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之前,托尼·希尔坐在他最喜欢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游戏机控制器,拇指在按钮上跳动,消磨时间,等待皮尔斯·兰伯特按常理该到内政部办公的时候。震颤的电话铃声唤醒托尼的注意力,他操纵的车驶离道路,猛地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怒视着旁边桌上的座机。这么些年最好的一次机会,他就要打出最好的成绩了,现在失败了。他丢掉控制器,抓起电话,注意到这会儿给皮尔斯打电话已经晚了。不管是谁打来的电话,他得立刻接听。
“哪位?”他没好气地说。
“是你吗,托尼?”声音听起来像保守党内阁大臣——矜贵但故意掩藏锋芒。托尼倘若不是这么理性的人,听到会感到害怕。托尼只是把电话从脸上拿开几英寸,皱了皱眉,然后将电话放回到耳朵边。
“皮尔斯?真的是你吗?”
“说准了,托尼。你通常不是这么快就听出来的。”
“那是因为你通常不在我的脑子里,皮尔斯。”
“那我今天在吗?我如果不了解你的思维方式,会把这看作是一种恭维。我今天为什么在你脑子里呢?”
托尼接到皮尔斯·兰伯特的来电,心神不安。以他的经验,高级官员亲自打电话,不是什么好兆头。“你先说吧,”他说,“是你打电话给我的。”
“我恐怕有些相当伤脑筋的消息。”兰伯特说。
呜哦。兰伯特这样的人用“伤脑筋”这样的词语,大多数人会直接将其理解为“噩梦”、“灾难”或“地狱”。“那么,是什么消息?”
“跟杰克·万斯有关。”
托尼有好几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但它仍具有让他很不舒服的威力。杰克·万斯是一个心理变态、没有一丝良知的迷人男子。托尼本想以他为样本,研究人类行为的黑暗面。但万斯的破坏性令托尼不堪忍受。如果不告诉你他做出的可怕伤害,很少人会认为他是那样的人。同情和移情是托尼一直试图应用到职业生涯的原则。但在众多的凶犯中,要说谁的行为一度威胁到他对这些信条的信念,那就是杰克·万斯。托尼想到万斯,只想听到他的讣告。“出了什么事?”他说,声音粗暴,带着焦虑。
“他似乎从监狱逃脱了。”皮尔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歉意。托尼能想象得到他痛苦的微笑,忧虑的眼神,摸领带结寻求安慰。在那一瞬间,托尼想抓住那条领带,狠狠地拉。
“逃了?妈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怒火压倒他,几秒钟内迅速蹿上来。
“他冒充一个已经获得临时假释的囚犯。那人原本应当一天都在当地一家工厂。应该陪他的社工没在岗。万斯似乎袭击了带他到工厂做工的出租车司机,然后开着出租车逃了。”
“上帝啊,”托尼喊道,“以上帝的名义,他为什么能接近获得假释的那类囚犯呢?怎么会这样呢?”
兰伯特清了清嗓子。“他在奥克沃思的治疗区牢房几个月了。一个模范犯人,各方面都这么说。有些年了。”
托尼张开嘴又闭上,如此几次,想找合适的词语,但未能找到。
“没有迹象表明万斯早就计划好了。”兰伯特继续说道,声音轻缓、平静。
托尼终于说话:“皮尔斯,你能解释一下该死的万斯在治疗区牢房做什么吗?他被判终身监禁,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他会在为囚犯改造计划中占有一个名额?那个计划只适用于被判有期徒刑的人。适于用将来会出狱的人。回答我,该死!谁把他放在那个不安全的地方的?他在那里可以提出很多要求并且得到满足?他这样的人可以趁机好好利用那个地方。”
兰伯特重重地叹口气。“我们会调查。他的心理学家提出送他去治疗区牢房。他被定为丙类犯人好几年了,你知道吧?”
“丙类?”托尼爆怒,“在他做了那些事情之后?上帝知道有多少少女被肢解和谋杀,而他被从甲类降为丙类?”
“严格地来说,他只是因为一桩谋杀案而被判无期徒刑——”
“还杀了一个警察,”托尼继续,忽视兰伯特的反应,“一个试图确保不再有女孩死亡的警察。”
“尽管如此,我们只能以我们能证实的罪行惩罚他。上诉法院觉得谋杀警探鲍曼的罪名是不成立的。就像我说的,万斯是一个模范囚犯。之前那个监狱长长期关注他,但当局没有理由拒绝降低他的威险类别。”托尼从兰伯特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无奈。这种感觉挺好,他并不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个消息而愤怒的人。“他的律师用《人权法案》威胁我们,我们都知道结果是什么。所以万斯被降为丙类而且转到奥克沃斯。”
“这个心理学家——是个女的?”
“是的,碰巧吧。”兰伯特听起来吓了一跳。“但是完全称职。”
“而且完全容易被杰克·万斯的魅力感染,”托尼难过地说,“如果是我作主,我会坚持不让女性官员直接接触万斯。他聪明,迷人,而且有本事让男人和女人,尤其是女人,觉得她们是世界上唯一可信的人。他会假意忏悔,声明赎罪的需要,但把他转到允许他提出要求的普通监狱区太危险。他即使永远无法回到社会,也是社会对他的最大善意。”托尼厌恶地发出尖厉的声音。“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皮尔斯。”
“我相信你知道,托尼。不幸的是,罪犯进监狱系统之后,机制不允许那些参与调他的警察再与这个罪犯联系,也不能介入发生在犯人身上的任何事。”
托尼从他的椅子上跳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他模仿另一个囚犯,从监狱里逃脱了?他是怎么做到的?我的意思是,万斯只有一条胳膊。他有一条胳膊是他妈假的。他还在黄金时段的电视节目上露过面。数百万人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来。值班的狱警怎么会没认出该死的杰克·万斯?”
“这你就不知情了,对吧?你不记得了吗,万斯引用了《人权法案》反驳内政部——”
“是的,他说他被歧视,因为他没有安装最新的假肢。法院支持他的立场。但那仍然是假肢,皮尔斯。不是你我都有的手臂。”
“你不了解最先进的假肢,是吧,托尼?我们不是在谈论国民保健服务承担的假肢。现在万斯有几乎与你和我相同的手臂。根据我获得的简报,他动了手术,改变神经系统,他可以发送消息给手臂和手里的电子线路。他可以相互独立地移动手指和拇指。他为假肢做了定制的美容术,那虽然是假肢,但上面有雀斑、静脉、肌腱,什么都有。整套东西花费数千英镑。”
“我们付的钱?”
“不是,他去了私立医院。”
“真令人难以置信,”托尼说,“他是一个被判了刑的杀人犯,还有私人医疗护理吗?”
“他是一个合法的千万富翁。他能负担得起,法院说他有权利获得最优的治疗方案。我知道这听起来疯狂,但法律允许他这样做。”
“你说得对。这听起来就是疯狂。”托尼抵着墙,手用力打在墙上。“受害者的家属已经起诉他了,对吗?他怎么还有大把现金?”
“因为他在这方面很聪明。”兰伯特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愤怒。“万斯刚一被捕,就把钱转到海外。都是国外的信托机构,我们没有办法弄清谁是受托人或受益人。民事法院对于万斯的裁定对海外的信托机构不具有强制力。他需要资金做手术时,钱是能用的。这是违法的,但我们无法合法地阻止他。”
“不可思议。”托尼摇了摇头。“但即使假臂并不显眼,他应该没办法骗过所有人啊。”
兰伯特叹息一声。“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只知道,那个囚犯剃光头,戴眼镜,手臂和脖子上有独特的文身。万斯复制了全部特征。显然有人给了他文身贴。最有可能意识到他是冒牌货的是那个社工,她今天没上班。”
托尼嘲讽地笑了。“别告诉我。让我猜一猜。某些完全不可预知的事情发生了。她的男朋友被绑架或她家被炸毁什么的。”
“我不知道,托尼。我所知道的是,她没有去,自认为聪明的狱警把万斯带上一辆出租车,叫出租车司机带万斯去工厂。我得知,这样做并不违规。别忘了,这些被送去工作的犯人将来是要被释放的。他们为了自己,不会把事情弄糟。”
“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听到的最可怕的新闻,你知道吗?有人会死,皮尔斯。”托尼的肩膀下意识地颤抖。“出租车司机怎么样?他还活着吗?”
“他头部有伤,但他们告诉我他没有生命危险。”兰伯特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件事。“我最关心的是,我们要尽快抓回万斯。所以我需要你。”
“我?我从万斯接受第一次审判之后就没跟他说过话。我不知道他这些年在哪儿。你有一个监狱心理学家,她显然很了解他,所以把他放在治疗区——告诉她我说的这些话。”他怒气冲冲。
“我们会的,当然。但我对你的能力有莫大的尊重,托尼。多年前,你终结万斯时,我只是观望,但是我记得你的工作影响了内政部对侧写一行的态度。我想寄给你有关万斯的卷宗,想让你为我们提供尽可能详细的评估,他可能会做什么,可能会去什么地方。”兰伯特已经恢复镇静。托尼能听出他在掩饰自己的坚持。
“侧写报告充其量只是猜测。”托尼面对官场的大野兽,很清楚自己如果提供任何一丝希望,以后这丝希望也许会为打他自己的棍子。
“你的猜测比大部分同行深思熟虑的意见要可信得多。”
其他方法都失败了吧,托尼暗想,不理会奉承。“我有件事要说,即使没有那些档案……”
“什么事?”
“我不知道米琪·摩根如今在哪,但你必须找到她,告诉她万斯在逃。在万斯的世界观里,米琪仍然是他的妻子。这从一开始就不是真正的婚姻,她也宣告婚姻无效,但没关系。他就是觉得,米琪让他失望了。他不喜欢受挫。”托尼停止踱步,额头靠着门。“我们上一次付出代价了才发现这点。他是个杀人犯,皮尔斯。任何曾经阻挠过他的人都有严重危险。”
片刻的沉默。兰伯特又开口时,声音里有种托尼从来没有听过的温柔。“你也不是身在其中吗,托尼?你和乔丹总督察?你们是拉他下狱的人。你和你的娃娃侧写师团队。你如果认为他会追杀使他被监禁的人,你们肯定首当其冲,对吗?”
托尼从未觉得自己那么伟大,所以确实没想过兰伯特的担忧。多年的临床实践教会他隐藏弱点,他把弱点藏得如此深,几乎看不见了。他十分了解卡罗尔·乔丹的弱点,一向认为卡罗尔最大的敌人是她自己。他几乎忘了卡罗尔还有其他威胁,可能比她身上的弱点更能摧毁她的威胁。“我没想过这点。”他立刻说,摇着头,不愿相信自己也许会成为目标。因为他一旦承认,他做过的一切会因为他害怕万斯接下来可能会毁掉谁而被污染和扭曲。
“我认为你们应该注意这种可能性,”兰伯特说,“我让他们上传卷宗,然后发给你访问密码。我们一旦从北约克郡警察那儿听到什么,我会立刻联系你。”
“我还没答应——”
“但你会答应的,托尼。你知道你会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联系的。”他挂了。霎那间,托尼想打电话给卡罗尔。但是当面转述这样的信息更合适。他抓起车钥匙和夹克,朝门口走去。他在布拉德菲尔德警局总部前,记起他原本打算主动找皮尔斯,谈另外一件事。他认为自己真的相信每个人的生命具有同样的意义,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到临头,拯救卡罗尔·乔丹的生命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重要。
他不能完全接受这样的结果,但这样的结果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