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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个子男人把两品脱满溢的铜色啤酒放在桌上。“洞里的尿。”他说道,庞大的身躯落在一个凳子上,凳子完全被他的大腿盖住了。

托尼·希尔博士挑起眉毛。“酒劲大?还是伍斯特的俏皮话?”

阿尔文·安布罗斯警长举起酒杯致意。“都不是。这家啤酒厂在一个叫做怀尔·皮德尔1的村子里,所以有人认为啤酒应该叫这个名字。”

托尼长长地吸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啤酒。“还不错,”他说,“正宗。”

两人沉默片刻,以示对啤酒的敬意,然后安布罗斯说:“你的卡罗尔·乔丹彻底惹恼了我的上司。”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有人提到卡罗尔·乔丹的名字,托尼仍要努力保持无动于衷。不过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一方面,他从来不相信听天由命。但更重要的是,他总是发现无法确定卡罗尔对他意味着什么,而且他无意给别人得出错误结论的机会。“她不是我的卡罗尔·乔丹,”他温和地说,“我觉得她不是任何人的卡罗尔·乔丹。”

“你说她如果获得那份工作,会租你的房子。”安布罗斯说,话里透出责备。

托尼希望自己从未透露过这件事。他在一次午夜谈话中不小心讲出来,那次谈话加固了他跟安布罗斯的友谊,虽然他们没什么共同点。托尼信任安布罗斯,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接受别人进入自己错综复杂、充满矛盾和纠纷的情感生活。“卡罗尔已经租了我的地下室。这没什么大不了。那个房子很大。”他说,语气平淡,但是手紧握着玻璃杯。

安布罗斯的眼睛紧盯着角落,面无表情。托尼认为警察的本能令安布罗斯正在思考要不要追问下去。“她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安布罗斯最后说道。

“是的。”托尼承认,朝安布罗斯举杯。

“帕特森督察为什么非常反感她?”安布罗斯耸耸结实的肩膀,身上的夹克绷紧。他在安全的地方,棕色的眼睛会放松警觉。“不过这也正常。帕特森一直在西麦西亚和伍斯特任职。他认为任职总督察的机会来了,脚已经伸到桌子下面。然后你的——然后乔丹总督察告诉大家她很乐意从布拉德菲尔德调动过来。”他的笑容扭曲得像是鸡尾酒杯边缘的柠檬皮。“西麦西亚怎么能对她说不呢?”

托尼摇摇头。“你说得对。”

“她的业绩太壮观了,在伦敦警察厅工作过,与欧洲刑警组织合作过,带领自己的犯罪调查组与国内第四大势力反恐部门杠上,让那群傻瓜碰了一鼻子灰……有她这样经历的警察大都想稳坐办公室,不想留在最危险的职位上。帕特森听到这个小道消息后,知道自己彻底没戏了。”

“不一定,”托尼说,“有些老板会视卡罗尔为威胁。这个女人知道得太多了。他们可能会把她看作是鸡舍里的狐狸。”

安布罗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低沉,像是地下发出的隆隆声。“这里的人不会。他们认为自己最了不起。他们看着旁边西米德兰兹郡那些讨厌的混蛋时,像孔雀一样趾高气扬。他们会把乔丹总督察的到来当做是获奖的鸽子回到属于她的阁楼。”

“非常有诗意。”托尼抿了口啤酒,品尝杯子边上苦涩的啤酒花。“但你的帕特森督察并不是这么看的吧?”

安布罗斯喝掉大半啤酒,想着如何回应。托尼已经习惯了等待。这是一种技术,在工作和玩乐中都起作用。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对付的人会被称为“病人”2,他才是需要发挥所有耐心的人。一位合格的临床心理学家在寻找答案时,绝不能太急躁。

“他很难适应,”安布罗斯终于说,“知道自己被忽略了,不被提升,是因为不够优秀,这件事很残酷。他必须想出一个办法,觉得自己没那么糟糕。”

“他想出了什么办法?”

安布罗斯低下头。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黑皮肤把他变成了一个阴影。“他胡诌卡罗尔调来这边的动机。比方说,她并不想在西麦西亚折腾。她只是跟着你来的。你继承了大房子,她决定跟着你把布拉德菲尔德抛在身后……”

托尼不能为卡罗尔·乔丹辩护,但什么都不说也不是好办法。沉默等于默认帕特森辛辣的分析是对的。但他只能让安布罗斯不要谈这种在警局餐厅和警务室听到的八卦。“也许吧。但我不是她离开布拉德菲尔德的原因。这是办公室政治,与我无关。她的新老板认为她的团队无甚价值。她有三个月的时间来证明新老板是错的。”托尼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怜悯的微笑。“很难说她还能够做些什么。她已经逮住一个连环杀手,澄清两个谋杀悬案,还破获一个拐卖孩子进行性交易的案子。”

“我会说破案率真高。”安布罗斯说。

“不足以令詹姆斯·布莱克对她刮目相看。三个月快到了,他宣布将在本月末解散卡罗尔的小组,把他们分到普通的刑事调查局去。她已经决定不接受这样的部署。所以,她肯定要离开布拉德菲尔德,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然后西麦西亚这里出现工作机会,她连房东都不需要换。”

安布罗斯露出被逗乐的表情,喝干杯里的酒。“你原来打算换个租客吗?”

“我还在应付这一个。这次我请客。”安布罗斯返回吧台时,托尼抗议说。他瞥见年轻的酒吧女招待将目光投向他们这边,温和的脸上流露出淡淡的不悦。他知道他俩看上去是奇怪的一对。一个是身材魁梧的光头黑人男子,脸像重量级拳击手,领带松开,黑色西装紧紧包裹着厚实的肌肉,大多数人会以为他是一个严肃的保镖。而托尼看上去正是一个需要保护的人——中等身高,身材偏瘦,因为他的主要运动是在任天堂五代上玩雷曼疯狂兔子;皮夹克,连帽衫,黑色牛仔裤。这些年来,人们只对他的眼睛印象深刻,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与苍白的皮肤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安布罗斯的眼睛也令人难忘,但只在他表达善意时。托尼认为大多数人没注意安布罗斯的眼睛。真实的安布罗斯被表面形象遮掩。托尼觉得酒吧女招待也没注意到安布罗斯的眼睛。

安布罗斯又拿了一品脱啤酒回来。“你今晚多喝点儿?”

托尼摇摇头:“我要赶回布拉德菲尔德。”

安布罗斯看看表:“现在吗?已经过十点了。”

“我知道。但是晚上的这个时候没什么车辆。我不用两小时就可以到家。我在沼泽精神病院还有病人。我初诊完就把这最后几个病人移交给同事,希望同事不要对这几个病人见外。晚上开车比较轻松。深夜电台,宽阔的马路。”

安布罗斯轻笑:“你说的话就像乡村音乐的歌词。”

“我有时候会觉得我的整个生活就是一首乡村音乐,”托尼抱怨道,“但不是积极欢快的那种。”他说话时,手机突然响了。他狂乱地拍着口袋,最后在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摸索到手机。他不认识屏幕上的号码,但大概能推断出是什么人打的。沼泽精神病院的职员如果跟他的某个疯病人有麻烦,会用自己的手机打电话给他。“喂?”他小心地问道。

“是希尔博士吗?托尼·希尔博士?”是个女人的声音,托尼对这个声音有些印象,但不确定是谁。

“请问哪位?”

“我是佩妮·伯吉斯,希尔博士。《前哨晚报》的。我们以前谈过。”

佩妮·伯吉斯。他回忆起一个穿风衣的女人,竖起衣领挡雨,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长长的黑发乱糟糟。他还回忆起自己在佩妮署名报道的新闻故事里的身份一直在变,有时是无所不知的圣人,有时是愚蠢的替罪羊。“你的报道和采访不一样。”他说。

“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希尔博士。”她的声音比以往温和许多。“又有一个女人在布拉德菲尔德被谋杀。”她接着说。佩妮和他一样擅长闲聊,托尼想,不想猜度她的言外之意。佩妮没等托尼回应,又说:“性工作者。和上个月的那两个一样。”

“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遗憾。”托尼说,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雷区。

“我给你打电话是因为……我的线人告诉我这个和先前两个有着相同的签名。我想知道你对此怎么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目前跟布拉德菲尔德的刑事调查部门没有业务往来。”

佩妮·伯吉斯发出低沉的声音,好像在轻笑,但又好像没在笑。“我相信你的线报跟我的一样准确,”她说,“我不相信乔丹总督察不知情,她如果知道,你就知道。”

“你对我存在非常奇怪的误解,”托尼坚定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一个连环杀手,希尔博士。谁要想了解连环杀手,找你就对了。”

托尼突然挂断电话,把手机猛地塞回口袋。他抬起眼,看到安布罗斯审视的目光。

“报社写手,”他说,吞了一口啤酒,“也不能说她是写手。她比写手强。卡罗尔的手下已经不止一次让她颜面尽失,但她把这当做是这个职业的题中之义。”

“好吧……”安布罗斯说。

托尼点点头。“对。你可以尊重她,但不要给她任何素材。”

“她想打听什么?”

“她的确在打探消息。过去几周里,布拉德菲尔德有两个街头妓女被杀。现在又有第三个妓女被杀。我觉得没有理由把这个案子和前两个案子联系起来——完全不同的手法。”他耸耸肩。“嗯,我随便说说,我不知道任何官方消息。不是卡罗尔的案子,即使是,她也不会告诉我。”

“但你说的这个写手不这么认为?”

“她说签名一样。但案子与我无关。警方即使想找信息,也不会找我。”

“蠢蛋。你是那里最棒的。”

托尼喝光杯里的啤酒。“这点很可能是真的。但对于詹姆斯·布莱克而言,依靠自己解决问题更省钱,而且这意味着他能掌控全局,”托尼苦笑一声,“我能理解他的想法。我如果是他,可能也不会雇我。增加麻烦,不值得。”他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我要在欢快的音乐中开车上高速。”

“你一点也不希望自己出现在这三个案子的犯罪现场吗?”安布罗斯喝干第二品脱的啤酒,站起身,特意往后退,不让自己的身形笼罩着朋友。

托尼思忖着。“我不否认做这种事情的人让我好奇。病人心理越失常,我越想弄明白是什么导致他们这么做的,我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改善自己,”他叹了口气,“但我不喜欢看到最终的结果。阿尔文,我今晚要回家睡觉。相信我,我真的不想待在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