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不在时,卡罗尔不会太想他。他们俩不受彼此约束,谁都可以不回家。他们俩都很忙时,经常一整个星期的晚上都不见面。但托尼不在时,卡罗尔总觉得楼上空荡荡的。他们的生活互相独立,各有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卡罗尔头顶的门和托尼脚下的内部楼梯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锁。
然而……卡罗尔总能知道托尼在不在家。卡罗尔也许找得到说得过去的理由。或许托尼的行动能在她的潜意识中造成震动,她的大脑皮层能够感知得到。或许如布雷克暗示,他们的步调有点太接近了。卡罗尔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对托尼的感情既复杂又脆弱,她可不敢冒险认真检视。
于是她告诉自己,托尼不在家正好,托尼在场可能会对卡罗尔对其身世的调查形成某种阻碍。他不在的话,卡罗尔就不会对违背他的意愿偷偷摸摸地调查感到丝毫罪过了。卡罗尔登录上谷歌搜索,很快就找到了《哈利法克斯和哈德斯菲尔德先驱报》的主页。她先搜“埃迪·布莱斯”,但是没得到任何结果。接着她把埃迪换成埃德蒙,很快屏幕上出现一长串结果。
列表中的第一个,同时也是日期离现在最近的结果,是阿兰·米尔斯在酒吧里告诉她的工厂买卖。令她沮丧的是,米尔斯给她看的照片没有被扫描进去。下一条信息介绍了布莱斯公司出售给谢菲尔德钢铁厂的整个过程。文章中的一段吸引了卡罗尔的眼球。“工厂主埃德蒙·布莱斯没有对此做出评论。布莱斯最近遭受了一次严重的人身攻击,正处在恢复过程之中。本报早前报道过这次攻击事件。”
严重的人身攻击?阿兰·米尔斯没跟她提到过什么人身攻击呀!卡罗尔飞快地浏览其他结果,寻找工厂以外的东西。卡罗尔浏览了没几篇文章,就找到了关于暴力攻击的那篇报道。
萨维尔公园发生暴力袭击案
一个工厂主昨夜和未婚妻回家途中在萨维尔公园受到暴力袭击。
埃德蒙·布莱斯,二十七岁,布莱斯特种金属加工品有限公司总经理,他在公园里行走时被一个意欲对他抢劫的暴徒捅了一刀。
面对暴徒的尖刀,埃德蒙拒绝交出皮夹子,暴徒扬起尖刀,对准他的胸口就是一刀。根据医生的说法,刀口离心脏很近,埃德蒙能活下来纯粹是运气。
住在坦纳街的布莱斯先生和未婚妻之前在公园另一边的朋友家聚会,在送未婚妻回其父母家的路上遭到此等不幸。
要求不在报道中提及其姓名的未婚妻惊慌失措地说:“太可怕了。前一刻我们手搀着手边走边谈我们的事情,后一刻那个暴徒就从树林的阴影中冲出来,对我们挥动刀子。刀刃在月光闪闪发光,真是太恐怖了。”
“我害怕极了。他让埃德蒙交出皮夹子,但埃德蒙拒绝。暴徒冲向他,他和暴徒展开搏斗。我放声大叫,那个暴徒逃走。”
“天太黑了,我没太看清楚暴徒的模样。他大约一米八,平底帽遮住了头发。他是本地口音,但我不确定能不能认出他的声音。我太害怕了,没顾上其他事情。”
特伦斯·阿诺德督察说:“这个暴徒显然非常危险。我们建议公众天黑后走在偏僻的地方时一定要保持警惕。”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卡罗尔读这篇文章第二遍时大声问。为什么瓦妮莎没跟她提过如此戏剧性的事件?瓦妮莎应该不会错过这种受人瞩目的机会啊!她在这起事件中是一个令人同情的角色,绝没有三缄其口的理由啊!
这也许就是布莱斯从哈利法克斯搬到伍斯特的原因。无缘无故遭受袭击足以使人萌生搬家的念头。但布莱斯总得把未婚妻带在身边啊。但如果瓦妮莎不愿离开哈利法克斯,估计谁也劝不动她。
卡罗尔给自己倒上一杯葡萄酒。她看了其他文章,但它们都没提到公园里的那次袭击。看来没人因此遭到逮捕。没有对凶犯的准确描述,没能抓到凶犯也不奇怪。附近的累犯肯定都遭到过讯问,但是没人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也许连布莱斯本人对这件事也羞于再提。他似乎在卖掉工厂以后就一走了之了。快得有点不可思议。
卡罗尔开始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到瓦妮莎那去一次。不过这次,她不会再甘于两手空空地回来。然而宝拉的短信却阻止了她冲到哈利法克斯再探瓦妮莎的老巢的冲动。
“真他妈该死。”卡罗尔忿忿然地说。严格地说,她不必马上出现在杰西卡的急救现场。但前一次行动她已经迟到了,她觉得这次必须履行好职责,尽快出现在现场。我半小时之内到,她给宝拉回了短信,在那之前坚守好阵地。
尼尔·匡蒂克恨透了他的生活。他恨他的母亲,他恨狭小的公寓所在的肮脏街道,他恨自己身无分文。他恨学校,他恨自己每天都得去上学,因为混蛋母亲和班主任老师所做的交易,他必须每天去上学,不然就拿不到可怜的那点零花钱了。既然这样,他就索性想办法在应对好这种交易的同时,远离母亲和她那可悲的生活。他不希望母亲知道他在阳奉阴违。他还是每天都去上学,不过他那小小的反抗却在上个学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唯一让他对生活感到满意的是他在成绩上足够优秀,那些想要在成绩上超过他的人都以完全的失败告终。
他的办法是每天回到家以后就带家里的那条笨狗溜达。借着遛狗的机会他可以离开公寓,到满是丢弃针管、避孕套、用过的塑料袋和肮脏狗粪的公园走一圈。这样的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但他最恨的还是那个把他的生活变成地狱的父亲。如果之前生活得没有那样惬意,他的感觉还不会这么差。和他一起玩的孩子没觉得现在的生活有多么糟,尼尔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可以对比的生活。他们觉得有辆眩目的汽车,看看杂耍,假日里在海滩上晒晒太阳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们崇拜的足球明星就是这样生活的。但尼尔不会这样想。尼尔曾经拥有过这些东西,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何种感觉。
在住进这幢求职者都得隐瞒住址的简陋社区之前,他们住在布拉德菲尔德郊区的一幢独立住房里。除了卧室,尼尔还有间自己的游戏房。电子游戏机每样都不缺。另外,他还有个带等离子屏幕的跑步机。双车位车库里停着父亲的奔驰和母亲的奥迪。家里三个人都有曼彻斯特联队的英超季票。他们每年都出国度三次假,尼尔收到的圣诞节礼物和生日礼物不计其数。
但三年之前,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尼尔的父亲和母亲像《东区人》13里的主人公一样争斗了好几个月。尼尔不知道他们的问题在哪儿,只知道他们每天都会扯嗓门吵上一架。或许是为了弥补夫妻之间的关系,尼尔的父亲把母子俩带到佛罗里达。但在又一场吵架之后,尼尔的父亲在到达佛罗里达的第三个夜晚离开了租来的别墅。尼尔的母亲让他别去管父亲,快快乐乐地把假期过好。他们十天以后回到家,发现父亲把房子卖了,房间里空无一物,停车库里没了车,连门锁都换了。他在母子俩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卖了房子,把娘俩的衣物放在垃圾袋里送到尼尔外祖父母在曼彻斯特的家中。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尼尔当时这样认为,现在仍这样认为。
他的母亲找了个律师,但没有多大帮助。房产和其他的一切都在他父亲的公司名下。从法律的角度讲,他父亲分文没有。于是尼尔和他那没用的母亲也身无分文了。
尼尔对父亲的邪恶本能感到非常惊奇。一天下午,他妈妈带他去了父亲的汽车交易行,试图在员工面前羞辱他,迫使他付出远多于每周五十英镑的抚养费。两人让尼尔跟着目瞪口呆的接待员,关上办公室的门又高声叫嚷开了。然而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传入尼尔的耳中。“他不是我儿子。”争吵到最高潮时,他爸爸这么来了一句。
他妈妈什么也没说,不过尼尔听到一声似乎是某种玻璃制品被扔到墙上引起的爆裂声。门很快就开了,尼尔看到样品间的平板玻璃上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样品间里那排闪亮的新车暂时看不见了。母亲抓住他的手,拖着他朝外走。“跟我走,我们才不想问这个卑鄙的混账王八蛋要一分钱呢!”
为自己说说话呀,尼尔在心里告诉自己。即便他是混账王八蛋,他们也有理由问他要抚养费。他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把母亲说成怀了别人野种、硬赖在他身上的妓女。母亲的确是很没用,但尼尔知道她绝不是什么妓女。和把手插在口袋里冷眼旁观的父亲不同,母亲至少知道好好抚育自己的孩子。
拜他所赐,他们现在只能住在这样一个破烂的公寓里,尼尔在能谋划出自己的未来之前只能受苦受穷。他会洁身自爱,凭自己的能力打造出一番天地,让父亲知道真正的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但现在的生活实在太气人了。尼尔处于暗无天日的井底,只能看见一点点亮光。他希望学点俄语,想为俄罗斯的寡头政治家服务,达到发家致富的目的。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所压榨的人民,甚至拿他们取乐,打发时间。但无聊的学校里根本没有什么俄语老师,因此他只能在当地找免费的俄语课程。碎碎念网站的DD适时出现在他眼前,表示乐意对他提供帮助。
尼尔不知道DD这两个字母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也许是俄罗斯人的姓或他父亲的名字。但DD对尼尔学俄语的事是认真的。他甚至通过网络教授了尼尔一些基础俄语。这周他们要第一次见面。他们会面对面上第一堂课。尼尔将走上致富之路。也许尼尔将来还会有自己的一支足球队呢!
让那个卑鄙的混账王八蛋看看儿子是多么了不起!
提出问题是一回事,但找到问题的答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托尼的问题不在于自己身处一个奇怪的地方。他在布莱斯的房子里反而感受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放松。他感到周围非常安静,这使他有兴致定下心观察房子里的情况。
使托尼备感烦心的是,他一直找不到袭击珍妮弗·梅德曼的合理理由,很难想象谁和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会有什么私人恩怨。如果这是少女帮派之间的仇恨,那多半应该发生在街上或某条小巷子里,凶器也只会是小刀。另外,那种斗殴一般都会有证人,至少别的女孩或她们的家人会听到一点风声。但这次的案子却和帮派斗殴完全不一样,凶手经过精心的谋划,手段也十分娴熟。另外,凶手还需要能轻易地找到车。再说,帮派斗殴才不会残害尸体呢!
珍妮弗的死很可能是凶手给梅德曼夫妇中的一方或夫妇二人传递的残酷信息。但至少从表面看来,梅德曼夫妇不会和一个把杀戮和残害十几岁少女不当回事的凶手会有什么交集。珍妮弗的父亲经营一家机械公司,母亲是兼职的特教老师。另外,如果凶手是为了向谁传递消息,那他采用的方法未免也太奇怪了些。相对平和的死亡却以暴力的残害尸体而终,这实在太不正常了。无论凶手目的何在,这起案件都和逼迫、报复或者向死者父母传递信息无关。
他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性,但他刚展开想法便迅速认识到其中的不合理性,于是把它们抛到一边。他一边思考一边在房间之间来回穿梭,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对周围的环境竟然会那么熟悉。他最终放弃遐想时,发现自己置身在厨房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打开几个橱柜,希望能找到点吃的东西。吃的东西不多,但托尼在这方面不算太讲究。他拿了一袋燕麦饼和一听番茄酱制成的烘豆,带着勺子和盘子来到早餐台前。他三心二意地把燕麦饼和烘豆混杂在一起,津津有味地把这种味道非常奇怪的混合物吃了下去。托尼很开心做这种事,觉得自己像秘密探访女巫农庄的汉瑟和葛莉特14一样。只不过他不用面对什么女巫。
托尼满足了胃的需求以后,走回到放着文件的扶手椅边,细细把文件又查看了一遍。凶手给珍妮弗·梅德曼发信息时所用的电脑处于不同地点。他依稀回忆起安布罗斯曾经说过可以通过缩小地址范围来抓获凶手。托尼当时没太在意,因为这不是他惯常所用的分析方法。他相信自己的观察力,相信自己对他人感受的理解力,相信自己的经验,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信任把人类行为归于一套算法的做法,即便这种做法有时的确能产生异乎寻常的效果。托尼就是不能接受这种做法。
他的手机里存着费奥娜·卡梅隆的电话号码。这些年他们在不同的会议上见过几次面,费奥娜为她在爱尔兰办理的一桩案件给托尼打来电话寻求建议。他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提供几条有用的建议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们的合作非常融洽。和卡罗尔一样,费奥娜也是个勤勉聪明的女性。和卡罗尔不同的是,她长期献身于警察事业,致力于在事业上有所突破。托尼看了看表,时间才刚过九点,费奥娜也许会做人们在这个时间都在做着的事情。他猜测着费奥娜在做什么。刚吃完晚饭?正在看电视?到干洗店取衣服?还是喝着红酒与人聊天?她不管在做什么,此时肯定不想接到他的电话。
托尼即便知道会打扰对方,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打电话把事情搞明白。这次也是一样。电话铃响了几声,但一直没人接。正当他想挂电话时,费奥娜接起电话,声音有几分慌乱。“托尼?真的是你吗?”
“你好,费奥娜。打扰你了吗?”
“不,完全没关系。我在阿伯丁的一家宾馆呢!”看来以上的种种猜想都是错的,费奥娜和他一样正在外出差呢。两人离家都非常远,又都是孤单一人。“我刚把客房服务的餐盘送出去,差点把自己关在门外。好了,就不谈我这边的事了。你最近怎么样?”
“我在伍斯特呢,”托尼答道,似乎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我现在调查的案子出现了一些情况,我想问你你是否觉得这种情况适用于你在进行的地理学侧写调研项目。”
费奥娜轻声一笑,虽然距离遥远,但托尼听出声音里却依然透露着温暖。“你还是老样子,连寒暄都不肯。”
费奥娜的确够了解他的,托尼想。然而他并不介意和费奥娜这样敏锐的女性直来直去。“如果我没说错,你应该有大把的时间没处打发吧?”
“是的,我很乐意听你说说你的案子。任何能帮我排解难耐夜晚的建议我都愿意接受。我明天要参加个研讨会。同事们都在楼下的酒吧。我要下去,他们一定会把我灌醉。因此我很乐意找些事来消磨时间。好了,告诉我是什么事吧。”
“是个十四岁女孩遭到杀害、尸体被破坏的案子。如果不能阻止凶手,他一定会再次犯下相似的罪行。我们找到了一个未确定身份的嫌疑人,这位嫌疑人通过社交网站和被害人联系。嫌疑人使用的都是公用电脑,这些电脑分布在方圆一百多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大多数电脑仅仅用了一次,不过有几台电脑使用了不止一次。这些数据本身没什么意义,只能说明他在这些地方用过电脑。费奥娜,你能在这个方面帮帮我吗?”
“很抱歉,在看到地名之前我什么都保证不了。能把地名列表发给我吗?”
“警察给我的是复印件,我必须先把地名输入电脑。”如果知道我想要一份电子版传给外人,帕特森精神不崩溃才怪。
“真是可怜,希望这份列表不是太长。”
“我大概一个小时后发给你。”
“我会注意收邮件的。出门在外千万注意身体。很高兴同你交谈。”
托尼拿出手提电脑,欣喜地注意到布莱斯设置的无线局域网依然能用。费奥娜·卡梅隆能否帮上忙没什么太大关系,她只要能确认托尼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就行。经验告诉他,他只要走上了正确的道路,就能激发出使他成为优秀侧写专家的那份灵感。
珍妮弗的死总会有个原因。托尼觉得自己离这个原因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