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与雅各布·戈尔德谈过后,更加烦躁不安。这个下午,在布拉德菲尔德沼泽精神病院,他已经看了两个病人,但几乎不记得关于他们的任何资料。他的精神状态严重干扰了他的工作,显然是时候认真对待那个让他不舒服却又无法抗拒的结论。
他下班后,回到在小船上的家中,第一次决定不把它视作一种可怜、倒退的境地,而是象征了改变和可能性。他以前从未深思熟虑过,他早已适应了生活场所和生活方式这么积极向上,他这样告诉自己。他在脑海中想象出自己的一个分身,长得与他一模一样,正在对自己指手画脚。他停止想象时,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简洁紧凑的船上生活。唯一的倒退是缺乏放置书籍的空间。但这总会有解决办法的,不是吗?发散性思维,这正是他需要的。他也许能在附近租一间仓库,把它当作书房来用?他不介意走路。他发出空洞的笑声。“很有可能,我抵达那里之前,已经想出来我需要那本书做什么用了。”他说出了声。
“现在,你急需的不是书,”他说道,打开冰箱和旁边的食物储藏柜,“而是食物。没有意大利面,意大利面酱还有什么用?没有早餐谷类食物,牛奶还有什么用?没有面包,黄油又有什么用?”是时候进行一次紧急大采购了。他抓了一个牢固的可重复使用的购物袋,是卡罗尔让他买的——天哪,不,别再想她了,你不能对一个该死的购物袋都触景生情——当时他们正在办一个案子,在深夜抽空去杂货店采购之后,她让他买了这个袋子。几条街之外有一家连锁超市,他在半个小时内就能回来。
但是,回来干什么呢?各种悬而未决的问题在他脑中飞速旋转着,他的思绪就像是街机弹珠台中的一颗小钢珠。空荡荡的椅子提醒他,他的生活也是空空如也。接下来,他将填写一堆病历记录,不过平心而论,那些病人比他目前的状态要稳定多了。他还需要填写几个小时,想出比苦苦思索更具建设性的办法之后,他才能安心入眠。
托尼穿上外套,进入茫茫夜色中,下定决心让卡罗尔·乔丹离开他的思维体系。他只需要用一些其他事情占满大脑,一些更具挑战性的事情。他让自己的思绪向前回溯,让它找到一个落脚点。
他转过西班牙小食吧的拐角处时,想起来宝拉负责的失踪女子案。他掏出手机,给她打电话。宝拉一接电话,他就开门见山地说:“宝拉,你找到那个失踪女子了吗?”
“你好,托尼。据我所知,还没有。我今天还没有直接参与过这个案子,但如果有任何进展,我会知道的。”
“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说,她准备在回家途中在‘新鲜速递’停下买东西?她像往常一样下班,之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
“我还没听到过相反的说法。你应该对我正在做的事情也感兴趣。你记得我负责的谋杀案吗?我们认为凶手对死者使用了电棍。”
“这能缩小范围,不是吗?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在拥挤的酒吧里给别人的饮料里下迷药那种案子。这个案子需要更近的距离,需要凶手亲自出马。因此,他肯定是在某个相对隐密的地方逮到她的。你不可能在一堆观众面前用电棍攻击某个人,除非你是个警察。另外,你还得计划好逃跑路线。因为使用电棍跟把某人打昏不同,受害者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恢复意识,没错吧?因此,你得事先精心计划。这绝不是一时冲动所为。”
“你说完了吗?”宝拉用温和的语气调笑道。
“自言自语罢了,不好意思啦。”
“不,你的想法很吸引人,听从你的大脑的指引吧。我如果听说任何关于贝芙的新情况,会告诉你的。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感兴趣呢。”
托尼从运河附近的高楼下走出来,寒风抽打着他的脸,他赶紧竖起衣领。“我正打算带着思考去散步。”
“好吧。你用皮带把它拴牢了吗?”
“你的笑话很好笑。我猜你还不知道她去的是哪家‘新鲜速递’吧?”
“不太确定,不过根据推理,她从医院到家的路上,会经过肯顿谷街的那家很大的‘新鲜速递’。你知道我说的哪家吗?”
“就是你背对城市时,在你右边的那家吗?在环形交通枢纽前面?”
“就是那家。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需要买一些食品杂货。”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他挂断电话。他把电话放回口袋里时,很想知道自己只在关键时刻使用电话这个习惯是不是从年轻时就形成了,当时固定电话收费还很贵。亲手把他拉扯大的外祖母认为,电话是骗傻瓜钱的,她觉得情况紧急时才允许大家使用电话。他还记得,外祖母总是生活在害怕失去电话低使用率折扣的恐惧中。手机首次被引入英国时,接听和打出的费用都高得离谱,外祖母更加厉行节约。他很清楚同龄人在电话上尽情闲聊,丝毫不在乎会花多少钱。这跟年龄没有关系。不,这一定是他个人的怪癖之一。他的大部分朋友和同事在电话里跟他聊天时,他经常会停顿,大家更加认为他是个怪胎。卡罗尔以前常常——不,他不想让关于卡罗尔的回忆占据他的大脑。
肯顿谷街大约有两英里长。没有直达的路线,他不得不迂回穿过市中心的外围,还好,他脑中的地图已经够用了。他真正进入思考状态时,差不多能靠头脑的自动导航能力找到方向。
为了自己好,把卡罗尔·乔丹永远从他的生活中驱逐出去,到底意味着什么?一步步来看。实际上,与他们以前的关系相比,她如今算是已经走出了他的生活。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住在上面两层,而卡罗尔的公寓在地下室,他们的距离只有一道楼梯和一扇锁上的门。他们并没有亲密到形影不离,但托尼大致能感觉到她在不在家。他就像《诗篇》中的一个领主,守护着卡罗尔的出入。
接着,他继承了在伍斯特的那栋宅子。生平第一次,某个地方让他有了家的感觉。他步入公园旁那栋爱德华七世风格的大宅子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人们说的归属感是什么。埃德蒙·亚瑟·布莱斯的房子可以将托尼拥入怀中,他们是多么相配啊。在那里为卡罗尔办一个欢迎回家的派对的话,空间绰绰有余。他们如果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试探性地互相靠近一步,也许可以有更多的发展机会。
他们之间的每件事通常都是试探性的。两个谨慎的人,情感创伤和心理伤害对他们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两个都不是那种你会选择去爱的人。然而,他俩开始慢慢明白,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某种爱情。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传统爱情很快就会演变成浑身臭汗地做爱。托尼从不打算让这段感情以此告终,这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这么做。
他们创造出一种很特别的关系,这种关系更适合他们的职业生涯和个人生活。他们彼此信赖,这种信赖不同于对其他任何人的信赖。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生活过,但他们的日常生活却有某种联系,所以卡罗尔不在他身边后,他非常难以忍受。
然而,离开只是变化之一。她沉浸在悲伤中时,并没有求助于托尼,而是让压抑在内心的激烈情感爆发出来。她毫无顾忌地怪罪于他,她离开托尼的那晚,是托尼记忆中最难熬的一天。托尼说服自己,她会回来的。然而,如他所料,他错了。她远离了他们所有人,没有回头看一眼。她好像已经死了,然而用一种不光彩的方式阻止他们聚到一起,歌颂她对他们的重要意义。不过,哀悼是真实的。
然而,托尼走出了第一步,超越了最初的悲伤。现在,他住在一个与卡罗尔毫无关系的地方。她只上过一次船,当时它还停靠在另一座城市的码头,而那次拜访并没有留下美好的回忆,一丝也没有。他在这里的任何地方都看不到卡罗尔的影子。这里是他的领土,让没有她的日子变得容易一些。
第二步是接受他们的关系已经结束这个事实。不管如何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那种关系已经完蛋了。她如果在短暂休息之后回来,并愿意与过去划清界限,他们也许还有办法回到那种简单的相伴与爱慕的关系。可能很艰难,但至少能使死者让位于生者。这是他经常向患者鼓吹的说法。现在,他不得不亲自实践自己宣扬的疗法了。
托尼继续走着,完全没注意周围,只是偶尔抬头看交叉路口,以便确认方向是否正确。他这样走路时,就像放开了思维和情绪的刹车。他能让自己振作起来,变得更加坚定,告诉自己不要再渴望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并接受它已成过去这一事实。渴望与思念毫无意义,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知道自己还没能做到这一步。然而,希望能做到已经是成功的一半。然后,他就能开始第三步——正如他所鄙视的那种治疗师所言——继续前进。接受他人生的这一章已经翻过了,是时候翻开新的篇章了。要坚信,还有别人能填补他生活和心灵的空白。
是的,没错。
看来他还需要与雅各布多见几次面,才能说服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他在卡罗尔·乔丹离开后的生活,比认识她之前的生活更好。虽然事实上,卡罗尔是唯一能让他放下防备的女人。卡罗尔知道他的黑暗面。卡罗尔会比他母亲活得更长。他有多少机会找到另一个她这么好的女人?
“别再想下去了。”他的声音与阅兵场的指令一样响亮。他吓到了两个正在公交车站考虑自己事情的青少年,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幸运地及时到达主干道,思考暂告一个段落。他离超市只有几百码远时,开始背诵购物清单。“意大利面、谷物麦片、美味面包。也许再来一些火腿或意大利腊肠。西红柿应该也不错。”
他并没有使用步行入口,而是沿贝芙走过的路线走到停车场。傍晚的超市很繁忙,停车场里有持续不断的车流。最靠近超市的地方,各种车辆都在寻找好位置,寻找任何可以见缝插针的狭窄车位,因为这样他们只要步行很短的路途就能进超市。“你如果正好有急事,”托尼一边走一边沉思,“会尽快停在偏远的地方,多走些路。你也许就是这么做的,贝芙。你不想参与激烈的争夺,只想快些进去,出来,回家见你的儿子。”他停下来,四下打量。停车场的照明非常好,但他怀疑“新鲜速递”的监控录像的覆盖范围没有多广。在停车场边缘,摄像头之间间隔很远。
托尼继续往超市走,对贝芙·麦克安德鲁和娜迪亚·韦尔科娃感到纳闷。两个显然无可指摘的女人都失踪了,一个已经死了。在她们的生活中,没有明显的冲突根源。他希望自己不是唯一考虑到要将这两个女人联系到一起的人。
他成功地将购物篮装满(都快溢出来了),去收银台结账。不知何时,咖啡、披萨、苹果、葡萄、鸡蛋、培根和豆子罐头已经神秘地到了他的篮子中。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把这些都装到一个购物袋里。更糟糕的是,他还得拖着这堆东西穿过整个城市。但没有时间再挑拣一遍了,除非他想被排在他后面的顾客用私刑处死。因此他付钱购买了一个新的可重复利用的购物袋,走回停车场。他在思考有几种办法回到船上。
他不想走回家。他已经不再思考案件,天又开始下雨,而他的膝盖很疼,提醒他应该约主治医生谈谈做手术的事情了。托尼一想到医生查克拉巴蒂夫人,就感到很甜蜜。他正准备叫出租车时,一辆双层巴士轰隆隆地穿过停车场,停在离他只有几码远的站台上。
巴士是驶往普雷斯顿街车站的。离他小船的停靠处只有区区五分钟的步行时间。这是一辆无人售票车。他犹豫了一会儿,期间有几个顾客先于他上了车。他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零钱,上车后只会招来司机的叹气和抱怨,这可不好。
正如他所预料,司机发出嘘声,在给车票和给二十英镑找零钱的整个过程中一直小声抱怨着。托尼抬起头望天,耐心地等待着。
然而,他突然发现一件大大出乎他意料的东西。司机座位的上方安装着监控录像显示屏。托尼以前从未研究过这个东西。他就算琢磨过它,也只会推测它只能显示车里的情况。然而,事实完全不是这样。屏幕被分成九个部分,分别显示上层和下层车厢、入口和出口,还有车厢的后部。他推测,这是为了让倒车更容易些。让他意外的是,巴士外面的很多地方都在监控之下。有个广角镜头能够覆盖整个人行道的宽度,并一直拍到商店玻璃橱窗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一块屏幕显示了巴士另一边的马路。托尼心想,如果那是一块独立的显示屏,也许能显示马路上汽车的车牌号码,甚至能看清车里的司机。
“这车多久一班?”他问司机,后者正把硬币一个个地丢进他等待着的手中。
司机疲倦地叹了口气。“每二十分钟一班,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
“这是唯一开到超市的巴士吗?”
“我看起来像谷歌吗?过去坐下,这样我才能赶紧开车。”
“我能站在这里看看显示屏吗?”
司机指指保护他远离乘客的有机玻璃屏上的指示牌。“你不认字吗?车辆行驶时,所有乘客都不能超越此界限。意思是,坐下,让我一个人待着。你要么遵守规定,要么下车。”
托尼坐到一个双人座的靠走道的座位上,另一个座位已经被一位体型巨大的老妇人占据,她身边还有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装的似乎是土豆和饼干。“可悲的饭桶。”她说道。她看见托尼目瞪口呆,咯咯直笑。“是他,不是你。在‘新鲜速递’有两个车站,亲爱的。三十七路穿过肯顿区前往肯顿谷,然后绕一圈回到终点站煤矿。我觉得是每半小时一班。还有些短驳环线客车只在这一地区行驶,那种车没有行车时刻表。”
“谢谢,你提供的信息对我很有帮助。”
她好奇地看着他。“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可笑,你为什么对巴士这么感兴趣?”
“说来话长,”他说,“我可能也没办法解释清楚。可能与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关。还有,人可能不会经常思考自以为了解的东西,”他露出微笑,“我的话可能会让你稀里糊涂。但是别担心,我不是危险人物。”
老妇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你确定?”
他遗憾地摇摇头。“不是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