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景拖车露营地是个其貌不扬的破落场地。四四方方的大货车停在杂草和碎石小路围绕的水泥路面上。有些居民曾经试图弄个苗圃或是在窗台上种些花,但强烈的季风很快席卷了花草。不过这天萨姆下车时,周围的景色还算不错。黯淡的阳光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沙滩展现出一种别样的美感,莫克姆海滩的海水金光闪闪。但这种美是具有欺骗性的。这些年来,几十个人因为不了解潮汐的速度和威胁在这片海滩丧生。你到了这里,就要以怀疑的目光看待一切。
萨姆向和周围景色不那么协调的一间小木屋走去。这间像美国中西部地区居民住宅的小木屋是这个露营地的办公室。根据斯黛西的说法,哈里·西姆最后一次使用万事达卡是达娜塔·巴恩斯被报告失踪的十天前。他在离海景拖车露营地大约两英里处的加油站买了十英镑汽油。三周后这笔账单被人在布拉德菲尔德市中心的某家银行用现金还掉了。根据斯黛西的调查,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哈里·西姆以前都用邮寄支票的方式向信用卡公司还款。萨姆觉得斯黛西查明这些事的方式神秘兮兮的,也许她有时会打打法律的擦边球吧。
信用卡账单的邮寄地址是这个拖车露营地。斯黛西和萨姆追踪到这里就再也追踪不下去了。无论是用网络搜索引擎,给海关和国税局打电话,还是向银行和信用卡公司查询都一无所获。这并不很奇怪,毕竟哈里·西姆已经在水底躺了整整十四年。
萨姆敲了敲办公室的门,把证件放在胸口正中走进去。书桌后的男子似乎在电脑上玩字谜游戏。他看了看萨姆,暂停游戏,然后艰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看上去五十出头,身上肌肉松弛,脂肪正在聚集。灰白的头发稀疏,干燥得难以洗梳。他的皮肤因为沙尘和强风的洗礼变得如同砂纸一般。他穿着法兰绒衬衫,猩红色毛衣和暗灰色灯心绒裤,看上去非常整洁。“警官,你好。”他对萨姆点头致意。
萨姆向他表明身份,老人看上去非常吃惊。“布拉德菲尔德吗?”他问,“离这里好远啊,我是布赖恩·卡森。”他朝窗户微微地挥了挥手。“这是我的地盘,我是这里的老板。”
“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我从1987年就在这儿了。我过去在曼彻斯特一家印刷厂工作,在八七年的经济危机中被老板解雇了。于是我便把自己存的钱都投在这个地方。我从没后悔过,现在我过得非常好。”他的话像是发自内心的,萨姆完全不能理解。他想象不出还有比这更单调乏味的职业。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萨姆告诉他,“因为我想打听一个十四五年前住在这里的人。”
卡森的精神头上来了。“怎么要查这么久以前的事啊?我得要查查记录了。”他转过身,指着身后的一扇门说,“我的旧文件都放在这里。我倒不是刻意在保存文件,而是为对这些房客的了解而感到自豪。他们大多不是来度假的,而是为了在车里过段时间。来过这里的人我都认识。你在找的那个那么久以前的家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萨姆露出经常能帮他争取到好感的抱憾的笑容。“我感到很抱歉。按规定我不能透露细节。你应该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这样啊,”卡森露出失望的神情,“不能说就别说了。把你想查的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吧。”
“我在调查哈里·西姆。”
卡森的脸上露出喜色。“哦,我记得这个哈里·西姆。他在这里的租客中非常显眼。大多数租客都是退休的老年人,很多都有儿孙辈了。哈里和他们不一样,他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光棍。那时他应该就是这个年岁吧。他不怎么合群。晚上别人烧烤和唱卡拉OK时他躲在自己的车里。分配给他的车位在营地的最后一排。老实说,那里看不到什么海景,但是营地里最安静的地方。因为看不到海景,那里的车位通常最难租出去。”他尴尬地笑了笑。“大多数人都是听了我们的名头才上这里来的,为了好好欣赏这一带的海景。”
“我能理解,”萨姆说,“你说他是一个人住。你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人来找过他吗?”
卡森突然气馁了。“这不是我记不记得的问题,”他说,“事实上我根本就没办法知道。他住的地方是营地的最后一排——根本没法知道有没有人去找过他。你看看外面,夏天就是如此这般的一团乱。如果不是人来时我正巧看着窗外,我压根不可能知道有没有人来找过他。”
萨姆几乎对卡森感到有些遗憾。卡森非常想帮上忙,但完全指望不上。这时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才应该是那个失意的人。“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卡森重新喜上眉梢。“这个我完全能告诉你,但为了精确一点,我还是看看记录吧。”他话没说完已经踏入身后小办公室的门里。萨姆看见小办公室里放了排文件柜,然后听见抽屉打开合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卡森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从小办公室里出来了。“找到你要的东西了。”他把文件夹放在桌面上。文件夹的标签上写着“一二七号地块西姆。”
“你把文件管理得非常好。”萨姆夸赞道。
“我为自己管理文件的能力感到自豪。我寻思着总会有像你这样的人会来找我索取信息,所谓有备无患嘛。”卡森打开文件夹。“都在这里了,哈里·西姆在1995年4月签定一年的租约。”他看着租约上的内容。“他没有续约,这说明他只在这里住了一年。”
“他留下什么东西了吗?文件或衣服之类的东西。”这条被人剥夺的生命真的什么都没留下吗?
“记录没提到没有任何东西。相信我,如果他留下了什么东西,记录里一定会写的。”
萨姆相信他说的话。“你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
卡森带着遗憾的表情摇了摇头。“记录说他把钥匙留在桌子上就走了,但无法确认钥匙在桌上到底留了多久。”
看来又是个死胡同。哈里·西姆没吭声就离开了营地,没人知道他是何时因为什么而离开的,也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地。萨姆知道西姆陈尸何处,却不知道他是如何走上这趟死亡之旅的。他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不指望能得到答案。“签租约时,你有没有问他要过介绍信?”
卡森自豪地点了点头。“当然要过。”他从文件里抽出最后几张纸。“他有两封介绍信。一封是银行开的,一封是他以前的老板达娜塔·巴恩斯夫人开的。”
让卡罗尔欣慰的是,布雷克正好有时间见她。看到布雷克身着全套制服,坐在办公桌后面,她感到非常惊讶。布兰登平时都穿更为舒适的西装,只在迫不得已时才穿上警察厅厅长的制服。看到制服笔挺的新厅长,卡罗尔显然有些不太习惯。布雷克显然想让办公室里的人记着他是个多么重要的人物。
布雷克招呼她坐在椅子上,然后用手指撑住下巴问:“组长,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了啊?”
卡罗尔本想耍性子顶他一句:“我是用两条腿自己走过来的。”但她抑制住这股冲动,简单地说:“我需要你以局里的名义和西约克郡警察局的人交涉一下,”她简洁而清楚地描述了大概的情势,“长官,这是起谋杀案调查,我没时间和他们再扯皮下去了。我们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
“没问题。他们会很高兴把案子转交给我们的。首先他们可以节省一大笔调查经费,其次如果我们最终成功地破获了这起案子,他们肯定想揽去一半的功劳。组长,这个事交给我吧。我会帮你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布雷克没有唠叨,而是主动地站在卡罗尔一边,这让卡罗尔感到又惊又喜。但他这么爽快肯定有什么复杂的原因,布雷克毕竟是个有野心的男人。“谢谢你。”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布雷克挥手叫住她。“别赶忙走,”他说,“从你的职业角度看,这两起案子肯定有关联吗?”
她感到一丝忧虑。布雷克想把话题引到何处去啊?“毫无疑问。相同的作案手法,相似的被害人,同样的抛尸方式。现在我们知道塞斯·维纳是通过网络聊天的方式被人诱拐的。处理丹尼尔·莫里森案子前期工作的同事告诉我们,丹尼尔也是以同样的方式被人诱拐的。他们在处理案子时非常小心,没有把案件的细节透露出去,因此可以排除模仿犯的可能。这两起案子肯定是同一个人干的,绝没有其他可能性。”
布雷克僵硬地对卡罗尔笑了笑。“我相信你的判断,”他说,“既然这样,你现在的工作是找个侧写师来。”
卡罗尔努力保持镇静。“你不是说我们经费不足,用不起侧写师吗?”她发音清楚,一字一顿。
“我只是叫你别把经费用在希尔医生身上,”布雷克尽力避免在提到希尔这个名字时用上嫌恶的语气,“我们应该请那些出自国家警察学院的侧写分析师。我和西约克郡警察局的人沟通好之后,就去安排这件事。”
“长官,我去安排好了,”卡罗尔试图夺回主导权,“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行政事务上面。”
布雷克的笑容透露出残忍的气息。“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他说,“你已经有两起谋杀案要处理了。你忙得够戗,是无暇他顾的。”
这个王八蛋是在暗示卡罗尔故意忽略上司的命令。卡罗尔强压着怒气。“长官,多谢你帮忙。”但这已经是极限了,她实在无法露出微笑。
“你肯定能在没有希尔医生的情况下办好案子。”
卡罗尔站起身,点了点头。“是的,长官,没有哪个人是不可或缺的。”
安布罗斯把托尼带到布莱斯的房子那里,让他取回自己的车。“你准备今天晚上还来这里吗?”安布罗斯一边帮托尼把旅行包卸下行李箱,一边讥讽地问,“你如果还想住这里,你最好和房地产经纪人说一声,以免她再带人看房子。”
“我不会再住在这了。我发誓不会再让你替我担保了。”
“这还像话,”安布罗斯往嘴里扔了一颗口香糖,亲切地对他摇了摇头,“开局不太好,但结果不太坏。好了,你准备接下来怎么办呢?”
“我想找一个安静点的酒吧,坐在安静的角落里,用手提电脑写这个案子的侧写报告。我将在今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把报告提交给你。我随便吃点东西,而后避开伯明翰的高峰时段,开车回布拉德菲尔德。当然,这是假设你们对报告很满意。如果你们对报告有什么疑问,那我就再暂时不走。我对这个凶手有一点百分之百确定,那就是他绝对还会犯案。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阻止他再犯案。”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
托尼叹了口气。“他一旦尝到了那个滋味,就会乐此不疲。”
“我们谈论他为何如此之快地抛尸时,不是猜测他也许被吓坏了吗——来真的毕竟和想象是两回事。”安布罗斯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靠在车上,以肢体语言表示不愿意承认他们还处在调查的最初阶段。
“阿尔文,这是你的看法。从现场得到的证据来看,这个想法很不错。但从我的经验来看,事实不是这么回事。即便他真的吓坏了,也依然可能希望再试一次。不过这次他会希望能做得更好。因此我们必须和时间赛跑,赶在他再次动手之前破案。”
安布罗斯露出厌烦的表情。“我很高兴没有你那样的脑袋瓜。我可不想整天都想着这些事情。”
托尼耸了耸肩。“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发现自己的长处以后就紧抓住别松手,有这句话吗?”
安布罗斯挺直腰,向托尼伸出手。“和你在一起工作是段非常有趣的经历。我不能说我喜欢侧写的全部,但我对你所描绘的杀手情况非常感兴趣。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生平第一份侧写报告。”
托尼笑了。“希望我的侧写报告不会让你失望。你不了解我的工作情况。老实跟你讲,在我身边围绕的通常都是些怪人。”他指着自己的腿让安布罗斯看。“你一定注意到我跛的这条腿了吧。告诉你,这是被一个操着斧子的病人砍伤的。我在办公室里阅读假释委员会报告书时,这家伙突然操着消防斧跑进来,对我一阵猛砍。他还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呢。”托尼的表情非常痛苦。“我的同事们似乎都有办法防备这种极端的情况,但我就是做不到。”
安布罗斯表情不安地朝驾驶座的车门走过去。“保持联系。”他说。
托尼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把包扔进自己的车里。他没有对安布罗斯说出全部事实。他的确要去酒吧,但那里却不是他的主要目的地。他从律师那儿拿到了不止一套钥匙。他对船的情况了解不多,但一艘五十英尺长的运河游艇“钢铁号”连同它在底格里斯码头的泊位都已经是他的了。“就是过去的底格里斯运河带,”律师带着鄙夷的口吻说,“都是些废弃的仓库和陶器作坊,最近刚刚兴建了水边公寓、轻工业制造厂和一些小的商业区。毕竟时代已经变了嘛。保留完好的只有水闸管理员的小屋和船员酒吧。你会喜欢上那里的。那是个老式酒吧。亚瑟是那里的常客。酒吧里有个传统的撞柱游戏球道,酒吧甚至组织联赛。布莱斯是其中一支队伍的一员。进了酒吧以后做个自我介绍,他们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改日去酒吧吧。他查看地图,合计着去码头的最佳路线。今天他想借布莱斯的游艇一隅完成这次的侧写报告。也许在游艇上还能找到亚瑟留下的什么东西呢!
托尼把车停在离泊位最近的地方,然后用十来分钟时间徜徉在码头上,寻找游艇。最后,托尼终于在码头尽头一排相似的游艇中找到了他的“钢铁号”。游艇被漆成时尚的浅绿色和玫瑰红色,黑色金底的“钢铁号”三个大字分外醒目。舱顶上固定着四块太阳能发电板,这无疑是布莱斯的发明。既然有了电,托尼就不愁找不到亮光写那恼人的报告了。
托尼爬上游艇,双腿啪踏一声落在金属甲板上。舱门上挂着两道坚固的大锁,好在托尼已经从律师手里拿到了钥匙。“你会欣喜地看到一艘保养完好的游艇,”律师说,“在那一带的游艇中堪称典范。亚瑟是个骨灰级的游艇爱好者,他最喜欢在水上闲逛了。”亚瑟的爱好显然没遗传给托尼。托尼对水和船并无多少好感。他不想把“钢铁号”游艇保留得太久,但既然已经到游艇上来了,体验一下亚瑟对游艇的布置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托尼进入舱门以后,打开了舱门后面的双扇门。他谨慎地走下一段台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紧凑的厨房之中,厨房里放着微波炉、水壶和炉子。托尼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个小酒吧。舱壁旁放着一把带有皮套坐垫的长凳,凳子前放着张桌子。桌子的另一边是张皮制的转椅。根据转动的方向,坐在椅子上的人可以选择在桌边喝酒,也可以选择看电视或影碟。厨房的一处角落里放着一个烧木炭的炉子,其他地方则安装了小巧的碗橱和橱架,几乎有的地方都被用上了。托尼走出厨房尽头的门,走进了放有双层床和衣橱的小舱。托尼走出卧舱,便来到了游艇尾部的卫生间。卫生间里装了马桶、洗脸池和淋浴房,所有的器具都擦得亮光闪闪。让托尼吃惊的是,卫生间竟然没有半点异味。
他慢步回到酒吧。他不知道原先期望能在这看到些什么,但显然不是这般僵硬的布置。这里看不出一点个性。所有的物品都经过精心放置,看上去非常整洁。先前看的房子和现在上的这条船几乎没给托尼留下什么印象。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种解脱。这样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写报告了。同样,他也可以按照计划出售房子和船。
托尼天生笨拙,但很快就学会在游艇上用电。他很快便打开灯,给手提电脑通上电。一间舒适的小办公室瞬间就布置出来了。唯一所缺的是无线网络。他一度产生一个疯狂的想法,希望把游艇开过运河网,带到布拉德菲尔德当办公室用。但他马上想到现在办公室里的那一大堆书,意识到这绝对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他真要把这艘游艇开回去,阿尔文·安布罗斯一定会急得直跳脚。只要游艇一开出伍斯特,两地的警方马上就会鸡犬不宁,还是算了吧。他会利用这个下午的时间在船上写报告,然后把船交给游艇经纪人。这艘游艇有经纪人吗?游艇是怎么交易的?
“专心工作吧。”他启动手提电脑,以标准的开场白开始这个案子的侧写:
下面对罪犯的侧写不是精确的人物画像,仅仅作为追踪罪犯的指导书使用,罪犯不可能在所有细节上都和侧写的描述一模一
样,但罪犯的性格特征极有可能与侧写高度相仿。侧写中的所有陈述说的都是概率和可能性,不是铁的事实。
罪犯在他犯下的罪行里会留下特殊的印记。不管是有意识的还是随意的,他做的每件事都是模式的一部分。发现这种潜在的模式能让我们了解凶手的逻辑。也许在我们看来,这种逻辑丝毫没有理性,但对他来说却是异乎寻常的关键。凶手的逻辑非常古怪,正常的侦察手段很难将他绳之以法。因为他的手法很独特,所以我们的抓捕、审讯以及重现他犯罪方法的手段也应该是独特的。
托尼读了一遍刚写的文字,然后删除了第二段。在目前,这个凶手还不是系列杀手。如果托尼能帮助安布罗斯和帕特森尽早找到凶手,也许他不会成为具有三个“关键点”的系列杀手。在托尼看来,避免凶手成为系列杀手已经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如果不能马上抓到凶手,他肯定会接连犯下更多的案子。时间和技能是两个关键点。仅仅因为案子还在调查的最初阶段,并不能说明凶手不是系列杀手。他叹了口气,用“撤销删除”功能恢复被自己删除的那段话,继续往下做侧写。
托尼的手指飞速地敲击着键盘,列出他和安布罗斯在抛尸地和更早以前在车里得出的各项结论。他停顿下来思考了一会儿,接着站起身审视着船上的厨房。他在橱柜里找到速溶咖啡和奶精,然后转身去拧水龙头,水龙头马上流出了水。他小心翼翼地尝了尝,认定这水绝对能喝。他把水煮上以后,开始寻找杯子和调羹。他在第二个抽屉里发现了餐具。他伸手去拿调羹时,拇指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凑近一看,发现了一个明信片大小的白色厚信封。托尼拿到近前一看,惊讶地发现信封正面用大写的印刷体字母写着他的名字。亚瑟在信封上写下“希尔医生”这个收信人名,却把信放在了船上的餐具抽屉里。托尼完全不明白这说明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啊?他如果想留封信给托尼,为什么不把信交给律师,而是放在这么个容易忽略的地方呢?再者说了,托尼真想知道信封里放了些什么吗?
他掂了掂信封的分量。里面放的应该不仅仅是几乎没什么分量的信纸。东西不重,但捏上去非常牢固,应该是十厘米长、四厘米宽,与CD盒差不多厚的物体。他放下信封,开始冲咖啡,但心里一直惦记着刚刚发现的信封。他把咖啡和信封拿到刚才工作的手提电脑旁边,然后看着信封凝神细想。亚瑟究竟为什么要用如此不确定的一种方式给他留东西呢?这个信封又能让托尼知道些什么呢?托尼很确信,信封里的东西是亚瑟生活中他不想知道的那一面,但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知道的是哪一面。
最后,托尼的好奇心占了上风。他撕开信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里面放着一张与信封同样材质的厚A4纸,另外还有一个微小的数字式录音机,托尼向秘书口述病人病情时用的也是这款产品。他用手指把数字式录音机拨到一边,仿佛希望它能马上化成灰烬。接着他皱着眉头打开信纸,信纸的头部正中用铜版刻字技术雕刻着亚瑟·布莱斯的名字。他做了个深呼吸,开始阅读信封上工整的文字。
亲爱的托尼,
你能拿到这封信,意味着你不想放弃继承权。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我在有生之年没能照顾你,这是我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是我希望留给你的这些东西能给你增添几许欢乐。我希望能当面向你解释,但你并不欠我什么,你也许并不想听我的这份自我辩白。长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有你的存在,请你千万要相信这点。我从来没想过要遗弃你。自从我发现有你这么个人以后,我一直以一份自己不该有的骄傲关注着你。你是个聪明人,这点我
很清楚,因此听不听我给你留下的话完全由你自己决定。
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要为没有在你的成长过程中以父亲的身份支持和帮助你表示道歉。希望你一直幸福快乐。
一腔真诚的
(埃德蒙·)亚瑟·布莱斯
托尼决心不要被这封信感动,可他的喉咙还是哽咽了。托尼费力地吞咽着口水,为亚瑟的真诚感动着。这封信的内容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几乎不能自制。至少在当下这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的这份情感。他重读了一遍这封信,一行行细心品味,感受着字里行间带给他的温暖,想象着亚瑟书写这封信时的情景。他是撕了多少张信纸才最终完成了这封信?他那双工程师的巧手一遍、两遍、三遍地删除自己写下的文字,试图精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本意,不留下半点让托尼发生误解的余地。托尼想象亚瑟正坐在书房的办公桌前,台灯的光芒洒在他那奋笔疾书的手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亚瑟长什么样。屋子里没有亚瑟的照片,他无从知道自己和父亲长得像不像。屋子里一定有他的照片。托尼告诉自己下次去亚瑟的房子时务必耐心地找一找。
下次。这个词马上勾起了他的另一层联想。目前侦办的案件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托尼心目中的一些东西已经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生了全然的改变。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希望和亚瑟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在,他却希望和亚瑟产生某种连接。他还不知道会是种什么样的连接,不过那种连接一旦存在,他就自然而然会清楚了。
他还没准备好听亚瑟留下的信息,也许永远都准备不好。不过在目前这个当口,他还有工作要做。做好案子的侧写比处理自己的内心情感要重要得多。他回到手提电脑前,继续埋头工作。
“凶手很可能是白种人,”他以这句话作为下一段的开头。这类凶手几乎可以肯定生活在单一种族的社区内。“他的年龄应该在二十五到四十之间。”年龄起始于二十五岁,是因为只有到了这个年纪的人才有能力制定这种程度的计划,并能在杀戮开始以后把计划执行下去。年龄不超过四十岁,是因为从概率统计的角度来看,超过这个年岁的凶手不是很快被抓,就是暂时销声匿迹了。
对象不是卡车司机——在曼彻斯特机场和特尔福德的商业中心这两处地方使用公用电脑无法停车。但他肯定拥有代步工具——他不会冒险在其他人的车辆里留下印记。他可能拥有一辆相当宽敞的汽车,也许是辆有后舱门的掀背车。尽管他频繁出入高速公路网,也许有人会认为他是个货车驾驶员,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货车驾驶员的工作非常繁忙,绝对没有闲暇通过网聊设陷阱诱拐珍妮弗。
对象应该上过大学。他在计算机技术和程序应用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他应该是个搞计算机工作的,很可能是自由职业。他们的工作有很强的伸缩性,做生意的对象遍布各地,在时间和空间上具有犯下这起案件的可能性。
从个性来看,我们要找的对象是个精神变态者。他可以逼真地模仿普通人的交流,却没有半点人类的同情心。他多半是一个人住,没有羁绊很深的家人和朋友。其他人常认为计算机从业者常不擅与人交往,因此他在自己的工作伙伴中并不算十分显眼。大多数从事计算机工作的人事实上很会与人打交道,他们整天沉溺在机器中,只是想少花费点精力而已。
我们的这个对象多半很爱打计算机游戏,尤其是多人参与的线上暴力游戏。计算机游戏可以为他提供一个发泄对别人虚无情感的窗口。
托尼读了一遍自己写的文字,没有产生半点满足感。除了强调这不是一起以性侵犯为目的的杀人案,托尼几乎什么结论都没下。他确信一定能对这个凶手推导出更多的东西。但只有找到凶手选择被害人的标准,一切才能渐渐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