链子。另外两人也是或倒或趴,他们的血和脑浆溅满了阳台上的花朵。空中飘着淡红的血雾,逆风吹回来一些,不冷不热地糊在李可的脸上。楼下舞台上的歌舞声并未停歇,好像还大了不少,李可知道这是安排。

三枪在鸭肚子里连发,顾桃瞬间打穿了三颗脑袋。他左手的雪茄烟灰此时掉了,在桌面上碎成一摊,融进了流过来的脑浆中。

李可的下面开了闸一样哗哗的,像要把浑身的汗都尿出去一样。还好脚下是木格,尿液估计渗去了楼下,还好穿了黑色的长裤,还好今天飞机上喝了很多水而且在机场撒了个尿、没有那么大的尿臊气……

“你怎么了?和他逗什么?他真开枪了怎么办?”顾桃擦着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外面突然又枪声大作,李可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是弟兄们在处理铁头的人,我们早安排好了……”顾桃揣好手枪,“这兔崽子,挨了一枪却没长记性,本来是把人情牌,非要演成逼宫戏,可惜。”

李可尿完了,他并不觉得耻辱,只觉得一阵放松。为了掩饰,他将一杯冰水打翻浇在腿上。小庄赶紧递来了纸巾。这家伙在顾桃开枪的时候一动不动,只在右手灵活地旋转着那把餐刀。幸好他只盯着眼前的三人,没看见地板上那条渗下去的小溪流。顾桃拿出他的新手机开始拍照,他凑近几颗血肉模糊的脑袋。“嗯,像素很不错,反应很快。”这个变态佬呀!拍了几张后他的电话响了,他接起后递给了李可,说道:“你没听电话?教授问你呢。”

李可恍然想起,刚才手机一直在裤兜里震着,而他竟吓得忘了。接过电话,他咬了咬舌尖,仔细听着。

“忙完了吧,安娜准备了晚饭。”吴右的声音低沉和缓,透露着一种奇怪的威严。

“好的,这就过来。”李可几乎字字咬着李进的口吻。吴右“嗯”了一声,挂了。

“小庄,这家伙没死呢。”举着手机拍照的顾桃指着铁头说。李可又吓了一跳,铁头的身体果然在微微摇晃。真是奇怪,太阳穴里一枪没死,从眼睛打穿了后脑勺,这家伙还没死?李可吓得站不起来,生怕铁头后仰的头抬起来再瞪着他。

小庄慢慢起身,走了过去,站到铁头的身后俯身去看。刀光一闪,他手里的餐刀扎进了铁龙的另一只眼。铁头剧烈地晃起来。小庄拿过大烟灰缸,将进去一小半儿的餐刀敲着,当!当!当!直到只剩半根烟那么长的一截。铁头不动了。“拿枪指我老大的头?再给你一条命也活不了了。”咣啷一声,小庄扔下了烟灰缸。

“走吧,去教授那儿。”顾桃系上西装扣子说。

李可挣扎起身,一阵海风吹来,差点摔倒在地。为了掩饰失态,他强迫自己进入一段叽叽喳喳的表演,是《低俗小说》里萨缪尔·杰克逊的一段。他显出一副早有预料和百无聊赖的样子,甚至夸张地伸了个懒腰。眼前的鲜血、脑浆和尸体令他反胃,他咬着舌尖劝说自己,这是戏。满桌的狼藉只是道具组弄出来的,横流的血只是染色的糖浆而已。

“你说,这家伙真的敢向我开枪?就用这么一个玩具?这么一个娘们儿都不怕的小东西?”入了戏,他便自如起来,不屑地指着铁头的尸体,“我不是不想杀他,可让我把手伸进个鸭肚子里去,热乎乎腻乎乎油巴巴的,没准还塞着几根葱,真恶心。再有这种事儿,能换道菜嘛,你给我上一锅米饭也行呀?”

这段打趣味十足的表演让李可肌肉放松了,眼前发亮了,微笑也浮上了脸。这是奇怪的感觉。看着小庄欣赏的表情,他知道演过去了——进入表演,进入角色和台词,管它身边发生什么。他必须要入戏,进去了,恐惧会离他而去,难题也可能迎刃而解。

“怎么你还被撞出毛病来了?你用奶油蛋糕糊死那个老挝佬的时候,也没见你说腻呀?”顾桃挤着眼睛看他。出得门来,一伙人正在往冷冻车里扔尸体,有几个在对李可点头。李可认得这是龙久主管的行动队骨干们。铁头带来的人也全部被干掉了。顾桃说这酒楼是戈萨名下的,铁头并不知道,所以才有这番周密安排。李可跟着顾桃上了车,夸张地捂着脑袋,说他被顾桃那几枪震得有点头疼。

“鸭肚子里放把枪,从屁眼儿打出去,亏你想得出来……”他摸着头点起了烟。好了,表演该结束了,李进应该不会这样没完没了。他调整着情绪,肚子里做起新的功课。一会儿和吴右该说什么?汇报什么?又该用谁的表演来过关?

还有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