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时钟显示,此时是早上四点二十七分,托尼从没有过甜美的睡眠,但是普通麻醉似乎彻底破坏了他的生物钟。他很容易在十点刚过就入睡,但是并不能睡太久。他每次只能睡五十分钟,清醒时间长短不一。讽刺的是,五十分钟的睡眠对临床心理学家非常不合适,他期待更好的治疗。

他清醒过来时四点刚过。他直觉接下来无法在短时间内入睡。一开始,他静静地躺着,努力转移注意力,但脑中还是反复出现母亲的样子。他若只是感到沮丧和遗憾倒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一阵阵无法忽视的痛苦和怨恨让他难以入睡。

他努力迫使自己思考罗比·毕晓普的死因,想通过回忆罗比的优雅和卓越,做一些与自己的专业更相关的事情。

“你不是新手,”托尼说,声音很温柔但是很清楚,“如果这是你第一次作案,那么你就算是拥有新手的运气,也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不留痕迹地逃之夭夭。而且死者是罗比这样的名人。不管你是因个人原因还是收钱替人这么做,你是个惯犯。”

他晃动一下靠在枕头上的脑袋,试着放松僵硬的脖子。“我叫你狡猾鬼吧,这是个好名字,你知道我总是喜欢在分析案子时带点个人情绪。你真的是死者的老同学吗,狡猾鬼?也许你冒充他的老同学?或者你断定他的名气让大家容易记住他,而他未必记得住学校里的每一个人。所以他可能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傲,而假装记得你。即使这样,即使利用了罗比是个好人的名声,你仍然冒了很大的风险。”

“但你如果真的是他在学校的老朋友,你等于冒了更大的风险。毕竟这里是布拉德菲尔德,那天晚上在阿曼迪思的人中很可能也有曾就读哈里斯顿高中的。他们肯定会认出罗比,也有可能会认出你,除非你毕业之后变了很多。这是风险非常高的战略。”

他找到床的遥控器,将自己升高为坐着的姿势。关节移动的时候,身子疼得缩了一下。他拉出床桌,启动笔记本电脑。“不管怎样,你都冒了很大的风险,但你很有信心化险为夷。你就在罗比身边,但没有人注意到你。你以前一定这么干过,所以我们找找之前的受害者,狡猾鬼。”

屏幕光在托尼开始搜索后变得斑斓和强烈,光柱笼罩着他的身影,制造出虚幻的动感。“来吧,”他喃喃自语,“现身吧,你知道这是必然的。”

卡罗尔打开把自己同其他队员隔离的百叶窗。她通知大家九点钟开会,现在才八点过十分,大家都已经到了。即便是萨姆,这个在三点五十五分才叫她下车的人也来了。她想知道萨姆是不是能比她更快恢复精神。她当时注意到萨姆在外面一直看着,直到她安全回到从托尼那里租的地下室公寓,然后她又观望和等待。卡罗尔给发出抱怨声的纳尔逊喂食时,一直看着外面,直到萨姆的车灯扫过厨房的窗户和邻居家用来装饰车道的树篱。卡罗尔确定他真的离开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白兰地,然后上楼去了。

捡拾地垫上的信件似乎给了她进入托尼在一楼的办公室合情合理的理由。她把信件放在桌上,然后在托尼经常坐的椅子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她喜欢这样的椅子——深度和宽度都正好,环绕着的软垫紧紧地拥抱着她。它就像个小山洞,坐进去的感觉就像孩子坐大人的椅子。在这里坐着,同他讨论她的案子,谈论她对她的组员的感觉,探讨驱使她冒着巨大的危险,带着巨大的失望来做这份工作的正义感。他会谈论有关罪犯行为的理论,对已生系统的失望,和想让人类变得更好的殷切希望。她无法计算他们在这个房间里共度了多少轻松时刻。

卡罗尔将腿蜷到身下,一口气喝掉半杯白兰地。她打算五分钟后回到楼下。“我真希望你在这里!”她大声地说,“我觉得我们没什么进展。在这类案件的初始时期一般都不会有什么进展。但这次死者是罗比·毕晓普,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看着。所以没有进展可不是一件好事情。”她打了个哈欠,然后喝光酒。

“你吓着我了,你知道,”她说,更深地蜷进柔软的垫子里,“克里斯告诉我你碰到疯狂的斧头男时,我感到心跳停止了,全世界好像都进入了慢镜头。你就这样对待我吗?你这个混蛋。”她转动脑袋,让它在垫子上更舒服。她闭上眼睛,感到身体在酒精的冲击下放松了。“我希望你告诉过我关于你妈妈的事。她也算是个人物,所以你如此奇怪也不足为奇……”

卡罗尔接下来就听到了从走廊对面的卧室传来收音机闹钟发出的嘟嘟声。她僵硬而昏沉地挣扎着站起来,看了看表,七点钟,才过了不到三个小时,但已经到了从头开始的时候。

此时她在办公室里,已经冲过澡并换上了干净衣服,体内咖啡因含量已冲高。卡罗尔用手指梳理浓密的金色头发,然后浏览宝拉早已为她整理好的关于罗比·毕晓普的最新信息。她很努力地集中精力,因为她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检视昨天晚上是如何度过的。克里斯·戴文敲门进来时她才抬起头来,看到克里斯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纸袋。“培根鸡蛋卷,”克里斯简洁地说完,把纸袋放到桌上,“你准备好就通知我们。”卡罗尔笑着看她告退。

卡罗尔有提高团队凝聚力的本事,不用接触同事们太多就能让他们感受到她的支持。卡罗尔想知道在她加入他们之前,他们是什么样的情况。本来上面决定让克里斯坐这个位置,但是她母亲癌症晚期,她只能继续留在之前部门的职位上,时间比预计长了三个月。卡罗尔叹了口气。如果克里斯从一开始就在,唐·梅里克督察可能还不至于命丧黄泉。

“毫无意义。”她责备自己,伸手将纸袋子里的食物塞到嘴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吃什么。她几乎没有一天不想,是否这样或那样结局就会不一样。她心里明白,自己只是在尝试找一种方式来责怪自己而不是责怪他人。托尼不止一次告诉她,对唐的所作所为生气是合情合理的。但她仍然觉得可以有别种可能,也不想去论谁对谁错。

卡罗尔一边吃一边做了几个记录,起草了一个会议日程。八点四十五时她就准备好了,不必等到之前安排好的时间。她从办公室里出来,把组员召集到身边。卡罗尔站在白板前面,白板上记录了他们到目前为止收集到的关于罗比·毕晓普的所有信息摘要。

在她的要求下,萨姆开始讲述询问冰蝶的经过,以冰蝶提到的关于博彩的模糊理论结束。“有人有什么想法吗?”

斯黛西是他们的计算机技术专家,她正摆弄着笔。“在远东,有巨额钞票涌向博彩业,她是对的,有许多资金押在了足球上。澳洲人已经针对互联网赌球做了很多调查工作,查到了大量犯罪和腐败行为。但是关键在于,博彩财团没有必要采用暗杀手段,然后依靠倾斜几率,他们可以买到他们想要的任何结果。”

“你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支付了运动员高额薪水,他们仍能控制局面?”宝拉佯装震惊。

“可以通过很多种方法影响比赛结果,”斯黛西说,“裁判员对比赛的结果影响非常大,但他们的薪水并不高。”

萨姆嘲讽地笑了。“他们太垃圾,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是故意的。收了钱的主裁判,恨不得给球员三张黄牌。所以你的意思是,博彩财团可能会做出过分的事情,以此确保总分对他们有利,但你不认为他们会为此而杀人?”

斯黛西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他们不会那样办事。”

凯文在垫子上摆弄着枪,这时抬起头来。“是的,但是你们可以把这个叫做狡诈赌博的传统结局。看,这是蓖麻,对我来说这就是俄罗斯黑手党。大部分俄罗斯黑手党都曾经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和联邦技术规范局的成员。正是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帮助巴基斯坦人,用蓖麻暗杀了乔治·马尔科夫。如果是俄罗斯人决定在国际赌坛捞一笔呢?他们这样的人会使用如此血腥的卑鄙手段的。”

斯黛西耸耸肩。“我认为有点道理,但是我从没听说过俄罗斯人涉足这一类事情,也许我们应该问问老六3?”

卡罗尔颤抖了一下。她最不愿意在她管辖的范围内出现情报组织。他们名不副实,一旦被邀请,绝不愿意空手而归。卡罗尔不想让谋杀案调查变成邪恶的政治阴谋,除非她确定这真的不是一起普通的谋杀。“在我们得到更多证明的确跟俄罗斯人有关的确切消息之前,我不会靠近那群妖孽,”她坚定地说,“此时此刻,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罗比·毕晓普被杀案跟赌博或俄罗斯黑手党有任何关系。我们在得出冰蝶那样让我们过于兴奋的理论前再等等,直到有证据出现。我们都觉得这是种可能,但是我不认为现在值得在这方面花费调查资源。斯黛西,你那边有什么信息?”

跟人打交道并不是斯黛西的专长,她在座位上扭动一下身体,故意避免眼神接触。“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在毕晓普的电脑里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周四出去后就没有发过邮件,除了一封发给他的代理、同意接受西班牙的男性杂志采访的邮件。同样,他也没有浏览过‘美好时光’那个网站。至少没在家里的电脑上浏览过。他的浏览记录里几乎全是足球和音乐类网站。他上周从网上买了几个新麦克风。认为他是自杀的人要失望了。”

“我不知道,我如果抑郁,可能会花点钱让自己高兴高兴,”萨姆说,看到卡罗尔翻白眼后急忙补充道,“但我并不认为他是自杀。”

“不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自杀,太难以理解,太痛苦,太慢,”卡罗尔说,回忆邓比告诉她的信息,“关于‘美好时光’这个网站,考虑到在罗比身上确实找到了这个网址,我认为可以假设那天跟他一起喝酒的人熟悉这个网站。斯黛西,你觉得他们能帮我们吗?”

“取决于他们的态度。”她开始说。

“还取决于他们是否是足球爱好者。”凯文说。

斯黛西对此表示怀疑。“有可能,我认为,我们可以先要求他们发一封邮件给读过哈里斯顿高中的用户,要求这些用户与我们取得联系,提供个人近照及周四晚上的活动信息。这样我们就不用等到有了批准令再行事。”

“这不就打草惊蛇了吗?”凯文问,“把我们的想法泄露给他们?我念过哈里斯顿高中,你知道,我们对官方不是很友好。哈里斯顿那时候就很漂亮,但没有现在这么奢靡。在罗比的时代,他们也不是会倾力帮助警察的一群人。你要面对的是一群大骗子,他们很快就会发出一些照片,但完全不是我们想要的,还可能让我们误入歧途。我认为不如直接向那个网站要这批用户的名字和地址,他们如果不合作,我们再去申请批准令。”

卡罗尔从斯黛西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恼怒。她通常在认为同事缺乏对信息科技的了解时持保留态度。

斯黛西用疲惫而耐心的口吻说:“网站会为他们的用户储存的唯一地址,就是邮箱地址。也有可能会有信用卡账单地址。但是就算有,那也是受法律保护的数据,我们肯定需要有批准才能拿到。关键问题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保密情况下跟这些人取得联系。我们回到车上之前,与我们谈过话的第一个人就已经将相关信息贴到网上去了。所以我们最好从一开始就坦率些。在线社区意识到自己涉身其中时会更倾向于合作。我们与他们同步,才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我们如果带有敌意,他们会让我们的工作加倍困难。”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斯黛西发表的重要讲话。这是一种标尺,卡罗尔想,衡量出她对待这个案件的认真程度。

“好的,斯黛西,你去试试看能否让‘美好时光’的人同我们合作。你如果碰壁了,回来找我。那么凯文,你要看看毕业照片,看能否让你的老同学不负所望地说出事实。克里斯?”卡罗尔转向克里斯,“你们在阿曼迪斯的调查怎么样?”

克里斯摇头,“酒吧周四的值班人员记得在伏特加吧见过罗比,但是他们都太忙了,所以没有注意到他跟谁在一起。客人们也是。我想我们可以排除他当时遇到的是极品金发美女的可能,因为如果是这样,其他人很有可能会注意到。宝拉留意到一件事情……”克里斯朝宝拉点点头,然后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酒吧装有监控摄像头,不幸的是摄像头只是用来监视员工,而不是客人。摄像头只是确认所有的现金都收讫、吧台后面没有人碰毒品的管理手段,所以并没有指向顾客。但我们得到了这张图片。”她走到白板前,将一张分辨率很低的放大的照片钉上去。“这是罗比,”她指着照片边缘的一只手说,“因为他中指有凯特语环形文身。我们还可以看到,他身边有个人。他指尖几寸外还有半只手、一只手腕和一部分前臂,是男性。”她说,声音中混杂着厌恶和胜利的情绪。“摄像头的角度再多一点,我们就知道他是谁了。我们知道的所有信息是,他是个男性,且右手的手掌、手腕和下臂部分没有文身。”她离开白板坐下来。“至少斯黛西可以让网站的人知道我们只关注男性。”

“我们可以就此就确定吗?我们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要找的人吗?”萨姆插嘴说。

“目前只能尽全力找到这个人。我们已经浏览所有的录像,没有看到罗比旁边有其他什么人。在他后面同他说话的人不可能是跟他一起喝酒的人。看,这个在吧台面对罗比的人离他最近。”

“好的,”萨姆退步,“同意了。”

“谢谢。克里斯,还有什么消息吗?”

“我从街道监控录像里得到一些消息,”宝拉说,“我让夜班值班人员晚上浏览的。罗比肯定不是从前门离开的,因为那个区域到处都是摄像头。所以他一定是从侧门,也就是所谓的VIP出口离开的。那里没有摄像头,因为俱乐部想塑造维护名人隐私的好形象。这样,俱乐部的保安人员就不会经不住诱惑而向八卦杂志售卖信息。三线明星只要没到与酒醉的粉丝靠墙乱搞的地步,就不会被媒体曝光。理论上是这样。”

“俱乐部的后巷就是戈斯街,那里是庙区的区域……”宝拉停了一会儿,嘴巴噘起,眼睛眯起来。“当然,庙区地界的摄像头很零散。那里的街头生意太多了,他们肯定不想被监控,所以政府每次要装更多的摄像头,他们总是向议会抗议。因此我们没有罗比走上戈斯街后的影像。但是我们的确从胜利大街的摄像头得到一个很短的剪影。我刚把它放在网络上,你们都可以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看到,也可以现在在这里看。”她把笔记本电脑拖向自己,敲击鼠标,然后面向着卡罗尔的交互式白板被激活,一个模糊的图片出现了。胜利大街上的阴暗和街灯的亮光形成明暗对比。“这太模糊了,”宝拉说,“我们应该可以让它再清楚一点,但是我不知道这张图片有多大帮助。”

摄像头正对街道,角度对着寻花问柳的人开车在胜利大街缓缓驶过时的车牌号码。接着两个身影从十字路口出现,在路边停了一下,等待晚班巴士经过后便轻快地走过马路,消失在另一侧。他们知道罗比·毕晓普是目标,所以能在步行者走到最靠近摄像头的地方时辨认出这个足球运动员。但是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只是个黑暗的影子,除了有个短暂的瞬间,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白影搭在罗比的肩头。

“杀手就像伪装成好人的恶魔卡斯伯,他妈的,”凯文说,“至少我们知道他是白人。他好像知道摄像头的位置。”

“我认为他的确知道,”宝拉说,“我认为非常有价值的一点是,这是监控录像中罗比和嫌疑犯同时出现的唯一的镜头。庙区的确缺少摄像头,但也不可能在那么远的路程中一次也没有被拍到。”这时白板上出现庙区的地图,阿曼迪斯和有监控摄像头的地方被特别标注出来。然后宝拉敲了下鼠标,接着有条红线弯弯曲曲地绕过街道,除了胜利大街的摄像头外,把其他的摄像头都避开了。“他们如果走这条路线,就只会被从边上拍到,而且被拍到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而从其他路线走,他们就会被拍到头顶。他们走的是红色路线,他们不可能是偶然走了这样弯弯曲曲的路,但我想有意躲避摄像头的人肯定不会是罗比。”

他们盯着地图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干得好,宝拉,”卡罗尔说,“我认为可以确定我们正在寻找的这个人是本地人,他上的是哈里斯顿高中,对庙区的基本情况很熟悉。恕我直言,凯文,这是你的校友,而不太像是俄罗斯黑手党,当然除非他们利用本地人才。所以我们敞开思维去设想。宝拉,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庙区的吗?”

“没有相关信息,长官。最近那块地方建了大量智能公寓,他们也可能上了车。我们无法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庙区的,只能肯定他们没有在庙区的主要街道上露过面。”

“好的,我们再看看能否从更商业化的监控录像中找到有用的镜头。有没有蓖麻毒素来源的进一步消息?”

凯文看了看笔记本。“我同大学药理学部门的讲师聊过,他说这很容易制作。只需要蓖麻籽、碱液、丙酮和一些基本的厨房用品——广口玻璃瓶、咖啡滤纸、镊子之类的东西。”

“去哪里搞蓖麻籽呢?”克里斯问。

“在阿尔卑斯南面随处可见,如果怕麻烦还可以在线购买。基本上,我们之中如果有任何人想制作足量的蓖麻毒来袭击整个大楼,都可以在下周三搞定。我觉得追踪原料没有任何意义。”凯文疲惫地说。

会议报告中全是令人沮丧的信息。卡罗尔告诉自己和大家,信息也许没有那么关键,但他们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每一次调查都有陷入困境的阶段,但马上就会有法学和病理学的检测结果出来。他们如果幸运,那些结果将为他们带来新的进展。

托尼觉得就像有带着红色炙热蠕虫的倒钩在撕裂自己的肉,受不了了,开始尖叫。疼痛渐变成脉冲般的刺痛时,他觉得大腿里就像有一条电鳗。他疼得无法呼吸,痛苦地呻吟着。“每个人都说将排管取出时最痛苦。”一个中年护士惬意地说道。

“啊!”托尼咆哮着,“没错!”他的脸和脖子上都是汗珠。他感到第二根管子移动时的刺痛时,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就一会儿,让我缓一缓。”他吸了一口气。

“出来总比进去强。”护士无视他说的话,一边说一边继续。

知道将要承受什么并不能让第二次比第一次轻松些,他握紧拳头,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尖叫声消逝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他总是跟个大姑娘似的。”他妈妈正在和护士交谈。

“我听过更坚强的男人在取排管时哭爹喊娘,”护士说,“他已经比很多人棒了。”

瓦娜莎·希尔拍拍护士的肩膀。“我就爱你们这些女孩维护他的方式,我希望他没有带给你任何麻烦。”

护士笑着说:“哦,没有,他表现得非常好。他为你增光了,真的,希尔夫人。”然后她就走了。

他母亲的温和也随她而去。“我和布拉德菲尔德十字基金有一个会议要开,我想我最好出席。她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她们打算给我带一个腿环,看我能否在今天或明天下床。我催着要在下周前出院。”他留意到母亲脸上的沮丧,考虑着怎样让她振奋起来。但是他心里的那个小男孩出现了,警告他这样做可能不会带来片刻的愉悦。“别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把我推给你照顾。我即使告诉他们我要回家,你所需要做的也就是在他们送我回家时露个面,然后把我送到我自己的房子里。”

瓦娜莎得意地笑了。“你的女朋友会照顾你,对吗?”

“最后再说一次,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不是吗?是我想得多了。她很漂亮,而且我毫不怀疑她很聪颖,我认为她可以为自己找到更好的人。”她的嘴巴紧闭抿成一条表示不认同的细线。“当然你永远也无法继承我的才能去吸引有趣的人——你爸爸不算个有趣的人。但是在那时候,我们都有犯错的权利。”

“我无法发表任何意见,不是吗?因为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他的任何事情。”托尼听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点苦涩,希望这种感觉赶快过去。

“他认为他没有我们会过得更好。而我觉得,那就让我们没有他过得更好吧。”她转过身,看向窗外灰色的天空。“听着,我需要你签字,”她再次转过来面向他,将肩包放在床上,然后拿出一沓文件。“残酷的政府,他们想要榨干我们每一分钱。你外祖母的房子签署了我们两个的名字,她这样做是想为我节省遗产税。这些年房子都是租出去的,但是现在的房产市场……”

“等一等,你是什么意思?外祖母的房子写的是我们两个的名字?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托尼用一只手肘将身体撑起来,有点吃力但是很坚决。

“你当然是第一次听说,我如果将它留给你,那么你已经将它搞成感化宿舍或者你那些宝贵疯子的小客栈了。”从瓦娜莎话语中听不出一丝宠溺。“看,我只是需要你在法律文件和交易文件上签字。”她抽出几张纸,将它们放在床桌上,然后抓起床的遥控器,按上面的按钮。

托尼感觉到自己在上下摇晃,瓦娜莎正试着让他坐起来,“为什么我现在才听说?房租去哪里了?”

瓦娜莎对床的位置满意后轻蔑地挥挥手。“早点跟你说的话没准早就被你浪费了,你会用房租来做什么?买更多血腥书籍?总之你在买卖合同上签字后就会得到你那份。”她在包里搜了搜,找到一支笔。“签在这里。”

“我需要读一下。”她把笔塞到他手中时,托尼抗议道。

“为什么?你就算读完了也不会明白的。签吧,托尼。”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哄骗他,因为她一直就是这样的态度。不耐烦,易怒,并且坚信他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都在试图往她前进的路上设置障碍物。他可以试着起身反抗,要求完整阅读文件,好争取时间仔细考虑她到底想要什么。但是现在,他不在乎了。腿受伤了,头也受伤了,而且他知道母亲要拿走的东西并不是他所在意的。是的,母亲可能拿走本来属于他的东西,但是他目前没有这些东西也会过得很好,而且他可能会过得更好。帮她完成这些事情,让她早点离开房间最重要。“好吧,”他叹气,但是他拿起笔之前,门被打开,查克拉巴蒂夫人像一辆打劫的大篷车一样闯进来。

只一瞬间,瓦娜莎就迅速将文件拿开塞进包里,然后用手中的垫子遮掩着挪开笔,同时给查克拉巴蒂夫人一个完美的笑脸。

“你一定就是著名的希尔夫人,”这个医生说,托尼以为她声调中的冷漠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无法相信她真的冷漠。

“我欠你那么大个人情,看你把我儿子的膝盖医治得这么好,”瓦娜莎甜美地回答,“不然他这辈子都无法接受瘸腿的事实。”

“我认为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医生转向托尼,“我听他们说把你的排管取走时,你差点疼死了。”

他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些苍老和疲惫。“差不多,我觉得比被攻击时还要疼。”

查克拉巴蒂太太扬起眉毛。“你们这些男人都太娇气了,还好你们都不用生孩子,不然人类在很久以前都绝种了。我们要移除这个又大又重的夹板,看看情况如何。那可能会像刀片在割一样,但是如果疼痛太剧烈,你肯定无法站起来。”

“那么,我要走了,”瓦娜莎插嘴,“我从来就无法忍受眼看着他受苦。”

托尼没有理会这个谎言,于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什么手段都拿出来吧,”他看着门关上,说,“我比看上去还要坚强。”

斯黛西·陈也比看上去坚强。她必须坚强,她在编程和系统分析上有显著才能,但这并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容易。硅谷世界本该无视她的性别和作为移民后裔的情况,但是那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一样有偏见,所以她背离光明的专业而选择警察行业。她还没有毕业时,就已经将一套聪明的代码卖给了美国的软件巨头,用来保全他们的操作系统与软件冲突的问题。她从中获得第一个一百万美元。她有钱,成功之后,反而变得淡定,不想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你在警察局就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在办公室里,除了远离第一线的老板,没有人假装你的性别和种族没有关系。这也是种偏见,但是开诚布公的。斯黛西能忍受这个,因为这份工作给了她随意摆弄别人电脑的机会。她可以窥探别人的邮件,在他们的变态中游走,挖掘他们认为已经消失的秘密,而这一切都是合法的。

在警察局工作的另外一个好处是,她的职业生活和兼职生活不会有冲突。她每个月的工资无法支付在市中心顶层公寓的基本费用,更不要说她穿到办公室的量身定制的衣物。她的一大部分收入来源于她在家里写的代码。这是种满足。而去窥视别人的隐私是另一种满足。这些日子,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是感谢上帝,这些都是她努力赚来的。

唯一不良的发展势头是她只能再度与人们面对面地交流。因为警察们仍然相信,你只有在与被审问的人呼吸同一片空气时,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这是二十世纪了,斯黛西还在想着这一点时,她的GPS已经提醒“到达目的地”。

“美好时光”的总部看上去不像斯黛西之前拜访过的任何软件公司。它是位于普里斯顿郊区的一栋半独立式住宅,离M6很近,但是交通很堵塞。一家市值百万美元的公司在几个月之前就有意收购这个坐落在七十年代社区的公司,而这个公司只值几十万。这看起来很奇怪。但“美好时光”注册地就在这里,他们通过电子邮件将地址提供给了她。

斯黛西下车时前门开了,一个穿着带丝带时髦牛仔裤和英联邦运动会橄榄球T—恤的年近三十的女人,高兴地笑起来。“你一定是陈侦探,”她用欧陆国家的口音说道,“请进来吧。”

斯黛西穿着保守的宅女风格的盖普斜纹裤和卫衣,笑问道:“你就是盖尔?”

这个女人将金色的波浪头发推到后面,然后伸出一只手。“见到你很高兴,请进。”她带斯黛西走进堆满沙发和凳子的起居室,电视机旁边的角落散乱地堆满孩子的玩具,咖啡桌上堆满杂志和打印出来的单子。“很抱歉,有点凌乱。我们一年前就已经想搬走,但是一直没有时间去看房子。”

斯黛西此刻觉得丁克实在太适合自己了。她爱自己公寓的洁净、宽敞与和谐。她住在这样的地方会疯掉。但她目前只能待在这里。“没关系。”她说谎道。

“你想喝点什么吗?茶?咖啡?草本茶,红牛,健怡可乐……牛奶?”

“我不用,谢谢,”斯黛西笑了,深褐色的眼睛看向角落,“我没有想到你们是在家里开展业务。顺道说一下,这真是个好主意。”

“谢谢。”盖尔坐到沙发上,扮了个鬼脸。“这最开始只是个业余爱好,然后它占据了我们的所有生活。每天都有很多大公司联系我们,想要收购我们。但是我们不想因为钱而做出改变。我们想让网站为公众服务,把大家的生活重新连接起来;我们让人们久别后重逢;我们已经促成了许多婚礼;我们有一木板‘美好时光’宝宝的照片,”盖尔笑了,“我觉得我像是仙女。”

斯黛西注意到了这个引用。她之前在网上浏览盖尔的消息,读过她介绍的一些关于业务和网站影响人们生活的事情。“其实也不全都是正面的,是吗?我听说也有人的婚姻因此破裂。”

盖尔摆弄着沙发扶手上破损的布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你们并没有提到这方面的事,对吗?”

盖尔看起来有一点困惑,仿佛想知道话题为何如此快就偏离阳光和温暖的轨道。“好吧,是的。说实话,我们努力避免谈及那方面的事情。”她又笑了,但这次表情不是很确定。“我说,没必要在这方面喋喋不休。”

“完全正确。我确定你现在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就是网站与谋杀审问扯上关系。”斯黛西说。

盖尔看起来像挨了一巴掌。“谋杀?搞错了吧?”

“我正在调查罗比·毕晓普被杀案。”

“他不是我们的用户,”盖尔尖锐地说,“他如果是,我肯定会记得。”

“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中毒的那天晚上,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你们的用户。有可能……”

“你是想告诉我谋杀罗比·毕晓普的人是我们的用户?”盖尔因惊吓而挺起后背,缩进沙发,就像是要远离斯黛西。

“盖尔,请听好,”斯黛西的耐心逐渐消失,“我们认为跟他一起喝酒的人可能看到了什么,或者罗比可能跟他说过什么。我们需要追踪到这个人,我们认为他是‘美好时光’的用户。”

“但是为什么?”盖尔看起来疯狂了,“你们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罗比当时告诉另一位朋友,他正在和学校里相识的人喝酒。而我们在他当时穿着的裤子口袋里找到一张写有你们网址的纸条。”

“这并不意味着……”盖尔一直摇头,好像这个动作会让斯黛西消失。

“我们需要你做的,就是向所有同罗比一起读过哈里斯顿高中的男性用户发一封电子邮件,问问他们周四是否与他一起喝过酒。而且为防止他们可能会因紧张而否认,我们还需要他们寄给你一张近照,并阐明周四晚上十点到周五早上四点间他们做过的事。你能为我们做到这些吗?”斯黛西又笑了。幸好孩子们不在家,否则她的话肯定会把孩子们吓得大哭。

“我不认为……”盖尔的声音变小,“我的意思是……人们不是为这个目的来注册的,对不?”

斯黛西耸肩。“网站,大体上说,是个积极正面的地方。我想大家会在有人寻求帮助时给予很好的回应。罗比是个受欢迎的人。”她拿出一个可以发邮件的手机。“我会把想要你发出的信息发给你。”

“我不知道,我需要同我的丈夫西蒙谈谈。”盖尔向前靠,拿起咖啡桌上的手机。

斯黛西摇头,用手势表示遗憾。“问题是,我们没有时间浪费。我们如果用友好的方式做这件事情,你们还都能控制你们的网址和系统。或者我们换另一种方式,我拿到许可证后用车拉走这里的计算机,然后想尽办法跟你的客户讲得清楚明白。这样就不好看了,而且我怀疑在有人泄露你们试图阻碍对罗比·毕晓普谋杀案的调查后,还会有多少大公司会关注你们。”

斯黛西张开双手。“但是,嘿,这取决于你。”克里斯·戴文一定会为她骄傲,她想,自己如此彻底地控制住了这个女人。

盖尔厌恶地看着她。“我想你也是搞IT的。”她挖苦地说。

“你不是第一个搞错的人,”斯黛西说,“我们去发邮件吧。”

瓦娜莎将阅读眼镜取下来,放在垫子旁边。“我想就这样吧。”她说。

她对面那个丰满的女人仰坐在椅子里。“我会让事情开展下去。”她说,梅丽萨·赖利担任瓦娜莎·希尔的副主管已经四年了。有很多对瓦娜莎不利的传言,但她还是坚信瓦娜莎钢铁般无情的职业表象下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依她对人类行为和个性的理解,瓦娜莎这样狡猾或者敏捷的人不会真的像看起来这样冷酷无情。而今天,事实最终证明了这一点。瓦娜莎为了守在她受伤儿子的床前取消了所有的约会。好吧,虽然她上午还是出现了,然后开始像特洛伊人一样勤奋地工作。她离开的原因是她儿子的搭档坚持要减轻她的负担。“你感觉怎么样?”她问,光滑的脸上闪耀着关怀。

“感觉?”瓦娜莎皱眉,“我很好,又不是我住院。”

“但你一定非常震惊,看着自己的孩子卧床不起……我的意思是,你作为妈妈,想要给他们最好的,想要把他们的痛苦带走。”

“只有你才会这样做。”瓦娜莎说,语气暗示这个话题到头了。她看到梅丽萨正在寻求与她建立更亲密的关系。她的社会福利工作经历使她渴望其他人发生不幸。有好几次,瓦娜莎想知道梅丽萨的渴望帮忙的欲望是否比她想要把自己肥硕的身体塞进椅子还要强烈。今天她真是幸免于难。

“当然,你也肯定为他的恢复情况而感到焦虑,”梅丽萨说,“他们有没有说过他是否还能正常行走?”

“腿可能会有点瘸。他有可能会再接受一次手术。”透露这么多私人信息令她窒息,但是她知道有时候需要给予下属一点尊重。梅丽萨喋喋不休时,她思考着把时间浪费在播洒母性关爱会是什么样子。母亲会谈论她们与孩子的关系,但她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她们说到的那种灼热的亲密感。她感受到的是对孩子的保护,但是她没有看出这和她对她养的第一条小狗的感觉有多大不同。弱小的狗崽和婴儿都只能用奶瓶来喂养。在某种程度上,她释怀了。她每次听到别的女人谈论与孩子们分开时产生的那种肉体上的缺失,就不想跟这个孩子有任何关联。但是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对孩子的关照不足不是件容易被接受和认可的事情。据她所知,数百万的母亲和她一样有疏离感。

但是只要梅丽萨还在那里自以为是地标榜高尚道德,瓦娜莎和那些与她相似的人就得装下去。好吧,这是一场大交易。她得花生命中的很多时间来假装。有时候她不明白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然而这并不重要。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只为守住第一名的位置。她不欠托尼任何东西。她养育了他,给他衣服穿,给他房子住,直到他离开家去读大学。如果在他们的关系中有谁亏欠谁,也应该是托尼亏欠她。

第六感引导她抬起头来,她看见约翰·布莱登办公室的门打开了。在这样的地方管理团队意味着自己无处藏身,卡罗尔自嘲道。长官从他的办公室走到卡罗尔办公室的这段时间足够让卡罗尔镇静下来,想想可以汇报的那么一点点消息。

布莱登走进她的狭小领域时,她站了起来。她把布莱登和他的妻子当作朋友,她无论何时在警署总部的公共场所遇见布莱登,都对他很客气。“长官。”她僵硬地微笑着说,挥手请他坐到椅子上。

布莱登萎靡不振,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他小心地顾及着后背的疼痛,放松地坐到椅子上。“今天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看着我们,卡罗尔。”

“罗比·毕晓普和其他每一位受害者一样,我们会全力以赴,长官。”

“我知道。但是我们以前的调查总不会像如今这样吸引那么多的注意力。”

卡罗尔拿起一支笔在手指间转动。“我们有过辉煌纪录,”她说,“我一点也不担心成为媒体的焦点。”

“即使这样,我上面还有老板们,他们想要快速得到答案。布拉德菲尔德维多利亚足球队的董事会想尽快结案。这种情况显然让队员们不安。”布莱登通常有足够的外交手腕来掩饰情绪,但是今天,他的恼怒就快表露出来。“布拉德菲尔德的每一位市民好像都是罗比·毕晓普的头号粉丝,”他叹气,“所以,我们进展如何?”

卡罗尔权衡着。她应该让那点消息听起来多一些还是少一些呢?多了,她会有赶上自己所要进度的压力;少了,布莱登又会给她施加压力。最后她决定如实汇报。她陈述完毕后,约翰·布莱登看上去更悲惨了。“我不会催促你,”他说,“但这并不代表我不想要答案。你如果需要人力或其他资源,请让我知道。”他站起身来。

“现在不是资源的问题,长官,现在是信息短缺的问题。”

“我知道。”他转身离去。他把手正放在门把手上,转过头。“你需要我再帮你找个侧写师吗?托尼目前帮不上忙?”

卡罗尔感到一阵恐慌,她不想同随便什么人建立一段临时的工作关系,而那个人的判断只是建立在对她和队员们浅薄的了解上。她想避免受到另一位心理学家结论的影响。“是他的腿受了伤,而不是他的脑子,”她匆忙说,“我们需要侧写师的时候,希尔医生会在我们身边给予支持。”

布莱登扬起了眉毛。“别让我失望,卡罗尔。”然后他就走了,穿过办公室时对大家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卡罗尔盯着他的背影,火冒三丈。他的言语乍听语无伦次,但暗含着批评。约翰·布莱登手下的警官中,没有人比她对工作、对正义的承诺付出得更多。正是这份正义感驱策着她。在处理扰乱人身安全、会让布拉德菲尔德的市民时刻处于恐惧中的破坏性公众案件上,没有其他警官比她有更优秀的表现。布莱登是知道的。但一定有人在某地将他逼得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

萨姆·埃文斯本来该去罗比·毕晓普曾经去过的由仓库改装的房子附近访问民众,因为他的老板认为罗比在那晚走出阿曼迪斯后,可能会在桑拿房或者蒸汽浴室遇见过哪位居民朋友。这样的信息可能帮他们找到下毒的人。萨姆认为这个想法很弱智。喜欢罗比·毕晓普的人已学会在任何可能将其变成讨论焦点,或《布拉德菲尔德晚报》的人面前闭嘴。他知道卡罗尔·乔丹认为他需要修正一下自己的不正当手段,特别是在唐·梅里克决定跟随热点线索,而不是等到后援部队到达后再行动,但导致悲惨结果之后。她已经指出过,他们容不下个人主义。但是他知道她今天将个人利益放在第二位也没有得到什么进展。他只要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卡罗尔就不会责备他的擅作主张。

所以他决定不去毫无意义地挨家挨户敲门,而是躲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屏幕上显示的是罗比·毕晓普的电子邮件。斯黛西已经说过什么都没有发现,但是他不认为她有时间逐一浏览邮件。她同时忙着对硬盘进行技术处理,可能只是快速看了一遍电子邮件。他敢用几个月的薪水打赌,斯黛西查得不够细。

但一个小时后,他心里再也没有认为斯黛西玩忽职守的感觉。罗比习惯简写文字信息,其他人无法通畅地阅读其信件。更糟糕的是,邮件无聊至极。萨姆不相信有比罗比·毕晓普更呆板的通信人。你如果拥有强烈的热情去研究迷幻舞曲的细节,也许还会读一读跟音乐相关的信件。罗比也许能让冰蝶心动,但他的信件只激起了萨姆强烈的睡意。

情信基本和关于音乐的信件一样无聊。冰蝶成为他的主要通信者后,爱情和音乐成为信件最大的主题。但是萨姆不打算放弃,他明白最有趣的信息通常隐藏得最深,所以他坚持不懈。他痛苦但坚定地分析了爱情和音乐三个半小时后,线索终于出现。他差点就错过了,因为它很随意地隐藏在其他内容中。罗比这样写道:“你也许应该告这个白痴。你说他不会故意伤害你,那么对我呢?像他这样的人会拿着枪或其他武器,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们晚点再谈谈。”

邮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萨姆回到邮件档案夹,查看保存的来件。电脑显示:“你有九千七百四十三封邮件在这个文件夹中。信息分类需要一点时间。你想要继续吗?”他点击了“是”,在等待时检查了罗比发送邮件的日期。

他只花了几秒钟就找到了冰蝶快速回复罗比的邮件。“我刚开始感到有点纳闷,这个怪老头总是在现场出现。”萨姆读道。

“他到目前已经给我写过很多信——漂亮别致的手写体,看起来像是用钢笔写的——所有信件都是在告诉我,我们是如何命中注定要在一起,而BBC正在策划将我们分开。没用特别敏感的词,而不管怎样,他看起来没什么妨害。总之,他最后说明因为我主持现场俱乐部演出,所以他开始在那里出现。幸好大多数时候他无法进场,因为他不符合着装要求,但他就在外面徘徊。他拿着一张广告牌来回游荡,广告牌上写着有人密谋将他和我分开。所以有个守门人某天为了气他,就给他看我俩情人节那天出现在《周日镜报》上的新闻。这显然让他非常沮丧。从那以后,他就开始告诉守门人,你已经给我催眠,想让我成为你的性奴隶,而他要把这些事情纠正过来。我从没有想过他最终除了乖乖回到自己的巢穴外还能做什么,但他确实有一点变态。”

萨姆呼吸缓慢,他之前就坚信一定可以在罗比的电脑上找到些东西,这些东西最终能给他们一些确凿的线索。就是这个如假包换的怪人。只有这种人才会想出通过稀有毒药,制造缓慢而恐怖的谋杀事件。

他对着屏幕笑了。他再打几个确认电话,就会让卡罗尔·乔丹知道她对他萨姆·埃文斯的看法是多么错误。

托尼又提炼了一下搜索参数,让元搜索引擎再工作一次。谷歌很在行粗略搜索,但是他要进行缜密的梳理工作时,谷歌就难敌联邦调查局侧写师同行提供给他的这个搜索引擎了。那人在给他这个引擎时故作神秘地点头说:“用这个可能会多花一点时间,但是你可以查到像耳朵和鼻孔里有多少根毛发这样的细节。”托尼非常怀疑它能做的事情已经违反了欧洲数据保护法,但是他不认为警察能查到他。

他胜过美国同仁的很大一个优势就是,他查看的样例范围比他们要小得多。联邦调查局的侧写科如果想看看前两年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白种男性可疑性死亡事件,会找到差不多一万一千个案例。但是在英国,过去两年里发生的谋杀案件总共还不到一千六百例。可疑性死亡案例增加,数据总量就上升一点,但是不会太多。托尼的困难是辨认出相关的目标团体。因为相关谋杀案件很少,所以不可能再根据年龄、性别和种族再细分数据。他已经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获取信息,但是结果证明他完全徒劳无功。他这次的进展比以前更慢,因为药物和麻醉剂,他无法持久地集中注意力。托尼多次陷入无意识状态,笔记本电脑进入待机模式,口水沿着下巴流下来。这让他感到尴尬。

然而,在卡罗尔傍晚到达之前,他已经将搜索范围缩小至九个案例。他想做得更好,以便向卡罗尔证明他仍然在参与调查。但是卡罗尔到达时他未能完成既定目标,所以他决定对于此次搜索只字不提。

卡罗尔看起来憔悴不堪,托尼看着她脱下外套,拖过椅子,坐在床边。昏昏欲睡的双眼和眼角新长的皱纹都暴露出她最近的紧张状态。他非常了解卡罗尔,也熟悉她恢复镇定并笑着面对他的这个过程。“那么,今天过得怎么样?”她问,“我觉得你看上去很不一样了。”她对着床单下面鼓起的地方点点头。

“今天真是不得了。我把排管取掉了,坦白讲,那简直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情。之后,取走夹板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他自嘲地笑了笑,“实际上,我有点夸张了。因为把夹板去掉也不是件我感觉轻松的事情,只是相对轻松。我的关节现在被一个腿环固定住了。”他指指床单下面鼓起的地方。“伤口愈合得很好。他们带我去拍了X光,接好的骨头看起来也不错。所以物理疗法的虐待狂们明天就要放开我,看我能否下床。”

“那太好了,”卡罗尔说,“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又站起来。”

“喂,我们不要得意太早,下床只是意味着在助行架的协助下挪动脚步,而不是可以参加长跑。要想回到从前那样,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卡罗尔嘲笑道:“你的口气就像宝拉·拉德克里夫。好啦,托尼,你又不是布拉德菲尔德的流浪男孩。”

“可能不是,但我有了一次壮举。”他说,上身模仿运动员的动作。

“你会好起来的,”卡罗尔宠溺地说,“那么你今天过得是相当不错了。”

“差不多吧。不过我妈妈来过了,把我二十四小时的阳光都带走了。她说我外祖母的房子有我一半。”

“你除了有个我不知道的妈妈,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外祖母?”

“不,不。我的外祖母在二十三年前就过世了,我那时候还在读大学。我如果那时候就有一半房子可能会过得好些。我总是一贫如洗。”他含糊地说。

“我不大明白。”卡罗尔说。

“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好像还有点吗啡后遗症。但我明白的是,我妈妈说她母亲在过世时将一半的房子留给了我,但我妈妈好像忘记了这件事。这房子已经租出去二十三年,但是我妈妈认为现在是卖出去的时候,她需要我在文件上面签字。当然我是否能得到一分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卡罗尔不相信地看着他。“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偷盗,你知道的。”

“哦,我知道,但她是我的妈妈。”托尼扭动一下身体,让自己舒服些,“而且她是对的,我要钱做什么?我已经有所需要的一切。”“这只是看待这件事情的一种方式,”她将手提包扔在床桌上,“而我无法赞同这种方式。”

“我妈妈是自然之神,你赞同与否无关紧要,真的。”

“我以为你妈妈已经死了,你从没谈起过她。”

托尼看向别处。“我们从来没有达到过你所想的那种亲密程度,是我外祖母把我带大的。”

“那一定很奇怪,对你来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挤出一点干巴巴的笑容。“像是生活在英国版的古拉格群岛上,只是没有雪。”老天啊,让这句无厘头的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吧。

卡罗尔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男人真是懦弱。我打赌你从来不会挨冻或者饿着入睡。”托尼没有说话,不想再引发卡罗尔的气愤或者怜悯。卡罗尔从包里拖出一个木箱,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副棋。托尼皱眉,有点困惑。“你为什么带着棋盘?”他说。

“聪明人进医院时,都会这么做。”卡罗尔的语气很坚决。

“你是在偷看英格玛·褒曼的电影还是什么?”

“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知道那些电影,我确定你也看过。我们都很聪明,这是我们不工作时锻炼脑子的运动。”卡罗尔一刻不停地设计棋局。

“我们认识多久了?”托尼笑了。

“六七年?”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玩过游戏?别说下棋了?”

卡罗尔停下来。“我们有一次不是……不,那是约翰和梅杰·布莱登,”她耸肩,“我想从来没有过。不过这不等于我们不能玩。”

“你错了,卡罗尔,我有充分的理由说明我们为什么不能玩。”

她向后靠。“你害怕我会赢了你。”

他翻了个白眼。“我们都太喜欢赢了,这是一个原因。”他拿出记事本和笔,开始写写画画。

“你在做什么?”

“我在满足你,”他边写边心不在焉地说,“我会跟你玩下棋游戏。但是首先,我会写明为什么这将是一场灾难。”他写了几分钟,撕下一张纸,对折。

“那么我们开始下棋吧。”

现在又是卡罗尔笑了。“你在开玩笑,对吗?”

“我非常严肃。”他拾起一个白子和一个黑子,在手中拿捏了一会儿,然后递给她选择。卡罗尔选了白子,然后他们开始了。

二十分钟过后,他们都被对方大肆厮杀,然后陷入冗长乏味的僵局。卡罗尔长出一口气。“我受不了了,我放弃。”托尼笑着递给她那张纸。她打开后大声读起来。

“我走得太远而导致僵局,是因为我探索了所有的可能,并提前走了四步。卡罗尔玩自杀性追击,试图尽可能清盘。棋子所剩无几的时候,僵局就会永远持续下去。卡罗尔觉得无聊了就会生气,然后放弃。”她扔掉纸片,轻轻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你这个混蛋。”

“棋局就是一面镜子,能很清晰地反映出人们的想法。”托尼说。

“但我不是轻易放弃的人。”卡罗尔抗议道。

“你在真实生活中的确不是。你不会在重要事情处于紧要关头时轻易放弃。但你面对的如果是游戏,你看不到花费大量精力而又不能保障结果的意义何在。”

卡罗尔可怜的将棋子收起来,放进盒子,然后关上盒子。“你很了解我。”

“我们互相了解,所以即使你今天晚上到目前为止都刻意回避,我还是想斗胆问一下,罗比·毕晓普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卡罗尔立即将棋盒打开。“我们再下一局怎么样?”

托尼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很糟糕,嗯?”

五分钟后,托尼听完卡罗尔大概描述了他们上次见面之后发生的事情,不得不承认调查情况确实很糟糕。之后,当卡罗尔在他闭上眼睛后踮着脚尖走出去时,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也许明天他会有比一盘烂棋更好的东西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