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亚·维纳优雅地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手指不时轻点膝盖。稍微有些花白的坚硬黑发从额头向后梳,显露出姣好的容貌和略微有些皱纹的橄榄色皮肤。她的瞳孔黝黑,目光犀利,像是习惯了阴暗的灌木丛、不愿享受阳光的小鸟。她穿着长裙,身上一袭酒红色的羊毛外套。凯茜·安托万坐在椅子扶手上,一只手搭着朱莉亚的肩膀,另一只手插在牛仔裤的裤袋里面。透过牛仔裤的纹路,卡罗尔发现她的拳头在裤袋里捏得紧紧的。她心里害怕,但又不能把恐惧表现出来,只能阴沉着脸,高颧骨上的浅黄色皮肤因为焦虑显得更暗,嘴唇紧紧地闭在一起。
“你们想知道些什么?需要怎样做才能帮你们找到塞斯?”朱莉亚的声音显得异常紧张。
“需要你们毫无保留,绝对诚实,”卡罗尔说,“孩子失踪时,父母往往不愿说出全部真相。他们不想让孩子卷入麻烦,或者不想承认他们像世界上其他家庭那样经常吵架。总之,你们能为塞斯做的就是不要隐瞒任何事。”
“我们没有任何可隐瞒的,”凯茜的声音因为烦躁听起来非常生硬,“我们会言无不尽。”
卡罗尔看了凯文一眼,发现他已经准备好纸和笔。“谢谢你们。我们首先想要塞斯的一张近照。”
凯茜马上站了起来。“我有几张周末刚照的照片,照片在手提电脑里,稍等一会,我这就去拿,”她飞快地走出客厅。朱莉亚望着她的背影,脸上露出丧失了亲人的痛苦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身面对着卡罗尔,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你们想知道些什么?”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你最后一次看到塞斯是什么时候?”
“昨天早晨出发去上班时。和任何一个早晨一样,我们一起吃了早饭。塞斯吃饭时谈起需要我辅导历史课课题作业。我在大学里主修的专业是历史学,他觉得上星期以前的事我都应该知道。”她的鼻息很重,千方百计想装出笑脸来。“接着我就去上班了。”
“你在什么地方上班?”卡罗尔问。
“市议会的教育委员会。”朱莉亚回答说。
因此她们才能住得起这幢原本属于维利公司的田园式建筑。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这里是德·维利公司的总部,德·维利公司为飞机、商用车辆和赛车生产引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维利公司的最后一代掌门人预见到未来的行业萎缩,把整个公司卖给韩国人,公司所在的地块则出售给了一个女儿刚出嫁的建筑公司老板。建筑公司老板的女婿是个酷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和美国西南部建筑风格的建筑师,他把维利别墅建成包含有四十幢风景别墅的住宅区,住宅区的照片登上流行杂志,蜚声在外。大多数人认为这种别墅好看而不实用,但买了它们的人很快就发现自己拥有了英国北部最受欢迎的房产。
“我是个平面设计师,”凯茜带着打开的电脑回到了客厅,“因为职业的关系,我们选择了这处住宅。这里的宣传册是我设计的,因此我们在其他人意识到之前就买下了这里的房产。”她把屏幕转到卡罗尔面前,把一个黑发男孩微笑着的大头照拿给卡罗尔看。和凯茜一样,塞斯有着橄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眼珠。塞斯的头发很长,向一边侧分,下落的头发遮挡住一只眼。塞斯的下巴上长满雀斑,门牙有点裂缝,稍微有些鹰钩鼻。卡罗尔马上在心里记住男孩的长相。“照片是周日拍的。”凯茜说。
“能用邮件发送到重案组吗?我们可以把你儿子的照片最快地散发到每个办案警察的手里。”卡罗尔边说边在口袋里摸索名片。
“没问题。”凯茜把手提电脑放在靠墙的小桌子上,指尖在鼠标区来回移动。卡罗尔把包含了重案组通用电子邮箱的名片递给凯茜,然后和朱莉亚一起看着凯茜把照片附上邮件。“发过去了。”说完她走回到伴侣坐的扶手椅旁边。卡罗尔敏感地察觉到塞斯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希望屏幕上能马上出现屏幕保护画面。
“乔丹组长问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塞斯是什么时间,”朱莉亚紧抓住凯茜的手说。
“朱莉亚上班以后,我陪塞斯去了公共汽车站。从家里到公车站只要走三分钟,因此他总是独自去上学。但那天家里没面包了,因此我决定和塞斯一起出门,顺便去超市买点面包。买完面包走到公车站以后,公共汽车马上就来了,我和他挥手告了别。那应该是八点四十分的事情。他决定去好朋友威尔家过夜,因此带上了干净的短裤、袜子和衬衫。”
“据你所知,他在学校待了一整天吗?”
“今天他没有准时回家以后,我给学校打了个电话,”凯茜说,“他们说塞斯今天一整天没去上课。接着我又问了昨天的情况。对方说他昨天所有的课都上了。老实说,我怀疑他会不会在什么地方和女朋友鬼混,拉着威尔帮他打掩护。但他和威尔不会干这种事,你明白吗?他们不是野孩子。但所有家长一定会有所猜疑,我说的对吗?”
“会这样想也不奇怪,我们都经历过青春懵懂的年月,”卡罗尔说,“我也有瞒着父母的事。”
“因此我又去找威尔和塞斯的女朋友露西。这时我才发现塞斯根本没在威尔家过夜,他甚至连威尔家都没去过。威尔说他们的确有这样的约定,不过昨天早晨塞斯对他说希望把约会延期,他另有安排。”
“威尔没问他是什么安排吗?”
凯茜的眉头皱紧了。“他没告诉我。也许他会对警察说。”
“凯茜,你这么说不公平,”朱莉亚争辩道,“你没有理由认为威尔没把一切告诉你。”
凯茜扬起脸揉了揉眼睛。“你就是太相信人了。如果塞斯让威尔不要说什么事,威尔肯定会对我隐瞒,难道不是吗?”
争论平息以后,卡罗尔又问:“昨天早晨塞斯离开以后你们收到过他的信息吗?短信,邮件,或者电话。”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同时摇起了头。“没跟我们联系过,”凯茜说,“但这也很正常。除非一天的安排有所变化,不然他很少和我们联络。昨天他就没和我们联络。”
“他的女朋友在家吗?”
“是的。昨天我给她家里的座机打了电话,”凯茜说,“露西最后一次见他是昨天中午吃饭时。他们在学校餐厅一起吃了午饭——他们不是一个班,因此上课时见不到。他并没有告诉露西计划有变,露西还以为他要在威尔家过夜呢。”
“他经常在上学的日子去同学家过夜吗?”凯文问。
凯茜的表情突然严厉起来,像是想扇凯文一巴掌。“当然不是,我们不是那种听任孩子我行我素的甩手掌柜。昨天晚上的情形有点特殊。威尔和塞斯都是摇滚乐爱好者,昨天有个他们喜欢的乐队要做网络表演直播。我们同意让他俩到现场去看,这是难得的特别优待。”凯茜的呼吸似乎在喉咙里受阻,她开始无助地咳嗽起来。咳嗽完以后,她的眼角挂着泪花,嘴边浮现出血丝。接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特别优待!”
朱莉亚用手臂搂住凯茜,让凯茜的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凯茜,没事,一切都会好的。”
“你们能想到他还会去见谁或是和谁约会吗?”凯茜问。
“想不到了,”凯茜疲倦地说,“我们还找过他在学校里的其他朋友,但昨天以后谁都没见过他。”
卡罗尔琢磨着是否要提有关塞斯的生理学父母的问题,她认为那些问题意义不大。然而这终究是个难以回避的问题。“他爸爸呢?”于是她问。
“他没有父亲,”凯茜疲累交加,终于发起火来,“他只有两个母亲。这个问题不需在这里讨论。”
“塞斯是人工授精而生的孩子,”朱莉亚紧搂着自己的伴侣说,“捐精者都必须匿名。我们只知道捐精者身高一米八,身材较瘦,黑发,蓝眼睛。”
“谢谢你们的开诚布公。”卡罗尔展开微笑。
“医生只透露了这点情况吗?”凯文问,“你们至少应该拿到一幅捐精者的铅笔素描吧。还应该把他的职业和兴趣爱好也告诉你们。”
“每家医疗机构的做法不同,”朱莉亚说,“我们就诊的那家医院只提供捐精者的最基本资料。”
“对方无法追踪到孩子并和他联系上,塞斯也无法追踪到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对吗?”凯文问。
“是捐精者,不是父亲。没错,完全是匿名的。连操作的医疗机构也只知道他们的代码,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朱莉亚的耐心显然也快被消磨光了。
“塞斯为什么要找那个捐精者?他从没对那家伙流露出半点好奇。他有两个爱他的母亲,得到的亲情比大多数孩子多得多。”凯茜显得非常好斗。
“我们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不想忽略任何一种可能性。”
“自然也包括我们是同性恋这一点吧,”凯茜小声念叨完,转而对朱莉亚说,“我就说他们一定会提到的。”卡罗尔没来得及回话,门铃响了。“我去开门。”凯茜快步走出客厅。一阵低语声后,凯茜把斯黛西·陈领了进来。“又是你们的人。”
“陈警官是我们的电脑专家。我们希望检查塞斯的电脑。”卡罗尔说。
“在他的房间,我带你去。”凯茜说。
“方便的话,我想先和卡罗尔警官聊两句。”斯黛西说。
卡罗尔离开客厅,听到凯文对着两个女人为她辩护。“她一点不歧视同性恋者,”他说,“她最亲近的两个手下都是同性恋,她选择了他们,她信任他们。”
好小子,凯文。不过这对凯茜多半没用,她肯定会把宝拉和克里斯看成是我的出气筒。卡罗尔琢磨完以后,关上门,对斯黛西扬起脸。“有什么发现了吗?”
“是坏消息。丹尼尔·莫里森家里的电脑不能上网。丹尼尔只用它打游戏和写作业。平时他用上网本上网,出门时会把上网本带到包里。他在网上干了些啥我们根本就无从查起。”
“可以从邮箱、碎碎念账户和脸书账户去查吗?”
斯黛西耸耸肩。“也许能追踪到些东西。不过他也许有十几个我们不知道的邮箱和网络主页,工作量将十分巨大。我们这样查无异于大海捞针。”
“监控录像有没有什么发现?”
斯黛西摇了摇头。“他离开模范广场以后便再没出现在监控里过,我想他是坐车离开的。”
“好吧。先把精力集中在塞斯身上,把有希望活下来的找到。”很难说他能否活下来,照丹尼尔的情况看,塞斯多半已经是凶多吉少了。“他妈妈刚给重案组的邮箱发了张他的近照,你能尽快把照片群发到基层探员手里吗?”
“我现在就办。”
“谢谢你,保持联系。”卡罗尔回到客厅,那里的氛围和她离开时一样紧张。“麻烦一下,”她说,“能否带陈警官去塞斯放电脑的地方啊?他是个未成年人,必须得到家长的允许我们才能查看他的电脑。”
“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吧。”凯茜拔腿去给斯黛西带路,朱莉亚和卡罗尔聊了开来。“组长,她并没想冒犯你。她只是有些心烦意乱。她一烦便总会发脾气。”
卡罗尔笑了。“维纳女士,我可不会轻易被惹怒。我所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尽我们的全力把塞斯带回家。”
朱莉亚的情绪明显平和了许多。“开车回家时,就是凯茜打电话给我以后,我在收音机里听说有个十来岁的男孩被人杀害了。”她把手放到嘴边,用牙齿啃着指关节。
“维纳女士,死者不是塞斯。我们已经查明那男孩的身份,他肯定不是塞斯。”
凯茜回到客厅,正好听见了卡罗尔的话。“瞧瞧,我就说了吧,那肯定不是我们的塞斯。”
“你还是这么乐观。”朱莉亚依偎在凯茜的胳膊上,显得小鸟依人。
“我们会找威尔和露西谈,会找塞斯的其他朋友谈,还会把塞斯的照片放在警察厅的网页上,并分发给各家媒体。这是我们目前的第一要务。”卡罗尔站起身。“凯文会留下来陪你们。想到其他能帮助寻找塞斯的事情,告诉他就成。如果有事找我,随时打我的电话,我很乐意和你们交流。”
朱莉亚·维纳抬起头看着她,眼里饱含着乞求。“只要能把他带回家就行。我不在乎他为什么不见,又做了些什么。只要能让他回家就行。”
卡罗尔回到车上的一路上,朱莉亚的话语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即便朱莉亚和凯茜竭力请求,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接电话安慰她们一下。有了手机蓝牙技术以后,她在车上也能像在办公室里那样轻松地接电话。除了塞斯,丹尼尔的案子也需要投入力量尽快侦办。卡罗尔发动起汽车,向哈利法克斯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