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拉用了不到三十秒,就打听到把重案组引入失踪人口调查的北区警察署警官是刑侦队督察。上面要她去那里的办公室听取弗兰尼·雷利警官的情况汇报。到了办公室以后,宝拉第一个遇见的人对她耸了耸肩,用拇指指了指背后,“嘴里叼着烟的大块头就是雷利警官。”
禁止吸烟在布拉德菲尔德警察厅实施了一些年头了。但宝拉要找的胖家伙,嘴角边却叼着支香烟。他的烟没有点燃,不过看着她的那双不怀好意的黑亮眼睛却似乎在示意,如果她有半点挑衅,他绝不会介意用打火机把烟点燃。宝拉一边穿过办公室一边想,这家伙怎么跟刚打过橄榄球一样啊!他的鼻子很塌,两只耳朵不相对称,几乎看不到连接头和身体的脖子。“我是麦金太尔探员,”她说,“宝拉·麦金太尔。”她伸出手。弗兰尼·雷利警官犹豫了一下,然后伸出手包住了宝拉的手。他的握力很大,但皮肤却出人意料的柔软。
“我是弗兰尼·雷利。我想你应该是从重案组来的吧。真不知道老大在想什么,这么小的案子还要浪费你们的时间,让我们看上去像废物似的。”说话间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雷利两道眉毛间的缝隙很细,眼睛下方又有两个大眼袋。宝拉真不知道他是怎样看人的。
“希望如此。”
雷利疑惑地偏起头。“你说什么?”
“如果丹尼尔·莫里森能带着‘真他妈见鬼’的表情平安无事的出现,哪怕是浪费时间我也很乐意。你说是吗?”宝拉施展出自己的全部魅力,从外套里拿出烟。“我们是否要找个地方吸根烟啊?”
布拉德菲尔德警察厅北区警察署的屋顶是个能眺望到城市最美景色的好地方。北区警察署建造在煤山的山顶上,负责管辖周围的区域。碰上晴天,可以看见布拉德菲尔德中心城区的地标性建筑物,也能看见维多利亚体育场和从工业革命开始就当作城市绿肺的几个公园。在煤山的北面,沼泽向四处延伸,山间的缺口处环绕着彩带状的公路。不知怎么,屋顶上竟然有个有机玻璃制成的公车候车亭,使吸烟者能避开风雨侵扰,这里也许是布拉德菲尔德风景最好的吸烟区。
“真是太美了,”宝拉在横跨候车亭的狭窄塑料长凳上坐了下来,“有人报案候车亭不见了吗?”
雷利笑着哼了一声。这种声音非常独特,像竹竿疏通了堵塞水管一样。“好在我们的署长有恐高症,”他深吸一口烟,显然是个片刻离不了烟的老烟枪,“所以我们可以在这放心大胆地吸烟。麦金太尔探员,你找我有何贵干啊?”
“希望你能把调查丹尼尔·莫里森的进度告诉我,这样有些地方我就不需要重复调查了。”
他支吾着说:“你们这些精英都是这样干的吗?从正确的视角切入,检查所有调查过的细节,最后就能得出正确的结论。你们的工作真这样简单吗?”
“警官,你一定把其他地方的笨蛋和我们混为一谈了。”宝拉扬起手,护着打火机的火苗,点燃手中的烟。尼古丁作用于大脑皮层深处,她放松下来。她具有一种能使受访者放松警惕的能力,她知道卡罗尔·乔丹对自己的器重正是因为这种能力。不过她并不愿意细究这种能力的成因。她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对弗兰尼·雷利套近乎地笑了笑。“我只是认为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她发现雷利明显放松下来。“鬼丫头,就知道用好话蒙我。”
“你似乎对丹尼尔并不担心,你是不是觉得他仅仅是离家出走了呢?”
雷利耸了耸肉鼓鼓的肩膀。“不一定是离家出走。更像是一次出门探险。如你所言,玩累了他就会一脸疲惫地回家。”
他狠吸一口烟,然后一边呼出一边说:“被宠坏的小家伙。爸爸妈妈的宝贝蛋。家里提供了他需要的一切,根本没有理由离家出走啊!”
宝拉仔细地琢磨着雷利的话。以她的经验来看,失踪的开始几天很难看透失踪者家庭的整体样貌。丹尼尔一无所求的生活现状可能只是个表象,有时这也意味着孩子除了物质上的需求以外,可能在其他方面还有更多的需求。“排除被绑架的可能性了吗?”
“如果是绑架,一来父母不太会报案,二来我们应该已经收到了绑票者的赎金要求。另外,孩子的父亲也不是那种能付得出很多赎金的土豪。他的确挣得不少,但绑架他的孩子却绝不是什么合适的买卖。”雷利通过过滤嘴吸了最后一口烟,准备结束似地用脚踩灭烟蒂。
“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他时是什么情况?”
雷利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然后又取出一支烟。“他是威廉·莎士比亚中学的学生。星期一放学后乘公交车回家。他独自乘车,但和同年级的几个小鬼坐得很近。丹尼尔和那些小鬼一样在模范广场下了车。那些小鬼去了电脑游戏专卖店,他们说丹尼尔朝与他们相背的方向,步行穿过了广场。”
“朝坦普尔区的方向走了吗?”宝拉觉得身上的寒毛突然都竖了起来。她不是被沼泽上吹来的寒风吹得全身发冷,而是被雷利的话惊到了。
“没错,是去坦普尔区。”
“后来呢?”
雷利耸了耸肩。“我们又能怎样呢?我们无法申请支援,所以不可能让几百个待命的警察从兰德巷到约翰欧格罗兹路到处问是否有人见过他。”说完他走到候车亭门口,眺望着远处的城市,显然已经把案情报告完了。正当宝拉以为雷利是个不可救药的大懒虫时,他突然说出一句,“我去城里的中心监控室调取了那天的录像,”他说,“小鬼们没有说谎,丹尼尔穿过广场,走进一条通向坦普尔区的小街,”他回过头,关切地打量着她,“你比其他人更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说得没错吧?”
宝拉一时间不能确定雷利指的是不是她的性取向。“你说什么?”她的声调非常严厉,若是有人指责她的性取向,她一定会跟对方抗争到底。
“你经历过同样的噩梦,我说得没错吧?你不是在坦普尔区的密探活动中被案犯抓住,并差点成为牺牲品吗?”
听到这,宝拉倒宁愿他指的是自己的性取向了。几年前,她差点死在坦普尔区迷宫般街道中的一间脏乱小屋里,那个凶手比托尼·希尔想象得还要聪明几分。靠不懈的努力和几分运气,她才从死亡线上被拯救下来。如果没有托尼的帮助,那次的创伤对她造成的打击也许到现在都恢复不了。即便现在基本已摆脱阴影,她依然不愿回忆那段往事。“是的,我差点就死在那里,”她说,“我还知道坦普尔区的监控布局和那时一样差。”
雷利轻轻点了一下头,对她的话表示认可。“办起案来困难非常大。我们假装那里是同性恋聚集区,以为那里只有些无害的时尚酒吧和餐馆。但你和我都知道那里是怎么回事。妓院、性工作者和皮条客不想让我们看到那里的真实状况。所以丹尼尔消失在坦普尔区以后,我们就彻底没辙了。”
“没看到他离开时的情形吗?”
雷利抓了抓肚子。“能离开的地点太多了。如果要一一查过去,投入在他身上的人力会非常大。你知道这是这么回事。即便投入这么多人力,有没有结果也很难说。他可能压根没离开那里,躺在哪里睡觉呢!也可能是坐在谁的汽车后座上离开的,我们这样查也太不明智了吧!”
“的确是大海捞针。”宝拉站起身,和雷利一起看着下方城市的景色。那里的某个地方藏着解决丹尼尔失踪之谜的关键线索。他们手上完全没有线索,一点头绪都没有。“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你准备怎么干?找他的家人谈话吗?”
她摇摇头说:“这我可定不了,但我会建议上司静观其变。毕竟你已经把该做的全都做了。”
雷利似乎有点惊讶。“你说得是,”他的音调里带着一丝被人认可而产生的惊奇,“如果明天早晨还没进展,我们准备让他的父母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到时我再通知你。”
宝拉踩灭烟蒂。“警官,谢谢你。”她穿过楼顶走向防火梯时,感觉到雷利一直在背后看着她。她知道自己交了一个新朋友。这一天没有白费。
托尼环视一圈人满为患的咖喱屋。自从与卡罗尔合作侦办第一个案子开始,坦普尔区边缘的这家印度餐馆他们已经来了很多次。尽管主厨和装饰都变了,但这里仍然是附近这一带生意最好、口味最佳的餐馆。这里的餐桌都离得很近,他一度很担心邻桌会放下食物,偷听他和卡罗尔交谈,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这里的杂音太大,想要偷听完全不可能。于是这里便成了他们常来的约会地点。托尼觉得他们喜欢的是餐馆的中立性,他们谁都无法在这里以东道主的优势赢得两人间经常发生的一些小争执。
他又一次看了看表,再次抬起头时,发现卡罗尔正穿过拥挤的桌子朝他这边走。夜间的寒风使卡罗尔的脸微微发红,眼睛也比平时更蓝了。满头金发密密麻麻,显得有些杂乱,似乎需要修剪一下。如果询问他的意见,托尼会承认相比于修剪完美的发型,他还是更喜欢卡罗尔现在的样子。不过没人会要他对卡罗尔的外貌发表感想,更别说卡罗尔本人了。
卡罗尔长叹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脱下大衣,伸手去拿面前冒着冷气的印度蛇王啤酒。她和托尼碰了碰酒瓶,吞下一大口啤酒。“真好喝,”她说,“渴死我了,来这里真好。”
“今天过得好吗?”托尼知道卡罗尔这一天过得不错,他们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卡罗尔发短信说想请他来这里庆祝一下。
“过得还好。”卡罗尔说。侍者走到桌前,两人没看菜单就直接点了菜。“我们似乎掌握了十四年前一起旧案的关键性线索。”卡罗尔向托尼描述了对尼格尔·巴恩斯不利的最新证据。“令人欣慰的是,斯黛西已经缩小了抛尸地的可能范围,这样一来,坎布里亚的水下作业组就愿意过去找找了。我派萨姆配合他们一起寻找。”
“干得好。这个案子会让你重新成为焦点人物,布雷克也就不会再烦你了。”
卡罗尔的嘴角拉下来。“这还不好说。我觉得他把这些破不了的悬案当成谁都可以处理的事情了,但这个想法完全是错的。大多数警察如果听说尼格尔·巴恩斯要搬家,不会像萨姆那样去搜查一番,他们一定认为尼格尔只是想把整件事都忘掉。但我的手下很特别,他们不会像普通警察那样就事论事,他们会发现种种关联,产生许多很有创见的联想。很难向布雷克那种人解释这种能力意味着什么。”
“布雷克如果压根不想去理解的话,那就更难解释得通了。”托尼说。
卡罗尔苦笑了一下。“没错。别想这些事了,只要能想到重案组又快要破案了就好!”
“你干得非常出色。告诉失踪者的家人他们的噩梦成真的确很残酷,但至少他们今后不会那么牵肠挂肚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尽管这是句老话,但是颠扑不灭的真理。你们是在为死者申冤,以他们的名义向凶手复仇。”托尼眼角微微皱起,对卡罗尔笑了笑。他很高兴今晚的约会能有这么好的开端,但却预感到情况不会一直这样顺利。
侍者端着一个放有蔬菜和炸鱼的盘子过来,两人开始各自吃了起来。吃菜的时候,他们难得都没说话。过了许久,托尼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竟然会这么饿。”
“你总是这么说,快变成口头禅了。”卡罗尔一边嚼着最后一口菜花面糊,一边嘟哝着说。
“我确实觉得饿了。”
“那你呢?今天你过得好吗?”
托尼一下子警觉起来,“过得很好。我可以很高兴地向你宣布,即便詹姆斯·布雷克真不需要我,还有很多人想让我帮忙。今天有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帮忙侦破杀人案,看来有求于我的人还不少呢!”
“真是太好了,是我认识的人吗?”卡罗尔看上去是真心为他高兴。托尼料想这种高兴持续不了多久。
“一个名叫斯图亚特·帕特森的督察。”
卡罗尔皱起眉,摇了摇脑袋。“没听说过这个人。”
“是西麦西亚郡警察局的督察。”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表情突然有些发僵。“西麦西亚郡?你准备去伍斯特了吗?”卡罗尔的音调里带着托尼意料之中的质疑。
“卡罗尔,他们想让我去一次。我没想要去,但事情却追上门了。”他不想让卡罗尔觉得他是在辩解,但事实上他确实在为自己辩护。
“你可以不答应他们的。”
托尼双手一摊。“以前我也能不答应,但每次都答应了,你应该很了解这一点才对。如同我刚才所说,为死者申冤的人也只有我们了。”
卡罗尔低下头。“我很抱歉。你说得对。只是……我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和你说你爸爸的事情的时候,你总会马上打断我。你不想面对你爸爸。现在你却要离开这里,去你爸爸长年生活的城市出差。你会走上他曾经走过的路,看到他每天都在看的一些房子,甚至还要和一些认识他的人在同一个酒吧喝酒。”
“卡罗尔,我不能不去。如果不是有人杀害虐待了一个十几岁女孩,西麦西亚警察局的人根本不会找我去做侧写。这是我最擅长的领域,这是我立足于世的根本。作为一个成功的侧写师,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帮上忙。”他看见侍者端着主菜上来,自觉地收住口。
侍者离开后,卡罗尔问托尼:“你是想假装和你父亲曾经生活的地方完全没有关联吗?”
“不能算装,我和那里的确没有半点联系。”
卡罗尔干笑一声,拿起一块鸡肉包饼。“你在那儿有房子有游艇,这还叫没有联系吗?”
“那只是个巧合,谈不上什么联系。”
卡罗尔温柔而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托尼,你不必强迫自己一定要去。如果违背自己的心意一定要去尝试,你会伤透心的。”
“说得太夸张了,”托尼试图打消卡罗尔的疑虑,“那个求真务实的组长去哪儿了?”
“哪怕一次,试着为自己想想好吗?这些年来你一直在修补破碎的人生,为病人治疗是一种修补,为我们做侧写也是一种修补。你为你所关心的人修补人生,比如宝拉,又比如我。我只希望你这次自私一点,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弄得破碎不堪。”她伸出手覆在托尼的手背上。“托尼,我们已经认识很长很长时间了。我们知道彼此的生活都是一团乱。你帮了我很多次。这一次能不能让我也帮帮你呢?”
托尼觉得自己像咽了口辣椒一样喉咙哽咽。他摇了下头,把盘子推到一旁。“我只是去工作。”吐出这些字眼真是太难了。
“我知道,”卡罗尔说话很轻,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声音淹没了,“但我觉得下定决心了解过去的真相以后再去那里会比较好。”
“也许吧,”他喝了几口啤酒,然后清了清嗓子,“也许你是对的。”他设法挤出一丝笑容来。“你不准备放任我直接去,是吗?”
卡罗尔摇摇头。“那是当然。我不想看着你在不愿接受事实的情况下受伤。”
托尼笑了。“你忘了吗?我才是心理医生。”
卡罗尔把托尼的餐盘推回到他面前。“我学得很快,你的那套侧写我早就学会了。继续吃饭,听我给你爸爸做个侧写吧。”
“听你的。”他温顺地说,然后伸手去拿叉子。
“我说不出他的全部情况,”卡罗尔说,“但是可以从几个方面去分析。首先,他没有任何犯罪记录,甚至没怎么违犯交通法规,仅仅在二〇〇二年时有几条超速记录,那也都是在附近马路上测速照相机刚装上不久拍下的。”
“之后他就变小心了。”托尼继续吃饭,一次只叉一丁点菜肴。
“另外对你爸爸比较好的一点是——不是对与他亲近的人,而是对他本人来说——他死得非常快。没有慢性病,死前几乎没受到太大的折磨。他的死因是严重的心肌梗塞。事情发生时他正朝自己的游艇走去,突然间倒在了地上。救护车赶到时,已经回天无力了。”
托尼想象得到那是何种滋味。被突然而至的疼痛击倒;丧失自控力;痛苦地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什么;黑暗渐渐降临;可怕的孤独感;在乎的人一个都不在;没机会告别;没机会挽回遗憾。“他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心脏病发作而死吗?”
“应该不知道。他被诊断出患有缺血型心脏病,但这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方式。他打高尔夫球,经常在运河上开游艇穿梭,另外他还要去上班。大多数的晚上会抽几支烟,喝上大半瓶红酒,一周在高档饭店里吃几顿饭。如果想健康长寿地过完这一辈子,他多半不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
托尼摇摇头,“你是从哪儿打听到这些事情的?”
“我是重案组组长。这些情况只要打个电话给验尸官就知道了。”
“报出职务以后,他们就全都告诉了你吗?他们就没想过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情况吗?”托尼知道自己不应该为当局随意泄露公民的隐私而感到惊讶,但有时还是会对本该保密的信息如此容易获得而觉得吃惊。“你可能并不是什么重案组组长啊。”他补充道。
“他的确产生了怀疑。我告诉他我们对埃德蒙·布莱斯的死没有半点疑问,我们只是在调查是否有人窃取布莱斯的身份,为了尽快把事情查清楚,我们需要知道一些他的个人情况。”她微微一笑,为自己舀了一大勺咖喱。
“你太狡猾了,我就想不出这种法子。”
卡罗尔扬起眉毛。“哪能和你比啊,你在审讯室里的问话要比这刁钻狡猾得多。我的问话从来不能把对方惊出鸡皮疙瘩,而你却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他点了一下头,对卡罗尔的形象描述表示同意。“是啊。话说回来,谢谢你为我了解这么多。你说得没错,了解些情况不会是世界末日。”
“还有些别的情况。你还想要多了解些吗?”
他又一次警惕起来,腹部产生一种压迫感。“我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没有。”
“我问到的情况应该不会给你带来太大的问题,”卡罗尔小心翼翼地说,“如果我认为会使你心情变糟,是不会强逼你听的。”
他把视线移到一旁,看着四周挤满了人的餐桌,从食客的脸上看到了人间百态。谈恋爱,做生意,吵架,共叙友情,兴奋,悲伤,家人情谊,第一次约会。餐厅里的所有人都能品味人世间的这些感情。他在怕什么呢?一个生前对他一无所知的人又怎么能伤害他呢?他回头看着卡罗尔,卡罗尔的眼睛似乎还没从他这里移开。他觉得,尽管有时卡罗尔的坚持会让他发疯,但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真是他的福分。“好吧,我听你说。”他下定了决心。
“他是个聪明的家伙,你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托尼一下子生了气,“卡罗尔,别逼我承认那是我爸爸。”
“抱歉,实在抱歉。我并不是在强逼你,只是顺口就这么说了。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他啊?”
托尼耸了耸肩。“埃德蒙?布莱斯?叫什么都行。”
“他的朋友都叫他亚瑟。”
“那就亚瑟吧,”他低头看着眼前的食物,“抱歉朝你发火。只是我实在不能把他看成一位父亲。真的不能。我以前说过这么段话:‘父亲代表着一种关系。无论是好是坏,是相互信任还是互相欺骗,是爱还是恨,父子永远都是父子。’但我和他并不存在这么一种关系。”
卡罗尔的脸上写满愧疚。“亚瑟是个聪明的家伙。他在你出生的几年之后成立了医用器械公司。我不知道之前他干过些什么。跟我谈话的是医用器械公司的一位女性员工,尽管她已经为公司服务了三十几年,却对亚瑟去伍斯特之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是从北边过来的。”
托尼不自然地笑了笑。“那一定是哈利法克斯了,妈妈那时就住在哈利法克斯。他的医用器械公司具体是干什么的呢?”
“解释起来可能需要点技术含量,简单地说就是家生产一次性外科器械的制造公司。亚瑟用塑料和金属的混合材料创造了一系列可循环使用的医疗器械,使原本只能一次性使用的医疗器械可以回收再利用,这使他站在了业界前沿。我不知道他的工艺有多特殊,但那显然是独一无二的。他拥有这项技术的专利。不过他在其他方面的专利还有好几种。”笑容使卡罗尔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妩媚,托尼终于知道人们为何总会低估她的强硬了。“看来你不是家族里具备创新精神的第一个人。”
尽管他下了不认父亲的决心,但还是对卡罗尔告诉他的情况感到非常欣喜。“我还以为这是从我妈妈那里继承来的坏毛病呢,幸好我的创造性才能不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提到托尼的母亲,卡罗尔的表情不禁僵硬起来。托尼并不感到惊讶。卡罗尔和托尼的母亲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碰出了火花。托尼遭受布拉德菲尔德沼泽精神病院病人的袭击,那时正在医院治疗,还没完全康复,他无力解决两个女人之间的争执。其后卡罗尔对瓦妮莎侵占亚瑟·布莱斯遗产一事的介入让她们俩之间的积怨变得更深。“亚瑟和瓦妮莎完全不一样,”她说,“亚瑟在旁人看来是个大好人。除了聪明以外,他还是个很好的雇主——他甚至和员工分享公司的利润。他为人友善,很好打交道,出手也很大方。亚瑟大约雇用了二十五位员工,他很了解员工家庭的情况,连孩子的名字都记得住。两年前出售公司时,他把员工和员工的伴侣带到乡村宾馆度周末,费用由他全包。”卡罗尔停顿片刻,期待着托尼的反应。
托尼应声道:“看来他们都很喜欢他。”
“唯一令人猜不透的是他一直保持单身。那个女员工在公司工作的那么多年间,亚瑟从没和哪个女下属闹过绯闻。有些下属觉得他是同性恋,但她却不那么认为。她觉得亚瑟其实很懂得欣赏女人。她怀疑亚瑟不是丧偶就是很早就离了婚。我去家庭档案中心调阅了相关档案,发现他从没结过婚。”
托尼笑了一声,“似乎他对女人的态度和对我一样。”起因或许也是同一个。瓦妮莎把我们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卡罗尔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一样,说,“你们存在着某种共性。”
托尼伸手拿住啤酒罐。“都是瓦妮莎给害的,但我不能把过错推到她一个人头上。”
卡罗尔似乎不同意托尼的观点,“无论如何,有一点我们是可以确定的,离开瓦妮莎以后,亚瑟才算过上自己的生活。你无法接受他在活着时把你弃而不顾的事实,但从我对他的了解来看……我说不好,但总感觉他有充足的理由才会离开。要说是什么理由,我敢说八成是因为瓦妮莎。”
“如果是那样,这个谜就解不开了。我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和她再见面。”托尼把盘子推到一边,给侍者做了个手势。他希望卡罗尔明白他想改变话题。“想再来罐啤酒吗?”
“当然。准备什么时候去伍斯特?”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看过帕特森督察用邮件传给我的东西以后,明天早晨还要和他再谈一次。待在那儿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没有人肯大笔开支办案经费。”他面无表情地说。
“是那个十来岁女孩的案子吗?我看了新闻报道。他们调查到哪一步了?”
托尼叫了几罐啤酒,撇嘴笑了笑。“他们打电话叫我过去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
“这么说他们还是一无所获吗?”
“正是这样。”
“搭上这么个案子,我可不会羡慕你。”
“的确没什么羡慕的。根据一具尸体很难得出什么像样的结论。你很清楚侧写是怎么回事。死者越多,侧写的效果也就越好。”在托尼看来,这是侧写最残忍的一面。无论如何,侧写从别人的不幸中获得了益处。让托尼难以容忍的是,他的工作需要系列杀手的存在才能映衬其成功,这可真够受的。
想到这点,这一夜他就别想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