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是皮帕·托马斯一周里最棒的一天。她把在牙科手术室的工作从一周五天调整到一周四天,终于为自己找到了片刻的空余时间。这一天她不用拔牙补牙来赢得人们的赞誉,也不用照顾尚在工作和学校的胡夫和孩子们。这一天完全是她自己的。她爱死星期五了。
她最爱的还是周五的晨间俱乐部。她和四个闺蜜组成了一个五人的小团体。下午和晚上在公民咨询处上班的莫妮卡;需要照顾痴呆的老母亲、把有限的家财用在周五早晨请佣人看家让自己稍微放松一下的帕姆;只有星期五不参加社交约会的丹妮丝;以及管理布拉德菲尔德皇家剧院外务部门的奥伊弗。无论天气好坏,她们都会在布拉德菲尔德和罗克戴尔之间荒野地带小时酒店的停车场集中。无论天气好坏,她们都会在英国北部最荒凉的丘陵地带跑上个十来英里。她们几个是在格拉坦公园为乳癌患者进行的趣味募捐长跑活动中认识的。“为女性募捐的活动上,连一个好用的女厕所都没有?”当她们寻找没锁门的女厕所而一无所获时,丹妮丝小声地嘀咕道,“趣味和乳癌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可真是搞笑。”她们互相望风,在加入长跑之前去花丛中清空了肠胃。那天太阳快落山时,周五晨间俱乐部正式成立了。
这个星期五中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只有奔宁山脉刮过来的东北风带来点点寒意。皮帕出门时有点冷,紧抱着身上的那件轻薄套头衫不放。但在融入了这片美妙的土地以后,她的身体就舒展开了。开跑以后,皮帕照例打头阵。丹妮丝紧跟在她的身侧,不时和她聊上两句。但她们很快就不说话了,她们需要保持呼吸,给肌肉注入足够的氧气,以便维持登上比克斯洛山峰漫长山路所需的能量。
皮帕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股四头肌在有规律地一起一伏。没时间看这个了。现在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堆石界标上。到那以后,她们将折转向西,抵达山腰处的草篷和碎石路,那是她们在艰难的长跑过程中唯一可以歇歇脚的地方。刚走上丘陵顶端的单行道,皮帕就停下步子。丹妮丝一头撞在她身上,差点把两人都撞飞到山下。“那是什么鬼东西?”丹妮丝问。
皮帕手指着路旁水沟里一个湿漉漉的包裹。尽管包裹上盖着块破布,但里面包的无疑是人类身体的残肢。
星期五再也不会是美好和欢乐的了。
宝拉喝了杯别人泡好的咖啡,在办公桌后面坐了下来。尽管卡罗尔把晨会推迟到十点,这时才九点半,但组里的人已经全到了。至少,她已经感受到了斯黛西的存在。屏幕的闪亮光线几乎完全遮盖住斯黛西的身影,但键盘的敲击声和鼠标的点击声表明了她的存在。和往常一样,宝拉开始琢磨着斯黛西是否回过家。进一步说,她有没有家还是个问题呢!宝拉从没和斯黛西这般神秘的人一起工作过。这几年下来,她已经去过组里所有人的家,惟独没去过斯黛西的家。不过最近,宝拉觉得斯黛西对萨姆流露出了些超乎寻常的关心。不是什么非常惹眼的举动。就是经常为萨姆泡茶,或问问他去哪儿干了什么之类的事情。只是斯黛西从没对别的什么人有过这种举动。
宝拉告诉自己,相比于同事的个人生活,今天早晨要处理的紧要事务多了去了。她所工作的每个警察局几乎都是流言集散地,似乎对别人秘密的过度兴趣可以抵消掉这份工作的一大半辛劳。过度的猜测等于是胡闹,但这对本应十分严谨的警察工作来说未必不是种点缀。
宝拉打开电脑,还没看到夜里案件调查的最新进展报告,刚从湖区回来的萨姆·埃文斯就一屁股坐上她的桌角。他靠得太近了,完全侵占了她的个人领地。男人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贬低和弱化女人的存在感,使女人看上去可有可无。
只是宝拉完全不介意萨姆这样做。他是少有的那些在同性恋者面前可以收放自如的人之一。他的靠近不会使宝拉感觉受到了威胁。非逼宝拉说心里话,她会说自己很喜欢萨姆。她知道萨姆野心在外,总想超过别人。让宝拉觉得有趣的是,萨姆竟然认为除了组长之外,没人看出他的那份野心。既然知道了他的弱点,宝拉就能充分地利用了。她喜欢萨姆敏捷的头脑。令人惊讶的是,她甚至喜欢上了萨姆身上的气味。萨姆的科隆香水有点刺鼻,带点酸橙子味,但完全遮掩不了他的雄性气息。通常让宝拉感兴趣的是同性的女人香,萨姆是少有的例外。使宝拉为之而倾倒的正是萨姆身上的这股雄性气息。
“我们正在调查一起备受瞩目的杀人案,头儿却把早会推迟到了十点,”萨姆说,“你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吗?”
宝拉沉下脸。“完全不知道。我想她也许在北区警察署刑侦组,向那里的人通报丹尼尔·莫里森的事,或者就塞斯·维纳的搜寻工作在中区警察署做部署。”
萨姆摇了摇头。“八点半她就在北区警察署,把今天的行动分门别类布置了下去。八点五十分她离开了那儿。我的眼线说她压根没去中区警察署。”
凯文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昨天上午老大也曾不知去向。你们从命案现场打电话过来时,她也不在这里。”凯文加满咖啡以后,加入宝拉和萨姆的对话。
“她当时人在哪儿?”宝拉问。
“不知道。她过了好一阵子才赶到犯罪现场。应该不是太近的地方。”
“她昨天晚上也不在。”萨姆说。
“她在这儿,”宝拉说,“我用短信告诉她杰茜卡·莫里森心脏病发作,她马上就赶到了医院。”
“我说的是昨天晚上的早些时候。当时我来这里,想把刚刚得知的消息告诉卡罗尔,但她没在这里。斯黛西说她来过又走了,没说要去哪儿,”萨姆抱起胳膊故作神秘地说,“是爱神降临了吗?你们觉得她和托尼终于察觉了这么多年别人早已明了的那份情感吗?”
宝拉哼了一声。“你饶了我吧。他们俩永远凑不到一起去的。托尼到死都会分析这个分析那个,他要把所有东西写到白板上才算安心。”
“这我吃不准,”凯文承认,“卡罗尔可以外向一点,她本来就具有这种支配能力。如果有人能使托尼暂离课题,把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我看这个人也只能是我们的老大了。”
“也许这就是托尼不跟这个案子的真实原因,”萨姆说,“多半和办案经费没有半毛钱关系。你们很清楚卡罗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们私下里在谈恋爱,她绝不会允许托尼和我们在一起工作。她会把这看作是一种冲突。她不会在查案时把个人情感掺杂在里面。在这一点上她是非常讲原则的。就内部纪律而言,她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越界妄行。”
“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凯文轻声说,几年以前,卡罗尔在凯文因犯错而遭到降职处罚时帮助过他。凯文是卡罗尔的帮扶对象,这种关系使凯文觉得自己很难在卡罗尔面前抬起头来。他想喜欢上卡罗尔,但一直没有成功。“如果他们俩真在谈恋爱,那她选择的这个时机可真是不妙。布雷克苦苦相逼,我们需要争取一切有利条件。我过去觉得托尼是个奇怪的家伙,这种人在重案组不应该有任何位置。但我的看法变了,我认为我们现在非常需要他。”
凯文没说完话,萨姆突然直起腰,清了清喉咙大声说:“早上好,组长大人。”
卡罗尔风卷残云一般地进来了,走到会议桌前便已将外套脱下展开在桌子上。宝拉不知道她听见了前面那段话的多少内容。“凯文,你完全是在造谣,”卡罗尔把包和外套扔在椅子旁的地板上,“不让托尼参与是因为布雷克先生希望我们削减经费。如果我们需要这方面专家,必须找个便宜点的家伙。国家警察学院有些学了点侧写技术的毛头小子,他们希望能被派来练练手。真他妈操蛋。”她挨个看着手下,然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个该死的地方还有咖啡吗?”
五分钟以后,全员在各自常坐的位置坐好。宝拉情不自禁地思考着萨姆会不会说中了,或者至少说中了一半。也许卡罗尔确实有了个男人,只是并不是托尼。如果真有这么个男人,他显然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精力。她依次浏览他们的报告,筛选出要点,提出下一步的工作建议。但很显然,他们在丹尼尔的凶杀案和塞斯的失踪案上没有任何可供追寻的线索。
凯文追踪了阿西夫·可汗交代的那个追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的喜剧制作人。凯文联系全国广播公司在曼彻斯特、格拉斯哥、伦敦、加的夫的组稿编辑,但没有人做过这种招募新人的事情,这一行也没符合丹尼尔向朋友描述的那样一个人。“这是个死胡同,”他把笔记本推向一边。“老实说,我一开始就知道会这样,但我们必须把所有该调查的线索都调查一遍。”
“是的,”卡罗尔赞同道,“在这点上我们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
宝拉稍稍抬起手。“老大,我有个问题想跟您确认一下。我们是否需要在丹尼尔和塞斯两个案子相互关联的前提下进行调查?”
卡罗尔点点头说,“宝拉,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好。我觉得可以倾向于认为这两起案件是同一个人所为。但这个阶段我们必须非常小心,巧合的可能性依然很大。另外还要考虑模仿犯的因素。”
“根据塞斯女朋友的说法,这个JJ在网上追踪塞斯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看应该可以把模仿犯的可能性排除了吧?”宝拉说。
“这可以衍生出许多种推论。”对一个前些天还在几百里外追踪悬案的人来说,他的反应确实太快了点。这个人什么事都要插一脚,宝拉带着点怨恨地想。“我们可以由此假定塞斯的确被人诱拐了,而不是因为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或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躲起来了。另外我们还可以由此而推定,如果他被人诱拐,诱拐的肯定是网络上一直和他聊天的那个人,也就是那个JJ。他也许是知道丹尼尔失踪以后才这么干的。”他抬起手,让骚动不止的同伴们安静下来。“模仿犯是可能的。在这点上我同意组长的看法。我们需要开放思维。我们追踪的可能是个机会主义的模仿犯。”
“不,完全不可能,”凯文说,“发现丹尼尔的尸体以前塞斯已经失踪了。”
“丹尼尔的尸体被发现之前,媒体已经报道了他失踪的消息,”斯黛西指出,“模仿诱拐是完全有可能的。”
宝拉看见卡罗尔用手遮挡住眼睛,后悔自己刚才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同意斯黛西的看法。”她飞快地说。
卡罗尔抬起眼,无力地对大家笑了笑。“今天早上你们都很活跃啊。”她说。
“老大,这是跟你学的,”凯文说,“那么我们从哪开始查呢?”
“先看看斯黛西怎么说。”卡罗尔说。
斯黛西对众人浅浅地一笑。“人脸识别软件和城市监控系统没能帮上忙。分辨率太低。老实说,都是些垃圾货。”
“我有时会想,花那么多钱搞这些监控系统究竟有什么用,”卡罗尔说,“指望它们时,它们十有八九根本起不了作用。”
“如果让斯黛西来负责这些系统,就没有任何人能守得住秘密了。”萨姆说。
斯黛西露出惊讶的神色,但很快就表现出欣喜,显然把这看成了赞美。“监视摄像头应该起更大的作用,”她说,“我觉得我们更应该从碎碎念网站开始调查。我已经进入了塞斯的电脑,电脑上留下了很多他和JJ那家伙的聊天记录。从表面上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内容,和网络上司空见惯的聊天没什么两样。他显然在引诱塞斯,更有趣的是,他在碎碎念上的主页也消失了。塞斯失踪的那天下午他的主页就关闭了。所以宝拉的设想很有道理。”
“你能找到这个JJ更多的信息吗?”卡罗尔问。
“昨天我和碎碎念的人谈了谈。他们说他们不保留用户在个人界面上留下的信息。他们说网站没有接触那些数据的权限。他们说需要我们开搜查证,但即便有搜查证,他们也无法保证我们能在服务器上找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这帮狗娘养的。”凯文咒骂道。
“因此我就自己进去了。”
卡罗尔揉了揉眼睛。“斯黛西,这种事自己把握就好,最好别让我知道。”
“必须得告诉你。不然你就分不清什么是我们确实能掌握到的线索,什么是我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宝拉觉得斯黛西的逻辑非常有道理,卡罗尔完全没有理由怕东怕西。
“你发现了什么我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吗?”卡罗尔刚刚展现出的活力开始消散了。
“JJ用于建立账户的个人数据都是虚构的,没一样能经得起查验。另外,他还建立了一个无需身份验证的邮箱。因此,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个完全虚拟的人。”
“又一个死胡同,”宝拉说,“这是个聪明的混蛋。”
“真是太他妈聪明了,”斯黛西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件比较奇怪的事情。你们都知道阿兰·图灵是什么人吧?就是那个破译过德军密码,后来又为现代计算机的发明奠定下基础的人。”
“他还因为耻于自己是个同性恋而选择了自杀,是吧?”宝拉问,“也许你忘了这一点。”
凯文不耐烦地说:“当着组长的面,你就别较这个真了行吗?斯黛西,这个阿兰·图灵怎么了?”
“他有一张相当有名的参加田径比赛的照片,我想应该是学生时代拍下的。不知为什么,JJ把这张照片上阿兰·图灵的头部剪切下来,做了一番修饰以后作为自己个人网页上的头像。我不知道这能说明些什么,但显然不是随意而为,你们觉得呢?”
这时候就需要托尼出马了,宝拉想,重案组的警官们可以做出猜测,并在猜测的基础上形成假说,但他们没有办法在种种假说之间推断出最终的真相。“我们能把他看成是个同性恋吗?”宝拉征询同事们的意见。
“或者迷恋各种社交网站的极客,”接着他话锋一转,“斯黛西,你怎么看?”
“图灵类似于极客中的英雄人物,”斯黛西说,“但如果他真的够聪明,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疑兵之计。”
“丹尼尔的情况查得怎样了?”卡罗尔问,“我知道我们没能拿到他的上网本,不过我想你应该能进入他的邮箱吧。”
斯黛西像被人戳穿了似的显得有些犹豫。“在碎碎念后台查探时,我确实找到了他的邮箱。”
卡罗尔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你自然会这么干。好了,说说你发现了些什么吧。”
“在私聊窗口和他谈喜剧圈的家伙自称KK。”
“真他妈的操蛋。”有人耐不住惊呼了一声。
“丹尼尔失踪的这天下午KK的主页就注销了。他使用图灵的另一张照片做头像,只是把头发用软件处理成相当现代的发型。萨姆,抱歉让你失望了,但我觉得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这两件案子只有一个凶手。”
所有人都露出了相似的绝望神情。“塞斯不大可能还活着,你们说是吗?”宝拉说出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我们仍然要以他还活着为前提展开调查,”卡罗尔坚定地说,“但从过去的经验来看,这类杀人凶手不会仅仅杀了两个人就收手。萨姆,你的归来是不是意味着沃斯特湖没发生什么大事呢?”
萨姆似乎对卡罗尔把注意力转向他感到很开心。“当然不是。事实上,我在那里发现了重要的证据。不过我觉得你可能希望我私下里向你报告。另外我还觉得我显然能做得更好。”
卡罗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几乎等同于藐视她的权威,萨姆竟对此浑然不觉。宝拉安坐在椅子上,看萨姆能否挽救他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卡罗尔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冷冰冰。
“你们绝对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说,“昨天快傍晚时,潜水员从沃斯特湖里拉出一个塑料包着的大包裹,就在斯黛西指定的其中一处。”他停顿了一会儿,对众人展开微笑。
“是不是发现了一名被害者?”卡罗尔压着火气说,表示发现一位被害者可没什么好庆祝的。
意识到没有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萨姆显得有几分失落。他收起笑容,清了清喉咙。“恐怕不止一个。”
“是不是母女都在啊?”卡罗尔问。
“是的,他们确实发现了一个非常年幼的孩子,只是——”为了营造出戏剧性的效果,他自然而然地停顿了一下。
“只是什么?”卡罗尔显然没有闲情逸致。
“只是这还不是全部。他们还找到了第三具遗体。除了需要辨明身份的达娜塔·巴恩斯和她女儿,还有另一个人和她们一起被扔进了湖底。那个人很可能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