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拉德菲尔德红十字医院的药房,下午绝不是吸引店员全部注意力的最好时机,特别是那天他们正好人手短缺。然而,根据宝拉从埃莉诺·布莱辛医生和贝芙本人那里收集到的信息,工作日他们并没有轮班,药剂师和他们的助手没法抽身离开。准确填写医院处方是一个不能松懈的程序。有时候,宝拉觉得,人类知识的进步归根结底只是不断用更成熟的方法减轻疼痛罢了。
贝芙的副手——丹·布里切尔看起来就像青少年乐队成员一样不修边幅。帅气而年轻的轮廓被埋没在面颊松弛的肌肉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子无法掩盖他优美的下巴曲线。他的举止中还带着某种优雅,好像他随时会在药架和药柜之间跳舞。只是,他开始有些跟不上拍子,每过一年,步伐便更加绝望。“你是布莱辛医生的爱人,是吧?”宝拉自我介绍之后,他就是这么回应的。这并未让宝拉对他产生更亲近的感觉。
“我正在调查你们的主任药剂师——麦克安德鲁女士的下落。”宝拉露出微笑。除了问出证人所知道的一切,其他都是白搭。“她儿子报告了她的失踪。”
丹转了转眼珠。“对了,”他尽量把话语拖长,“嗯……这就解释得通了。这些天我们手忙脚乱,同时纳闷贝芙到底怎么了。因为她以前从不会不说一声就不露面。这完全不是她的风格。”
宝拉拿了一个实验室用的小凳子,坐下来,并示意他也这么做。然而,他还是站着,身体靠在柜台上,双脚交叉,双手交叠。她很好奇他到底在隐藏什么。她如果是托尼·希尔,毫无疑问已经把事情搞清楚了。但她的天赋在审讯上,她习惯于长线工作。“那么,你也没有她的消息?”
他摇摇头。“一个字也没有。没有短信,没有电子邮件,没有口信。一开始,我猜她被堵在路上了,虽然贝芙不知为何总能避开交通高峰,”他再次转转眼睛,“贝芙就是这样的人。她总是很有条理,在早餐时会听交通新闻。但是,等到了九点半,我觉得贝芙不可能迟到一个小时还不打电话告诉我们,因此,我试着拨打她家里的电话和手机,而回应我的只有答录机和语音信箱。”
“你难道没想过登门拜访,看看她是否安好?”
他不耐烦地看了宝拉一眼。“我为什么应该这么做?她又不是一个人住。她如果发生了什么事,神奇小子托林会打电话求助的。而且——”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表示药房里一团糟,“看看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人,我不能丢下团队中的其他人。我们每个人只有半个小时的午餐时间。”他看起来生气多过担忧。宝拉希望,贝芙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用再回来被这个男人的烦恼纠缠。
“你们很为患者着想,我很欣赏这点。”
丹脱口而出:“准确地说,是大家依赖我们。”
“那么,你最后一次见到贝芙是什么时候?”
“昨天,五点半多一点。她当时正穿过办公室,”他指着一个隐藏在远处角落里的小隔间,“我正准备和门卫鲍勃·赛姆斯去来个生日畅饮。我问她是否愿意加入我们,但她说她还有些笔头工作要做,接着还得在回家路上去一下‘新鲜速递’。因此,我就留下她,自己走了。”
“还有其他人也在加班吗?”
“嗯……值班药剂师显然还在。她五点上班,直到午夜十二点半才下班。值夜班的配药师要从午夜待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他轻蔑地挥舞着一只手,“不过你绝不会对我们的人员配置名单感兴趣的。”
宝拉用平板电脑记着笔记。“我需要知道值班药剂师的详细信息。”
丹点点头,“没问题。凡哈妮·巴特。我们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会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你。你如果想要见她,她今晚会来值班。”
“谢谢!”她四下看看。两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年长男人正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她和丹。宝拉并不经常身处这种工作环境,这里的员工都快被各自的任务压垮了,甚至不在意有个警察正在他们中间查案。“贝芙在工作时间和谁比较要好?”
丹摩挲着自己的胡须,皱起了眉头,眼睛悄悄避开宝拉的目光。“我本不该这么说的。请不要误会我,我们只是很好的工作伙伴。而且上帝知道,我已经和贝芙一起工作有几百万年了,但我们并不是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他还是没看宝拉的眼睛,假装正在监督同事的工作情况。“等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们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贝芙是个以家庭为重的人。托林在她的心中永远是第一位的。”宝拉注意到,丹要说同事的坏话了。丹是否希望贝芙对自己更感兴趣呢?或者他们之间曾有过超越友谊的感情?很难说。宝拉觉得她可以问问埃莉诺这件事,看看他们是否有过什么绯闻。
“你称他为神奇小子托林。这是什么意思,丹?”宝拉保持着轻快的语调,几乎有些戏弄的意思。
他的一边嘴角向下扭曲着,做了一个表示遗憾的鬼脸。“我这么取笑她,是因为她经常唠唠叨叨地夸自己的儿子有多出色。我自己也有个孩子——贝基,但我从不力图证明她是最聪明、最漂亮、最有天赋的。贝芙谈起托林的方式,会让你以为之前没人生过孩子,就是这样。”他耸耸肩,露出微笑,做出仿佛与她合谋什么的表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起码出色到知道要报告母亲的失踪。”宝拉环顾房间,“那么,根据你的了解,贝芙昨晚没什么计划吗?”
“她只对我说:先去‘新鲜速递’,然后回家。”
“她之前有没有说过她有什么计划?”
他又耸了耸肩。“她如果想要和托林去看电影或足球赛什么的,有时会说的。她也会谈起电视上有什么东西她很想要。不过,她也不会经常把她的计划告诉我们。老实说,这里总是在全负荷运转,你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这可跟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不同,在那里,你可以聊任何事情。但我们如果搞砸了,人们就会病得更严重,有时候甚至会死亡。因此,我们并不喜欢太多的闲聊。”
“你知道她正在和谁约会吗?”
“就算她真这么做了,我们也不知情。看,你和布莱辛生活在一起。你一定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医院就像个流言制造厂,而这个地方更是绯闻的中心。”
“我还以为你们没时间闲聊呢?”宝拉用嘲笑的口吻和理解的微笑化解了他的攻势。
“我们配药的时候当然不行。但是在柜台上,上下班时在班车上,他们就会互相传递各种各样的信息,而我从没听说过贝芙看上谁的闲话。她自从离婚后,和许多男人出去过,但同时她又感到这些关系不会长久,因此很快把他们抛到脑后。据这里的人所知,她已经独立生活了好些年。”他突然变得有点过度保护她了。
“那你呢?只和门卫鲍勃出去喝喝小酒?你稍后见过贝芙吗?”
丹突然对身边架子上的物品极其感兴趣。“事实上,最终我没去和门卫喝酒。我没有心情。我在回家的路上,自己去喝了一杯。”
“你还记得在哪里吗?”
“伯蒂酒吧。”
“你指的是阿尔伯特王子?”宝拉知道那个地方。那是一个生意很好的酒吧,在市中心的边缘,因为啤酒便宜经常爆满。
他点点头。“就是那里。”
“并不算是能安静喝酒的地方。”
他做了个鬼脸。“没人会烦你,那里太挤了,不会有人想在那里闲聊。我想要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时,就会去那里。”
而且,没人会记得你到底有没有去,宝拉心想。又一条线索断了。“你知道贝芙和谁发生过纠纷吗?同事?其他部门的员工?患者?或者工作之外的某些人?”
丹表情茫然。“她从没说过这类事情。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柜台前会接触一大堆人。客人们并不总是那么友好。然而,贝芙一般都很擅长息事宁人,她不会激怒别人,”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不像我。我不擅长和他们打交道。有时候,我会直接走开,而这时,贝芙会走到柜台旁边,平息风波。”
“这么说,没有男友,也没有敌人。她最近是否有些心神不宁?恼火?或者恐惧?”
他再次摩挲着胡须。“这不是她的风格。贝芙不是一只容易受惊的小猫。我可以说,只有托林出了什么事她才会害怕。而他并没有出事,对吗?根据你所说的话,应该没有。”
除了他把妈妈弄丢了这件事,宝拉心想。“如果我告诉你昨晚贝芙失踪了,你的心中有一部分会不会说:‘是的,这就说得通了’?”
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贝芙是个完全值得信赖的人,她完全有自控能力。她如果真想一走了之,在消失之前不会让别人注意到她想这么做。”
宝拉想不出还有什么要问丹的,虽然她感觉这个人一定隐瞒了什么。她站起来,从口袋里夹出一张名片。“请把凡哈妮·巴特的手机号码用短信发给我,可以吗?你如果想起了什么,请告诉我。任何不寻常的事,或者贝芙说过的话。我们对这件事的态度很严肃,丹。”
“好的。告诉托林,我们都很想他。”
这也许是调查中比较容易的部分了,宝拉一边想,一边查看自己的手表。她已经派了两个探员到娜迪亚·韦尔科娃的公寓,并答应加入那里的调查。除非娜迪亚住在修道院的小单间里,没有任何财产,不然他们肯定还在那里,翻看她的内衣抽屉和橱柜。这是一扇小小的机会之窗,可以从中推断出许多信息。
宝拉迅速给埃莉诺发了个短信,邀请她腾出五分钟时间,在五楼的咖啡馆见面。她知道那个咖啡馆离病房很近。从早上起,她的伴侣就在那里照顾术后病人了。埃莉诺穿着白色职业装、头上挂着听诊器出现时,宝拉已经喝掉了半杯热可可。时间在流逝,但宝拉见到她时生理反应并没有减弱。她们无论何时相见,她都能感觉到那种愉悦,尽管有时她们只是小别了几个钟头。这很疯狂,也很幼稚,但她不在乎。在遇见埃莉诺之前,她的生活中并没有多少乐趣。如今,这就是她每天早上起床的理由,胜过其他任何理由的理由。
埃莉诺径直走向宝拉的桌子,忘了要去咖啡柜台点饮料。她坐下时俯身吻了宝拉的嘴唇。“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但我真的只有五分钟时间。”她说道。
宝拉举起双手,做了一个道歉的姿势。“对不起,我的时间也很紧。但这真的很重要。”
“用十秒钟简单告诉我。”埃莉诺伸手拿了马克杯,痛饮一番,然后愉悦地颤抖了一下。“枫糖,我喜欢。”
“今早,托林·麦克安德鲁报案说他母亲失踪了。她没有去上班,没人听她说起过有事,而且——”
“贝芙失踪了?”埃莉诺打断她。
“显然。”
“但她不会离开托林的。宝拉,肯定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你查过各家医院了吗?”
“这是我做的第一件事,还有拘留所的记录。她没有遇到事故,也没有被拘留。相信我,我很在意这件事。”
埃莉诺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她太清楚宝拉接手的都是什么案子。一想到有个朋友将死于某个案件中,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的。“我能帮什么忙吗?”
“谁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能是丹,”埃莉诺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他是直男,但是他太娘娘腔了,其实还是当同性恋更好。几年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度超越了友谊,不过两人都退缩了。她不想拿丹的婚姻冒险,而事实上,丹也不想。”
“双方达成共识了吗?我是说退缩?”
埃莉诺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根据我的记忆,是的。我去过他们单位好几次,也没感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尴尬的,”她怀疑地看了宝拉一眼,“你不会以为丹与贝芙的失踪有关吧?”
“我不想为我的面面俱到道歉,埃莉诺。不过,还有比弄清丹是什么样的人更紧急的事情。那就是:我不会把托林独自留在家里。我知道他昨晚一个人待着,没有贝芙陪伴,但他当时还不敢相信母亲真的会整晚不归家。他家附近没有可以随时求助的亲戚,而我不想社会组织把他带走,将他置于紧急看护状态下。”
“你希望他来跟我们住?”
宝拉不禁露出微笑。“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她说,“你有一颗如此慷慨的心。”
“显然,这也是我选择你的理由,”埃莉诺用一根手指敲敲宝拉的手,“我们该怎么做?”
“他放学后会发短信给我。我能送他到你这里吗?他可以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做家庭作业,直到你准备下班离开,然后你就把他带回家,好吗?我可不希望他去我的一个朋友家暂住,无意中说出他妈妈失踪了,并跟一对不认识的老蕾丝边待在一起。”
埃莉诺思考了一会儿。“当然,我会准备好的。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宝拉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不确定,今早我们发现一起谋杀案。我们几乎还没有任何头绪呢。”
“幸好我有一颗包容的心。”埃莉诺回答道。
“我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我最糟糕的男同事。对不起。”
“而差别在于,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错的。而且我也抢占了道德制高点,”埃莉诺咧嘴一笑,“没问题,宝拉。我俩都为自己在乎的工作付出了很多。如果你对自己的工作敷衍了事,我不会那么爱你。你的新老板怎么样?”
“时间太短,还没什么了解。但她不是卡罗尔·乔丹,这点可以肯定。”
“等于什么都没说。”
宝拉拿起包。“等会儿再见。你有病人,我也有残局需要收拾。”她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埃莉诺的肩上,亲吻了她的额头。“我会送托林过来的,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