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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霍顿一觉醒来,全身是汗,靠在枕头上的脸湿漉漉的。刚开始,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随后记了起来。此刻,她身处英格兰西南端的一间豪华度假公寓里,几英里外便是康沃尔郡的海滨小镇圣艾夫斯。当丹告诉她,从周五到下周二,他们要离开伦敦几天时,她惊喜不已。就在四周之前,丹惨遭彼得·迈尔斯绑架,在经历过那样可怕的事件后,他们俩都需要远离伦敦一段时间。

艾玛不由自主地再次回想起最近发生的那些可怕事件:想起那个为了给死去的儿子报仇而不择手段的男人。那男人的儿子叫斯蒂芬,几年前曾经跟踪过艾玛。

“你醒了吗,丹?”

没有应答。她把手伸到双人床的另一侧,却发现自己的未婚夫不在床上——被子已经掀开了。她从枕头上抬起头,看见卧室门微开着。她坐起身来,就在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个噩梦。又是同一个梦,已经是两周内的第三次了。依然是她的婚礼。她和丹正站在圣坛前,满怀兴奋和爱意。丹看上去英俊无比,身穿一套深蓝色西装,配上一件白衬衣和一条淡粉色领带,深色的短发向下梳得整整齐齐。他微笑着攥了攥她的手。有那么一瞬间,艾玛把脸转向了别处,而当她再次看回来时,站在她面前的人变成了斯蒂芬·迈尔斯。他那双猫一般绿的眼睛里逸动着喜悦,表情热切;消瘦的脸上布满痤疮留下的疤痕,胡子也没刮好,棕色的头发梳成了单边分,油光锃亮。他看起来老了些,但眼神仍然空洞,笑容依旧迷离。接着,牧师宣布:“你现在可以亲吻新娘了。”他向她猛扑过来,努起嘴巴撅向她的唇边,而她则避之不及。

每次,她都是在那一刻醒来,吓得全身冰冷。

此刻,她躺在床上,试图给这梦找个理由。现实中的噩梦发生在四周之前,始于那个八月的公共假期周末1,彼得·迈尔斯和斯蒂芬·迈尔斯在这场现实噩梦中扮演着重要角色。难怪他们仍会出现在她的潜意识里。

她依然格外清晰地记得那个预示着一切肇始的电话:她哥哥威尔来电话说丹失踪了。丹没有在男子婚前派对露面,打电话也联系不上。他们匆匆赶回他们的公寓,发现丹消失了,而他的弟弟理查德则差点儿被人打死。接下来的一周如同地狱一般——她不仅要面对自己未婚夫袭击胞弟、抛弃未婚妻的可能性,而且她自己也被人跟踪了。

斯蒂芬·迈尔斯是她首先怀疑的对象——在艾玛出演肥皂剧《左邻右舍》的那段日子里,他曾自称为她的头号粉丝。不过后来,艾玛发现他四年前就死了,杀他的人正是艾玛的前任未婚夫斯图尔特·哈里斯。

而这些恰能解释丹的失踪。

丹之所以失踪,是因为多年之后,彼得·迈尔斯发现了自己儿子死亡的真相,于是绑架了丹,以此报复艾玛及其家人。庆幸的是,他们及时解救了丹,理查德也恢复得很好。

此外,艾玛刚刚才得知斯蒂芬被人谋杀这一黑暗秘密——不仅斯图尔特和威尔瞒着她,连她的父亲爱德华也是如此。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能不一直做噩梦吗?

她下了床,穿过走廊,走进主厨房和客厅。这确实是一间绝佳的公寓。厨房里配满了顶级规格的电器,而且全是新的——洗衣机、洗碗机、烤箱、咖啡机。那台咖啡机散发着气味,应该是刚刚有人用过了。

十月清晨的明媚阳光穿过远处露台的玻璃门照射进来。丹正坐在外面的小休息区,注视着大海,眺望西边的圣艾夫斯小镇。他面前的桌上放着那杯刚煮好的咖啡。

丹似乎没有注意到艾玛走了过来——当她到他身边时,他依然凝视着远方。

“早啊。”她说着在他身边的位子坐下,看见桌上有两杯咖啡,倍感高兴。

丹冲她微微一笑。“我很早就起床了,觉得应该试试那台机器。”他朝着两个杯子示意了一下。

“太佩服你了。”艾玛说。

“你还没尝呢。”

“呃,看起来棒极了。”

“我得坦白,这是我第二次尝试。第一次弄焦了,难喝得要死,就直接倒进水槽了。”

“那就给你的锲而不舍打满分,”艾玛打趣道,抿了一小口,“好喝。”

“风景真是太美了。”他们一起远眺海面时,丹说道。一艘小渔船正从圣艾夫斯离开,驶向开阔水域。那船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在浪里上下摇曳,就像一个玩具。纵然这个早晨阳光灿烂,碧空万里,但仍有一阵刺骨的寒风搅动着水面,激起白色涟漪。

艾玛偷瞄了丹一眼;他深棕色的短发睡得乱糟糟的,但艾玛一直觉得那样子非常可爱。丹还没有完全恢复。在被囚禁的那段日子里,虽然他的身体受了伤,但并不太严重——主要是瘀伤,现在已经痊愈了。不过,在精神上——艾玛就不那么确定了。他还没有敞开心扉,关于被彼得·迈尔斯囚禁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他绝口不提。虽然艾玛急于了解,好让自己能帮上忙,但她不想逼他。他需要自己准备好再开口。

“我很担心你。”话出口时,她意识到自己本无意说出那些想法。

丹苦笑了一下,仿佛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没事,小艾。只是需要点时间,让这一切过去。”

艾玛点点头。他们都觉得这不容易。“我觉得丽兹的日子不太好过。”

“唉,她也被那男人绑架了。”那时,艾玛最好的朋友丽兹被彼得·迈尔斯从街上掳走,带到了囚禁丹的那栋房子。好在他们俩都安然无恙地获救了——虽然精神上不好说,至少身体上无恙。

“你知道吗,”艾玛说,“如果你想聊一聊,如果你觉得那样会有帮助的话,你随时可以找我。”

“我知道,”丹握住她的手,“过来。”

艾玛依偎到他身旁,他用一只胳膊抱着她,让她倍感安慰。艾玛闭上眼睛,享受着灿烂的阳光和丹温暖的体温。“我当时害怕极了。我以为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丹把她搂得更紧了些。“没事儿的。我哪儿也不去。”

艾玛深深地嗅了一下他的气息。她是那么爱他。她无法相信自己曾经爱过斯图尔特·哈里斯。他不但杀了人,还把她哥哥牵扯其中,而且利用丹的失踪再次出现在她的生活中,推荐她出演一部大电影,企图以此赢回她的芳心。曾有人拉拽着一根根线绳,操纵一切,而她却毫不知情,一想到这些,她就不寒而栗。那些线绳让她随着另一个人的险恶乐曲,在不经意间困惑地起舞。

 

***

 

他早早起床,洗了个澡,穿好衣服,准备下楼吃早餐。他睡得很好。客房的边角处略显陈旧,需要稍微刷一点漆,但床很舒适,毕竟他已经旅途劳顿了。这是一次漫长的驾车之行。

他欣赏着穿衣镜中的自己,抚平头发,把棕色夹克拉直,点了点头。

难怪艾玛当时看上去那样惊恐。

其实,那并非计划的一部分,但他没忍住,就是想知道她是否会认出他。只需要那么一刹那,她就能意识到她眼前的是谁。而且,转瞬之间,他便消失了。

恰似他这样一个鬼魂。

他走下楼梯,经过墙上挂着的一张张镶框照片。照片上是康沃尔郡的海滨景色,已经褪色。随后,他进了早餐区。早餐区面积不大,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正在摆桌子,注意到他来了,热情地微笑起来。他也回以微笑。

“早上好,先生,”她说道,听口音好像是波兰人,“快请坐吧。我马上就来。”

他点点头,环顾四周。角落里,一位老妇正在独自用餐。好极了。“我能跟您一起吗?”他问道。那个在给吐司抹黄油的妇人停了下来。

她起初一脸惊讶,可能是被吓到了。她左边就有一张空桌子,他本可以安静地坐那儿的。

“如果您希望我坐那边,”他说道,“我可以坐过去。”

“哦,不,不,”她说道,英式的内敛逐渐消退,“请坐吧。有人作伴挺好的。我丈夫还在床上睡着呢,但我一直习惯早起,我可等不了他。”她微微一笑。“我太饿了。”

他轻轻地坐进椅子,看着菜单点了餐。

“您之前来过这儿吗?”他问道。

她抬起头,视线离开了吐司。“来过很多次。我们爱死卡比斯湾了。虽然圣艾夫斯非常漂亮,但我们更喜欢这里——你不觉得安静多了吗?——海滩也非常美。你呢?”

“第一次,”他说,“我正期待着探索这个地方呢。”

“你一个人来的?”

“算是吧。我有朋友住在附近。但在这个地方,我是一个人。”

“噢,我敢肯定,你会过得非常愉快的,”她说,“有太多事情可做了,不管是对于我这样的老一代,还是你这样的年轻人。再说这景色,哎呀,真是美不胜收。”

“我带了相机,”他说,“我酷爱拍照。”

“我丈夫也是,”那妇人说道,“他很喜欢他的相机,总是不停地对着风景拍照。”

“我主要是拍摄人物,”他解释道,“名人。我也收集签名。”他把手伸进夹克内袋,掏出一个红色笔记本,递过桌子,看着那位女士翻阅。

她似乎被震住了。“你这儿有……好多签名啊,”她把笔记本交还给他,“那么,你和你的朋友们有什么计划吗?”

“并没有。其实,他们还不知道我在这儿。”

她似乎感到不解。“噢,明白了,你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

“对,”他说,“会是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们好久都没见面了。”

“听上去叫人兴奋。”

“希望如此。”

他们继续吃起来。他将熟食早餐2大口塞进嘴里。早餐的味道很好,令人满意——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为新的一天做好准备。

他吃完后,把刀叉放在空盘上,摆成一个十字形3。他觉得这是加分之举。见那位妇人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感到满足。

“您肯定非常了解这一带。”他说着,用餐巾纸轻轻擦了擦嘴角。

那位女士把视线从他的盘子上挪开。“哦,对,是的。”

“附近有花店吗?”

“嗯,有。贝拉花束。就在主路上。那儿有一排商店,花店就在那儿。我们买过很多次——我喜欢在房间里放些花。那儿的花非常好。”

“好极了。”

“买花给你的朋友吗?”

他点点头。“这都是惊喜的一部分。”

“太棒了!”她露出微笑,“我敢肯定,他们见到你会无比激动的……?”她大笑起来。“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我叫金妮。”

“还真是,抱歉,我完全忘了。很高兴认识你,金妮。我叫斯蒂芬。”

1 在英国,每年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是公共假日,加上双休日,共有三天假期。

2 熟食早餐包括煎蛋、熏肉、香肠和吐司。

3 西餐礼仪中,当吃完一份餐,继续点完餐在等下一份的时候,可以把刀叉交摆成十字形,服务员看到后就不会前来询问点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