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

露西醒来时,昨天晚上刮起的风暴还在狂吼。为了不惊动大卫,她蹑手蹑脚地俯身到床边,从地板上捡起她的手表。才刚过六点。狂风还在屋顶周围咆哮。大卫可以继续睡下去:今天只有一点工作要做。

她不知道一夜的暴风雨是否刮走了屋顶上的板瓦。她得检查一下阁楼。但这些工作要等到大卫出去以后再做,否则他会因为没让他做而生气的。

她悄悄溜下床。

天气很冷。前几天的温暖天气是个假象,是这场暴风雨的前奏。现在已经像十一月一样冷了。她把法兰绒睡衣从头上脱下,迅速穿上内衣,套上裤子和毛衣。大卫动了动,翻了个身,但是没醒。

她穿过小小的楼道,往乔的房间里看了看。这个三岁的孩子已经从摇篮结业,睡进了小床,夜里时常掉到地上都没醒。今天早晨他倒是睡在了床上,仰面躺着,大张着嘴。露西微笑了。他睡觉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一时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起这么早。也许乔弄出了什么响声,也许是外面的暴风雨。

她跪到壁炉前面,卷起毛衣袖子,开始生火。她一边清理炉栅,一边吹着口哨。她扒出冷灰,用最大块的木柴架在底部,然后放上干的羊齿蕨做引火,上面再加上柴和煤。有时她只烧木柴,但这样的天气烧煤更好。她将报纸举在壁炉上,过了一会儿,好把火拨到烟囱里。她拿开报纸时,木柴已经燃着,煤也烧红了。她叠起报纸,放到煤桶下,准备明天再用。

炉火会很快地烤热这栋小房子,同时喝上杯热茶,就能暖暖身子。露西走进厨房,把水壶放到电炉上。她把两个杯子放到托盘上,这时看到了大卫的香烟盒和烟灰缸。她沏上茶,倒满两只杯子,端着托盘,穿过厅堂,来到楼梯前面。

她刚踏上了楼梯一步,就听到了叩击声。她停住脚步,皱起眉头,觉得是风刮响了什么东西。叩击声又响了起来,像是有人在敲前门。

这实在可笑。没有人会去敲前门的——岛上只有汤姆在,而且他都是走厨房的门,何况他也从来不敲门。

叩击声又响了起来。

她出于好奇退下了楼梯,用一只手托稳茶盘,用另一手打开前门。

她吓了一跳,茶盘失手落地。一个男人摔进了厅堂,把她撞倒了。露西惊叫了起来。

但她立刻就镇定了。那个陌生人趴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显然无力攻击任何人。他全身衣服湿透,面部和双手冻得苍白。

露西站起身来。大卫坐着滑下楼梯,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有人。”露西指着说。

大卫到了楼梯底部,他身上还穿着睡衣,他撑起身子,坐进轮椅:“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叫的。”他说。他滚动轮椅,凑到前面,注视着地板上趴着的人。

“对不起。他吓了我一跳。”她弯下腰去,拽住那人的两只手臂,把他拖进客厅。大卫跟随在后面。露西把那人放到壁炉前面。

大卫沉思着盯着那失去知觉的躯体,纳闷地说:“见鬼,他是从哪儿来的呢?”

“他大概是一艘沉船上的水手。”

“当然。”

可是露西注意到,他穿的是工匠的衣服,而不是水手装。她端详着他。他块头很大,身高超出炉前六英尺长的地毯,而且肩头浑圆厚实。他的面孔坚毅,轮廓清晰,额头高起,下巴很长。她心想,要不是他脸上那种惨白的颜色,应该是蛮英俊的。

陌生人动弹了一下,睁开了眼睛。起初他吓得要死,仿佛一个小孩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似的;但他的表情很快就放松了,目光犀利地打量着四周,短暂地停留在露西、大卫、门窗和炉火上。

露西说:“我们得给他脱下这身湿衣服。大卫,拿一套睡衣来。”

大卫滚动轮椅出去了,露西跪到那陌生人的身旁。她先脱掉他的鞋袜。他看着她,眼里似乎闪过愉快的神色。但当她伸手去脱他的外套时,他把双臂交叠在胸前,自我保护着。

“你要是继续穿着这身湿衣服,肯定会死于肺炎。”她用护士的口吻和蔼地说,“让我来脱掉吧。”

陌生人说:“我确实认为我们彼此还没有了解到这种程度——至少,我们还没有互报过姓名呢。”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讲话。他的腔调很自信,字眼很正式,和他那可怕的外表极不相称,惹得露西笑出了声:“你不好意思吗?”

“我只是认为,一个男人应该保持一点神秘感。”他张嘴而笑,但迅又收敛了笑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大卫臂上搭着一套干净的睡衣回来了。“你们俩好像已经混得很熟了。”他说。

“你来给他脱衣服吧。”露西说,“他不让我脱。”

大卫的表情莫测高深。

陌生人说:“我自己能脱——但愿这不至于太失礼。”

“请便吧。”大卫说。他把那套衣服扔到一把椅子上,就滚着轮椅出去了。

“我再去沏点茶。”露西一边跟在他身后往外走,一边说。她随手关上了客厅的门。

大卫已经在厨房里给水壶灌水了,他嘴上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露西利落地收拾好厅堂里碎了的茶杯,来到他身边。

大卫说:“五分钟之前,我还不敢肯定这小子是活人——但这会儿他竟然已经能自己穿衣服了。”

露西忙着弄茶壶。“也许他是因为害羞吧。”

“他是因为知道你要给他脱衣服,所以一下子恢复了精神。”

“我无法相信有谁会害羞到这种地步。”

“你自己不知脸红,也就低估了别人害羞的能力。”

露西把茶杯弄得噼啪直响。“你通常都是吃完早饭才开始找别扭挖苦人的。再说,这方面的能力有这么大吗?”

“你总是以咬文嚼字当作最后一道防线。”大卫把他的烟头扔到水槽的一洼水中。

露西把开水沏进茶壶:“今天咱们别吵了——我们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呢,换换口味吧。”她端起托盘,走进了客厅。

陌生人正在扣他睡衣上的扣子。她走进去,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她放下托盘,倒出茶水。等她回过头来时,他已经穿好大卫的睡袍了。

“你真是好人。”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确实不像那种害羞的人,露西心想。不过,他比她年龄要大——大概四十岁吧,她猜测。这也许是他不害羞的原因所在。他的样子越来越不像一个遇难的人了。

“坐到壁炉前面去吧。”露西说着递给了他一杯茶。

“我没把握能拿得住杯子。”他说,“我的手指还不听使唤。”他用僵硬的双手捧着茶杯,小心地凑到嘴唇上。

大卫进来,送给他一支烟。他婉谢了。

陌生人喝光了茶,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大卫说:“这地方叫作风暴岛。”

那人露出一丝放心的表情:“我还以为自己被吹回陆上了呢。”

大卫伸出双手,在火上捂着指头:“你可能被吹进了海湾,”他说,“这不稀奇,海滩就是这样形成的。”

乔进来了,眼睛上还糊着眼屎,拖着一只和他一样大的独臂熊猫。他看到陌生人后,就跑到露西那儿,把脸藏在她怀中。

“我把你们的小姑娘吓坏了。”那人微笑着说。

“他是个男孩。我该给他剪头发了。”露西抱起乔,放到双膝上。

“对不起。”陌生人又闭上了眼睛,并且在座位里摇晃起来。

露西站起身,把乔放到沙发里:“大卫,我们得把这可怜的人放到床上。”

“再等一分钟。”大卫摇着轮椅,凑近那个人问,“会不会还有其他生还的人呢?”他问。

那人抬起头来,喃喃说道:“我只有一个人。”

他已经疲乏到极点了。

“大卫——”露西刚开口。

“还有一个问题:你把你的航行通知海岸警备队了吗?”

“这有什么关系?”露西说。

“有关系,因为如果他通知了,就可能有人冒着生命危险正在寻找他,我们得让他们知道他平安无事了。”

那人慢吞吞地说:“我……没……有。”

“这就够了。”露西告诉大卫。她跪到那人前面问,“你能自己上楼吗?”

他点点头,慢慢站了起来。

露西把他的一只手绕到她肩头,搀扶着他朝外走。“我把他放到乔的床上。”她说。

他们一步一级、一步一歇地走上楼梯。上到二楼时,刚才靠炉火在他脸上烘出来的红晕又消退了。露西引着他走进小卧室,而后他躺倒在了床上。

露西给他盖上毛毯,把他裹好,然后离开房间,轻轻关上门。

一阵轻松之感涌上了费伯的心头。求生的过程中,他以超出凡人的毅力挺过了最后几分钟,如今他感到周身无力,如同患了大病。

他好不容易爬到这栋小屋前面,前门一开,他就任凭自己瘫倒了片刻。那美貌女子动手给他脱衣服时,他记起了贴在胸前的底片。为应付这一局面,他全身的神经才又再动员起来。他还担心他们会叫救护车来,幸好没有,大概这个岛太小,没有医院。至少他没在陆上——不然的话,他们是不可能不报告沉船的事的。听那做丈夫的询问的口气,一时还不准备报告上去。

费伯没精力去计算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风险了。他目前似乎是安全的,他也只能努力到这一步了。而且,他还活着,身上不再湿漉漉的,感到很暖和,床铺也很松软。

他转过身来,观察房间。墙壁漆成粉红色,似乎这小俩口当初期盼着生个女娃娃。地上有一列玩具火车和许多图画书。这是个充满家庭情趣的安全地方,一个家。他则是闯进羊群的狼,不过是只跛脚的狼。

他闭上眼睛。尽管他已疲惫不堪,还是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地放松。渐渐地,他不再去想任何事,沉入了睡梦中。

露西尝了尝麦片粥的味道之后,又加了一撮盐。他们都已爱上了按照汤姆的方法制作所谓的苏格兰口味麦片粥:里面不加糖。即使以后白糖供应充足,不再要用配给的,她也不会再做甜麦片粥了。说来有趣,人们出于被迫,却往往形成了习惯:黑面包、人造牛油和咸粥都是。

她把麦片粥盛出来,全家人坐下来吃早饭。乔的麦片粥里加了好多牛奶,这样就不烫了。大卫近来吃得很多,却不见发胖,这是因为活动量很大的缘故。她看着他放在桌上的那双手:粗糙红褐,是做粗活的人的手。她刚才注意过那陌生人的手:指头细长,皮肤白皙,只是上面带着瘀伤和血污。他不是那种做惯海上粗活的人。

露西说:“你今天干不成什么了。暴风雨不像要停的样子。”

“无所谓,”大卫喃喃地说,“不论天气如何,羊群总是要照顾的。”

“你到哪儿去?”

“汤姆那边。我驾吉普车去。”

乔说:“我能去吗?”

“今天不行,”露西告诉他,“外面下大雨,天太冷。”

“但我不喜欢那个人。”

露西笑了:“别傻了。他对我们没什么害处。他病得快动不了了。”

“他是谁?”

“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的船沉了,我们得照顾他,等他身体好了回陆上去。他是个挺好的人。”

“他是我叔叔吗?”

“只是个陌生人,乔。快吃吧。”

乔有点失望。他曾经见到过一个叔叔。在他的印象里,叔叔给他糖,他爱吃,叔叔还给他钱,他没处花。

大卫吃完了早饭,穿上雨衣。雨衣是帐篷式的袍子,几乎能够把他和轮椅整个罩住。他还戴了顶海员用的防水帽,在下颏处把帽带系紧。他吻了乔,和露西道了再见。

过了一两分钟,她听到了吉普车发动的声音。她走到窗前,看着大卫冒雨开车走远。汽车的后轮在泥地上打滑,他得多加小心了。

她转过身对着乔。他说:“这是一只狗。”

乔用牛奶粥在桌上画着,露西打了下他的手,说:“瞧你弄得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满脸不服气,露西心想,他真像他爸爸。他们都有黝黑的皮肤、乌黑的头发,而且不高兴时都是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只是乔爱笑——他从露西身上还是继承了母系家里的东西,谢天谢地。

乔把她凝神的盯视当成了生气,赶紧说:“对不起。”

她在水槽处给他洗了手和脸,然后清理掉早饭的餐具,心中想起楼上的陌生人。现在危险已经过去,她知道他不会死了,于是就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他是谁?他从哪儿来?他在暴风雨中做什么?他有家吗?他为什么穿着工匠的衣服,长着职员般的双手,而且有伦敦一带的口音?这倒是蛮有意思的。

她想到,如果她是住在别的什么地方,就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接待一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了;她揣摩,他可能是个逃兵、罪犯,甚至是逃跑的战俘。但是住在这样一座孤岛上,谁都不会把其他人当成是威胁。在这儿看到一副新面孔是件多惊喜的事情啊,再心怀疑虑就太不近人情了。又或许——这是个令人不快的念头——她比别人更急于欢迎一位有魅力的男子?她立刻把这念头逐出脑海。

真是愚不可及:他衰弱到这种地步,根本威胁不了任何人;即使在陆上,也没有人可能拒绝接待这样一个浑身湿透、神志不清的人。等他好些,他们可以再查问他的来历,如果他对来这里的原因不能言之成理,再往陆上发电报也不迟。

她洗净一切之后,便爬上楼去窥看他。他面对着门睡着,她向里望的时候,他的眼睛立刻睁开了,目光中又闪过瞬间的恐惧。

“没什么事,”露西悄声说,“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他没有说话,又合上了眼睛。

她回到楼下,她给自己和乔穿上雨衣和靴子,就出门了。天还在下着倾盆大雨,狂风还在怒吼。她抬头看看屋顶:有些石板瓦刮掉了。她弯腰走进风雨中,向崖顶迈去。

她紧紧拉着乔的手——不然他很容易被吹跑的。刚走了两分钟,她就后悔不该出来了。雨从领口和靴口往里灌,她很快就湿透了。乔也是一样,不过既然已经淋湿了,索性这样淋湿着再待上几分钟也无妨。露西想到海滩上去。

然而,他们走到斜坡顶上时,她才明白已经去不成了。窄窄的木栈道十分湿滑,加上大风,人很容易失足,掉落到六十英尺下的海滩上。在这儿看看就行啦。

景色十分壮观。

一个个小屋那么大的巨浪成排地席卷进来,后浪紧接前浪。浪涛越过海滩,更高地激起,掀起的浪头弯成一个问号,然后狂怒地拍打着崖底。浪花溅过崖顶,逼得露西慌忙后退,乔却高兴得直叫。风吼和海啸已经压倒了一切声响。露西之所以还能听到儿子的笑声,是因为他刚才已经扑到她怀里。她抱着他,他的嘴正对着她的耳根。

站在紧贴崖壁的地方观看汹涌的浪涛、喷溅的水花,让人震动不已。她既感到恐惧,又觉得安全;既冷得发抖,又怕得冒汗。太激动了,而露西的生活中最缺乏的就是激动。

她担心乔会着凉,正要返回去时,却看到了那艘船。

当然,已经不再是船了——这才正是吓人之处。所剩的只有甲板和龙骨的大块木头了。它们散乱地摊在石崖下,如同被扔掉的一把火柴。露西看得出来,船本来不算小,虽说一个人可以驾驭,但绝非易事。大海把人工巧手制造的船体解体殆尽,景象十分可怕,已经没有两块木头还连在一起的了。

天啊,那个陌生人是怎么活着从船上下来的?

她想到浪石相撞可能会对一个人体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不禁打了个冷战。乔感到她情绪上的突然变化,便对着她耳朵说:“回家去吧。”她立刻转过身,沿着泥泞的小径,匆匆返回小屋去。

进门之后,他们脱下湿透的衣帽和靴子,挂到厨房晾干。露西到楼上去,又看了看那陌生人。这次他没有睁开眼睛。他似乎睡得十分安详,不过她有一种感觉,她一上楼他就醒了,并且听出是她的脚步,只是在她开门时又闭上了眼睛。

她放满了一浴池的热水,脱光乔的衣服,把他放进了浴池里,然后——基于一时冲动——脱掉自己的衣服,也泡到了浴池里去。热得真舒服。她闭上眼睛,放松全身。这样真好:待在家里,暖暖和和的,任凭暴风雨在屋外无能为力地拍打着牢固的石墙。

生活在刹那间变得有意思了。一夜之间来了暴风雨、一艘沉船和一个神秘的男人,而在这之前是三年的冗长乏味。她巴望陌生人能尽快醒来,这样她就能了解到他的一切了。

她该为男士准备午饭了。她有羊胸肉可以炖一炖。她跨出浴缸,用毛巾轻擦着周身。乔在玩他的洗澡玩具,那是一只被咬得斑痕累累的橡皮猫。露西在镜中观察着自己,检视着由于怀孕在肚皮上留下的条纹:它们在慢慢消失,但永远不可能完全褪掉了。进行全身日光浴或许有些帮助。她对自己笑着,心想:这种机会怕是难得了!再说,除了她自己之外,谁又会对她的肚皮感兴趣呢?

乔说:“我还能再待一会儿吗?”这是他惯用的字眼,“一会儿”可能会长达半天。

露西说:“等我穿好衣服你就得起来。”她把毛巾挂到一个横杆上,向门口走去。

陌生人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他俩对视着。这场面很尴尬——这是露西在事后才想到的——但她一点没有觉得害怕。那是因为他看她的那副样子:他的眼神中没有威胁,没有淫猥,没有假笑,没有欲念。他没有看她的下体,甚至也没看她的乳房,而是看着她的脸——直视她的眼睛。她回视着他,有点惊讶,但没有发窘,脑子里只有一点点纳闷:自己为什么没有尖叫,没有用双手遮掩自己,没有把门在他面前砰一声甩上。

他的眼神中确实出现了什么,那是在最后——也许是她出于想象,但她看到了崇拜,一闪而过的淡淡诚恳的好意和一丝伤感——随后那瞬间便逝去了,他转过身,回到他的卧室,把门关上。过了一会儿,露西听到了他的体重压到床上时弹簧的吱嘎作响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了可怕的自责。

20

这时,高德里曼已经下令全线出击了。

全英国的警察——他们都人手一张费伯的照片——有半数正在全力搜索他。在城市里,他们检查旅馆和客栈、火车站和公车总站、咖啡馆和购物中心,以及乞丐游民出没的桥梁、拱门和遭受过轰炸的地区。在农村里,他们搜查谷仓和地窖、空着的农舍和废弃的城堡,以及丛林、空地和稻田。他们向售票员、加油站工作人员、渡船工和公路收费员出示费伯的照片。一切旅客通行的港口和机场都被监视了起来,每个护照检查柜台都钉有他的照片。

警察都以为他们正在寻找的是一个杀人犯。

巡警被告知,照片上那个人曾在伦敦持刀杀死了两个人。高级警察知道得要稍多一些:凶手所犯其中一次是奸杀,另一次动机不明,第三次(这是一般巡警所不知道的一次)则是在尤斯顿至利物浦的列车上对一名士兵的血腥杀害,理由不明。只有警察局长和苏格兰场的少数警官才知道,死在列车上的那个士兵接受了军情五处的临时指派,而且这一切谋杀都与国家安全有关。

报纸也以为这只是一件一般的缉凶行动。高德里曼向报界发表消息的第二天,大多数报纸都报道了。在斯托克威尔被害的死者被说成是个工人,并给编了个名字。高德里曼向报界透露说:那次谋杀与一九四〇年尤娜·加顿太太之死有关,但对两案的实质关联高德里曼却语焉不详;杀人武器是一把锥形匕首。

利物浦有两家报纸很快就获悉了列车上发现尸体一事,他们向利物浦警察当局打听这和伦敦那个持刀杀人者有没有联系。但两报的总编辑后来接到了警察局长的电话,结果两报都没有刊登这则消息。

总共有一百五十七个高个子、深肤色的人被怀疑是费伯而遭到拘捕。除了二十九个人,其余的都能证明他们不可能作案。军情五处派员和那二十九个人谈了话。其中二十七个叫来了他们的父母、亲戚和邻居,证实他们出生在英国,而且从二十年代起即居住在英国(那个时候费伯人仍在德国)。

最后的两个被带到伦敦,由高德里曼亲自盘问。两个人都是独居的鳏夫,没有活着的亲属,而且居无定所。

第一个人衣着考究,很有自信。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表示,他的生活方式是四处流浪,打些零工,做些粗活。高德里曼解释说,他在寻找一名德国间谍;他和警察不同,有权在战时不经审讯就拘禁一个人。他进一步声明,他对一般罪犯毫无兴趣,对方在陆军部里向他吐露的任何事情,他都将严于保密,而且不予追究。

那名罪犯立即承认自己是个职业骗子,并供出了十九个老太太的地址——在过去的三周里,他诈骗了她们的旧首饰。高德里曼把他转给了警察。高德里曼认为,对一个职业骗子没有什么信义好讲。

最后一个嫌疑犯也在高德里曼的手里垮了。他的秘密是,他根本不是鳏夫,有时独居也是暂时的。他在索利哈尔、伯明翰的奈利哈尔、科尔切斯特、纽伯里和埃克塞特都成了家。当天下午,五位妻子都拿出了结婚证书。这个重婚犯就被送进了监狱,听候审判。

在搜捕进行期间,高德里曼一直睡在办公室。

在布里斯托尔,米兹教堂火车站:

“早安,小姐。请你看看这个好吗?”

“嘿,你们看——这个警察给我看他的快照呢!”

“喂!别闹了,只要告诉我你们见过他没有。”

“哦,他多帅啊!我要是见过他就好了!”

“你要是知道他干过什么事,你就不愿意见他了。你们都看一看好吗?”

“从来没见过他。”

“我也没见过。”

“我没见过。”

“没见过。”

“你抓到他的时候,问问他想不想认识一位布里斯托尔的好姑娘。”

“你们这些女孩子啊——我真搞不过你们……你们以为发给了你们一条裤子和一份搬行李的工作,就可以像男人一样讲话了……”

伍尔维奇码头:

“早,警长,天气真糟啊。”

“早,船长。我想在公海上气候可能更糟。”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还是你只是想过河?”

“我想让你认一张脸,船长。”

“等等,先等我戴上眼镜。哦,别担心,我可以看清水面,给船导航,只是看近东西才需要用眼镜。好了,来吧……”

“想起点什么了吗?”

“对不起,警官。完全是生面孔。”

“好吧,要是见到他就通知我。”

“当然。”

“祝你航行顺利。”

伦敦东一区,里克街三十五号:

“莱里警官——见到你多么惊喜啊!”

“别耍嘴皮子了,玛希尔。你这里有什么人出入?”

“都是安分守己的客人,警官。你是了解我的。”

“不错,我了解你,所以我才来。你的那些安分守己的客人里有没有一些平常是在四处奔波的?”

“你从什么时候起为军队征兵了?”

“没那么回事,玛希尔,我在寻找一名大恶棍,如果他到过你这儿,他可能会告诉你他常常需要四处奔波。”

“杰克,要是我告诉你,来我这儿的人,没有我不了解底细的,你会走开,不再纠缠我吗?”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因为一九三六年那件事。”

“那时候你比现在好看呢,玛希尔。”

“你也是的,杰克。”

“算你赢了……留心点这个屠夫。要是这家伙到这儿来,跟我说一声,好吗?”

“保证。”

“千万别耽搁时间。”

“好的。”

“玛希尔……他捅死过一个你这样年纪的女人。我这是为你好。”

“我懂。谢谢。”

“再见。”

“小心点,杰克。”

A30号公路靠近巴格肖特的比尔咖啡馆:

“来杯茶好吗,比尔?加两块方糖。”

“早安,皮尔森警官,天气真糟。”

“那盘子里是什么,比尔——朴茨茅斯来的卵石吗?”

“牛油圆面包,你知道的那种。”

“哦,那我就来两个吧。谢谢……喂,小伙子们!谁想我把他的卡车从上到下彻底检查一遍的话,现在可以马上走开……对了,这样更好。请看看这张照片。”

“你追查他干吗,警官——骑车没亮灯吗?”

“别开玩笑,哈里——把这张照片传着看一看。有谁让这家伙搭过车?”

“我没有。”

“没有。”

“对不起,警官。”

“从没见过他。”

“谢谢你们,小伙子们。要是看见他,赶紧报告。再见。”

“警官?”

“什么事,比尔?”

“你还没付面包钱呢。”

“我把它们作为证据征用了。再见。”

卡莱尔的斯麦思威克加油站:

“早安,太太。我可不可以花你一分钟……”

“马上就来,警官。让我先照顾一下这位先生……十二先令六便士,先生,谢谢。再见……”

“生意怎么样?”

“糟透了,和往常一样。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们到办公室去一下好吗?”

“唉,来吧……好啦。”

“看一眼这张照片,告诉我你最近给这个人加过油吗?”

“好的,这不难。我们这儿过往的客人并不怎么多……啊,我想我给他加过油!”

“什么时候?”

“前天,上午。”

“你有把握吗?”

“嗯……他比照片要老些,但我很有把握。”

“他开的什么车?”

“一辆灰色小车。我对牌子不怎么在行,这生意其实是我丈夫的,他现在在海军服役。”

“好吧,车子是什么样子的?跑车?还是轿车?”

“是一种老爷车,帆布顶篷开着。两个座位,兜风用的。踏脚板上掛着一个备用油箱,我把那个也灌满了油。”

“你记得他的穿戴吗?”

“记不太清楚。我想是工装吧。”

“一个高个子?”

“是的,比你高。”

“嘿,我看就是他!你这儿有电话吗?”

威廉·邓肯二十五岁,身高五英尺十英寸,体重刚好一百五十磅,算得上头等身材。这全是拜他户外生活充沛、又不沾烟酒、不过夜生活所赐。但他却用不着当兵。

小时候,他看上去和正常儿童没什么两样,只是有点迟钝,但到了八岁那一年,他的智力停止了发育。谁也不知道他受过什么心灵上的创伤,也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损害可以说明这种突然的智力停顿。到十八岁那一年,人们都叫他傻子威廉。

他的父母都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原教旨主义教团的信徒,该教团成员不准与教团之外的人通婚(这与威廉的呆傻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夫妻俩带他到斯特林的一位专家处就诊,老医生做了好几种检验之后得出结论:威廉的智力只有八岁,而且永远也不会再发育了。威廉的父母不断为他祈祷,但内心怀疑这是上帝故意以此来考验他们,于是他们相信,威廉得到了拯救,期盼着他们与他在天国重遇的那一天,他就会痊愈了。

一个八岁的孩童可以放牛,于是傻子威廉就成了放牛人。就是在他放牛的时候,第一个看到了那辆汽车。

他猜里面坐着一对情侣。

威廉懂得情侣是怎么一回事。他懂得情侣们会在矮树丛、电影院或汽车里干些说不出口的事情,人们也从来不提这种事情。他赶着牛群匆匆走过停着那辆双座车的树丛,而且竭力不往车里看,以免瞧见罪孽的事情。

他赶着小小的牛群进了牛棚去挤奶,绕了个圈子回到家里,吃了晚饭,给他父亲——吃力而大声地——读了一章《旧约》中的《利未记》,然后就上床去做有关情侣的梦了。

第二天晚上那辆车还在。

尽管威廉蒙昧无知,但他还是知道,不管情侣在一起做的是什么事,都不会一做做二十四小时的。

这次他径直走到小汽车前面,向里面看了看。空无一人。引擎下面的地上又黑又黏,全是油。威廉又想出了一种新解释:车子坏了,开车的人把车扔了。他根本没去想,车子为什么会半掩在灌木丛中。

他回到牛棚时,把他看见的告诉了那农场主:“公路边的小路上有一辆破汽车。”

农场主是个大块头,每逢动脑筋时,两条浓浓的亚麻色眉毛就挤到一起:“旁边没人吗?”

“没人——从昨天起车子就在那儿了。”

“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威廉脸红了:“我还以为那可能是……情侣呢。”

“唔唷!”农场主意识到,威廉不是忸怩作态,而是真的难为情。他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好啦,你回家去吧,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农场主挤完牛奶之后,亲自去看了看。他确实想不通,那辆车为什么要半藏着。他听说过那个在伦敦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尽管他没有立即得出结论,认为车就是那个杀人犯扔的,但他还是想到,在车与某种犯罪行为之间有关系。于是,晚饭后他就打发大儿子骑马赶到村里,给斯特林的警察打电话。

他儿子还没回家,警察就到了。他们足足有十二个人,个个喝起茶来都没完没了。农场主夫妇俩一直陪了他们半夜。

傻子威廉被叫来把事情的经过又讲了一遍,他说他是前一天晚上第一次看到那辆车的;谈到他猜里面有对情侣时,脸又红了。

总之,那是当地战时最令人兴奋的一夜。

那天晚上,高德里曼正准备接连第四夜睡在办公室里。他先回家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再装个衣箱。

他住在切尔西一幢提供打扫服务的公寓里。虽说小了些,但对一个单身汉来说,已经足敷使用了。房子收拾得很整洁,书房除外,因为他不准清洁工进书房,家具当然都是战前购置的,但都经过精心挑选,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起居室摆着皮靠椅和一台留声机,厨房里满是节省人力的设备,但很少使用。

他给浴池加水的时候,吸了一支香烟——最近他嫌烟斗费事,改吸香烟了——端详起他的最值钱的家当:一副奇特的中世纪风景画,大约出自希尔罗尼莫斯·波西的手笔。那是一件传家宝,高德里曼十分珍爱,即使在缺钱时也没有变卖。

他躺在浴池里,想起了芭芭拉·狄更斯和她的儿子彼得。他从未向别人提起过她,连布劳格斯也不例外;那天他俩谈及再婚一事时,他本来就要说了,但被特里上校打断了。芭芭拉是个寡妇:战争才刚开始,她丈夫就在一次行动中阵亡了。高德里曼不晓得她的年龄,但她看上去大约四十岁,就作为一个二十四岁儿子的母亲来说,是年轻了点。她负责翻译截获的敌方电文,本人聪明伶俐,乐观开朗,而且颇具魅力,她也很富有。高德里曼约她吃过三次晚饭。他觉得她钟情于他。

她曾安排了一次高德里曼和她当了上尉的儿子彼得的会面。高德里曼喜欢那个小伙子。他还知道芭芭拉和她儿子都不晓得的一件事:彼得要出征诺曼底。

这就更增加了高德里曼非抓到“针”不可的理由。

他走出浴池,花了不短的时间仔细刮脸。他自忖:我是不是爱恋着她?他不清楚人到中年爱情该是什么感受。大概不是年轻人那种火辣辣的激情。爱恋、倾慕、柔情和一丝说不准的性欲?如果这一切可以称作爱情的话,他就是爱她的。

如今他需要和人共同生活。多年来他只想过单身生活,专心致力于他的研究工作。现在,军事情报局内的战友情谊把他深深吸引住了。各式各样的聚会,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彻夜会谈,业余特工的奉献精神,那些时时面对死亡又无法预测命运的人们疯狂的寻欢作乐——这一切都深深感染了他。他知道,这种日子会随着战争结束而结束;然后,其他的都会保留下来:和亲人谈论他们成败的需要,夜间去触摸别人的需要,说一声“唉!瞧瞧那个!多棒啊!”的需要。

战争是折磨人、压抑人、令人沮丧和不安的,但战争也使人生活在友谊之中。如果和平带回来孤独,高德里曼觉得他不会感到幸福。

眼前,清洁的内衣和烫得笔挺的衬衫是最大的奢侈了。他又把几件干净衬衫放进一个箱子里,然后在回办公室前坐下来喝上一杯威士忌。门外那辆征用来的戴姆勒军用车司机可以再等上一会儿。

他正往烟斗里装烟丝,电话响了起来。他放下烟斗,还是点燃一支香烟。

他的电话与陆军部的总机是相连的。电话员告诉他,是达尔凯思警察局长从斯特林打来的。

他等候接线的咔哒声响过,便说:“我是高德里曼。”

“我们已经找到你们说的那辆莫里斯牌小汽车了。”达尔凯思开门见山地说。

“在哪里?”

“斯特林南边的A80号公路上。”

“空的?”

“嗯,坏了。已经停在那儿至少二十四小时了。开出了公路几码,藏在灌木丛中。”

“现场附近可到的距离之内有汽车站或者火车站吗?”

“没有。”

高德里曼咕哝着说:“照这么看来,我们那个目标扔下汽车之后大概是步行或搭车了?”

“嗯。”

“在这种情况下,请你询问——”

“我们正在设法弄清楚是否有本地人看到他或让他搭了车。”

“好极了。有消息尽快告诉我……同时,我要把这消息通知苏格兰场。谢谢你,达尔凯思。”

“我们会与您保持联系的。再见,长官。”

高德里曼放下电话,走进书房。他坐下,把一本地图翻到北不列颠的公路图那一页。伦敦、利物浦、卡莱尔、斯特林……费伯在一路往苏格兰东北部走。

高德里曼不知道是否该重新考虑费伯在设法出境的可能。最好的出境路线在西边,通过中立的爱尔兰,苏格兰的东海岸则是各种军事活动区。费伯明知军情五处在追踪他,还有胆量继续侦察吗?可能,高德里曼了解费伯是个勇气十足的人,所以才这样判断,但还是不像。那家伙在苏格兰能发现的任何情报,都远不及他已经拿到手的重要。

因此,费伯肯定是要通过东海岸出境。高德里曼把那间谍面前敞开的各种逃跑方法想了一遍:一架轻型飞机降落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沼泽地上;驾偷来的船独自航过北海;跟一艘U型潜艇在海岸附近会合;以旅客身份搭乘商船通过中立国抵达波罗的海,在瑞典下船,然后越过边境进入沦陷的挪威……办法多得很。

苏格兰场应该已经得知最新的进展。他们会要求所有的苏格兰警方,设法找到在斯特林外搭车的人。高德里曼返回客厅去打电话,他还没走到,电话铃先响了。他拿起电话。

“我是高德里曼。”

“一位叫理查德·波特的先生从阿伯丁打来电话。”

“啊!”高德里曼本来满心期待着是布劳格斯从卡莱尔报来消息,“请接通他。喂,我是高德里曼。”

“呃,我是理查德·波特。我是本地侦防委员会的成员。”

“好,我能帮什么忙?”

“唉,说起来,实在难堪。”

高德里曼控制着自己的不耐烦:“讲吧。”

“你们正在找的那个人——持刀杀人犯什么的。唉,我敢说我用车搭载过这个坏蛋。”

高德里曼紧紧地握住听筒:“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我的车在斯特林附近的A80号公路上抛了锚。就在该死的半夜。这家伙走了过来,修好了我的车,就这样。所以自然地——”

“他在哪儿下的车?”

“就在阿伯丁这儿。他说要去班夫。我昨天睡了大半天,所以直到今天下午——”

“别埋怨自己了,波特先生。感谢你打来电话。”

“好啦,再见。”

高德里曼摇了摇听筒,电话里又传来陆军部接线员的声音。

高德里曼说:“请你为我接通布格劳斯先生好吗?他在卡莱尔。”

“他一直等着和你通话呢,长官。”

“好极了!”

“喂!珀西。有什么消息吗?”

“我们又有他的线索了,弗雷德。他把莫里斯扔在斯特林外面,搭顺风车到了阿伯丁。”

“阿伯丁。”

“他大概想从东大门出去。”

“他什么时候到阿伯丁的?”

“大概是昨天一早。”

“这么说,他就来不及跑掉了,除非他动作特别快。这里正经历着人们记忆中最大的暴风雨。是昨天夜里开始的,还没停呢。没船出海,当然,飞机也无法着陆,太危险了。”

“好极了!你尽快赶到那里。我要通知当地警察立即行动起来。你到阿伯丁后就给我来电话。”

“我马上出发。”

“弗雷德?”

“怎样?”

“我们会抓到那浑球的。”

在高德里曼挂断电话时,布劳格斯还在哈哈大笑。

21

费伯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透过卧室的窗户,他可以看到最后一道暮霭正被逼近的夜色逐渐吞没。雨点敲打着屋顶,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吼叫着。

他动手打开了床头的小灯。即使这么小的一个动作也让他觉得累,他往后一靠,躺回到枕头上。他竟会如此虚弱,简直把他吓坏了。那些相信强权就是公理的人应该永远保持强大。恐惧从来没有远离过他的情绪的表层:或许这就是他长期以来得免一死的原因。他始终感觉不到安全,他心里明白,正是这种不安全感使他选择了间谍这一行:只有这一行才能允许他将任何对他稍有威胁的人随时置于死地。唯恐自己虚弱,恰恰是他那种包含着魔似的自行其是、他的不安全感和对军内上司的轻蔑,综合在一起的一部分。

他躺在床上,把自己周身检查了一遍。他觉得好像浑身到处都是擦伤,但显然一点重伤也没有。他没有发烧:尽管在船上折腾了一夜,他的体质还是经受住了考验,没有患支气管炎,只是周身无力而已。

他也察看了自己的东西。底片盒依旧贴胸藏着,带鞘的锥形匕首仍然牢系在左臂上,证件和现金则放在他睡衣的口袋里。

他推开毯子,一摆身坐起来,将双腿放到地板上。他感到一阵晕眩,但很快就过去了。决不能允许自己有病弱的心态,这一点十分重要。他穿上晨衣,走进了浴室。

他回到卧室时,他自己原来的衣服,从内衣到衬衫到工作裤,都已一一洗净烫平,放在了床脚边。他猛然记起,早晨的什么时候起身时,曾看见那女子赤裸着身体站在浴室里;那场面很尴尬,他也不明白意味着什么。但他可以回忆起来,她非常美。

他慢慢穿起衣服,本想刮刮脸,但他决定先获得男主人的准许,再借用浴室架上的刮胡刀——有些男人视他们的剃刀如同自己的妻子,是不准别人碰一碰的。他用衣橱上层抽屉里找到的儿童塑胶梳子梳了梳头。

他照着镜子,对自己的长相毫无得意的感觉。他并不自负。他清楚有些女人认为他有魅力,但另外一些女人则不这么认为——他猜想大多数男人在女人心目中都是如此。当然,他比大多数男人有过更多的女人,但他把这一点归因于自己的欲望,而不在于自己的外表。他在镜中的映像还算中看,这一点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他满意地离开卧室,慢慢走下楼梯,又感到一阵虚弱袭来,他再次以意志克服了这阵虚弱——他用手紧抓楼梯扶手,迈着小步,一级一级地走到楼下。

他在客厅外停住,听到里面没声音,就向厨房走去。他敲了敲门,走了进去。那一对年轻夫妇正坐在桌边,就要吃完晚饭了。

他进门时,那女人站起了身。“你起来啦!”她说,“你确定你可以起床了吗?”

费伯任凭对方把他引到一把椅前。“谢谢你,”他说,“你其实不该鼓励我装病的。”

“我看你没意识到自己经历了多可怕的灾难,”她说,“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点也没有。别傻了。我为你热着汤呢。”

费伯说:“你们真是好人,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呢。”

“大卫和露西·罗斯。”她把汤舀到一个碗里,放到桌上,摆在他面前,“大卫,可不可以麻烦你切几片面包?”

“我叫亨利·贝克尔。”费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他的证件上都没用这个名字。亨利·费伯是警察正在追捕的人,因此他该用他那个詹姆斯·贝克尔的身份。不过他想让这女人叫他亨利,因为这是最接近他真名的英国名字。

他啜了一小口汤,突然感到饥饿难当。他把汤一下子喝完,又吃掉了面包。他吃喝一毕,露西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蛮可爱的:嘴巴张开,露出了整齐的白牙,眼角高兴地弯曲着。

“还要吗?”她主动问。

“谢谢。”

“我看得出吃东西对你身体大有好处。你的脸上开始有血色了。”

费伯意识到自己的体力确实是恢复了不少。他吃第二轮时慢多了,倒不是因为已经饱了,而是出于礼貌。

大卫说:“你怎么会在这种暴风雨天气里出海呢?”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讲话。

露西说:“别刨根问底的,大卫。”

“没什么,”费伯说,“我很蠢,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战争开始以来我得到的第一次钓鱼假,我一心不想让坏天气给耽搁了。你们是渔民吗?”

大卫摇摇头。“牧场主。”

“你们雇了很多人吗?”

“只有一个,老汤姆。”

“这岛上还有别的牧场吧?”

“没有。我们住在这一头,汤姆住在另一头,我们中间除了羊之外,什么都没有。”

费伯缓缓点了点头。这很好——好极了。一个女人、一个残废、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头,构不成障碍。他立即感到自己强壮多了。

费伯说:“你们怎么和陆上联系?”

“每两周有一艘船。这个星期一就该来了,不过要是暴风雨不停的话,船就不会来了。汤姆的小屋里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我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如果我认为别人可能在找你,或者你需要紧急救治,我就用那发报机。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看没必要用它了。用了也没意义——在暴风雨停止之前,谁也没法上岛来把你接走。再说,天气一好,船也就会来了。”

“当然,”费伯掩饰着内心的窃喜。如何跟U型潜艇取得联系一直是他心里烦恼的问题。他在露西的客厅里看到了一台普通的收音机,他曾打算过,迫不得已时就把它改装成一部发报机。但既然汤姆那儿有机器,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费伯说:“汤姆要发报机干吗?”

“他是皇家监视哨的一员。一九四〇年七月阿伯丁遭到轰炸,当时没有空袭警报,结果造成了五十人伤亡,于是他们就招募了汤姆。幸好他的听力比视力要强。”

“我猜轰炸机是从挪威起飞的。”

“我想也是。”

露西站起身:“咱们到客厅去吧。”

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费伯不再感到虚弱和晕眩了。他拉着客厅的门,让大卫通过。大卫摇着轮椅车到壁炉前面。露西请费伯喝些白兰地,他谢绝了。她给她丈夫和自己倒了些。

费伯向后靠坐着,打量着这对夫妇。露西的外貌确实动人:她有着一张鹅蛋脸,两只眼睛离得略远,一双眸子是不同寻常的猫一般的琥珀色,深红色的头发十分浓密;那身男式的渔民毛衣和宽大的裤子,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要是她把头发卷一卷,穿上晚礼服,一定会光艳照人。大卫也长得很好看——如果没有那暗黑的胡茬,简直可以称之为漂亮;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肤色像是地中海沿岸的人;从他手臂的长度来判断,如果有腿,他应该是个挺高的人。费伯猜想,由于长年累月地摇着轮椅转来转去,大卫那双手臂一定锻炼得很有力。

确实,他们是动人的一对——但彼此之间却有着某种严重的失调。费伯对婚姻不内行,但他在探询技巧方面受到的训练使他学会了察言观色——透过一个人身体的某个小动作,他可以看出对方是惊慌失措,还是信心十足,是无所隐瞒,还是在撒谎欺骗。露西和大卫很少对视,从来没有肌肤接触。他俩和他说的话多于彼此的交谈。他们互相兜着圈子,如同两只火鸡各自在面前留出一些空地,充当中立地带。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很明显的,就像丘吉尔和斯大林,为了与共同的敌人作战,不得不把更深的敌意暂时强压下去。费伯不晓得他们相互痛恨的背后有着什么可怕的伤痕。

这栋小巧玲珑的房子,尽管铺着地毯,摆着雕花靠背椅,挂着镶框水彩画,燃烧着熊熊炉火,却不啻是个情感的高压锅。他们离群索居,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作伴,中间又有隔阂……这使他想起了在伦敦看过的一出戏,是由一位叫作田纳西什么的美国人编的剧。

大卫一口把酒喝完,说:“我得去睡了。我的背开始不舒服了。”

费伯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耽搁你睡觉了。”

大卫摇着轮椅走开:“没关系。你整天都在睡,不会马上想再上床的。况且,我敢说,露西也会很乐意再和你聊聊。我让我的背太操劳了——你知道,背的本来任务只该是分担双腿的受力啊。”

露西说:“那你今晚最好是吃上两颗药丸。”她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瓶子,摇出两颗药丸,递给了她丈夫。

他把药干咽下去:“我得说晚安了。”他摇着轮椅出去了。

“晚安,大卫。”

“晚安,罗斯先生。”

过了一会儿,费伯听到大卫拖着身子上楼去了,他真想不出他是怎么上去的。

露西说话了,仿佛要掩护大卫的响声:“贝克尔先生,你住在哪儿?”

“请叫我亨利吧,我住在伦敦。”

“我有好多年没去伦敦了。大概样子都变了。”

“是有变化,但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多。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一九四〇年。”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白兰地,“自从我们来到这岛上,我只在生孩子时离开过一次。这年头,人们很少旅行了,是吧?”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嗯。”她坐下去,啜饮着酒,眼睛看着火。

“也许我不该——”

“没什么。我们结婚那天出了车祸。大卫就因为这个失去了双腿。本来他是受训要做飞行员的……事发之后,我们俩都想离开人群远一点。这在当时看来像是个好主意,但我现在相信这是错误的选择。”

“他变得更愤世嫉俗了。”

她敏锐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蛮有观察力的。”

“这是件很明显的事情。”他平静地说,“你不值得受这份罪。”

她连着眨了好几次眼睛:“你看到的太多了。”

“这并不难嘛。既然无法相处,又何必维持呢?”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你想听听陈词滥调吗?婚誓、孩子、战事……如果另有答案的话,我也不知该用什么字眼。”

“内疚,”费伯说,“但你正在想离开他,不是吗?”

她瞪了他一眼,难以置信地慢慢摇了摇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你在这岛上住了四年,已经失去了掩饰自己的能力。再说,这种事正是旁观者清。”

“你结过婚吗?”

“没有。这是实话。”

“为什么没结婚呢?我想你该成家的。”

这次轮到费伯看着炉火沉思了。真的,为什么没结婚呢?他要是自问自答,答案是现成的:他的职业不允许。但他不能这样告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得太随便。他突然说:“我不相信自己对谁能爱得那么深。”这句话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很惊讶:他原以为自己正在解除对方的武装,没想到她反倒穿过了他的防御。

有一阵两人都没有说话。壁炉里的火在暗下去。几点雨滴沿烟囱淌下来,在渐冷的煤上发出嘶嘶声。暴风雨毫无止息的迹象。费伯发现自己正在想着他有过的最后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格特露丹。那是七年前的事。此时,他能在蹿动的火焰中看到她:一张德国人的圆脸,金发碧眼,漂亮的乳房,过于肥大的臀部,腿很粗,脚也难看;说起话来像开快车;有着带野性、不知疲倦的性欲热情……她恭维他,崇拜他的头脑(这是她说的),爱他的躯体(这是她不用说的)。她为流行歌曲写歌词,在柏林的一处简陋地下公寓里读给他听,这不是什么赚大钱的职业。他看到她一丝不挂地躺在乱糟糟的卧室的床上,催促他和她做更稀奇古怪的性爱动作:要他把她弄疼,或要他自己抚摸自己,或要求他躺在下面,让她坐在上面……他轻轻摇头,把这回忆赶走。这么多年来的独身生活中,他从来没想过这些。这些景象扰乱着他。他看着露西。

“你在想着久远的事情。”她微笑着说。

“回忆。”他说,“这种有关爱情的谈话……”

“我不应该给你增加负担的。”

“你没有。”

“是美好的回忆吗?”

“很美好。你在想什么?美好吗?”

她又莞尔一笑:“我想的是未来,不是过去。”

“你看到什么了?”

她似乎就要作答,但立刻改变了主意。她有两次这样欲言又止,目光有紧张的迹象。

“我看出你找到了另一个男人。”费伯说。他边说边想:我为什么这样做?“他没有大卫强壮,也没有他英俊;不过正因为他弱,你才爱他。他聪明而不富有,情感丰富而又不滥情;温柔、体贴、可爱。他——”

白兰地杯子在她的紧握下破了。碎片落到了她的膝盖,落到了地毯上,但她却无动于衷,一动也不动。费伯走到她椅子那儿,跪到她面前。她的大拇指在流血。他拿起她的手。

“你把自己弄伤了。”

她看着他。她在哭。

“我很抱歉。”他说。

割破的是表皮。她从裤袋里取出一条手帕,扎住手止血。费伯松开她的手,开始捡玻璃杯的碎片,后悔刚才没抓住机会吻她。他把碎玻璃片放在壁炉架上。

“我没想让你难过。”他说。

她拿下手帕,看着拇指,血还在流。

“用绷带包一包吧。”他建议说。

“绷带在厨房里。”

他找到了一卷绷带、一把剪刀和一个别针。他盛了一小碗热水,回到客厅。

在他出去这一小会儿,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木然地坐着,任凭他把她的拇指浸在热水中,然后擦干,用一小块纱布裹住伤口。这一段时间她始终看着他的脸,而不是他的手,表情难以捉摸。

他给她包好伤,往后猛地一站。他太蠢了,走得太远了,该撤退了。他说:“我想我最好还是上床去吧。”

她点点头。

“我很抱歉——”

“别道歉了,”她对他说,“这不像是你该说的话。”

她的语气很生硬。他猜她也觉得场面有点不好收拾了。

“你还不睡吗?”他问。

她摇摇头。

“好吧……”他走到门口,为她打开门。

她走进他前面时,回避着他的眼睛。他跟在她后面穿过厅堂,走上楼梯。他看着她登着楼梯,禁不住想象着她穿别的衣服时的样子:想象她的臀部在丝绸布料下面轻柔地扭动,想象她修长的双腿穿着的是丝袜,而不是灰色毛呢裤子,脚下穿的是高跟鞋,而不是磨损的毡拖鞋。

在楼梯上端的狭窄楼道里,她转过身来,悄声说:“晚安。”

他说:“晚安,露西。”

她凝视了他一会儿。他伸手要去摸她的手,但她迅速转身,走进卧室,头也不回地把门关上了。他愣在那儿,手还伸着,嘴巴张开,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更中肯地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22

布劳格斯驾着那辆征用来的加大马力的山比姆·托伯特汽车,不顾危险地在夜间高速行驶。苏格兰的公路崎岖而多弯,由于下雨,路面变得十分湿滑;在一些低洼的地方,积水有两三英寸深。滂沱大雨淌过挡风玻璃。在一些没有遮蔽的山顶上,劲风大得仿佛要把汽车吹下公路。布劳格斯向前探着身子,透过由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刮出的一小块空间,紧盯着车头灯在如注的大雨中照出的一小段路面,就这样开了一英里又一英里。在爱丁堡的北边,他轧死了三只野兔;每当轮胎碾过那些小小的身体时,都会颠一下,让他感到恶心。他没有减速,只是纳闷,野兔是不是通常都在夜间出没。

过分紧张让他头痛,他的坐姿则让他背疼。他还感到饿。他打开车窗,让冷风吹进来,想以此保持头脑清醒,但扫进来的雨水太多,他被迫立即又把窗户关上。他想到了“针”:一个身穿运动服、手捧奖杯笑眯眯的年轻人。费伯正在赢得眼前这场比赛。他抢先了四十八小时,而且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走的线路。要不是赌注这么高,他妈的这么高,布劳格斯倒还蛮高兴和这家伙赛上这一场的。

他不知道,如果他和“针”面对面的话,他会怎么办。他想:我会在那坏蛋动手杀我之前先击毙他。

费伯是个行家,和那种人较量可不能手忙脚乱。大多数间谍都是业余的:他们要不是失望的左派或右派革命者,就是对间谍工作心存浪漫幻想的人;要不是贪婪的男子、痴情的女子,就是遭到威逼利诱的倒霉鬼。而专业的间谍虽然为数不多,却相当危险,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对手也是冷酷无情的。

布劳格斯驶进阿伯丁时,还差一两个小时才天亮。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样对路灯感激不尽,尽管遮着灯罩,灯光昏暗。他不知道警察局在哪里,街上也没人可以给他指路,于是他就绕着城找,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蓝色电灯(也是昏暗的)。

他停下车,冒雨冲进大楼。大家正在等他。高德里曼已经打来电话,他现在可真成了上司了。布劳格斯被带到阿兰·金凯德探长的办公室。金凯德五十多岁,他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三名警察。布劳格斯和他们一一握手,但随即忘记了他们的姓名。

金凯德说:“你从卡莱尔来得也真够快的了。”

“我差点没死在路上呢。”布劳格斯回答说。他坐下去:“要是你们能帮我弄来一份三明治……”

“当然。”金凯德把头探出门去,喊了句什么,“马上就来。”他告诉布劳格斯。

办公室的墙壁刷成了灰白色,地板是木头的,家具简陋: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和一个档案柜。布置很单调:没有鱼,没有装饰品,没有个人色彩的任何东西。地板的一个托盘上有几个脏杯子。空气中烟味很浓,嗅起来像是人们工作了一整夜的地方。

金凯德有着稀疏的灰头发,留着小胡子,戴着一副眼镜。他个头很大,上身只穿衬衫,裤子用的是吊带,看上去很能干。布劳格斯认为,他就是构成英国警力骨干的那种警察。他说话带有地方口音,这说明他和布劳格斯一样是一步步升上来的——不过从他的年龄来看,显然他比布劳格斯晋升得慢。

布劳格斯说:“你们对这件案件的全部情况到底知道多少?”

“不多。”金凯德说,“不过,你们的头儿高德里曼说过,伦敦的谋杀只能算是这家伙犯过的罪行里的最小部分,而我们又知道你是哪个部门的,加一加,就可以推断出费伯是个非常危险的间谍。”

“就是这么回事。”布劳格斯说。

金凯德点了点头。

“你们到目前为止都采取了什么措施?”布劳格斯问。

金凯德把一双脚放到办公桌上:“他是两天前到达这里的吧,嗯?”

“对。”

“我们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找他的。我们有他的照片——我敢说,全国每个警察都有他的照片。”

“是的。”

“我们查了旅馆和客栈、火车站和汽车站。查得相当彻底——尽管当时我们并不知道他已来到这里。不用说,我们没查出什么结果来。我们正在查第二次。不过,依我看,他有可能一到阿伯丁就立刻离开了。”

一位女警察拿着一杯茶和一块很厚的三明治走了进来。布劳格斯道谢之后,马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金凯德继续说:“我们派了人守在火车站,汽车站也派了人。所以,要是他果真离了城,那他要不是偷了辆车,就是搭了便车走的。但我们又没有得到汽车失窃的报告。”

“妈的。”布劳格斯满嘴面包,所以得先咽一口才能继续说下去,“这下追踪他就更难了。”

“他显然是因为这个理由才选择搭便车的。”

“但他也可能从海上跑了。”

“那天出港的船都很小,他没办法躲在上面。从那时起,由于这场暴风雨,没有船再出过海。”

“有船丢了吗?”

“没听说。”

布劳格斯耸耸肩:“既然不能出海,船主可能就没到码头上去察看。在这种情况下,有船被偷可能要在暴风雨结束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房间里的一名警察说:“我们漏掉这个了,探长。”

“对。”金凯德说。

布劳格斯说:“也许港务长能把固定停泊的船只查一查——”

“我同意。”金凯德说罢,已经拨起电话。过了一会儿,他便对着话筒讲了起来,“道格拉斯船长吗?我是金凯德。唉,我何尝不知道这会儿所有文明人都已经睡觉了。你还没听到更坏的——我想请你冒雨去走一趟呢。咳,你没听错……”

别的警察都笑了起来。

“察看一下所有固定停泊的船只,把没有在平时泊位的船都记下来——别管那些你明知道合法出港的船。把船的名字和船主的地址——如果有的话,把电话号码也告诉我。咳,咳,我知道……我会加倍补偿你的。没问题,一瓶酒。再见,老朋友。”他挂上了电话。

“他得查半个小时,然后我们需要两个小时查所有的地址。这样做值得,尽管我仍然认为他搭顺风车走了。”

“我也这么想。”布劳格斯说。

门开了,一个没穿制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金凯德和别的警察都站了起来,布劳格斯也跟着站起身。

金凯德说:“早安,先生。这是布劳格斯先生。布劳格斯先生,这位是理查德·波特。”

他们握了手。波特脸膛红红的,胡子修剪得很认真。他穿着一件双排扣的驼黄色大衣。他说:“你好。我就是那个让大坏蛋搭便车到阿伯丁来的冒失鬼。实在难为情。”他讲话没有当地口音。

布劳格斯说:“你好。”波特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会给间谍搭便车的蠢驴。他问,“你怎么会想到,你搭载的那个人就是……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呢?”

“我听到了那辆丢弃的莫里斯汽车的事。我就是在那儿让他搭车的。”

“你看到他的照片了?”

“看到了。当然,由于大部分路程是黑天,我没机会仔细看那家伙。但是在我们钻到引擎盖下面时,我用手电筒照过他的脸,还有后来进入阿伯丁时——那时天已亮了,我还是看清了他。要是光看到那张照片,我只敢说照片中的人有可能是他;但加上我让他搭车的地方离发现莫里斯的地点那么近,我就敢说那人百分百是他。”

“我同意。”布劳格斯说。他思索了一会儿,怀疑自己从这个人嘴里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费伯给你的印象怎么样?”他最后这样问。

波特立刻说:“他让我觉得他疲惫、紧张和坚定,应该是这个顺序。再有,他不是苏格兰人。”

“你觉得他口音怎么样?”

“他的口音嘛——是伦敦附近,属于小些的公学,与他的服装不相称,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穿的是工装裤,这也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

金凯德打断了谈话,他拿来了茶。大家全都喝了。那警察向门口走去。

布劳格斯判断出来,波特不像他初看时那样没头脑:“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哦,没谈很多。”

“可是你们在一起待了好几小时——”

“一路上他都在睡觉,他修好了车——据说只是导线连接不好,不过我对机器很外行——随后他告诉我,他自己的车在爱丁堡坏了,他要去的地方是班夫。他还说,他真想穿过阿伯丁,因为他没有军事禁区的通行证。我……我叫他不必为这件事担心。我说,如果我们被人拦下来,我可以为他作保——我这么说真他妈的够蠢的了。不过我觉得自己欠他的情,他帮我脱过困。”

金凯德说:“没人怪你,先生。”

布劳格斯其实是怪他的,只不过没说出来罢了。相反地,他问:“见过费伯并能告诉我们他样子的人没几个。你能不能好好想一想,并且告诉我,他看起来像个什么的人?”

“他惊醒的时候像是个军人。”波特说,“他彬彬有礼,而且似乎很聪明,握手很有力。我对握手很注意。”

“还有呢?仔细想一想。”

“他惊醒时还有点情况……”他那红润的面庞皱了起来,“他的右手伸向左袖口,就像这样。”他比划了一下。

“这很重要。”布劳格斯说,“他的匕首一定藏在那里。袖子里有带鞘的刀。”

“我想没别的了。”

“他说过他打算去班夫。那就意味着他并不想去。”

“真的?”

“间谍总要说假话,这是原则。我敢打赌,在他告诉你他去哪儿之前,你就先说了你要去哪儿了。”

“我相信是这么回事。”波特沉思着点点头,“唉,唉!”

“要么他的目的地就是阿伯丁,要么他在阿伯丁下车之后又往南边走了。既然他说他要往北走,就很可能不是往北。”

“你跟他讲过你是地方治安官吗?”

“讲了。”

“所以他才没杀你。”

“什么?我的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你要是失踪了,人们会找你。”

“我的天!”波特又说了一遍,他的脸有点发白了。显然他没有想到自己差一点就没命。

门又开了。走进来的那人说:“我拿到了你们要知道的事情了,我希望他妈的有价值。”

布劳格斯咧嘴笑了。无疑,这就是港务长了:他个头不高,满头白发剪得短短的,叼着一只大烟斗,穿着一件钉着铜纽扣的运动夹克。

金凯德说:“进来吧,船长。你怎么会淋得这么湿?你不该冒雨出来的。”

“妈的,算啦。”港务长说。布劳格斯不知道他的气恼有几分是真的:从房间里别的人笑嘻嘻的表情判断,港务长不是真的生气。

波特说:“早安,船长。”

“早安,阁下。”港务长说。

金凯德说:“你有什么发现吗?”

港务长摘下他的帽子,把雨滴甩掉。“玛丽Ⅱ号不见了。”他说,“我在起风暴的那个下午看见它进港了。我没有看见它再出海过,不过现在却好像是不在了。”

“船主是谁?”

“塔姆·哈芬尼。我给他打了电话。那天他把船停在泊位后,就再没去看它。”

布劳格斯说:“是一艘什么样的船?”

“一艘小渔船,六十英尺长,横梁很宽,船体结实,装有舱内发动机。型号没什么特别的——这一带的渔民造船的时候并不遵照书本上的样式。”

“我来问你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布劳格斯说,“那艘船禁得起这场暴风雨吗?”

港务长先用一根火柴点燃他的烟斗,过了一会儿才说:“要是有个熟练的水手掌舵的话,不无可能。不过八成还是不行。”

“假如它是在暴风雨开始之前出海的话,现在能走多远?”

“不远——也就是几英里。玛丽Ⅱ号直到傍晚才进港系缆的。”

布劳格斯站起身,围着他的椅子转了一圈,然后又坐下:“这么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极有可能已经葬身海底了,那该死的蠢货。”港务长的说法不无道理。

布劳格斯无法满足费伯已死的推测。这太难确定了。不满意的情绪传遍全身,他觉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宁,还有点沮丧。他摸了摸下巴:该刮脸了。“我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他说。

“你不可能看得见的。”

“收起你的猜测吧。”布劳格斯厉声说,“我要的是情报,不是悲观主义。”房间里的其他人这才突然想起,虽说他年纪轻轻,却是在场的所有人当中官阶最高的一个。“咱们再分析一下几种可能性。一、他从陆上离开了阿伯丁,另有一个人偷了玛丽Ⅱ号。在这种情况下,他此刻大概已经到达他的目的地了,但由于暴风雨的缘故,他还没离开这个国家。我们已经出动了所有的警力搜捕他,对这第一种可能,我们就没别的什么可做的了。

“二、他还在阿伯丁。我们对这种可能性也已经做好了布置。

“三、他从海上离开了阿伯丁。我想,我们都同意这种可能性最大。我们来把这种可能细分一下。第一,他换乘了另一艘船——可能是一艘U型潜艇——赶在了暴风雨前面,我们认为他来不及,但他可能抢到了时间;第二,他在什么地方找到了暂时躲避风雨之处——在陆地上或是在某个岛上;第三,他死了。

“如果他上了一艘U型潜艇,那我们就输了,再也无计可施。但如果他找到了藏身所或是船只遇险,我们迟早会找到证据——或者是玛丽Ⅱ号,或者是它的残骸。只要天气一允许,我们马上就派一架飞机起飞,在海上搜索。如果他葬身海底,我们也还是能找到漂在海面的船身碎片。

“因此,我们要采取三项措施。一、我们要继续已经进行的搜查;二、我们要开始一次沿岸的新的搜索行动,从阿伯丁向南北两路前进;三、天气一好转,我们就从空中对海面侦察。”

布劳格斯边说边开始踱步,随走随想。这时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圈:“诸位还有何高见?”

通宵熬夜本来已经让他们都困了,但布劳格斯突如其来这有力的一问,又令大家一下子从睡意中清醒了过来。一个人俯身向前,搓搓双手;另一个系好鞋带;还有一个把外套穿上。他们都想要去工作,没有人提出异议。

“好吧。”布劳格斯说,“让我们好好来打胜这一仗。”

23

费伯醒来了。尽管他已在床上躺了一天,身体仍需要休息,但他的头脑却高度活跃——反复思考着多种可能,勾画着不同方案,想念着女人和家乡。

如今他已逃脱在望,有关家乡的种种回忆变得甜蜜得难受。他想念起一些相当愚蠢的事情:比如肥得要切成片吃的香肠;驾驶座在右侧的汽车;名副其实的参天大树;还有自己的母语。

回忆到极致,又想起了格特露丹:她的脸在他的脸下方,化妆被他的轻吻所洗掉,眼睛兴奋地紧闭,然后又睁开,高兴地盯视着他的眼睛,大张着嘴不时喘着气,说着:“对,使劲,对……”

真蠢。他过了七年修道士般的生活,她可没理由同样独守空闺。在费伯之后,她大概已经有了十几个男人了。她可能已经被英国皇家空军炸死,又或者在灯火管制中被汽车撞死。反正,她不大可能会记得他。他大概永远再也见不到她了,不过她是个象征。

他通常并不允许自己陷入感伤。他本性中有冷漠的成分(他还曾经刻意培养这种冷漠,因为这样可以保护他),然而,如今他距成功只有一寸之遥,他觉得可以稍微放纵一下自己的幻想。

暴风雨只要持续下去,他就可以平安无事。他只要在星期一用汤姆的无线电和U型潜艇联系上,天一晴,艇长就会派出救生艇来海湾。然而,如果暴风雨在星期一就止息,就会有点小麻烦了:那艘供应船。大卫和露西自然会让他乘供应船返回陆上。

露西栩栩如生的影像进入他的脑海,由不得他控制。他看到:在他为她拇指包扎时,她那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眼睛凝视着他;她在他前面上楼时,裹在不成样子的男人服装里的身材;她在浴室里赤裸全身时,沉甸甸、圆鼓鼓的乳房。这些画面随之由记忆变成了幻想:她俯在绑带上轻吻他的嘴唇;在楼梯上转过身来,把他搂在怀里;从浴室出来,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乳房上。

他在小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咒骂自己不该胡思乱想。打从中学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受过这种绮想的折磨了。当时他还未尝禁果,只是光凭想象虚构出鱼水之欢的种种细节场面,对象则是他每天都有接触的三个成年妇人:一个是古板的女舍监,一个是纳格尔教授那位黑瘦的太太,一个是村里那个抹着口红的女店主。他偶尔会把他们三个融成一体,作非分之想。十五岁那年,他在西普鲁士一座树林里,在月光下引诱了一个女佣的女儿;之后,他便放弃了性幻想,因为他发现,真实的性行为并不如想象的美好。当时他很纳闷:那种神魂颠倒的狂喜,那种鸟儿穿空的轻飘激动,那种将两个躯体融合为一的神秘感都在哪里呢?不过,后来的实际体验有所改进,亨利得出结论:那种狂喜并非来自一个男人在女人身上得到的快乐,而是来自男女双方从相互身上得到的快乐。

他终于成了一个成功的情人。他发现男女间的云雨不仅肉体上有快感,精神上也有情趣。他从不是汲汲于勾引女人的人,因为征服的激动并非他所追求的东西。不过他在提供和享受性满足上成了行家,但他并没有行家那种错觉,认为技巧就是一切。

他尝试设法算清楚他有过多少女人:安娜、格莉钦、英格瑞德、那个美国姑娘、斯图加特的那两个妓女……他无法一一记起,但总数大约不超过二十个。

他想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露西这么漂亮的。他气恼地叹了口气。这是违反行动规则的;在任务完成之前,不准放松,而目前的任务还没有结束,还没有。

他想到了那艘供应船。他脑子里盘算了几个对付的方案:最可行的办法是拦阻岛上的居民去接船,而由他本人出面,用几句骗人的话,把船打发走。他可以说,他是乘另一艘船来拜访他们的,他是他们的亲戚,或者说是观鸟人……随便什么吧。目前,这样的小问题用不着他花费全部注意力。到天气好转之后。他会想出办法来的。

他没什么严重的问题要面对。离海岸若干海里的一座孤岛,上面只有四个居民,这是个理想的藏身之地。从现在起,离开英国将是件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当他想到他已经历过的局面,想到他杀死过的人时,便感到目前的场面简直是小儿科。

一个老头、一个残废、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

杀死他们易如反掌。

露西也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她在聆听。可听的太多了。天气就是一个管弦乐队,雨滴击鼓般地敲打着屋顶,狂风吹笛般地刮过屋檐,海涛在沙滩上跳着横步舞。这种老宅子也在谈话,在暴风雨的冲击下,接榫处吱嘎作响。宅内也有声音——大卫服下两颗安眠药,发出那缓慢而有节奏的呼吸声,虽几次变响,却始终没有打鼾;还有远端墙边行军床上乔短促而浮浅的呼吸声,令人舒心地慢慢传来。

露西心想,一定是这些声音让我难以成眠,但随后就立即自问:我这是在骗谁呢?她睡不着是亨利引起的——他看到过她赤身露体的样子,为她包扎拇指时曾轻柔地碰触她的双手,现在就躺在隔壁的床上,可能睡得正香。

她意识到,他没跟她讲多少他自己的事,只提到他没有结婚。她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出生的——他的口音中找不到线索。他甚至没有暗示过他以何为生,不过她猜他应该是个专业人士,或许是牙医师,或是军人。他不那么乏味,不像个律师;太聪明,不像个记者;说他是医生吧,没有哪个医生可以将自己的职业保密超过五分钟的。她宁可把宝押在军界。

他说独居,还是跟母亲住在一起?又抑或和一个女人同居?他不钓鱼时穿什么衣服?她喜欢看见他身穿双排扣深蓝色西装、胸前口袋插一条白色手绢的模样。他有汽车吗?对,他应该有的,一辆不寻常的、相当新的车。他大概是个开车开得很快的人。

想到这里,她又记起了大卫那辆双人座小轿车,她紧闭双眼,不想去看那梦魇般的影像。想点别的,想点别的。

她又想到亨利,并且意识到一件奇怪的事:她想和他做爱。

这种愿望很怪,依她的认知,这类愿望只会出现在男人而非女人身上。一个女人,当她遇到一个男人,很快就发现他有魅力,想更深入地了解他,甚至对他一见钟情;但她不会即时就产生肉体的欲望,除非她是……不正常的。

她告诉自己,这太荒谬了。她希望的是和丈夫做爱,而不是跟一个远方的来客调情。她对自己说,她不是那种人。

但只是遐想一番还是值得高兴的。大卫和乔正熟睡,没什么可以阻拦她下床,穿越过道,进入他的房间,溜到床上,躺在他身边……

除了性格、良好的门第和教育,没有什么能够阻拦她。

如果她要和什么人交欢的话,她宁可和像亨利这样的人。他将是善良、温柔和体贴的,不会因为她像个街头妓女似的主动奉献自己而看不起她。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暗笑自己傻:她怎么可能知道他会不会看不起她呢?她才认识他一天,而且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觉。

不过,再让他看看她也是好的,他那倾慕的眼神带着某种愉快的意味。摸摸他的双手,紧抵他热情的肌肤该有多好啊。

她意识到,身体在呼应她脑海中的幻想。她有一种自慰的冲动,但她极力——像四年来所做的一样——抵制这种冲动。她想:看来,我还不像老太婆那样干涸。

一股温热在她的下体扩散了开来,她轻叹了一声。这有点丧失理智了。该睡了。无论如何,今天夜里她是不可能和亨利或别的什么人做爱的。

她这样想着,却下了床,向门口走去。

费伯听到楼道里有脚步声,本能地作出了反应。

他原先满脑子的遐想登时清除了个一干二净。他以一个简单而流畅的动作溜出被窝,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到最暗的角落里那扇窗户旁边。那把锥形匕首已然握到手里。

他听到入侵者开了门,进了房间,又把门关上。他心想,如果是暗杀他,来人会把门敞着,以便能迅速撤退;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杀手怎么可能会找得到这里来。

但他随即排除了这种想法,他本人之所以能生存至今,凭的还不是很多看来几乎不可能的机缘巧合?风暂时止息了,他听到从他的床边传来一声吸气和一丝轻微的喘息,这使他能够确定来人的精确位置。他跃了出去。

他把她脸朝下按到床上,匕首放到她喉头,一条膝盖压住她的腰部,这时他才意识到来人是个女的,并且立即猜出了她是谁。他松开手,伸手打开了床头桌上的电灯。

在昏亮的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

费伯不等她看见,马上把匕首藏好。他从她身上站起。“我实在抱歉。”他说。

她转过身来仰躺着,向上看着叉腿站在她面前的他。她咯咯笑了。

费伯又补充了一句:“我还以为你是贼呢。”

“贼从哪儿来呢?”她笑了,双颊一下变得嫣红了。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睡袍,从脖子一直罩到脚踝,棕红色的长发散在费伯的枕头上。她的眼睛显得很大,嘴唇濡润。

“你漂亮得没话说。”费伯平静地说。

她闭上了眼睛。

费伯俯身下去,吻了她的嘴。她的嘴唇立刻主动地张开了,并饥渴地回吻着他。他用手指抚摸着她的双肩、脖子和耳朵。她在他身下扭动了起来。

他本想多吻她一会儿,体会那种亲密感,但他意识到她等不及亲热了。她把手伸进他的睡裤里,握住了他。她轻声呻吟,并开始喘起粗气。

费伯一边继续吻她,一边伸出手去关灯。他站起身,脱掉了上衣。他动作很利落,一下子就把贴在胸前的底片盒扯下,塞到床下。撕下胶带的一刹那疼了一下,他也不去管它,他还取下了系在左前臂的刀鞘。

他把她的睡袍撩到她的腰部。她里面什么也没穿。

“快点,”她说,“快点。”

费伯趴到她身上。

事后露西丝毫没感到内疚。她只是感到满意、满足、充实。她达到了目的,心里很高兴。她躺着不动,闭着眼睛,抚弄着亨利颈后的短发,体会着手上那种粗硬感带来的激动。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太匆忙了……”

“还没完呢。”他喃喃地说。

她在黑暗中皱起眉:“难道你还没……”

“没有,我还没有。你也还没有。”

她莞尔一笑:“恐怕我不能同意。”

他打开灯,看着她:“咱们来看看吧。”

他溜下床,把身体夹在她的大腿中间,吻起她的肚皮。他的舌头在她的肚脐里里外外地舔着。真美。随后他的头向下移。她心想,他总不会想亲我那儿吧。他确实亲起那儿了。而且还不只是亲吻。他的嘴唇吮吸着她皮肤上的软褶。随后舌头开始伸进那道缝里,又用指头分开她的阴唇,把舌头一直伸到她里边,她惊得瘫软了。

最后,他那动来动去的舌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敏感部位,那地方这么小,她原先都没注意到它的存在,那地方又那么敏感,他的触碰起初简直是痛苦的。随后她被那种未尝体验过的最撕心裂肺的激动所控制,她忘记了惊恐。她无法自已地上下动着臀部,而且越动越快,把她那滑溜溜的皮肉贴在他的嘴上,他的下巴上,他的鼻子上,他的前额上来回蹭着。那种激动劲越来越大,直到她感到完全被快感攫住,张开嘴来尖叫。这时亨利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她的脸,不让她叫出声。但随着高潮迭起,她在喉头里叫着,高潮结束时的感觉如同爆炸,让她精疲力竭,仿佛再也爬不起来了。

她的头脑一时似乎变得空荡荡的。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亨利还在她的两腿之间,他那带着胡茬的面颊抵在她大腿的柔软的内侧,他的嘴唇在轻柔、深情地动着。

她最后说:“现在我总算懂得劳伦斯的意思了。”

他抬起头:“我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我从没想到会像这样。太美了。”

“是吗?”

“哦,老天,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换了个姿势,跨跪在她胸口上,她明白了他想让她做什么,她又一次惊呆了:那玩意儿实在太大了……但她突然间想那样做了,她需要把他吸进她的嘴里。于是她抬起头,用嘴唇裹住他,他轻轻呻吟了一声。

他用双手捧住她的头,来回动着,自己轻声哼着。她看着他的脸。他正大睁着眼睛盯着她,看她正在动作的样子。她不知道当他……来……的时候,她要怎么办,而她决定不在乎,因为和他在一起,样样都这么好,她知道连那个她也会高兴接受的。

可是还没有来。当她认为他就要失去控制时,他停下,躲开了,趴到她身上,又进到她里面去。这一次,他动得很慢,很放松,如同海浪有节奏地拍打沙滩;直到他把双手放到她的臀下,紧握住她的两片屁股,她看着他的脸,知道现在,就是现在,他就要不再控制自己,泄到她里面了。这使她激动得胜过一切,于是,当他最后弓起后背,面孔痛苦地皱成一团,在胸膛里深深地哼着,她便抬起双腿,圈住他的腰,任凭自己陷于狂喜的忘形境界。这时,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之后,她终于听到了劳伦斯所允诺的那种雷鸣暴雨声和铙钹声。

他们好长时间都一言不发。露西感到热乎乎的,自从上岛以来,她还从来没感到这么温热过。当他的呼吸平缓下去之后,她能听到屋外的暴风雨声了。亨利压在她身上的体重很重,但她并不想让他移开——她喜欢他的体重,也喜欢他白皙的皮肤上淡淡的汗味。他一次又一次地动着他的头,用他的双唇摩挲着她的面颊。

和他交欢,真是太完满了。他对她的身体比她自己还了解。他的身体非常健美:宽厚的双肩,细腰窄臀,强健多毛的长腿。她认为他有些伤疤,但她不确定。他强壮、温柔并且英俊。然而她深知,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他,永远都不想和他私奔和嫁给他。她察觉出来,在他身体的深处有种又冷又硬的东西,他的某一部分交付给了别的,一种抛弃平常感情而投身什么更高的职责的准备。他永远不会属于任何女人,因为他另有更高的忠诚去奉献——就像艺术之于一个画家,赚钱之于一个商人,祖国之于一个爱国者,革命之于一个社会主义者。她只能把他控制在一臂之距,而且必须像服用麻醉品一样小心翼翼地使用他。

她终于动弹了一下,他立刻从她身上滚下去仰卧在床。她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看着他赤裸的身体。不错,他确实有伤疤:胸口上有长长的一道,还有一个星状的小点在他的臀部——可能是烧伤。她用一只手掌揉搓他的胸部。

“这不太像淑女的作为,”她说,“但我想说声谢谢你。”

他伸手去触摸她的脸蛋,微微一笑,说:“你非常像淑女。”

“你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你——”

他把一根手指竖在她唇上:“我知道我做了什么。”

她咬着他的指头,然后把他的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摸着她的乳房。她说:“再来一次吧。”

“我想我不行了。”他说。

可是他还是做了。

天亮两小时后她离开了他。另外一间卧室传来一点小动静,她似乎才突然记起,在这栋住宅里她还有丈夫和儿子。费伯想告诉她,这没关系,无论他还是她都毫无理由去担心她丈夫知道什么或怎样想;但他闭住嘴没讲话,放她走了。她又感伤地吻了他一次,然后把身上那件揉皱了的睡袍从上到下拽平,便踮着脚尖出去了。他钟爱地盯视着她。

他想,她可真是个尤物。他仰卧在床,看着天花板。她相当天真,缺乏经验,但她依然很不错。他想,我可能会爱上她。

他站起身,从床下取出底片盒和匕首。他无法决定要不要把它们贴身保存。搞不好自己会想白天和露西做爱呢……他决定带着匕首——没有它,他会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感觉——而把底片盒放在什么地方。他把它放到五斗柜里,用他的证件和皮夹盖住。他明知道他违反了所有的规定,但这肯定是他的最后一次任务,所以他自认为有权享受一下。万一有人看到那些照片,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又能怎样?

他躺回床上去,但随即又爬了起来。多年的训练不允许他冒险。他把底片盒和证件重新从五斗柜中拿了出来,改放到外套的口袋里。这样,才觉得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

他听到小孩的说话声,随后是露西下楼梯的脚步声,然后是大卫拖着身子进了浴室。他将起床和家人共进早餐,反正他现在不想睡了。

他站在被雨水淋成一条条水纹的玻璃窗前,凝视着恶劣的天气,直到听见浴室的门打开了。这时他穿起睡袍,走进去刮脸。他未经允许就用了大卫的刮胡刀。

经不经允许现在已经没差别了。

24

隆美尔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和海因茨·古德里安吵起来。

古德里安将军是隆美尔所痛恨的那种不折不扣的普鲁士贵族军官。他们相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他们早年都曾指挥过戈斯拉尔狙击营,并且在波兰战役中再次相遇。隆美尔离开非洲时,曾举荐古德里安接任,因为他知道败局已定。不过,由于当时古德里安已失宠于希特勒,隆美尔的举荐没有被接受。

隆美尔认为,这位将军是那种坐在绅士俱乐部喝酒都要把一方丝手帕放在膝头以保护裤线的人。他之所以成为军官,只因为他父亲当过军官,而他祖父很有钱。隆美尔则是教书匠的儿子,在短短的四年里,就从中校晋升到了陆军元帅。

此刻他正在隔桌望着古德里安,那位将军正啜饮着从法国罗思契尔兹运来的白兰地。古德里安和他的搭档冯·盖尔将军来到法国北部罗歇·基扬的隆美尔司令部,为的是教隆美尔该如何部署他的军队。隆美尔对这种来访的反应从不耐烦直到怒气冲冲。依他之见,总参谋部的任务理应是提供可靠的情报和定期的物资——而从他在非洲的经验来看,这两项任务他们都没有很好地完成。

古德里安蓄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小胡子,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显得总是在对人微笑。他高大英俊,却没有使矮小、貌丑、秃发的隆美尔感到亲切。古德里安看来很轻松自在,战争打到这一步,能够轻松得起来的德国将军,要不是蠢材,恐怕还挺难。

隆美尔望着窗外,看着雨水顺着树淌到庭院里,等着古德里安开口。当古德里安终于开口时,显然已经深思熟虑,准备用迂回战术来阐明他的观点。

“在土耳其,”他开始说,“英国的第九和第十军团在土耳其军队的配合下,正集结在希腊边境。在南斯拉夫,游击队也在其中,阿尔及利亚和法国军队正准备进犯里维埃拉。俄国人看来要对瑞典发动两栖进攻。在意大利,盟军正准备向罗马进军。

“还有些小的迹象:一名将军在克里特岛遭绑架;一个情报官在里昂被谋杀;一个雷达站在希腊的罗兹岛受到袭击;一架飞机受到腐蚀油的破坏,在雅典坠毁;一支突袭队袭击了萨格拉格;塞纳河上布伦港的氧气工厂发生了爆炸;一列火车在法国阿登省出了轨;布森的一座油库遭火焚……这种事不胜枚举。

“情况很清楚。在占领区,破坏和反叛活动与日俱增;在我们的国境线上,我们到处可见防止入侵的准备。我们当中没人怀疑,今年夏天,盟军将会有一次大规模进攻;我们同样可以肯定,所有这一切零敲碎打都旨在迷惑我们,让我们弄不清进攻从哪里来。”

古德里安停顿了一下。这种老师对学生式的演说激恼了隆美尔,他抓住古德里安这片刻的停顿插话说:“因此我们才有个总参谋部:对各种情报加以消化,对敌人的动作作出评估,并预测对方下一步的行动。”

古德里安放纵地笑了起来。“我们都应该清楚这种水晶球占卜的局限性。对于进攻来自何方,我敢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看法。我们在指定战略时,应该要考虑到猜测有误的可能性。”

隆美尔此时才明白古德里安采取的原来是迂回战术,他强忍着,才没有在对方说出结论之前高叫不同意。

“你属下有四个装甲师,”古德里安继续说下去,“第二装甲师在亚眠,第一一六师在卢昂,第二十一师在卡昂,党卫军第二师在图卢兹。冯·盖尔将军已经向你建议了:这些部队应该集结起来,远离海岸,随时准备好在任何地点快速反击。事实上,这一策略是最高统帅部方针中的一个原则。然而,你不仅抵制冯·盖尔的建议,而且还把第二十一师推进到大西洋岸边。”

“其实其他三个师也应该尽快调到海岸线去,”隆美尔按捺不住,爆发了起来,“你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明白?盟军掌握着制空权。盟军一旦登陆,装甲部队就无法大规模移动了。盟军登陆的时候,如果你珍贵的装甲部队还待在巴黎的话,他们就只能继续待在巴黎了,皇家空军会把他们钉死在那儿,直到眼睁睁地看着盟军沿着圣·米歇尔大道进军。我对这一点一清二楚——我已经领教过了。两次!”他停下来吸了口气,“把我们的装甲部队集结起来做机动准备无异于弃置不用,我们将无力反击。我们应该在海滩上迎击登陆,趁他们立足未稳,把他们赶回海里。”

他开始讲述自己的防御战略时,脸上的红潮褪了下去。“我已经设置了水下障碍,加强‘大西洋铁壁’,岸上布下了雷区,并在我们防线的后方可降落飞机的草地上都打下了桩。我的所有部队只要没有训练,一概都去挖防御工事。

“我的装甲师应该转移到海岸线上。最高统帅部的预备部队要在法国重新部署。党卫军第九和第十师应该从东线调回来。我们的全部战略应该是防止盟军建立滩头阵地,因为他们一旦站住脚,这场战役就失败了……也许整个战争都要输掉。”

古德里安俯身向前,他那双含笑的眼睛带着愠怒眯了起来。“你要我们的防卫队从挪威的特罗姆瑟绕过伊比利亚半岛,直到罗马的欧洲海岸线?我们哪儿来那么多军队?”

“这个问题早在一九三八年就该问了。”隆美尔咕哝着。

这番话一出口,大家一时尴尬地沉默了,尤其令人震惊的是,这话居然出自一向以不问政治出名的隆美尔之口。

冯·盖尔打破了僵局:“那你认为进攻来自何方呢,陆军元帅?”

隆美尔思忖着。“我一直相信盟军会在加来登陆的理论。然而,上次在元首那里,我被他的论证所折服。我佩服他的直觉,更叹服他的精确。因此,我确信我们的装甲部队首先应沿诺曼底海岸部署,也许要把一个师配置在索姆河口——这个师需要我的集团军以外的部队支援。”

古德里安郑重地摇起头:“不行,不行,不行。那样太冒险了。”

“我准备把这一争论提交给元首本人仲裁。”隆美尔威胁着说。

“请便。”古德里安的口气有点软化,“我无法苟同你的计划,除非……”

“除非什么?”隆美尔感到惊奇,没想到古德里安的立场竟然还有妥协的可能。

古德里安在座位里挪动了一下,似乎很不甘心向隆美尔这样冥顽不灵的人妥协。“你可能知道,元首正在等候一名潜伏在英国的干练间谍的情报。”

“我记得。”隆美尔点点头,“‘针’。”

“对。已经指派他去摸清驻在英格兰的巴顿麾下的美国第一集团军的实力。如果他发现那是一支小部队伪装成入侵部队——我对此确信无疑——那我就承认你是对的,你就可以调动你的装甲部队。你愿意接受这个妥协方案吗?”

隆美尔点了点他那颗大头,表示同意:“这么说,就全看‘针’了。”

“全看‘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