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沼泽精神病院坐落于城市西北面的一座山边。在那里,温室花草纷纷败下阵来,让位于野性十足的沼泽地植物大杂烩。从建筑里面的一定角度可以俯瞰这座山,看到下面的树木、屋顶、草地、灌木和花圃,看不到上方泥沼中饱经风霜的野草和发育不良的灌木。托尼曾用一种维多利亚风格的隐喻形容医院和里面的病人。“医院希望病人能背对着疯狂的丛林,变成山下有序生活的一部分。”他当时说道。典型的托尼式语言,她心想,然后对自己感到有些生气,因为她居然很喜欢托尼给世界带来的丰富多彩。如今,他自己被认为是个疯子,她成了有责任让他回归主流社会的人。

医院有一块宽阔的开放场地,卡罗尔穿过安全门,把车停在离医院大楼相当远的地方,松开闪电身上的皮绳,让它跳下路虎。天空灰蒙蒙的,即将下雨的样子,但也只是可能下雨。她不顾狂风,沿着车道行走。她确定周围没人后,让狗儿自由地奔跑。闪电和昨晚一样,在地面上来回奔跑,但不用卡罗尔召唤,不时回到卡罗尔身边,然后又开始另一次折返跑。卡罗尔让狗儿跑了一刻钟,然后把它带回路虎中,留给它一碗水和一把狗食。

她到达主入口时,感觉到有雨点落下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低喃道,推开门。接待区被刷成米色和灰色,看起来与一般的公共机构别无二致。然而,有人努力发挥点想象力,让这里变得更富吸引力。墙上到处挂着宁静山峦的迷人风景照,一对巨大的蓝色釉陶壶里插着五颜六色的室内植物。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陶壶太沉重,他们很难把它们搬走并丢掉,卡罗尔思忖道。旁边有一个无门的门框通向等待区,访客通过审核并被允许进去探望病人之前,就在那里等待。被玻璃墙包围的接待台后面,有个女人正在接电话,还有个女人看着电脑。

卡罗尔耐心地站着,等待其中一个能停下手头的重要任务,接待她。她等了几分钟。正在接电话的女人终于结束通话,滑开玻璃上的一块板。“探视时间从中午开始,”她不太友好地说道,“他们应该在大门口告诉你了。”

“我不是访客。”卡罗尔出示以前的警官证(它曾让她随意出入各种场所),在那名女子面前迅速地晃了一下。“我想见麦琪·斯宾塞。”

“你预约了吗?”

“没有。”

“你能告诉我你有什么事吗?”

“这是机密。”

电脑后面的那个女人听到这话,抬头瞥了一眼,就像狗儿闻到什么气味。她先是皱起眉头,然后表情突然豁然开朗。“我见过你和希尔医生在一起,”她露出微笑,“莫莉,这位女士是希尔医生的工作伙伴,希尔医生帮她做过心理侧写。”

莫莉硬挤出笑容。“我会看看斯宾塞女士是否有空。”她滑上那块板,又打电话。这次通话很短,期间她还瞥了卡罗尔好几次,然后她把电话放回原位,重新打开那块板。“她很快就来。”她拿出一块写字夹板,递给卡罗尔一支钢笔。“你不介意登记一下吧?”

接待台旁边的沉重大门咔哒一声打开,一个女人从里面走出来时,卡罗尔刚完成繁文缛节,将访客参观证别在外套上。麦琪·斯宾塞虽然出生于五十年代中后期,看起来是个把舒服当作头等大事的女人。她穿着松松垮垮的卡其色斜纹棉布裤,上身是一件宽松的蓝色T恤和手工编织的混色羊毛衫。一副深红色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底部,看起来更适合圣诞老人佩戴。她那圆鼓鼓的脸蛋上布满皱纹,透露她爱笑的天性,那绝不是皱眉引起的。她看到卡罗尔,习惯性地露齿而笑。“嗨,我是麦琪·斯宾塞。我听说你想跟我谈谈?”她伸出一只手。她们握手时,卡罗尔发现她的手很温暖。

“我是卡罗尔·乔丹,”她说,“谢谢你来见我。有没有什么方便说话的地方?”

麦琪瞥了一眼访客等待区。“莫莉说是机密,对吧?”卡罗尔点点头,“那么,这里显然太公开了。跟我来,我们可以在我的办公室里聊。”

麦琪刷卡通过多道上锁的门和短走廊。卡罗尔紧随其后,来到一个整洁的小房间。从这里看出去,从下面的庭院到远处的高沼地都尽收眼底。显然,这里的员工可以享受大自然的壮观美景。麦琪的办公室里塞满书本、卷宗和文件,但与托尼的办公室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唯一没有放置书架的一面空墙被一幅五彩缤纷的拼布挂毯占据,挂毯上的图案似乎是印象派的山岳景观。麦琪招招手,示意卡罗尔坐到一把椅子上,然后自己坐到整洁的办公桌后面。“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卡罗尔从包里拿出托尼的信。“我恐怕是靠欺骗进到这里来的,我不再是警察了。我正在和布朗温·斯科特一起工作,她是一名刑事律师。”

麦琪身体前倾,张开嘴想要说话。不过,卡罗尔举起一只手。“拜托,请听我把话说完。”麦琪一下子坐回椅子里,脸上的笑容已然消失。

卡罗尔开门见山地说:“托尼·希尔昨晚被逮捕了,涉嫌犯下两起谋杀案。你了解托尼,你知道这样的指控有多荒谬。然而,有些间接证据对他不利,还有一个人打算靠这个案子扬名立万。我正在与他的律师合作,以证明他的清白,”她把那封信推到麦琪面前,“他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麦琪瞠目结舌。“托尼?被逮捕?你确定?”

“我刚从斯肯弗里斯街的警察局里出来。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

“很难让人相信?这太离奇了,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有同情心的人。认为他会故意杀人的人真是太可笑了。”

“不幸的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那样了解他。而且,他看起来的确和大多数小伙子不太一样。”

麦琪噗嗤一声笑出来。“别开玩笑了,他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我在这里工作,已经看遍世事。不过你说的这件事还是让我大开眼界。真不可思议,可怜的托尼。”她拿起那封信,把眼镜推到鼻子上。她读得很仔细,然后把它放回到办公桌上,“好吧,我们这里有些关于数据保护的规定。我不能让你查看事故记录,因为我们有责任保护员工和患者的隐私。不过,我有托尼的授权,应该可以给你关于他的记录的拷贝,但需要隐去相关患者的名字。这样可以吗?”

卡罗尔点点头。“我不需要太多细节。我只想知道日期和事故的性质。”

麦琪点点头。她把电脑键盘拉到面前,敲击按键,带着在老式手动打字机上学会打字的人才有的激情。她不时会停下来,用指尖按摩一下前额。“幸好如今所有东西都被放在网上,”她嘟囔道,“而且都能被搜索到。”

几分钟后,她说:“我打算把所有与托尼有关的记录复制到一个单独的文档中,然后删掉所有与病人相关的信息,把文档打印出来给你。这样可以吗?”

卡罗尔点点头。“完美。”

麦琪心做事时,会不自觉地用舌尖舔一下双唇。终于,她看了看卡罗尔,露出笑容:“找到了,一共有四条记录。我想你应该想知道膝盖那件事吧?”

记忆中的一股情感漩涡击中卡罗尔,让她猝不及防。她清楚地回忆起托尼遭病人用斧头袭击住院,留下严重后遗症。她不需要确认这件事的发生时间。劳埃德·艾伦的名字深深刻在她的记忆中。“我当时就在附近。”她冷静地说道,掩饰平静外表下的情感波动。

正在此时,门晃晃悠悠地在她身后打开。卡罗尔一转身,看到艾登·哈特走进来,他是这里的院长。卡罗尔至少已经有一年没有看到他了。然而,时间公正地对待了他。他看起来并没有发胖,但不知怎的,脸松垮得像面饼皮,而且还有双下巴。他虽然还没有到四十岁,眉间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根据他的眼白看,他像患了肝病。卡罗尔从不觉得他有什么魅力——特别是在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之后——如今,他从外表到内里都让人讨厌。“该死的,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质问道。他作为心理学家,提问技巧似乎还需锤炼。

麦琪显然已经习惯他的好斗脾气。“我只是在整理希尔医生需要的东西。”她冷静地说。

“谁授权你这么做的?”哈特又往房间里走了几步,用身高和体积对那位女士施加压力。

麦琪并未害怕。她拿起托尼的信,向他挥舞着。“有希尔医生的授权,他有权查看自己的记录。”

哈特动作夸张地四下寻找托尼。“我没有看见希尔医生。”

“他写了授权信,让乔丹女士代表他来这里拿相关信息。”

“他不能这么做,这关系到数据的安全。”

麦琪摇摇头。“我已经隐去能辨识出病人或其他员工的所有信息。”

“我不想把我们的任何信息泄露给第三方,不管信息是否经过了处理。她不是警官了,你知道的。她是冒充警察溜进来的。”

“不,不是这样,她已经告诉我她不是警察。”

鳄鱼般的笑容爬上哈特的脸庞。“不过,她没有告诉门卫或前台接待。她使用警官证混过了保安系统。”

卡罗尔耸耸肩。“我需要一张带照片的证件,但我手头只有这张警官证了。我从没说过我是在职警察。”

两道红晕出现在他的双颊,好像孩子用口红画在他脸上的。“不要和我抠细节,乔丹小姐。我希望你现在就离开。”他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卡罗尔身上,卡罗尔看见,麦琪在他身后偷偷摸摸地敲击键盘。

“我不拿到我想要的东西,是绝对不会离开的。我的行为完全合法。我们很容易就能拿到法院的命令。”卡罗尔不愿意还没争取就缴械投降。

“那么,等你拿到了再说,”他猛地推开大门,“麦琪,送乔丹小姐出去,可以吗?”

“没必要这样小题大做。”麦琪一边说,一边拽着卡罗尔的胳膊肘,引导她往门那边走。哈特目送着她们离开。麦琪打开第一扇上锁的门时,他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麦琪注视着他的背影,露出洋洋自得的笑容。“我估计他原本想目送你走出大楼,真是卑贱至极,他简直是‘绅士’的反义词。我不知道托尼怎么受得了他。我也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受得了他。”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卡罗尔走向接待台。然而,她们快要走到前厅时,她突然转身进了另一个办公室。一位身穿护士服的年轻男子坐在桌前,正在制作一张电子数据表。他抬头看时,她们正好走进来,对他露出大大的笑容。“你欠我一杯酒。”他探出身体,越过桌子,从打印机的托盘里拿出一叠纸。

“谢谢,斯蒂芬。”麦琪收下那叠纸,递给卡罗尔。“这就是你要的东西。藏起来吧,不要让接待台的告密者看到。你真该走了,卡罗尔。”

“谢谢,这是个好主意,”卡罗尔说,跟着麦琪来到走廊,“我似乎记得你以前也这么做过。”

“在这里,我们互帮互助,”麦琪说道,“毕竟艾登只会为自己打算。告诉托尼,振作起来!”

卡罗尔出去的时候,故意一直瞪着接待人员,只有这样才不会显得可疑。她走出前门保安的视线范围之前并未看那些纸。她将车停在一条林间小路上,开始阅读。删节的报告并不容易看,然而,她把报告与娜迪亚·韦尔科娃在医院开会的日期进行比对后,一件事立即清晰起来。

托尼因为患者的骚动而流鼻血并接受治疗那天,娜迪亚·韦尔科娃也在医院里。“你简直太美了。”卡罗尔说,亲吻了那页纸。第一条对托尼不利的证据已经被完美推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