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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特拉德布鲁克塔是市议会在六十年代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宝拉估计,在英国的地方当局中,只有他们会想到把一座塔楼租给自己的工作人员。在超过十年的时间里,它成了人们在最不得已时才会住的地方。到了八十年代早期,议会不再逼迫住户搬进他们将饱受潮湿折磨和冷凝水珠困扰的公寓。这个塔楼空置了几年,然后房管部门灵光一闪,意识到这里离迅速扩张的布拉德菲尔德大学校园相对较近。于是,他们想到一个好点子。那些公寓经过六个月的修补后,成了几百个学生的家。

然而,它还是当地居民的心病。他们感觉那些公寓本该装修得更适合他们居住,而不是由中产阶级子弟享有——或者说,被宠坏的有钱混蛋,普通居民更愿意这样想他们。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因此,这片塔楼的周边区域又变成了焚烧车辆的固定地点。宝拉现在可以看到三辆被焚烧殆尽的汽车的残骸。离她最近的那辆车属于贝芙·麦克安德鲁。

自动车牌识别系统曾在下午两点多捕捉到它,当时它正从布拉德菲尔德中心火车站的停车场里全速冲出来。他们向警察局发出警报时,它已经横穿市中心,经过大学,开往斯特拉德布鲁克塔。控制台已经用无线电联系了最近的交通警车。警察及时赶到,看到两个头戴兜帽的小伙子跳下车,往车里扔了一个点燃的汽油弹,然后逃跑了。

火焰充斥整辆车,交通警察打开小型灭火器之前,汽车发生了小规模爆炸。这是极其常见的场景,没人会为此冒险从阳台上往下看。

“我们的痕迹证据就这样完蛋了,”菲丁说,“微量的脱落毛发。”

“但也没有落到托尼的手中。”宝拉指出。

“我们又不知道,”菲丁沉下脸,“我们不知道他让卡罗尔·乔丹采取了什么行动。”

宝拉努力隐藏自己的鄙视。“卡罗尔永远不会毁灭证据,”她说,“毁灭证据等于是背叛了她所信仰的一切。”

“与布朗温·斯科特合作算背叛自己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菲丁拂袖而去,走到如绵羊般顺从的交通警察面前。“找出这些小流氓,”她说,“我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这辆车可以偷。”

卡罗尔还没有适应佩戴访客证进入警察局。她到达警局后,得登记才能入内,然后必须等某人过来护送她穿过前台前往目的地,以确保她不会到处乱跑。这种感觉很不对劲。她至少很聪明,知道要事先致电布朗温·斯科特的办公室,让他们为她单独探监铺平道路。她觉得,这使她免受了一些羞辱。

卡罗尔在他们昨晚使用过的、空气很差的小房间里等待时,启动笔记本电脑,并打开她选择的那些女人的详细资料。同时,她取出一些新闻报道所含照片的复印件,把它们放在电脑旁边。然后,她用指腹轻柔地敲击着鼠标垫侧面的金属板。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后,立即停下来,对自己感到很生气。没有必要紧张,他们不管过去怎么样,已经没有未来。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拯救宝拉,使她的正义事业免遭毁灭性打击。这与托尼无关。她现在需要的是工作效率。而不是像小青年那样纠结万分。

门打开,托尼走进来。他和所有被关在警察局拘留室的囚犯一样,他已经不再体面光鲜。他的头发蓬乱邋遢。他长出了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幅黑银相间的拼贴画,显得既可笑又可怜。他不再年轻,卡罗尔想,心中一阵悲伤和刺痛。这说明她也不年轻了。他的衣服皱皱巴巴的,他看起来更像罪犯,而不是普通民众了。

他看到卡罗尔独自前来,顿时面露喜色。“见到你真好,”他说,“我从来不讨厌独处,但是这里没有东西可读,时间过得太慢了。”

“也没有电子游戏可玩,”她的语气中并没有调侃的意味,但这也不是友善的表示,“我查阅了存档的报纸。显然,这不是所有的……”

“不过几乎每个家庭都会在报纸上发表讣告。殡葬人员会把他们往那个方向引导,这也是让朋友和同事知道葬礼信息的简便方法。”

“况且,《前哨晚报》还会在网络版刊登死者的照片。”

他露齿而笑。“当然,我还纳闷你是怎么分辨谁是金发女郎的呢。我忘了还有这个。想象一下,这在以前是一项多么悲惨的工作啊。打电话给刚刚失去亲人的人,然后问:‘你的妻子是金发吗?是天生的吗?’”

她一时没忍住,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这些年来,她参与过很多次这种粗鲁而唐突的问讯,因为有时这是他们获得所需信息的唯一途径。她很感激科技在这一领域的飞速发展。“我找到两条讣告和一条在我看来符合条件的新闻。”她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面向他,把照片复印件也推过去。

他立刻把所有信息读了一遍,然后又缓慢地再读一遍。他摩挲着下巴,你几乎能清晰听见他用手摩挲胡茬的沙沙声。然后,他把照片复印件推回到卡罗尔面前。“没有这条报道相应的讣告?”

她摇摇头。“我还没有找到。不过,她的双亲住在约克。因此,也许可能是登在当地的报纸上了。”

托尼表情阴冷。“如果那里的报纸上真有讣告,也一定是她父母发的,而不是她丈夫。”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觉得她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为什么?”

他移动一下笔记本电脑,现在他们两个都能看见屏幕。“先说这个人,她有足够的自由去酒吧玩飞镖。我如果没猜错,这个家伙是个控制狂。没有他的陪同,他的老婆不可能和一帮女性朋友去参加社交活动。”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那另一条讣告呢?”

“看看她的家庭成员。五个兄弟姐妹,还有一个足球队的侄子和侄女。显然,这是一个由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组成的大家庭。一个如此有控制欲的男人,肯定希望把受害者孤立起来,而不是处在亲密家庭成员的包围中。”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亲密无间。”卡罗尔反对道。

“我们不知道,没错。不过,这是个合理的假设。然而,他们即便并不亲密,在我看来,凶手也不会承认他们的存在。他根本不会把他们写进讣告中。不,卡罗尔——”他用一根手指戳了戳照片复印件,“把这个检查一下,没有讣告,没有来自悲痛鳏夫的悼词。”

“也许他太沉浸于悲伤中了。”

托尼耸耸肩。“有这个可能。但是看看这张照片,她的身体绷得就像拉紧的弓弦。”

“有些人不喜欢拍照片。”

“她和孩子们一起拍了照片。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会很关心孩子们表现得怎么样,举止是否得体,很容易能忘掉自己,忘掉紧张。但我觉得她很焦虑,可以说是到了恐惧的地步。你可以在受虐者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他们生怕自己走错一步路,激起近在咫尺的暴怒。”

“我觉得你从照片里读出了很多东西。”卡罗尔没意识自己回到以前对待托尼的模式了。卡罗尔就是试验托尼各种想法的温床。托尼向她抛出想法,她试探、检验它们,确定它们是否正确。

“这只是冰山一角,卡罗尔。哪个女人会在晚上十一点带着两个小孩,开车去约克?去拜访不再年轻、当时很可能已经裹在被子里睡觉的父母?”

“报纸是这么说的,她想避开交通高峰。”

“你如果想避开交通高峰,会在八点出发,而不是十一点,”托尼讥讽道,“你十一点开车上路,车里有两个小孩,只有一个原因,你担心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安全。”

一阵沉默,卡罗尔思考他的话。最后,她说道:“这是一个风险很大的赌局。”

他的肩膀突然矮下来。“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干的,然而,我们赢的时候比较多。卡罗尔,我被关进这个倒霉地方,被指控犯下两起谋杀案,事情压根不是我干的。如果我必须赌赌,我会试试看。”

“我理解。不过你很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给自己壮胆。”

托尼的假面具陡然滑落,卡罗尔瞥见他的绝望。“卡罗尔,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不知道菲丁是出于什么理由,但她真心想要把我关起来。我不知道除了你还有谁可能把我救出去。我知道你还在为迈克尔和露西的事怪罪于我,但我并不是那个拿着刀的人。是的,我犯了错。我的视野太过狭窄。但相信我,我已经狠狠惩罚自己了。然而,我不觉得任何头脑正常的人在当时能弄清楚万斯的计划是什么。我不相信有哪个心理侧写师能搞得清楚他当时在想什么。我尽了全力,而事情还是变得一团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点。”他的双眼中闪烁着泪光,因为激动而声音哽咽。“卡罗尔,我认识你之后,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会为你挡子弹。我为了你,也会为迈克尔挡子弹,”他露出扭曲的笑容,“也许不会为露西。”

他的话语就像一把刀子搅动着她的肠子。她下决心不让托尼近身一步,但这个黑色笑话拨动了她的心弦。“别自作聪明了。”她说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哽咽了。

“我们都会犯错,卡罗尔。有些错误的代价很大,即便如此,我不该受到失去你这这样的惩罚。”他说道,恳求地摊开双手。

她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匆匆拿起来。“我会调查一下的。”她没好气地说道,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她不愿意让托尼回到她的生活中。现在不行,永远都不行。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多么巧妙地操纵她的情绪。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托尼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玩弄她。但托尼什么都改变不了,迈克尔和露西不会活过来。好吧,她已经向托尼表明她比托尼更优秀。她会做正确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是正确的。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这件事本身。

卡罗尔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警察局的。她到路虎边上时,那种暧昧不明的感情已经消散。她爬进车里,把前臂搁在方向盘上,直视着前方,试图冷静下来。几分钟后,她终于镇定,拿起手机,给斯黛西发了一条短信:

把能找到的关于班汉姆村的加雷思·泰勒的所有资料都给我,越快越好。

现在,她只能等待。

警察不能仅凭一瞬间的灵感工作。辛苦的问讯和核查才是日常工作的主要内容。只有这样,工作才有可能会见成效。宝拉因为提到便携式麻醉设备,在老板心中的地位可能升高了,但一位整天打电话的辛勤探员,才能跟上最严苛的领导的节奏。

那位探员突然跳到宝拉的桌前,就像赢了寻宝游戏的小男孩一样忘乎所以。“我帮你找到一套被盗的便携式麻醉设备。”他一边说,一边向卡罗尔挥舞着一张纸。

宝拉也情不自禁地感到有些飘飘然。有时候,调查中最细微的进展,都像跨出了一大步。“干得好。它是在哪里被盗的?”

“五周以前,在曼彻斯特大学的应急服务机构会议上。他们有个展览厅,设备生产商在那里展示他们的产品。从急救车到卫星广播,应有尽有。然而,有个公司把便携式麻醉设备做得有点太便携了,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他把本次展览的细节资料递给宝拉,并对她咧嘴一笑。“它是在夜里从展台上消失的,他们白天当场演示这玩意是如何工作的。”

“他们有没有报案?”

他摇摇头。“组织者劝他们说,报案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赔偿了丢失展品的费用,因此公司没有什么损失,而组织者也避免了警察在展览上到处巡查的尴尬。所以我们并没有此事的记录。”

“太妙了,干得好。那么,有人知道可能是谁偷走了它吗?”宝拉在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宝拉已经知道自己的期望有些过高了。

现在,他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他们也许有怀疑对象,但没有透露出来。”

“你有展厅的规划图吗?”

他惊讶得眉毛挑了起来。“当然……不,我没有,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会跟进的。”

“还有官方的出席者名单。还有一件事——设备所需的麻醉气体呢?他也偷了这个吗?”

他点点头。“设备里装的显然是真家伙。你如果问我的意见,这真他妈愚蠢。”

宝拉叹了口气。“你如果觉得自己不会成为犯罪的受害者,就不会常常做好合理的预防措施。不过,你干得不错。尽快弄到地图,我拭目以待哦,外加一份参会人员和参展商名单。”

他离开了,因为将要去做有意义的事情,走路时蹦蹦跳跳。这位警员的工作一旦完成,宝拉必须说服菲丁去确认托尼是否参加了这次会议或展览。宝拉期待他在那几天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真遗憾,她无法告诉她老板,这最新进展全是托尼的功劳。这证明托尼对调查是有帮助的,宝拉还可以提醒菲丁,托尼对警方是非常有价值的。然而,这很可能并不是让她升职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