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进门以后,把领带给拉了下来,扔在楼梯的扶栏上。他径直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口气下去。接着他靠在水槽上,茫然地看着前方。他和卡罗尔及组里的探员在他们最喜欢的泰国餐厅道了别,一个人回了家。托尼理解他们在破获了多重谋杀案之后需要缓解压力,但他无意加入他们的狂欢。
对他而言,黛安娜·帕特里克的土崩瓦解并没有什么好庆贺的。一个事业和家庭都如此成功的女人突然化身为一个歇斯底里的罪犯,谁知道了这么一件事都不好受。她被一种执念所控制,忽视了生活中其他美好的东西。当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生不了孩子,而且这种局面又是自己真心所爱的人一手造成的,她的精神开始错乱。对大多数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来说,杀了华伦·戴维就已经足够。如果只是杀了戴维,她也许还能从司法体系中获得些谅解,人们可以体谅她彻底被最爱的人背叛时产生的那种震惊。
但黛安娜的执念远远超出普通人的预料,她一心要把华伦的影响从世上完全清除。这意味着她要毁灭用华伦的基因创造出的孩子们。这完全没有理由,也完全无法理解。法律无法容忍这种滥杀无辜的行为,更别说被害者都是孩子。黛安娜·帕特里克是永远看不到自由了。如果幸运,她会在布拉德菲尔德沼泽精神病院之类的地方终其一生。她也有可能会被囚禁在一座高度戒备的监狱里。
托尼认为黛安娜的确应该为罪行受到惩罚。但他感到更多的是怜悯,而不是仇恨。他不知道黛安娜今后将如何面对自己作恶累累的那一双手。
这种事就别再去想了吧。
托尼脱下外套,扔在椅背上。他从冰箱里拿出罐啤酒,在桌子旁坐下。橱柜下面的射灯照亮纸堆中的什么东西。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够到了亚瑟留给他的录音机。他长久地注视着这台录音机。他告诉自己,这是件联系父亲与儿子的物品。但也是他被父亲忽视的证据。
他向来都知道躲避不是明智之举。他只是还没准备好收听父亲留下的录音。他拿起啤酒,走进配备棉垫耳机的书房。托尼把耳机插到录音机上,坐在一把舒适的扶手椅里。对面仍旧放着那把前夜他试着和凶手交流思想的坐椅。他设想亚瑟正坐在那里,然后按下播放键。
“你好,托尼,我是亚瑟,或者说以前在哈利法克斯和你妈妈约会时的那个埃迪。”他的声音轻柔而带有韵律,仍然带着年轻时的约克郡口音。“谢谢你愿意听我留给你的这么一席话。”
“我对没有为你的生活出力不做任何辩解。其实,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我离开哈利法克斯以后,就把与以前的一切关系都切断了。之后我会解释切断联系的原因。但总之我就是不知道你的降生。十四年以后,我在罗德岛旅游时碰巧遇见我在哈利法克斯开厂时雇佣的一些员工。他们马上认出了我,我也没必要假装他们认错人了。他们坚持为我买了喝的,并让我和所有参加旅游的前雇员见了一面。”
“他们和新公司一起搬到谢菲尔德,但他们的家人还留在哈利法克斯,因此他们和哈利法克斯还有一定的联系。他们记得我和瓦妮莎订过婚,跟我提起她那个聪明有礼的儿子。他们说,瓦妮莎的儿子和大多数男孩不一样,是个沉静聪慧的孩子。瓦妮莎的儿子如果有十来岁,他很有可能是我的儿子。”
“但我不是那种匆忙下结论的人,因此没让自己抱有虚幻的盼望。假期结束以后,我雇了个侦探,让他收集一切有关于你的资料。他查到你的出生证明,还拍了些照片给我看。日子能对得上,你和我小时候长得也非常像。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百分之百确定你就是我的儿子。”亚瑟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托尼按下暂停键。他的眼睛湿了,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他强迫自己喝下一大口啤酒,继续听下去。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我对你完全无能为力。瓦妮莎摆明了不想让父子相认。我害怕如果试图闯进你的生活,她会拿你出气,我知道她是那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女人,”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另外,我也很担心这件事对你的影响。你在学校功课很好,我不想干扰你的学业。十四岁是个敏感的年龄,你也许不希望自己突然有个父亲。你有充足的理由对把你抛给瓦妮莎一个人照顾的男人发怒。于是我只能和你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觉得这是为你好,但这也许和我懦弱的本性有关。稍后我也将从其他方面解释我为什么这么做。”
“接下来的这部分内容对我来说有些难以启齿。你也许认为是我胡编乱造的,或者认为我完全疯了。但我发誓这完全是真的。相信不相信是你的自由。你对你母亲的了解应该不亚于我。你完全能判断得出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那时候,我是个不断取得一个又一个成功的青年人。我总是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其中的大多数一无所获,但有那么几样创造出了价值。我的第一家公司非常成功,这家公司利用我发明的电镀精度测量技术生产外科设备,效益一直很高。那时我的事业蒸蒸日上,几家大公司准备下血本买我的专利。我对自己非常自豪。我知道自己会成为一个有钱的成功男士。对一个出自索厄比桥工人阶级家庭的男孩来说,这可不多见。”
“也就是在那时,我开始和你妈妈约会。我完全被瓦妮莎迷住了。我从来没遇见过像她那样的女人。她有着明星般的气质,使得哈利法克斯的其他所有女孩都黯淡无光。我知道她是个严酷的女人。你外婆就很严酷,她按照自己的世界观把瓦妮莎带大。不过当我们开始严肃地探讨我们的未来时,瓦妮莎似乎比以前可人了一些。她是个很好的女伴,又非常漂亮。”亚瑟的声音大了些,音调中充满激情。托尼知道妈妈怎样迷惑别人。她只要伸出自己的小指头,就能把托尼骗得团团转。
“我向她求婚时,我以为她会断然拒绝我,但她接受了。我真是高兴极了。我们谈到春天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谈到以各自为受益人建立一份遗嘱。当时她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因此我们无须花钱就立了遗嘱。她结婚后会放弃工作,因此那时先立好不用花钱的遗嘱是再好不过了。”他说到这里时似乎笑了笑。“你也许会把我看成典型的约克郡人。不花钱还想办大事。没错,当时我就是如此。但没想到遗嘱是免费了,但和你妈妈的这段孽缘却几乎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们立下遗嘱,许诺死后将自己的一切留给对方。就在那个时候,谢菲尔德的一家公司找到我,想买下我的整个公司和公司的专利技术。他们准备给我许多现金,并答应一辈子付我专利费。对一个没有野心进一步发展的人来说,这是个非常大的诱惑。但对于我这样一个对事业和工厂有全盘规划的人来说,这样的出价并不是很有吸引力。瓦妮莎认为我疯了,她认为我应该卖了工厂和专利,跷起腿来过安稳日子。‘钱用光了我们该怎么办?’那时我问她。她说她很了解我,知道我会有新的念头,我们会把这个路数再复制一遍。但我没有她那么确信。我知道有许多发明家一生都没能有第二件像样的发明。”
“我想你一定知道你母亲拿定主意以后会是什么样。我就像面对着一台蒸汽压路机一样无力。但那是我的事业,我不准备向她屈服。我告诉自己应该立场坚定,不然就要永远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了。于是我们陷入对峙。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穿过萨维尔公园回家。时间已经不早,天完全黑了,周围没有一个人。瓦妮莎又跟我说起出售产业的事来。我记得我当时对她说:‘除非我死,不然你休想。’这时我的胸膛突然出现一种撕裂般的剧痛。当时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慢动作进行。瓦妮莎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把刀。我低头往下看,衬衫前襟上出现一大团污血。我摔在地上,只听见她在我耳旁说:‘埃迪,这是你让我干的。’”
“我苏醒之后已经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瓦妮莎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甜甜地笑着。我觉得我都快被她气疯了。医生离开我们以后,她对我说:‘我告诉警察我们被人打劫了。如果你说的和我说的不一样,他们会认为你疯了。’”
“你明白吗?她本来是想杀死我。这样她就可以随她的意处置我的财产。但我没有死,我幸运地活过来了。我康复以后,出售了产业,离开哈利法克斯。我在加拿大学了冶金术,然后回国在伍斯特定居。那是个不错的地方,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再没和任何人交往过,我是说认真地交往。瓦妮莎毁了我的生活。如果你爱上的一个人试图杀你,你很难再让自己去恋爱了。”
“好在我的日子非常不错。平平安安地过了十来年以后,我知道了关于你的事。那以后,我就一直关注着你。我欣喜地关注着你在事业上所取得的成功。我知道这一切跟我无关,但还是为你感到非常自豪。我知道你一直没能组建家庭,但现在还不算太晚。据说你和工作中认识的警察卡罗尔·乔丹非常亲近。如果认准是她,就千万别错过她。”
“我已经把要说的话全都说了。我仍旧为没有成为你的父亲感到非常遗憾。即便你不肯原谅我,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我希望你能心安理得地用上我给你留下的这些钱。儿子,祝好运一直陪伴着你。”接着便是永远的沉默。这便是亚瑟给他留下的遗言。
托尼从耳朵上拔掉耳机,翘起嘴。他的心头突然被一阵忧伤所笼罩,喉咙和胸口一阵生疼。他不知道相信还是怀疑这段谈话的真实性会更糟。听见关于母亲如此恐怖的真相会让大多数人觉得震惊,他们基本上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们会觉得这是恶毒的捏造。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多数人不会有瓦妮莎那样的母亲。
托尼第一次有了黛安娜·帕特里克口中华伦那样的感觉。他就是个坏种。他和华伦一样,身上潜伏着罪恶的因子。这些年来他之所以追踪罪犯,然后再对警方施以援手,根本原因就是他能轻易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托尼万万没想到,原来总是认为出自见多识广的同情心竟然是自己身上的罪恶因子所造成的。到头来,他和被他追踪的那些人竟然是一类人。
当然,瓦妮莎从不会让他错过让自己感到毫无价值的机会。他知道瓦妮莎绞尽脑汁地打击他的自信心,然而他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知道不能把人的后天习惯和少年时的生长环境联系在一起。基因确实是人生长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它调节着自身生长和外部培育、自身条件和外部环境的平衡。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也有着罪恶的基因,自己也是坏种。
但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过去对父亲的种种想象都是错的。他总是认为不对他负养育之责的父亲肯定有着致命的缺陷。托尼原本认为自己是两个混账的儿子,继承了他们基因的人很难有机会成就什么事业。现在他可以对自己有所期待了。因为他的一半基因来自于一个总是信任他、总是为他自豪的正派男人。
这将是个极为重大的转变。想到这里,托尼意识到这种转变需要一定的外部环境。托尼准备寻找一个外在的事物,来促成这种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