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杰茜卡心脏病突发死去以后,宝拉绝不想再和因失去孩子而悲痛欲绝的父母相对而坐,但卡罗尔却偏偏让她去塞斯家报丧,这可真是糟透了。不知道上层发生了什么事,总之西约克郡警察局的人马上就撤了,报丧的任务更是别想指望他们。凯文留在犯罪现场整理西约克郡警察局留下的资料,宝拉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项自己最不愿意承担的工作。她也丧失过至亲和朋友,她知道回避事实绝对是要不得的,正确的态度是像俗话说的那样“重新出发”。但宝拉知道这很难。

开门的女子一脸怒气冲冲。她的眼睛周围都是黑眼圈,皮肤呈现出沙黄色。嘴唇闭得紧紧的。“没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她飞快地说。

“我不是记者,”宝拉耐着性子,没有被对方激怒,“我是布拉德菲尔德警察厅的宝拉·麦金太尔探员。”

女人马上用双手抓住自己的两侧脸颊,“哦,真他妈该死,你应该是来报告进展情况的吧,”她踉跄地后退两步,被出现在身后的第二个女人撑住了。她们紧抱在一起,后面出现的女子个子高一些,她用恐惧的双眼巴巴地看着宝拉。

“能让我先进去吗?”宝拉琢磨着家庭协调官为什么没在这里。

两个女人往墙边挪了挪,让宝拉闪身进门。“没有警察陪着你们吗?”宝拉问。

“我们把你们派来的协调官打发走了,我们没办法和你们的人共处一室。我是朱莉亚·维纳。”后来的女人说。朱莉亚拖延着不可避免的那一刻,向宝拉介绍家里的情况。“这是凯茜,凯茜·安托万。”

凯茜转身看着宝拉,脸上已经泪流成行。“是坏消息,对吗?”

“很抱歉,”宝拉说,“今天早些时候有人发现一具尸体。从穿着来看,我们认为应该是塞斯。”她停了半晌,又张开嘴,但很快便发现实在没什么好说了,于是再次闭上嘴。

朱莉亚闭上眼睛。“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自从知道他失踪以后,我就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莉亚和凯茜相拥在一起,很久之后都没有分开。宝拉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到她们一时半会不可能开口说话,宝拉悄悄从她们身边走过,找到她们家的厨房。进入厨房以后,她很快烧上了水。她们迟早会想喝茶的。一般都是如此。

厨房台面上有个茶壶,只要能找到茶叶就能烧茶了。打开案板上的橱柜,宝拉看见一个标有“茶叶”字样的陶罐。她取出陶罐,打开盖子。陶罐里没有装茶叶,而是装着两张五磅的纸币,几个铜板和一张纸条。宝拉感到非常纳闷,连忙把纸条拿了出来,纸条上的字迹勉强可以辨认得出,上面写着:欠条。JJ要带我去见乐队发人,需要钱坐火车。塞斯立。

宝拉确信这张借据是刚写的。她想把借据给朱莉亚和凯茜看看,但天知道她们何时才能接受提问。她走到厨房的另一头,拿出手机,给留守办公室的斯黛西打了个电话。“我在塞斯·维纳家里,”她说,“我在这里发现了些线索。在碎碎念网上和塞斯聊天的人叫JJ,有这么回事吧?”

“是的,是名字的缩写,不是口头称谓。”

“塞斯多半是计划着和他在火车站见面。”

“布拉德菲尔德中心车站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我们可以从那里找起。你能再看看中心车站的监控录像吗?”

“当然可以。如果能指定时间和地点,我可以试着用预测分析软件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宝拉,谢谢你,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

宝拉闭合手机,挺起胸膛。现在该看看茶叶究竟在哪儿了。

女人还没来得及把车熄火,萨姆就快步走到车前。他因为不想引来保安和接待员的注意,已经在这里足足地候了安吉拉·福塞丝三个小时。他不希望因为证人事先有了准备,任由上天给他的这个机会被搞砸。

巴恩斯的案件卷宗存在着许多疑问点,报案人不是达娜塔的丈夫尼格尔,而是安吉拉·福塞丝等人。安吉拉是一家私人银行的内部律师,尼格尔·巴恩斯、哈里·西姆都在这家银行工作过,达娜塔怀孕生产之前也是这家银行的员工。如果有人知道哈里·西姆和达娜塔·巴恩斯之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那就是安吉拉·福塞丝。很容易找到律师,他们即便换了几次工作,你也可以通过法律工作者协会找到他们。发现了湖里两具成年尸体的联系以后,萨姆就找到了斯黛西,让她赶紧弄到安吉拉的联系方式。斯黛西马上投入这项工作。斯黛西对萨姆交代的事情从没有半点拖延。他觉得这是因为斯黛西知道他是组里最有野心的人,同时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个。斯黛西希望能跟随他一起迈向职业上的成功。

在斯黛西的帮助下,他才得以在新建豪华住宅区的私人停车场蹲守。这里以前是一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兴建的卷烟厂,最近才改建成布拉德菲尔德富人齐聚的住宅区。从市中心的办公区到这里只要几分钟的步程,交通十分便利。住宅区有自己的小花园,一边紧邻运河。朝运河那边远眺,可以看到不久前才修复的十九世纪商品交易市场,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羊毛和布匹商人做生意和找乐子的地方。

看见一个健壮的混血男人挡在车前,安吉拉·福塞丝一时间有几分惊恐。好在她马上注意到萨姆的制服、笑脸和手里出示的证件,表情马上缓和下来。她没顾得上熄火,连忙把车窗摇下一点。“警官,出什么大事了啊?”

“夫人,没什么大事,”他以非常尊重的态度对待这位珠光宝气、眼角略有些皱纹的贵妇人。安吉拉为了使自己看上去庄重又不失时尚,特地选择深绿色西装和奶白色衬衫。“不知能否和你谈一谈达娜塔·巴恩斯?”

萨姆知道没见过世面的女人这时通常都会倒吸一口冷气,但今天他面对的是一个训练有素、不会把感情暴露在外的职业女性。“看来你们找到她了,是吧?”

这是萨姆十分不愿回答的问题。他希望在接触尼格尔·巴恩斯时打他个措手不及,多年的警探生涯告诉他人类是不诚实的,即便是对嫌犯抱有敌意的证人也不能完全信任。“我们正在追踪一条新的调查线索。”他笑了笑说。

安吉拉并不相信萨姆的这套说辞。“看来是找到了吧。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那个该死的尼格尔的。”她关上车窗,把车熄了火,然后开门跳下来,两条很短但极具美感的大腿几乎把萨姆撞到一边。“跟我上楼谈吧。”

安吉拉的公寓在三楼。为了遮挡运河上传来的声音,主人在金属窗框上毫无必要地加了一层平板玻璃。客厅很有安吉拉·福塞丝的风格——温暖、多彩而又老于世故。萨姆认为她是经过仔细考虑才决定这样装饰的。安吉拉示意他坐在一个坐垫又软又厚的沙发上,自己在沙发对面的高背椅上坐下来。安吉拉不喜欢虚礼“达娜塔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你一定是在文件上注意到报告人口失踪的人是我才来找我的吧?”

“是的。”

她点点头,伴随着衣物微微的摩擦声交叉起双腿。“尼格尔说他之所以不报警是因为他觉得达娜塔是离家出走,根本用不着报警。他说达娜塔给他留了张纸条,但他一气之下把纸条给烧了。”

这是萨姆已经知道的事情。“我不是想问关于尼格尔的事。”

安吉拉挑起眉毛,把黑色的发卷推到一只耳朵后面,头侧向一边。“不是尼格尔吗?这下有趣了。”

“我想知道你认不认识哈里·西姆。”

哈里的名字让律师猝不及防。“哈里·西姆吗?哈里·西姆怎么会和达娜塔扯上关系呢?”

萨姆举起双手,把掌心对准安吉拉。“福塞丝小姐,我刚才已经说了,我正在搜索一条全新的线索。在目前这个阶段,我真的不想透露任何消息。不是因为我怀疑你会把什么消息告诉尼格尔·巴恩斯而是不想让证人的回答有失公允。因此我希望你能在毫无偏见的状态下回答我这些在你看来有些奇怪甚至是一文不值的问题。”萨姆好久没有这么耐心有礼了。卡罗尔如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夸奖他的。

安吉拉露出苦笑。“你很擅长和人讨价还价,”她说,“稍经点拨,你很可能会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律师。埃文斯先生,开始提问吧,我会尽量客观地回答你的问题。”

“你是怎么认识哈里·西姆的?”

“他在科尔顿银行上过班。他入职时我已经在那儿了,因此那一定是1992年到1993年之间的事情。那时达娜塔和尼格尔是银行的客户服务经理,哈里在投资部。哈里和他们两个在工作上有往来,用客户存在他们那里的钱进行投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吉拉咬着下嘴唇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对萨姆说:“这个哈里不太擅长团队协作,社会经验也不够丰富。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他不需要面对客户,投资做得又相当棒。我记得当时达娜塔对他的评价很高。”

“他们是朋友吗?”

安吉拉屏住呼吸,然后呼出一口长气。“我不能说他们是朋友,绝对算不上。达娜塔只是在哈里精神崩溃时对他稍微好点罢了。这种帮助更像是远亲之间的支援,与友情无关。这只是同事间的一种义务,其中并无多少真实的感情。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萨姆对安吉拉提到的一件事非常感兴趣。“他精神崩溃过吗?”

“让我想想……那应该是1994年下半年的事情。为了超越我们的竞争对手,哈里当时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他做了几个不怎么理智的判断。哈里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投资失败以后,他一下子就崩溃了。我们的一位合伙人发现他躲在书桌下泣不成声,他的职业生涯就这么完了。”

“银行就这么把他赶走了吗?”

安吉拉的笑声稍微放开了一点。“当然不会啦,科尔顿银行是家讲究人情的银行。他们把他安排在一家不对外的诊所接受最好的治疗。不过哈里自然是不会被银行再接纳了。不能拿客户的资金冒险,这是科尔顿银行的金科玉律。”她的笑声比刚才更尖利了。“在现在的金融行当里,这句话也许很空洞。但那时的科尔顿银行确实是这个样子。”

“哈里后来怎么了?”

安吉拉耸了耸肩。“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他的裁员文件是我负责签发的,所以我知道他临走时多拿了一年的工资。另外他自己进行了一些投资,因此钱对他应该不是个问题。至少能撑个几年。达娜塔去诊所看过他。”安吉拉皱起眉头,揉了揉鼻梁。“我记得达娜塔好像说过,哈里把房子卖了以后搬到别处去了,”她缓缓地说,“但当时我没太注意。老实说,我以前对哈里并不是非常关心。”

“达娜塔似乎对他比较关心。”

她摇了摇头。“没这回事。达娜塔只是为他感到难过,她待人比我友善得多。”安吉拉操着就事论事的口气,似乎并不是在为达娜塔辩护。

“他们有可能发生过风流韵事吗?”

安吉拉扬起头,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声中没有半点的虚伪。“我的老天,你怀疑那两个人有风流韵事吗?”她语无伦次地问,“抛开哈里的情感缺陷不谈,他的长相也太次了。你可能还没看过他的照片吧。告诉你,达娜塔可以甩他好几条马路。埃文斯先生,把这种想法忘了吧,所有认识达娜塔的人都会对此嗤之以鼻的。”她咽了口口水,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但你显然是查错人了。”接着她突然又严肃起来。“我非常希望你能带来一些新的消息。我讨厌死现在这种混沌不清的状态,哪怕是坏消息我也能接受。相信我,我仍然经常想到她。”她叹了口气。“我真希望有人能替我逮住混蛋尼格尔·巴恩斯。”她凌厉地看了萨姆一眼。“他杀了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你为什么如此确定呢?”

“他一直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他在工作上从来都是寸土必争,绝不相让。达娜塔是他最好的陪衬。聪明,漂亮,事业上没他那么成功。但孩子出生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达娜塔决定放弃那份工作。她希望成为一位全职母亲,不是妻子和母亲两种身份,而仅仅是一位母亲。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在了这个孩子身上。”她的表情有点尴尬。“跟你实话实说,我觉得整件事简直无聊透了。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变化,达娜塔能回到我的生活中。我总觉得尼格尔其实没什么竞争力。所以最后才会闹成这个样子。”

“尼格尔不是可以选择离婚吗?”

“钱和名声,”安吉拉说,“这两样是尼格尔最在乎的。”

“如果杀人被抓住,这两样不全泡汤了吗?”

安吉拉·福塞丝长时间地逼视着他。“但他没有被抓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