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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一直很喜欢他与雅各布·戈尔德医生见面的那个房间。其中没有任何东西会让他想起那些他花了大把时间的地方,它在情感上很中立。墙壁是柠檬黄色的,被四幅巨大的画作分割开来,画上的内容是海滩、海景和潮汐河口。两把扶手椅以一定角度相对摆放在煤气取暖器的两边,中间有一条色彩柔和的条纹小地毯。在微微突出的飘窗上放着一把躺椅,靠近椅子头部的位置还有另一把扶手椅。一张低矮的桌子放在地板中央,上面陈列着一系列异国风情的抛光贝壳收藏品。

这是那种能让人冷静下来的空间,非常适合学生与导师见面——大多数心理学家视之为职业生涯的一个重要部分。这有助于他们提高技术水平,成为更好的从业者,这正是托尼重视的东西。但他在这方面有个问题:他对于自己认识的大多数导师,并没有非常多的尊重。他很清楚自己有着非传统思维。他认为自己比大多数干这行的人都要聪明,这并不是傲慢自夸。然后,他听了戈尔德医生在学术报告会上谈论被毁坏的生活。他认为,这人非常适合当他的导师。他想要师从戈尔德医生,但被谢绝了。“我不做导师。”他用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说道。

这并不能阻止托尼。“我知道为什么,”他说,“与你的病人相比,你的同行可能很无聊。但我并不无聊,我甚至不能算人类,只是‘被误认为人类’。”

戈尔德医生皱起眉头,注意起这个穿着搭配糟糕的衣服、顶着丑陋发型的小家伙。托尼想起,卡罗尔也曾这样看过他,而当时他几乎没有注意到。“你是谁?”

“你还记得去年在布拉德菲尔德出现的连环杀人犯吗?受害者是年轻男性的那个案子?”

戈尔德医生的脸色变了。“你是那个心理侧写师。”托尼点点头。没必要再多说什么。雅各布·戈尔德要么会咬他,要么不会。他们就这样站着,互相打量着对方,毫不在意会议上的喧闹交谈声。“下周过来跟我谈谈,我基本都在利兹。你可以通过大学联系上我。”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托尼在第一次见过导师之后,知道他找到了能帮他与自我相处,与工作、成就和错误相处的人。托尼很幸运,雅各布·戈尔德发现自己应该为托尼破个例。

托尼过去常常以为导师这个角色类似于忏悔室的牧师。根据他的理解,天主教的理论是:你有罪需要坦白时,就来吧;牧师会帮助你看清你人生道路上的错误;然后你需要赎罪,以提醒自己记住正确的道路、真理和光明;接着,你离开了,似乎不再有罪;最后,你把一些供奉金放到你和牧师之间的盒子里。放进去的想必也有上帝,不过他老人家似乎不会过度干涉教堂的运行程序。

托尼每年与戈尔德医生见一两次面,当他在看诊过程中出现困惑时;当他感到无法很好地处理职业生涯中的某些事情时;或者——这种情况更少见——当他的私人生活抛给他一些难题,他无法轻松解决时。他不管把什么问题带到导师面前,雅各布五十分钟的循循善诱往往会提供一种解决方案。至少,他会让托尼得到某种程度的豁然开朗。天主教会有苦修赎罪,他们会面时,有一个根除问题根源的程序。托尼他离开时,一定会下定决心做出一些改变,解决难题。

然而他经常失败。

然而这也是程序的一部分。

托尼知道,他被杰科·万斯打得一败涂地之后,应该及时与雅各布沟通。但是,他下意识地回避与导师见面。雅各布与托尼的关系很松散,但已经通过媒体充分了解事情经过,给他发了支持短信。就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言,他等于在大喊:“喂,把你的屁股挪到这里,马上!”

而现在,他真的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今天,他会选择扶手椅,而不是躺椅。雅各布坐在他对面,修长的双腿交叉着,一本精致的笔记本在他的膝上摊开,万宝龙钢笔躺在厚厚的奶油色纸页的接缝处。“你最近还好吗?”他们见面的开场白经常就是这句话。雅各布除非已经住到荒岛上,无法上网看新闻,否则只要看看最近的各种报道,必定对托尼目前的状况心知肚明。

“呃,让我想想,”托尼在胸前把双手的指尖靠到一起,做成尖塔状,“布拉德菲尔德警察厅决定不再雇佣我,我的新家被焚烧殆尽,有人死去,因为我的工作做得还不够优秀;卡罗尔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因为她需要把她兄弟的死怪罪到某人头上,而在她的心目中,我是最佳人选。另一个同事也有充分理由怪罪于我,因为她被弄瞎了眼睛,并被强酸永久毁容,但她似乎原谅我了,我不太确定,不过我现在的感觉反而更糟糕了。现在,我和我的藏书住在一艘船上。不过,往好处看,昨晚我在警局的一位前同事过来拜访,询问我对一个案子的意见。除此之外,林肯夫人,你觉得那部戏怎么样16?”他的语调变得轻松,但他知道这骗不了雅各布。该死的,这甚至骗不了一根木头。

“那么,在所有这些灾难中,你能说出哪一个夺走了你脑中最多的宁静?”

托尼已经发现与导师会面的一个小技巧,就是直接回答问题,不要停下来思考。他的不适感大都来自过度思考。他寻找导师的一个原因就是想尝试不同的东西。因此,他立即回答道:“卡罗尔。我让她失望了。然后,她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不知道她现在住在哪儿,这些天是如何度过的。我很想她。我每个白天和黑夜都很想念她。”

“你觉得她为什么失望了?”

“我本该弄清楚这个变态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而在这个案件中,我用的是直线思维方式。我似乎忘了自己正在对付一个变态,他的典型特征就是喜欢让周围的人手忙脚乱。我没有探究各种可能性。我三心二意,想着其他事情,钻研得不够深入。然后,有人死了。包括卡罗尔的兄弟及其配偶。”托尼低下头,失败感仍然那么清晰,仿佛事情刚刚发生过。“我如果缜密些,就能警告他们。十有八九,他们能活到今天。”

“你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不是吗?你在宣称自己能控制其实你无法控制的事情。”

“不是的,雅各布。不要试图让我为自己开脱。我知道我的工作做得不够好。我不是在寻找借口,而是在寻找一种方法,从这样的结果中走出来,继续前进。”

雅各布拿起钢笔,简短地记了一些笔记。只是几个词语。“为了继续前进,你不得不接受事情的真相。不要执著于创造奇迹,你觉得呢?”

“我不是想创造奇迹,只是在承认自己的失败。”

雅各布若有所思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你的对手是个聪明人?”

“是的。高智商反社会人格的典范。偷袭者。”

“这个男人能精确预测出你想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

托尼抓紧椅子扶手。“也许是的。你是说,他找到了一种方法,绕过了我筑起的所有防线?”

“他占得了先机。他在暗处活动,在空隙间行事。谁也不可能防得了这种人,他们够聪明、够有决心。他下定决心要复仇。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吗?”

这是在邀请他转换视角。托尼想要抓住这个机会,但他又觉得自己太过渴望又有些犹豫。“我觉得我本该阻止他。”

“不过,你并不认为自己应该为另一个人的行为负责,对吗?”

“我知道我没有杀死迈克尔和露西。我知道我对发生的事情没有直接责任,但我无法逃避间接责任。卡罗尔也是这么坚信的。”

“卡罗尔如果不觉得你负有责任,你觉得你还会有这么深的负罪感吗?有受害者死在你参与调查的过程中,这不是第一次。我以前也坐在这个房间里,倾听过你因这样的事而生的悲伤。可是,我以前听到的都是:你希望自己当时能做得更好,或采取不同的行动。你没说过这种惩罚性的负罪感。”

托尼没有立即回答。他最后开口道:“这应该是心理学家能大显身手的领域,不是吗?”

“他会怎么形容这种性格,你想过吗?如果一个病人的信仰体系发生改变,你会怎么形容这件事?”

“我会说他是目中无人。我曾经有个朋友。我还是个少年时,她就认识我了。她对我很友善,但她认为我需要变得更坚强些。她曾经说过:你就像一个有大鼻子的人,觉得每个人都在讨论你的大鼻子。好吧,其实他们没有,而且你越快把脸皮练厚,就越快乐。”

“你觉得她是对的吗?”

托尼发出遗憾的轻笑声。“我觉得我没有吸取教训。我常常觉得,我因为有这样的性格,才会有如此强大的感同身受的能力。”

雅各布点点头,动作如此细微,托尼觉得这可能是他自己的想象。“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卡罗尔如果不觉得你负有责任,你觉得你还会感到这么深的负罪感吗?”

“很可能不会。”说出实话很难,但他如果不试试,待在这里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果这个让你自我感觉糟糕的源头减弱或消失,你认为其他难题会迎刃而解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我不想回答。”托尼说道,快要被激怒了。

“正因为如此,你才更需要问一问自己。”雅各布叹了口气。他合上笔记本,并把它放到身边的地板上,钢笔末端与笔记本末端齐平。“托尼,我当你的导师有很多年了。关于你是如何工作的,我自认为已经了然于心。我知道你习惯了与你人格中的许多方面和平共处,而这些方面在很多人看来是有问题的。我也知道你希望在业务能力和个人生活上都能更上一层楼。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卡罗尔·乔丹是你情感生活的中心。有时,她甚至是你情感生活的唯一组成部分。这种说法合理吗?”

托尼的双肩不自觉地紧了一下,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雅各布以前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在之前的会面中,他甚至从未说过这么多话。“我也拥有其他人的友谊。”他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辩白意味。那么,在紧要关头,这些其他朋友都是谁呢?宝拉?阿尔文·安布罗斯?那些与他关系深厚的同事?然而,他们都不是大多数人拥有的那种朋友。没有人和他一起踢足球。没有人和他在酒吧组队玩猜谜。从学生时代起,就没有人和他并肩而行。没有人和他一起爬山远足。也没有人定期和他玩网络游戏。

“这些年来,你唯一带进这个房间的人只有卡罗尔。”

“你认为这段感情是没有前途的,是吧?你认为这让我停滞不前,把我困在同一个地方?”

雅各布的呼吸很沉重,他把金边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有些坐立不安。这很罕见。“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但我们都知道,你提的这些问题是有深意的。”

托尼的表情变得非常阴郁,眼神空洞。“我爱卡罗尔,就像爱其他人一样。”他说出这句话后悲伤突然而至,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的内脏搅成了一团。

“你如果对这种感觉放任不管,会发生什么?”

他摇摇头。“你无法对感觉放任不管。”

“让时间来帮你摆脱它吧。悲伤和哀悼只是整个过程的一部分,什么事情都有个过程。你彻底清空了阁楼后,阁楼的空间会让你感到惊讶,”雅各布再次叹了口气,“以一个导师或治疗师的身份告诉你该怎么做,并不是我的工作。不过,我还是会说:与这么多的伤痛共同生活,这既不健康也没必要。你需要审视一下生活,判断什么对你真正有用,还有什么是你应该放手的。”

“今天,你帮助我弄清了一件事。如果死的是别人的兄弟,我同样会感觉很糟糕,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扛下所有重担。我需要想想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你不必独自承受这些。你可以随时把问题带到这里来。另外,你刚才也说了,你还有其他朋友。你会获得内心的宁静的,”他突然站起来,“你能等我一会儿吗?”

雅各布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托尼困惑地凝视着关上的门。以前,雅各布从不会在他们见面的中途离开,不管谈话变得多么有挑战性。到底是怎么回事?导师听到了房间外有一些他没听到的声响吗?他担心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发现这比思考自己的问题轻松。

然后,雅各布回来了,带着一本瘦长的精装书,护封是橄榄绿和奶油色的。他把书递给托尼:《年轮》,诺尔曼·麦凯格17著。“我不知道你对诗歌是什么看法。但我发现把它作为一个审视自我及做事方法的策略会很有用。在这本选集里有一首诗,名叫《舒适的真相》。我认为读这首诗对你来说是个重新开始的好起点。”

“你希望我用诗歌自我治疗?”他无法控制地露出怀疑的表情。雅各布,这个心思缜密的心理学家建议用诗歌疗法,就像埃莉诺·布莱辛建议用水晶疗法作为癌症治疗手段。

雅各布露出笑容,坐回到椅子上。“没有任何疗法能彻底治愈我们的疾病,托尼。不过,我想我们至少能做一些比缓和疗法更有效的治疗,不是吗?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这是托尼喜欢与雅各布共事的一个原因。患者一旦理解了他的下一步行动,雅各布就不会再多费口舌。“我又与布拉德菲尔德沼泽精神病院签订了兼职合同,”他说,“他们好像很欢迎我回去。我也喜欢这份工作。”他简单讲述了他的临床实践,解释了他对一些有趣案例的思考。

“心理侧写呢?”

“警局不想让我继续为他们工作了。他们声称这与经济状况有关,但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我不合他们新来的警察局长的胃口。詹姆斯·布雷克和我有天壤之别,”雅各布开口说什么之前,托尼竖起一根指头,“我不会为这种事而自责的。这不是什么大事。我也在其他警察局打过工,知道他们确实削减了经费,影响到像我这样的外部专家。他们视我们为无法承受的奢侈品,宁愿训练自己的所谓的专家……”他鼓起双颊,叹了一口气,“但我很想念那份工作。我喜欢,也很擅长。”

“确实。”雅各布摘下眼镜,使劲擦了擦。看到他的动作幅度那么大,托尼感觉很怪异。“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一个人既然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就应该实现它,你说是吗?”

托尼咧嘴笑道:“有些人可能会说,像我这样有特殊能力的人,还是没有使命召唤比较好。”

“我认为,在这个领域,没人拥有你这样的专业技能和经验。是时候跟大家分享了,托尼。”

他举起双手,做出防御的姿势。“哦,不。我不想再教课了。我可不想再搞一场把自己说得天花乱坠的盛大表演。”

“我说的不是去当大学老师,而是写一本书。让读者了解你的工作习惯,向他们展示并讲解你是怎么做心理侧写的,怎么破案的,怎么与警察共事的,怎么建立自己的理论的。这是无与伦比的壮举,托尼。你能以你的方式造就未来的一代心理侧写师。警察局如果准备训练自己的侧写师,你不觉得他们应该先知道最高的业务水平是什么样子吗?”

托尼摇摇头,几乎笑了出来。“我不是个作家,那不是我擅长的领域。”

“你只是一个信息传播者。况且出版社的编辑会帮你遣词造句的。不要现在就做出决定,回去思考一下。这件事会让你很有满足感。重新梳理那些老案子也能帮你理顺自己的工作方法。理顺,而不是沉溺其中,”雅各布看了看手表,“时间到了。”他站起身,指指那本诗歌集,“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讨论的内容。记住那句关于桥的话。‘最困难的选择就是:哪座桥应该跨过,哪座桥应该烧掉’。做出一些改变吧,托尼。”

托尼给了他一个扭曲的微笑,急忙站起来。“医生都会自我治疗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正试图把他成年后最艰难的选择说得轻描淡写。真的是时候把卡罗尔·乔丹从他心中一劳永逸地剔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