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去伍斯特相对合理一些。这样他会有更多的时间好好读一读案件的相关资料。相对于绕着伯明翰周围的高速公路艰难跋涉,疲惫地到达西麦西亚郡警察局,神清气爽地出现在火车站站台无疑要好得多。这是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的决定。通常托尼不需细想就会选择坐火车前往。但没了车,他的出行就要完全仰仗西麦西亚郡警察局了。如果他想驾车在亚瑟·布莱斯的房子外面看看,或是看上一眼布莱斯的工厂,那就必须尴尬地对警察局的某个司机解释一通。如果他半夜睡不着,感觉到需要去犯罪现场看看,更是会让警察局的人觉得诡异,他们会觉得来了个比预想中更怪的家伙。宁愿自己累一点,为了自由也要开车去。托尼最后决定开车。
驾车抵达伍斯特市入住宾馆时,托尼又一次咒骂自己的愚蠢,一路上他已经自责了很多次。为什么没想到抵达之后再租车呢?他预计路上要用两个小时,没想到却整整花了三个半小时。此时他已经累得魂灵出窍。托尼把头抵在方向盘上,徒劳地放松着脖子和肩膀上的肌肉。片刻之后,他拖着身子下了车,在宾馆办了入住手续。
刚关上房间门,一股令人沮丧的沉重感遍及他的全身。他知道世界上有许多让人身心愉悦的宾馆房间,这些年也住过不少,许多错以为雇用他能激发管理层士气的公司愿意花大价钱让他住一流的宾馆。眼下的这间显然要寒碜得多。房间内的装饰——不,谈不上什么装饰,托尼找不到任何一个字眼能形容眼前的景象。从廉价的牛奶巧克力到浓重的烟味,到处给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窗户也太小了,窗下就是喧闹的宾馆停车场。电视只有七个频道,所谓的床只是张木板而已。他知道警察厅的经费非常紧张,但相同的价格条件下就没有更好的宾馆了吗?
托尼叹了口气,把包丢在一旁,一屁股坐在面对一幅非洲草原画的床上。在他看来,伍斯特和荒凉的非洲草原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拿出手机,打通斯图亚特·帕特森督察的电话。“我到宾馆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不知道你会先去宾馆,”帕特森说,“你不是说要先看看犯罪现场吗?”
“是的,我这就要去犯罪现场。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和死者的双亲谈一谈。”
帕特森督察提出派安布罗斯探员接他过去。托尼希望先和帕特森面对面交换一下看法,但和一个新的集体合作意味着要接受他们的行事方式。于是他客随主便,在宾馆里等待安布罗斯探员到来,通过安布罗斯来了解警察局和案子的情况。
需要等待半个小时,托尼决定四处走一走。宾馆位于城市中心区的边缘地带。没走五分钟,他便来到一条两边都是银行和房产交易行的街道,以前这里应该同国内的其他地方一样,街面上充斥着出售类似巧克力、鞋、问候卡片、酒类以及提供干洗服务的小店。他兜兜转转,不时往橱窗里看上两眼,突然在一处贴着和他出售的房产名称相同的售卖招贴纸的橱窗前停住脚步。
橱窗正中显眼的位置贴着写出了他想出售的房产详细情况的售卖招贴纸。“对于一个不相信巧合的人来说,我碰到的巧合实在是太多了。怎么会这样呢?”他轻声问自己。还来不及细想,他便踏进房产交易行。“早上好,”他愉快地和交易行里的人打了个招呼,“有人能和我谈谈橱窗里的那处房产吗?”
看到卡罗尔,宝拉不禁长出一口气。法医和鉴识组的人希望马上搬走丹尼尔·莫里森的尸体,但宝拉拉上弗兰尼·雷利,坚持要等卡罗尔组长看上一眼再搬。“组长来之前,谁都不能动这具尸体,”她大声说,“你们要走就走吧,尸体要乔丹组长来了之后才能搬。”
凯文·马修斯的及时出现帮宝拉解了围。但卡罗尔的迟迟未到却使周围人对他们的敌意越来越浓。过了很久,宝拉终于看见卡罗尔沿着车道走上山,样子比平时要时髦得多。到了现场之后,卡罗尔向众人做了番解释。“抱歉让你们等,”卡罗尔在聚光灯的照耀下优雅地说,“博罗登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我在那里被堵了很久。那里正好处于谷地,手机没有信号。谢谢你们能耐心等我。”
进入这种状态以后,没人能比得上卡罗尔·乔丹。所有人都争相取悦于她,希望得到她的赞许。女人的身份对她没有半点伤害,在她坚忍不拔的嘴形和咄咄逼人的目光面前,没人会把她看成女人。宝拉知道自己隐约中有些喜欢组长,她把这种情感作为一种试练,而且已经习以为常。“老大,跟我来,”她把卡罗尔带到水渠边,一边走一边把雷利介绍给卡罗尔。“雷利警官帮了我很大的忙,请他继续协查会对我们有所帮助的。”她说。她在示意卡罗尔“尽管他是北区警察署的人,但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宝拉站在卡罗尔身边,看着水渠底部不成人形的尸首。男孩的衣服上到处是泥土和血渍,透明塑料袋里的头颅显得非常不真实,像是恐怖影碟里的唬人道具。“老天,”卡罗尔叫着别过头。宝拉察觉到组长的嘴唇颤了一下。“好了,把他弄出来吧。”她站到一旁,示意等在后面的人走上前来。
“我们多半可以确定这具尸首是丹尼尔·莫里森,”卡罗尔说,“尸体的外形特征和失踪男孩相仿,外套里穿的是威廉·莎士比亚中学的运动衫。这意味着从发现尸体到丹尼尔最后一次被认识的人看见之间有六十小时的空白。这意味着我们有很多线索要抓紧去调查。一待查清了死亡的大约时间之后,我们就会知道将要调查他在哪个时间段的活动,我希望他在这个时间内的活动地点和活动内容都能被查清。宝拉,你负责和雷利警官交接,确保完全接收他们的调查成果。凯文负责和家庭协调官一起去死者家里报信。另外,宝拉还将参加后续的调查。”说完卡罗尔开始朝犯罪现场的边缘走去,凯文和宝拉紧跟在她身后。
“宝拉,现在你开始负责学校这块。调查丹尼尔的朋友和同学。这是所私立学校,你将碰到一群很难对付的小子,但他们吓不倒你,你会调查到丹尼尔·莫里森到底是个怎样的男孩。让斯黛西查查他的电脑。宝拉,另外我想让人对车道尽头到马路出口的这段路面进行详尽搜查。告诉雷利这是我交办的任务。”走到最后一块塑胶板处,她回身面对着凯文和宝拉,虚弱地笑了一笑。“为了托尼我们也得把这个案子破了,加紧干吧。”
“要让我去布拉德菲尔德沼泽精神病院把托尼找来吗?”宝拉问。这时她发现凯文在卡罗尔背后用手指悄悄对她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卡罗尔的脸部肌肉突然紧绷。“这次我们要在没有托尼的情况下自己破案。如果需要侧写师,我们必须依靠国家警察学院的人。”
卡罗尔把自己的不屑隐藏得很好,宝拉琢磨道。她知道卡罗尔根本看不上国家警察学院的毛头小伙和纤细姑娘们。
“还有件事,”卡罗尔说,“我们得知道了解这个地方的究竟有哪些人。凯文,报丧完以后,你去找建筑商,把工程人员的名单要来,设计师、测量师的名单也都给要来,一个都不能漏。我让北区警察署派些人参加最初的调查和讯问工作,然后看看从中能发现些什么。”她用宝拉熟悉的手势捋了捋头发,宝拉知道她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还有遗漏吗?”她问。没人说话。宝拉希望自己将来能达到一个了不起的高度,完成卡罗尔和其他人难以企及的突破。她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伸手去拿香烟。扫兴的是这天她并没带烟。
亚瑟的房子在现实中看上去比照片中更漂亮。房子的比例非常好,和外面的花园水乳相融,外形线条也相当好。托尼推开门,走上车道,和砂石摩擦的双脚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这使他察觉到被没吃药的病人用太平斧袭击所造成的微跛。医院的人劝他进行深度治疗,但被他一口回绝。一旦进行深度治疗,他的活动就会受到限制,他非常讨厌活动受限所造成的那种无力感。手术能不做就不做,只要可以动就好。
托尼比约好一起看房子的经纪人来得早,他绕着房子外围走到房子一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寻常的玫瑰园中。一年的这个时候,玫瑰只长出些嫩芽,但托尼能想象得出这里夏天是什么样子。他对园艺一窍不通,但不需要掌握园艺知识他就知道主人的料理非常用心,一花一木都是精巧设计过的。他坐上石凳,看着眼前的玫瑰。亚瑟·布莱斯一定也和他做过相同的事情。
但两人所考虑的事情完全不同。亚瑟大白天不会在泥泞的河道边行走,试图想明白选择这处地点丢弃女孩尸体的杀手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帕特森派来接他的阿尔文·安布罗斯一心想帮托尼,把犯罪现场和受害者情况的背景资料全都告诉了他。被害者的身体是死后受损的。“但不是在这里,”托尼说,“罪犯需要在隐秘的地方实施伤害。”
“天气因素也是一个原因,”安布罗斯补充道,“那天风大雨大,傍晚珍妮弗和玩伴克莱尔分开时风雨就已经很大了。摊开来讲,都没人愿意在那种天气出门遛狗,更别提……我是说他做的那些烂事。”
托尼四处打量着河道边的情况。“他要找个不受天气影响、不会被人看见的地方。那时珍妮弗已经死了,他不必担心会被人听见。我想他是把珍妮弗的尸体放在小货车或卡车的后车厢里运过来的。”他闭了会儿眼睛,感受漆黑夜里案发当时河道边的氛围。“尸体在后车厢里,他可以挑选合适的时间在选定的地方抛尸。这比随机抛尸要靠谱得多……”托尼跨过树丛,朝一棵树阴浓重的大树走过去。树下弥漫着泥土、松脂和令人恶心的尿骚味。这什么都说明不了,因此他又回到耐心等在车旁的安布罗斯身边。“他不是以前来过这里,就是踩点找到了这个地方。现在无法断定他是不是第一次用这个地方。他即便以前来过这儿,我们也没有理由认定他在这里干过其他坏事。他也许只是来撒个尿,或者打个盹。”
“我们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巡逻,和在这里停车的人交谈,看看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安布罗斯虽然这样说,但也深知这些措施是远远不够的。这位探员不像别的警察,对托尼的侧写术没有流露出不屑和反感,托尼对此非常欣赏。安布罗斯看上去缺乏热情,很能沉得住气,但他的沉默并不等同于沉闷。他有事要说时才会开口说话,至今为止他说的事情对托尼有很大的帮助。
“很难想象那帮卡车司机眼中非同寻常的事情会是些什么事,”托尼小声嘟哝道,“抛尸地点是个大问题。案犯多半不是当地人。在以往的嫌疑犯里寻找不会有半点意义。”
“你怎么知道不是当地人?”安布罗斯非常惊讶。
“如果是当地人,他应该能找到许多比这里更为合适的地方——更偏僻,去的人更少,周围环境对他更安全。这是一个风险相对比较高的抛尸地点。我想他也许事先踩过点,但不知道有更合适的地方或是不愿尸体在车里时间过长,所以相中了这里。”
“有道理。”
“我只是在试着分析。”
安布罗斯咧嘴笑了,先前的泰然自若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把你请来就是为了这个。”
“他总算犯错误了。”托尼回过头,沿着河道的边缘又走了一遍。从一方面来看,这个杀手的计划非常谨慎。他用了好几个星期诱导珍妮弗,让珍妮弗上他的圈套。他要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不受怀疑地抓住珍妮弗。从安布罗斯告诉他的情况看,案犯没有留下任何有调查价值的物证。他堂而皇之地把尸体扔在河道边,显然不在乎尸体何时会被发现。“也许他不够强壮,”托尼向安布罗斯喊道,“不能把死者带到很远的地方去。”快回到安布罗斯身边时,他说:“我们总是把这类犯人超人化,或在内心深处把他们想象成恶魔。但实际上这些人和我们的体格差不多。他的体格多半还不如你,你可以毫无困难地扛着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走过那片树林,尸体在那里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都不会被人发现。而他却只能把尸体从车上弄下来推到路旁。也许这就是罪行如此残酷、抛尸却如此草率的根本原因。”
这是托尼本次犯罪现场之行得出的最有价值的结论。他希望能从梅德曼夫妇那里得到更多的线索,但他们那天晚些时候才能接待他。珍妮弗的父亲显然认为在工作上多花些时间有助于忘记痛苦,因此下班以后才会有空。托尼如果相信预兆什么的,他会把这看做又一个预兆。如果和珍妮弗父母的见面有冲突,他会毫不犹豫地取消与房产交易人的商谈。好在现在的日程什么事都不耽误。
安布罗斯把他送到宾馆。他多半认为托尼会在宾馆里研究证人的证词,不会想到他会在玫瑰园里等待房地产交易人向他介绍一处已归他名下的房产。无论以何种标准来看,托尼的行为都难称正常。也许没有杀死十来岁少女那么疯狂,但也反常得离谱。
好在安布罗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这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