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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对固定的搭档都有固定的驾车安排。要么一个总是开车,另一个总是乘客;要么两个人按照计划各自开一段;或者一个人开但喝酒了就不开。乘客不过问开车;乘客或直接或间接地批评开车,会因一丁点的危险呼吸急促;还有一种乘客上车就睡觉。但无论如何,改变模式是危险的。

卡罗尔交出车钥匙,让托尼开车,这表明她受的伤害有多么严重。她是一个自信、可靠和敏捷的司机,而托尼紧张、犹豫,状态时好时坏。开车从来没有成为他擅长的事。他开车时太关注开车,又常常因想到病人和杀手而走神。卡罗尔总是抱怨坐托尼的车让她的生命岌岌可危。今天,她的生命是她最不关心的东西。

他编好卫星导航程序,出发进入傍晚的车流。经济衰退清除了城市一些主动脉高峰时段的阻塞,但他们的行程仍然缓慢。通常情况下,卡罗尔会咒骂交通,然后寻找捷径,可能没有节省时间,但好在移动了。这个下午,她只是盯着窗外,眼神空洞。她把自己封闭起来,像动物为度过最恶劣的天气而冬眠,为重要时刻积蓄力量。

托尼见过她这个样子一次。她被强奸、虐待,伤痕累累,严重受挫,但没被完全击败。她当时也向内退缩,保护自己。她把自己锁了好几个月,除了喝酒,拒绝任何其他安慰,把朋友和家人都推到保护墙之外。托尼用尽所有技巧,但勉强能与她保持联系。他担心卡罗尔彻底沉沦时,工作救了卡罗尔。工作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而他没能给予。他认为这是他许多失败之一,他从来没有问卡罗尔是否也这么认为。

他们还没过布拉德菲尔德,卡罗尔的手机响了。她没看屏幕就按了拒绝接听键。“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话。”她说。

“包括我吗?”托尼的目光离开道路,审视她的表情。

卡罗尔看他一眼,他无法形容那种眼神。卡罗尔的眼里除了寒冰别无其他。她什么也没说,蜷缩得更厉害。托尼专心开车,试图把自己放到她的位置,但失败了。他没有兄弟姐妹。他只能想象拥有共同的童年回忆是兄弟姐妹情谊的核心。而这种情谊可以强化你对抗世界的能力。但它也可能是人生旅程中形成扭曲的人际关系与性格的第一步。但据卡罗尔描述,她与弟弟的关系属于前一种。

他最初与卡罗尔共事时,侧写还是新生事物,卡罗尔是他最早的拥护者之一,当时她和迈克尔在市中心一个仓库改建的阁楼公寓同住。非常九十年代。托尼想起迈克尔利用软件开发专长帮助他们。他也想起自己曾怀疑迈克尔是杀手。幸运的是,他错得离谱。之后,他更了解迈克尔,为有这样荒谬的想法而尴尬。然后他想起许多杀手迷惑过最亲的人,以此舒怀。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露西的情景。那时他刚结束一次短暂且不糟糕的学术旅行,回到布拉德菲尔德,卡罗尔已经从几乎毁了她的创伤中恢复过来。她回到迈克尔已经与露西同住的阁楼公寓。跟他们一起只待了五分钟,便理解卡罗尔为什么把那儿当做避风港。有些情侣在一起那么般配,想象不出有什么能造成他们不和。与迈克尔和露西度过一个晚上后,很容易想象再过四十年,他们还在一起,仍然为彼此的陪伴而欣喜,仍然会互相逗笑。

然后卡罗尔搬进托尼家的独立地下室公寓,而迈克尔和露西在二十一世纪的房地产繁荣时期挣了一笔钱,从阁楼搬到约克郡山谷边缘令人惊叹的谷仓改建楼。他们搬离的原因之一是,远离城市生活的压力,建立家庭。托尼曾经怀疑他们会面临更多压力:在偏僻的地方抚养孩子,干什么都要开车。但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而且他们现在死了。拥有孩子的梦想随着他们的死也灭了。

卫星导航系统自以为是的声音告诉他接下来右拐弯。令他吃惊的是,他们快到了。他不记得大多数时候是怎么开的,也怀疑用导航能否提高他的驾驶技术。

他们转过下一个弯,世界发生了变化。没有那种灰色石墙掩藏在成片绿荫中的乡村景观,他们抵达的地方看起来完全就像城市。各种警车、运尸车和几辆没有标记的车停在路边。屋子的后部搭了一顶白色的帐篷,托尼记得大门在那里。真是奇怪,这顶帐篷似乎比周围的景观更黯淡。他艰难地刹车,避免碰到离他最近的汽车,在它背后猛地停住。

从布拉德菲尔德警局总部到谷仓花了不到一个小时,但卡罗尔看起来老了几岁。她的皮肤失去光泽,从前脸上略微显现的线条加深变硬。无力的呻吟从她的嘴边发出:“我多么希望布莱克弄错了。”

“你要我去找指挥官吗?”托尼说,渴望帮忙但不确定该怎么帮。他认识卡罗尔这么多年,现在卡罗尔最需要他,他却不知如何是好。

卡罗尔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来。“我要自己去看。”她说,打开车门,迎向冷风。

他们刚下车,一个穿着制服,拿着写字板的警官冲向他们。“这里是禁区,”他说,“你们不能停在这。”

托尼向前走。“这位是乔丹总督察。我是内政部派来的托尼·希尔博士。我们在哪儿能找到指挥官?”

年轻的警官看起来有点困惑。然后他想到解决困境的办法,脸色恢复正常。“证件呢?”他满怀希望地问。

卡罗尔靠在车上,闭上眼。托尼抓住警员的胳膊,把他带到一边。“死者是她的弟弟。她是布拉德菲尔德的总督察。她有权受到你能想到的任何尊重。你带我们去找指挥官不会有任何麻烦,但你如果不肯,我个人会尽我所能,让你的生活他妈的痛苦不堪。”托尼的微笑中没有一丝妥协。

眼看事情可能会发展成冲突,一个高大、苍白、眉骨突出、鹰钩鼻的男人从帐篷露出来,看见他们。他挥挥手,喊道:“格里姆肖警员,把乔丹总督察带来这边。”

这个警员如释重负,带他们经过那些汽车,进入通向迈克尔和露西家大门的车道。高个男子大步走向他们。“你认识他吗?”托尼问。

“约翰·富兰克林总督察,”卡罗尔说,“我们共事过,可以说共同处理过谋杀案。有一具尸体出现在他的地盘。他不喜欢我。从西约克郡来的人都不喜欢我。或者也不喜欢你。至少在夏兹·鲍曼的事上我们使他们看起来像白痴以后是这样。”

富兰克林走到他们身边,风衣摆动着。“乔丹总督察。”他笨拙地说。他用约克郡口音说,每一个字都像猛烈攻击听者脑袋。他不管如何努力,未能表达出同情。“我很抱歉。”他上下打量托尼。“我们没有见过。”

“我是托尼·希尔博士。内政部来的。”

富兰克林浓密的眉毛扬起来。“那个侧写师。让你加入是谁的主意?”

“我在这里没有官方身份,”托尼说,“我是作为乔丹的朋友来这里的。我也认识受害者。所以,如果需要帮忙……”

富兰克林显示怀疑的表情。稀稀落落的雨水打在谷仓周围光秃秃的草地上,卡罗尔浑身颤抖。“我们马上会有一个移动事故调查室,但是现在……我们可以在我的车里谈话。”

“我想见见他们。”卡罗尔说。

富兰克林看起来挺焦虑。“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你不应该记住关心的人的那个样子。”

卡罗尔努力打起精神。“我不是个孩子,富兰克林长官。我见过让大多数警官多日没有胃口的犯罪现场。我有专业知识。我熟悉这地方。我比你的警官有更多的机会发现不正常的东西。”她冲托尼点点头。“而且他看犯罪现场就像你看报纸一样。”

富兰克林揉了揉下巴。“不过你是利害关系人。被告会利用这点。”

“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托尼突然说。

富兰克林头一昂。“一个入侵者走进这对情侣的房间,他们在床上,明显是在性交——”

“做爱,”卡罗尔插嘴说,“对于他们两个,那是做爱。你不知道他们多么关心对方。”她表情很激动。

富兰克林停了一会儿,控制自己。“如你所说。他从背后攻击他们,割断他们的喉咙。”他抬起眼睛看着山上。托尼认为他想看任何地方,除了卡罗尔。“现场有大量的血。他们流了很多血。”

卡罗尔转向托尼,抓住他的手臂。“是他,是吗?”

“我想是的,”托尼说,“布莱克宣布这个消息后我就这么想,我希望自己错了。”

“但你没错。你他妈的想到得太晚了,但是没想错。”

富兰克林发出被激怒的叹息。“你们介意告诉我你们俩在说什么吗?”

“杰克·万斯,”卡罗尔说,“你要找的是这个人。”富兰克林试图隐藏怀疑。“杰克·万斯?他昨天在中部地区逃狱。他怎么会在这里?杰克·万斯为什么谋杀你的弟弟和他的女友?”

“他认为是我们让他坐了十二年牢,”托尼说,“他不能忍受为自己的罪行付出的代价。我想他会报复逮捕他的警官和前妻。”他恳求地看了卡罗尔一眼。“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报复。”

富兰克林拿出一包烟,点了一支,争取时间。“但是你没有证据?”

“罪案现场调查员大概会发现一些东西,”卡罗尔说,“现在,你能让我看看现场吗?”

富兰克林耸耸肩。“我认为你们搞错了。这可能只是个可怕的巧合。”他把衣领竖起来,挡住更狂暴的风雨。“进帐篷吧,我们给你们穿戴好。”他催促他们在他之前进帐篷,一边喊道:“找套衣服给总督察和侧写师。”

他们手忙脚乱地穿上白色的纸套服时,托尼试图对卡罗尔说话。“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说。

“我不想谈这个。”她转身背朝他,穿上鞋套。

“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你不会允许受害者的家人到犯罪现场看到他们所爱人的尸体。”

“我是个警察。我习惯了。”她啪地拉了一下脚上的皮筋,站起来,将胳膊伸进套袖。

“你不习惯看到那样的所爱之人。至少让我先去吧。”

“什么——是说这件事对你不够重要,所以你能够不在乎?”

“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会做噩梦的,卡罗尔。”

她停顿一下,凝视托尼,让托尼颇不自在。“我如果不看到它,你认为它会让我做什么样的噩梦呢?我知道这些场景是什么样子,必须看到它。否则我的想象力将填补空白。你觉得我那样会睡得更好?”

他对此没有答案。卡罗尔比他先准备好,立即径直穿过竖起的金属板,上面标示到犯罪现场的路线。托尼急于赶上她,却因为挣扎着穿好套服而摔倒。他走过前门时,卡罗尔已经不见了。

谷仓的主要区域看起来惊人的正常。露西的夹克挂在栏杆上,鞋子落在附近。桌子旁有一件堆起来的皱巴巴的T恤,一条短裙躺在楼梯的底部。除了金属的臭味和血肉臭,这里没有暴力的迹象。

托尼从楼梯往上看,透不过气来。溅洒在天花板上的一条条、一块块都是明亮的红色。好像有人泼了一桶红漆。“你割断了颈动脉。”他轻声说。他爬上楼梯,小心翼翼,只站在防护板上。

他在楼梯顶部见到的现场是诡异的。迈克尔仰面躺在床上,全身血色深红。露西在他旁边,脸朝下,头发凝结成暗红色的一团。她的下背部有一条干了的白色精液。血溅污了墙壁、地板和天花板。卡罗尔站在床脚,血色映着她的脖子、脸。托尼想哭,不是因为迈克尔和露西,而是因为卡罗尔。

“有张照片失踪,”她生硬地对在房间一角工作的现场调查员说,“墙上,在那儿。你可以看到血中有块轮廓。那是一张家庭照。我、迈克尔和露西。还有我的妈妈和爸爸。两年前在我表弟的婚礼上拍的。迈克尔说这是所有家庭照里最好的一张。他打印了几张给我和我们的父母,把自己的这张挂在这里,早晨的阳光能够照到它。”

她转过身,直视托尼。她戴着面罩,托尼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她灰蓝色的眼睛噙着泪水,闪烁着。“现在混蛋万斯有了我的全家照。他已经杀死了我的弟弟,又洋洋得意地拿走我们的照片。这样他能更容易去找我的父母。”她的声音升高,布莱克宣布这个消息以后,震惊终于被愤怒取代。

“这是你的错,”她冲托尼发怒,“你把我拖到第一线。这原本是你的战斗,你和你的宝贝侧写师们。但是你把我拖进去,把我推到前线抓住杰克·万斯。”

这个指责令托尼震惊。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卡罗尔从来没有这样攻击过他。他们有时会争论,但气氛从来没有这样激烈过。他们总是能从悬崖边上回去。托尼一直相信这是因为他们都明白自己拥有伤害对方的力量。但现在所有屏障消失了,被万斯所做的事造成的后果拆除。“你想参与的。”他虚弱地说,但知道说出事实与事无补。

“但你从未试图阻止我,是吗?你从来没有想过对我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你从来没想过。每一次都是我为你冒风险。因为你需要我。”现在,她的语气中既有愤怒,也有嘲笑。“还有现在这件事。你昨天坐在那里,做你他妈的那个风险评估时,根本没有暗示万斯可能会追踪我爱的人。为什么,托尼?你认为我不想知道那样的事吗?还是因为这件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他曾经感受过剧烈的身体疼痛。他被赤裸着捆起来过,丢在混凝土地板上等死。他面对过杀手的手枪。但这些伤害都抵不过卡罗尔的指控。“我没想到——”

“看看你。你现在看起来心烦意乱。这才是让你心烦的事吗?”卡罗尔走近他,重重地推他的胸膛,他踉跄向后。“你没有预测到这点让你心烦意乱?预测没用,是吗?你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聪明是吗?伟大的托尼·希尔搞砸了一切,而现在我弟弟死了?”卡罗尔又推他,他扭身躲过,避免摔下楼梯。“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应该弄清楚万斯这样的混蛋会做什么。但你失败了。”她挥舞着手臂,指着床上的情景。“看,托尼。看着它,看到闭上你他妈的眼睛也能看到它。你干的,托尼。你跟杰克·万斯一样。”她的手握成拳头,托尼退缩了。

“可悲!”她冲托尼怒吼。她突地离开,几乎跑下楼梯。托尼朝下看,看见富兰克林对他摇了摇头。他意识到每个在谷仓的人都停下正在做的事情,盯着他和卡罗尔。

“我能问你要去哪吗?”富兰克林说,伸出一只手意欲拦卡罗尔。

“需要有人告诉我的父母,”她说,“而且需要有人跟他们在一起,确保万斯不能杀害他们。”

“你能把地址留给那边的莫兰警长吗?”他指着摆在帐篷一角的一张桌子,一个女人穿着一件棉服夹克,戴一顶棒球帽,坐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前。“我们会请当地的小伙子坐在外面,直到你到达那里。”

“谢谢,”她说,“你也需要联络西麦西亚,寻找万斯。我会把那边同事的名字告诉莫兰警长。”

托尼强迫自己从全然的震惊状态脱离出来,喊住她:“卡罗尔——等等我。”

“你不要跟着我。”她说。她的声音就像门砰地关上。而托尼被她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