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丰田车的登记地址既不是居民住宅,也不是办公室,而是工艺面包店和素食咖啡店后面小路上的一个车库。尽管是星期天,但一个金色短发、穿着满是油污工装裤的肌肉男正在为一辆老式福特嘉年华喷漆。他一直在认真地忙活着,直到一辆没有标记的车停在他几码开外才放下手里的活计。他关掉喷枪转过身,挑战似地看着前来的警察。“怎么了?又来查肇事逃逸的案子吗?”

“你是华伦·戴维吗?”安布罗斯问。

男人扬起头来笑了笑。“华伦比我强多了。不,我不是华伦。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和他私下里聊聊,”安布罗斯说,“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比尔·卡尔,”生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做汽车生意的卡尔,明白了吗?”

“你和华伦·戴维是什么关系?”

“谁说我和他有关系?”

“交通管理局的人。戴维的丰田韦尔索不是登记在你这个地址吗?”卡尔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明白了。但你们可能要失望了,在这里是找不到华伦的。”

“你必须告诉我些具体些的信息,”安布罗斯说,“我们正在处理的案子非常严重。相信我,你绝不愿意在这种案子上蒙蔽我们警方。”

卡尔的表情非常吃惊。“好的,好的,”他放下喷枪,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没什么可隐瞒你们的。我是他表哥。华伦把这里作为他的邮寄地址和联络地点。仅此而已。”

“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安布罗斯没时间迂回作战。他不想被这个汽车修理店店主敷衍搪塞,他需要马上得到答案。他没多想突然上前一步,贴得离卡尔非常近,对卡尔的个人空间形成了一定的侵犯。

卡尔对此似乎根本无动于衷。“伙计,放轻松点。他住的地方很偏僻。他和黛恩出门干计算机活时,寄给他们的东西经常会丢,于是他就把这里作为邮寄地址了。我一直在这里,你明白了吧?我这里有很多地方可以给他放东西。东西寄来以后,我会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中的一个便会过来取。”

“很好,”安布罗斯倾向于相信他,“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你是说华伦吗?应该是好几个星期以前了。黛恩上周末倒来过两三次。她说华伦出城去了。没什么不正常的,他们哪里都有客户。”

“哪方面的客户啊?”

“他们从事网络安全、数据存储方面的工作——具体我就说不清楚了。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

安布罗斯手臂上的毛一根根竖起来,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了。“你表弟华伦住在哪里呢?”他尽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卡尔转过身,朝工作间角落里辟出的小办公室走过去。“他们住在沼泽边缘的一个地方,”他头也没回地说,“我这就给你们地址。但那里很偏,我会把路线先画给你们。”

安布罗斯紧跟上去。“卡尔先生,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想请你为我们带带路。”

卡尔的表情有几分困惑。“我不是说了嘛,我会把路线画给你们。”

安布罗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卡尔先生,这事有些复杂。我已经说了,这是件非常严重的事情。我可不希望你看到我离开以后,马上打电话给你的表弟。我不希望你告诉他有两个警察正去他那里查车。卡尔先生,我不希望在和你表弟华伦聊天之前看到他滑脚走人。”

安布罗斯的话语中带着点只有傻子才会忽略的严厉意味。卡尔意识到除了接受以外别无他法。他摊开双手。“我知道这种感觉。很高兴你们没有威胁我。这样吧:你坐我的车,你的同伴开车跟在我们后面。那样我就不能打电话报信了,我们能在华伦不知道的情况下到那儿了。”

“卡尔先生,你害怕你的表弟吗?”

卡尔扬起头,又一次笑了起来。“你在开玩笑吗?我才不怕呢。你还不清楚吗?我喜欢华伦。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蠢蛋,我只是不想让他觉得被我陷害了而已。”卡尔的语气显得有些恼怒。“如果有人把警察带到我家,我会很生气的。”

安布罗斯想了想卡尔的建议,觉得这样做也未尝不可。卡尔还算合作,似乎也没有什么威胁性。他的解释也算合理,没什么大不了的。“非常好,”他说,“卡尔先生,请你带路吧。”

这本是多年前的一项试验,但现在托尼已经把它当作深入凶手内心的常规办法。他会面对面地摆上两把椅子,每把椅子上安装一个灯泡。他把自己作为对话的一个角色,坐在一把椅子上提出问题。然后站起身,坐到另一把椅子上,寻求问题可能的答案。在文件里获得足够的信息以后,托尼又祭出这个办法。

他把胳膊肘抵在膝盖上,拳头撑着下巴,瞪着面前的这把空椅子。“这无关取乐,对吗?”

他站起身,走到另一把椅子前坐下来,然后分开双腿,把胳膊枕在椅子扶手上。他停顿了一会以后,用远比刚才更加阴沉的声音说:“不,这是项任务。”

他回到第一把椅子后问:“任务的目的是什么?”

“不让他们继续繁衍下去。”

“不让谁继续繁衍?选择不是随机的,对不对?”

“没错,的确不是随机的。你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共同点而已。”

“我确实不知道,但你应该很清楚。你只有非常确定才会动手,不是吗?”

“是的,我很从容,确保是正确的目标才会动手。”

托尼回到最初的那把椅子上:“为什么如此在乎这一点呢?”

这次,假想中的凶手停顿了很长时间。托尼试图让黑暗停留的时间更长一些,使杀戮的原因听起来更为合理。“我不想让他们生养出下一代。”

“因此你要在目标有孩子之前杀害他们,是吗?”

“那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你想让他们成为最后一代人,所以选择的对象都是些孩子,对吗?”

“一点不错。”

托尼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抓住什么东西了,但老是差一口气。他把调查的视角重新放回到四个受害者身上,把他们的照片放在眼前,并又一次被他们的相像触动了。“他们都很像你,”他轻声说,“这就是你选择他们的原因,你是根据你的形象进行选择的,是吗?”

接着他换了把椅子。“如果我说是的话,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在杀戮自己的形象。”他摇摇头,没完全弄明白这其中的含义。“大多数系列杀人犯追求的都是不朽。他们希望博名出位。你做的事情却恰恰相反。出于某种理由,你希望抹杀掉自己。但你没有选择自杀,而是杀了那些与你相像的孩子们。”这种解释让托尼感到非常难以理解,但从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突破。托尼经常能从这种虚拟的对话中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他不太清楚这种法子为什么会有效,只知道它能诱发出潜意识中的一些东西。

托尼不知道刚冒出来的这个想法能否有助于找到凶手,但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思路也许是打破目前僵局的关键点。对于托尼来说,查明凶手作案的原因有时远比找到这个凶手更重要。

他们到达比尔·卡尔口中那个偏僻之地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卡尔停下车以后,安布罗斯立即被这里的空旷吓了一跳。离开繁华的都市仅仅十分钟,但这里却只有连绵不断的沼泽地,好像曼彻斯特和这里隔了一个时空。狭窄的道路两边是低矮干燥的石墙,身后是绵羊吃草的陡峭草原。石墙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林业委员会在田野之间种上了繁茂的针叶林。在转入之前的一条小路以后,他们便没再遇见过任何一辆车。“我不明白,”安布罗斯说,“你说的房子在哪儿?”

卡尔指着前面的急拐弯说:“拐弯后再走一英里就到了。拐过这个弯,他们安装的监控摄像头就会看见你们。这里没有政府安装的监控摄像头,但他们自己安装了。他们对安全抱着近乎偏执的态度,我想这也许和客户的要求有点关系。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就能找到他们。你们开上一英里以后,会看见一道栅栏,门边有条车道,你可以通过内部对讲系统让他们开门。”

安布罗斯看了看后视镜,确保助理没被落下,然后跳下车。他把头探进车里。“谢谢你的帮忙。”

“别把带路的事告诉华伦,好吗?”卡尔的表情有些担忧,但他的脸色很快就由阴转晴,把担心抛到了一边。

安布罗斯觉得戴维很可能为卡尔提供的邮件代收业务付了钱。仅仅是带个路,卡尔不至于如此紧张啊!“我不会把你牵扯进来的。”安布罗斯说。他刚把车门关上,卡尔就猛地掉头,朝曼彻斯特方向开去。安布罗斯看到他走远以后,才上了助理的车。

“笔直往前开,”他说,“前面的路左边有扇门。”

和卡尔描述的一样,开过那个弯和路边的一排树以后,车就到了一道矮墙面前,墙后面安装了一道两米高的铁丝网。门的边角装了个摄像头,墙的顶端也安装了一排摄像头。墙的后面到处都是野草,一直蔓延到灰色石头房子那里。安布罗斯走近以后,辨认出一幢农舍和两间谷仓。尽管距离很远,但他还是看出一间谷仓安装的大铁门和谷仓顶上的换气装置。他们在门旁一块写着“DPS”的标识牌前停下车,通过内部对讲系统告诉里面的人,警察有事需要登门拜访。

“把你们的证件放到车窗外,对准监视摄像头。”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安布罗斯把探员证交给助理,助理把两人的证件一起放到摄像头下面。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助理把车开进去。一个女人出现在铁门旁边,车进去以后铁门马上就关上了。女人挥手示意他们把车开到农舍前,在安布罗斯和助理下车后马上和他们站在一起。

安布罗斯向对方介绍两人的身份时,仔细地观察着这个女人。女人四十岁上下,一米六五到一米六八,身材非常瘦。沙黄色皮肤,齐肩黑色长发,眼睛呈杏仁色,鼻孔微翘,嘴唇非常薄,两个酒窝正渐渐演化成皱纹。从见面开始,她就显得非常有活力。“我是黛安娜·帕特里克,”她说,“门口的那个DPS是我们戴维—帕特里克安全和数据保护公司的缩写,我是两个合伙人中的一位。我将根据你们的需要介绍适合你们的业务。”她笑了笑。“警官,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

“你们自己的安全保护工作做得非常严密。”安布罗斯希望能拖延点时间。有时直觉告诉他不要直奔主题,慢慢地把谈话引入自己想谈的话题更好。

“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就无法成为一家高效安全的数据保存机构,”她说,“你们来是不是和我们的哪个客户有关?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公司严格按照政府的《数据保护法》作业,绝没有半点违规。”

“我们能进去谈吗?”

她耸了耸肩。“当然可以,进来吧。”她打开门,把安布罗斯和助理领进一个典型的农舍厨房。厨房里配备了AGA牌厨具、平整的松木锅台、一张大餐桌和与餐桌相配的六把椅子。这里看上去已经装修了一段时间,透着一股舒适的居家氛围,丝毫没有展示的痕迹。桌子上扔了些杂志和报纸。一把椅子前放着个上网本,上网本边放着一块打开包装的巧克力。黛安娜·帕特里克朝放着水壶的煤气灶走过去,高跟鞋在石质地板上发出重重的回声。她点燃煤气灶以后,转过身,把胳膊抱在胸前,看着他们。

“我们在找华伦·戴维。”安布罗斯看着厨房,尽力记住这里的一切细节。

“他不在这里。”她说。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太清楚。他正在马耳他为客户建立新系统。他建成系统才会回来。”

安布罗斯一下子泄了气。“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是上周五从曼彻斯特坐飞机去那儿的,”黛安娜双眉竖起,露出吃惊的神色,“你们为什么来找他?是不是我们的客户出事了?如果是与客户有关的问题,我也许能帮上忙。”

“我们查的是他的车。”安布罗斯说。

“他的车怎么了?他的车被谁偷走了吗?他一般把车停在机场的长期停车场里。”

“我们只想就他几个星期前的行程问几个问题。”

“为什么?他卷入什么事故了吗?他什么都没跟我讲过啊!”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等戴维先生回来以后再来找他谈。”他的口气非常果断,没给黛安娜留下丝毫商量的余地。

她耸了耸肩。“你们大老远过来了,至少要给你们弄点喝的吧。你们想喝些什么啊?”

安布罗斯和助理都选了茶。安布罗斯利用黛安娜煮茶的时间问了她一些生意上的事。

“事实上我们的生意包含了两个部分,”她心不在焉地说,似乎这些东西早已烂熟在心了,“一方面,我们到客户的工作现场搭建数据安全系统,这次戴维去马耳他就是干这活,为客户建立一个数据保护模型并运行。但我们更多是提供远程数据存储服务。客户的公司根据各自的需要,可以每天或每周定时往我们的安全服务器上传数据。他们也可以参照罗尔斯—罗伊斯公司的方案,把计算机的实时操作全都记录下来。一旦采取这个方案,即便整个办公楼全都烧毁了,客户也不会有任何数据损失。”她把煮沸的水倒进茶壶,然后盖上盖子。

“谷仓就是储存数据的场所吗?”安布罗斯问。

她点了点头。“那是公司的存储区域。光墙就有两英尺厚,没有窗户,门都是钢的。服务器和存放它们的机柜都放在四季恒温、配备了加固玻璃的内室里。那间内室只有我和华伦才可以进去。”

“你没在开玩笑吧?”

“当然没有。”她给安布罗斯和助理递上茶,从自己的杯子里喝了一小口。

“我们能看看吗?”

黛安娜抿起嘴唇。“我们一般不让人进去。客户也只能在签约时进去看一眼。”

安布罗斯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是警察,我们肯定不会跟你乱来。我们以前从没看过这种东西,只想瞧个新鲜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你们看。华伦在这方面的要求很严。”

安布罗斯摊开双手。“行个方便嘛,反正华伦又不在。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其实我就是个大孩子。”安布罗斯不知道自己为何执意要看那个储存数据的谷仓,黛安娜的欲拒还迎只能激发起他更大的好奇心。

她叹了口气,把杯子扔在桌上。“那好吧。不过茶必须放在这里。控制区不能出现有水分的东西。”她决定以后便立刻开始行动,走出农舍,朝院子那头的谷仓走过去。

安布罗斯看着黛安娜把手指放在门边的一块玻璃板上。“是用指纹进行身份验证吗?”安布罗斯问。

“不是指纹验证,是更先进的静脉分析。这种身份认证技术和指纹验证一样独特,但只有在持续供血时才会有用。也就是说,砍掉我的手指,拿着手指进来是不可能的,而指纹验证存在着这个缺陷。”门打开以后,安布罗斯和助理跟在黛安娜身后走进一个只能容下他们三人的门厅。接着他们进入一间放有六七台监视器的控制室,监视器上的数据像流水一样从他们的眼前一闪而过。显示屏在他们身旁不停地闪着光。

监视器后面是一道把控制室和二十座金属塔隔开的玻璃墙,每座塔上伸展出十几二十个深红色的塑料手柄。“每个数据手柄储存一万亿字节的资料,这个容量远远超出了你们的想象。”黛安娜说。

安布罗斯惊呆了,“太神奇了。”

“对你们这些只用过台式和手提电脑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黛安娜的声音轻柔了许多,“我们的服务器有点像神秘博士或者詹姆斯·邦德,让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但这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安布罗斯笑了笑。“我甚至不知道该问你些什么问题。”

“这很正常,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好了,趁茶还没凉,我们赶紧回去吧。”

回到厨房以后,安布罗斯问起马耳他的那个客户。

黛安娜·帕特里克第一次显现出比较为难的神情。“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她说。

“这我就奇怪了。”安布罗斯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奇怪。其实我们各自有自己的客户。只有在对方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处理自己的业务时,我们才会相互帮一下忙。比如说上个星期,因为华伦出国在外,我到他的两个需要现场支持的客户那里实地拜访了一下。这是帮华伦救急。当然,我不在时他也会帮我。”

“你一直和华伦保持着联系吗?”

黛安娜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很奇怪。“这是当然。他是我的伙伴。我是说,我们除了是生意上的合伙人,还一直在一起生活。我们每天要通好几次邮件,还会通过网络电话进行交流。”

这次轮到安布罗斯吃惊了。

“就是通过网络电话软件来打电话,”她说,“这比用普通电话打国际长途要便宜得多。”

“今天晚些时候你会和他通话吗?”安布罗斯问。

“我想应该会的,”黛安娜想到要和华伦通话,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你想让我叫他打电话给你们,是吗?”

安布罗斯从外套内袋里掏出名片递给黛安娜。“打上面的手机号码就行。”

“西麦西亚警察局,”她说,“我没去过那儿。你是从很远的地方来这里的。看来事情一定很严重。”

安布罗斯对她的机警并不惊奇。进行这种调查要做到悄无声息根本不可能。“只是日常询问而已,”安布罗斯知道瞒不了她太长时间,“我们调查所有案件都很仔细。”

“我相信你,”她毫无表情地说,“好了,我会帮你给华伦传话,让他尽快与你联系。”

黛安娜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他们放下茶杯,往汽车那边走。“你怎么看?”助理把车开出门后问他。

“我很想知道华伦·戴维究竟去了哪儿。这段时间他不在平时待的地方。从他掌握的网络技能来看……”他回头看了看渐渐消失在远处的农庄。“老实说,我不确定他是否真去了马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