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尔说得没错,一股刺鼻的醋栗气味的桑塞尔白葡萄酒清凉润口,比宴会上的红酒好喝得多。即便如此,托尼还是没能静下心来好好品酒。如果卡罗尔像取宠的小狗把湿漉漉的报纸放在主人的脚下那样告诉他有关他父亲的消息,那她的算盘就打错了。他才没那么没心没肺呢。
卡罗尔在托尼所坐扶手椅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这么说,你不希望我告诉你所查到的关于你父亲的事?”
托尼避开她的视线。“卡罗尔,无论从哪层意义上来说,他都不能算是我的父亲。”
“你身上的一半基因来自于他。即便是把行为当作准绳的心理学家也得承认这一事实。我觉得你想知道所有挖掘出的有关他的事情。”卡罗尔喝了口葡萄酒,对他露出鼓励的笑容。
托尼长叹口气。“我觉得父亲抛弃了我,因此一直不去想他的事情。如果你不那么警觉,发现我妈妈企图在他的遗嘱上欺骗我,我永远不会了解事情的真相。”
卡罗尔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容。“你倒希望我永远不把瓦妮莎欺骗一事告诉你。”
他觉得卡罗尔的理解能力也不过如此。那天在医院阻止瓦妮莎在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时,卡罗尔真的以为她的努力是为了他的最大利益。暗示她在无意中造成更多的问题只会对他造成伤害?他不想伤害卡罗尔,现在不想,以后也永远不想。“我不是不感谢你的帮助,我只是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
卡罗尔摇了摇脑袋。“我只是想让你放下这么多年来建立起的防备。不过事情总算过去了。瓦妮莎也许的确是个恶魔,但从我的认知来看,你父亲恰好与她完全相反。依我看你没什么需要担心的。”
托尼摇了摇杯中的葡萄酒,肩膀防卫地拱起来。他的一侧嘴角稍稍往上翘起,露出苦涩的笑容。“卡罗尔,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他抛弃了我。瓦妮莎也是一样。”
“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给我留一幢房子、一艘游艇和一大堆现金。”
卡罗尔考虑了一会儿。“如果你准备接受他的遗产,就不应该再说这么刻薄的话。”
托尼觉得她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如果把遗产转交给慈善组织就能对父亲的事不闻不问,他宁愿放弃这份遗产。“我想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欠了我些什么,我觉得钱并不能弥补他把我扔给瓦妮莎所带来的痛苦。”托尼放下酒杯,两只手紧紧地捏在一起。他的工作重点是帮病人对付人性中恶的一面,但自己却无法战胜人性中的这个方面。尽管他知道在大多数情势下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却不相信自己能在需要感情外露的人际关系中做出正确的反应。如果他不能很快成熟起来,这种情况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尽管如此,卡罗尔的好意却容不得半点轻慢。他振作起精神,肩膀不自觉地僵硬起来。“你和我都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混蛋。瓦妮莎对我做的事,我没有半点怨言。她的问题主要是由环境造成的,她的基因也遗传到了我的身上。在我看来,她是我不能容于这个社会的罪魁祸首。”
“我觉得你对社会的适应能力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差。”卡罗尔说。
卡罗尔选择息事宁人,而不是开诚布公。“也许吧,不过今晚你可是喝了一瓶多葡萄酒啊!”托尼本想说个笑话缓解气氛,但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可笑,反倒惹得卡罗尔怒气丛生。卡罗尔瞪了他一眼,他只能耸耸肩表示抱歉。“他本可以缓和我妈妈对我造成的影响,但是他没有。现在给我的这笔钱根本弥补不了这些年来形成的空缺。”
“托尼,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他说话做事看起来是个正经人。”
托尼站起身。“今晚别跟我说这个。卡罗尔,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她的笑容凝固了。托尼非常清楚卡罗尔的表情代表着什么,他从卡罗尔的表情中知道她满怀失望。尽管工作中托尼帮助她取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但在个人关系方面,他觉得自己带给她的只有失望。
卡罗尔一口喝干杯中的酒。“把这个问题留到下次再谈。”她说。
他微微地挥了挥手,朝分隔卡罗尔的地下室和楼上自己公寓的那段楼梯走过去。托尼回头准备道别,发现卡罗尔脸上的微笑柔和了很多。“我了解你,”她说,“知道你迟早会想知道。”
阿尔文·安布罗斯走近房子,从内侧口袋里把警官证件掏出来。他知道以他的身材、肤色和现在已经是十点以后这一事实,会使住在这片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种族分隔”区域的人对他心生反感。门打开时他还是把警官证放在胸口的正前方为好。
应门的人眉头紧皱,看了看表,然后装腔作势地瞥了安布罗斯的警官证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安布罗斯按下火气谦恭地问:“你是戴维·达西先生吗?我是西麦西亚郡警察局的安布罗斯警官。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但我想尽快找你女儿克莱尔谈一谈。”
男人摇着脑袋叹着气,做了个夸张的不敢相信的姿势。“我不相信竟然会发生这种事。仅仅因为珍妮弗·梅德曼回家晚了点就在这个时间打扰我们吗?现在几乎十点半了。”
该让这个蠢货收回他的那一套了。“先生,她不是回家晚了,”安布罗斯说,“我之所以上门叨扰是因为珍妮弗·梅德曼被人杀害了。”
戴维·达西像被人掌掴了一巴掌似的,表情迅速从发怒转变成恐惧。“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回头看了一眼,仿佛这般可怕的事也会发生在自己家。“她妈妈刚刚还打来电话。”他捋了捋自己稀疏的黑色头发。“上帝啊,我是说……”他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需要和你女儿谈谈。”安布罗斯朝打开的门走近一步。
“我不相信……这完全不可能。怎么能让……我的老天,克莱尔会承受不住的。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吗?让我们把事情婉转地告诉她?”
“先生,没什么婉转的方法。我今天晚上就要同她谈。这是谋杀案调查。我们承受不起浪费时间可能会带来的损失。越早和克莱尔谈对我们的调查越好。我很乐意让你和你妻子旁听我们的对话,但询问必须放在今天晚上。”安布罗斯知道对这些不了解他弱点的人来说,他看上去的确冷面无情。只要能使调查得到进展,安布罗斯愿意采取一切可以采用的方法。他放低语调冷漠地说:“如果你不介意,最好现在就谈。”他把脚跨进门口。达西没有办法,只能退后让他进屋。
“进来吧。”他指着右边的第一扇门对安布罗斯说。
安布罗斯被领进一个舒适的客厅。家具看上去破破烂烂,但非常实用。客厅的一个架子上放着DVD光盘和棋类游戏,一堆儿童玩具杂乱无章地堆在沙发和宽屏幕电视之间的角落里。咖啡桌上扔着模型玩具,沙发的一头叠放着孩子们看的童书。客厅里显得有些空旷,安布罗斯满怀期待地看了看达西。
“抱歉这里很乱,”他说,“四个孩子,我们又不怎么会收拾。”安布罗斯知道自己不能在对方刚知道女儿最好的朋友被人杀害时对客厅的状态妄加评判。他知道惊恐常会带来难以预测的非常规反应。
“你女儿呢?”
达西使劲地点了点头。“等一下,我马上带她和她妈妈过来。”
达西很快把妻子、女儿带来了,安布罗斯看情形就知道这个软蛋没敢亲自把消息告诉她们。克莱尔身材瘦小,穿着法兰绒睡衣和粉红色的拖鞋,睡衣外包着件巨大的白色睡袍,脸上带有十来岁少女特有的冷漠神情。她的妈妈没有惊慌,只是显得有些劳累。一家三口犹犹豫豫地站在门旁,等待安布罗斯开口。
“请坐下,”他说,让他们有时间在沙发上坐好,“抱歉打扰你们休息,但这事非常重要。”
克莱尔耸了耸肩。“没什么大不了的。珍妮只是没能守时,回家晚了点而已。”
安布罗斯摇了摇头。“克莱尔,你错了,比这严重多了。”
克莱尔脸上马上出现惊恐的表情。孩子们通过电视和网络长了不少见识,不难想象出会发生什么事情。安布罗斯不用解释更多,女孩漫不经心的伪装就消失了。“哦,我的老天,”克莱尔哀号一声,“她真的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是不是?”她用手蒙住脸,手指嵌进双颊,然后立即奔向母亲。达西夫人马上用胳膊护住她。
“恐怕是的,”安布罗斯说,“我遗憾地通知你们,珍妮弗在今晚的早些时候被人杀害了。”
克莱尔猛烈地摇着头说:“我不信。”
“这是事实。克莱尔,我真的为你感到难过。”女孩放声大哭,安布罗斯强忍住哀伤,坚定地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家人。
“给我们些时间,”震惊使克莱尔母亲的脸一片红一片白,“求你了。”
安布罗斯离开客厅,让他们整理心绪。他坐在楼梯上,等待他们恢复到可以对话的程度。人们通常认为警察都是行动派——飞车捉贼,把罪犯按在墙上。他们不知道警察最需要忍耐。帕特森很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安布罗斯那么尊敬上司的原因之一。帕特森从不把来自上面的压力转嫁给下属。这不是因为他毫无紧迫感,而是因为不想让下属过分匆忙。
十多分钟以后,达西静悄悄地从房里溜出来。“她们还需要平静一会儿,想喝点什么吗?”
“我想喝咖啡。清的就行,要两勺糖。”
他们喝了十分钟咖啡,达西夫人来到两人之间。“她很伤心,”达西夫人说,“我也同样伤心。珍妮弗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她俩从小学起就是最好的朋友。梅德曼家就像克莱尔的第二个家。这里对珍妮弗来说同样如此。她们总是在一起,不是在这就是在珍妮弗家,有时还一起出去买买东西什么的。”
“因此我们把克莱尔视为重要的证人,”安布罗斯说,“如果有人知道珍妮弗今晚的活动安排,那这个人多半就是你女儿。克莱尔能帮朋友最大的忙就是同我谈谈。”
“她很明白这一点。她精神振作起来以后,就能和你谈话了。”达西夫人一只手伸到面前,环住下巴和面颊。“老天,塔妮娅真是太可怜了。珍妮弗是她的独生女啊!珍妮弗出生之前,塔妮娅和保罗为了要个孩子努力了很多年,他们把全部心思都花在这个孩子身上。我并不是说他们很宠她。事实上他们对她的要求相当高。看到过一家三口在一起的人都能看得出他们是多么在乎女儿。”
“我们很想知道梅德曼先生今晚在哪。”发现达西夫人很愿意谈梅德曼家的事,安布罗斯便循循善诱地引导她到这个问题上来。
“他在印度。他开了家生产机床的公司,经常要出去招揽生意以避免遇到信贷危机。”安布罗斯发现她的眼中盈满泪水。“他应该还不知道吧,对吗?”
“我无法告诉你们细节,”安布罗斯柔声说道,“我的同事们现在正和梅德曼夫人在一起,帮她度过这个关口。他们会想出主意联系上梅德曼先生的。”他把温暖的手搭在达西夫人的胳膊肘上。“你觉得克莱尔现在能和我谈了吗?”
克莱尔缩成一团,躲在沙发的角落里。她满脸通红,眼睛里全是泪珠。蜷起身体的她看上去比十四岁的实际年龄小。“你刚才说珍妮弗已经死了,”安布罗斯一进门她便唐突地问,“你是说有人杀了她吗?”
“恐怕是的,”克莱尔的母亲重新采取防卫姿态,安布罗斯在克莱尔的对面坐下来,“我也很难过。”
“他们……她……他们伤害她了吗?杀了她自然是种伤害。我是说,她遇到了摧残之类的事吗?”显然,她在确认什么事情。安布罗斯不常对证人说谎,但有时出于人道方面的考虑也常会说点谎。
“死亡过程应该很快就结束了。”安布罗斯沙哑的嗓音起到了安慰的效果。
“什么时候的事?”克莱尔问。
“我们还没确定。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克莱尔做了个深呼吸。“我们一起出了校门。我以为她会上我们家来,因为我们有些生物课作业要做。我爸爸是化学讲师,因此我们经常在我家做生物作业,这样我们遇到难点时可以找他帮忙。没想到珍妮弗却说不能来我们家了,她爸爸明天要回来,她准备回家做个蛋糕迎接她爸爸,她喜欢玩些久别重逢的把戏。”
“很好。她父亲出门回来时她经常会有这种特别的举动吗?”
克莱尔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她以前似乎没有做出过类似的举动,也可能是我以前从没注意到吧。他总是不在家,我是说她爸爸。有时是几个晚上,不过最近他经常一出门就是几周时间。”
“是因为中国和印度市场庞大,”达西夫人打断女儿,“他需要拓展新的市场,因此不在家的时候多。”
安布罗斯希望克莱尔的母亲不要插话,他总是希望对证人的询问能像聊家长里短一样进行。这样能使被询问者透露出比他们的意图更多的信息。旁人插话时他总会十分生气。“珍妮弗只是说她打算回去做个蛋糕吗?”
克莱尔皱起眉头,认真地回想起来。“事实上我的确有点生气,因为她以前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件事。我们说好了有事不瞒着彼此。‘朋友就是开诚布公’,这是我们的口号。我的意思是说,她甚至没让我和她一起回家做蛋糕,这点很让我介怀。”
“这么说,你当时觉得奇怪?珍妮弗的举动完全出乎你的意料?”
“有那么一点吧,”克莱尔点点头说,“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只是有点不像她一贯的做事风格罢了。我并不打算为此和她吵架,她只是想给她爸爸来个惊喜,那是她的事,我那么激动干吗?”
“你是在什么地方和她道别的?”
“事实上我们没有正式道别。我们一起去公共汽车站等车。车来以后,我先上去了,接着上车的珍妮弗突然在我背后说:‘看我这脑子,我忘了买做蛋糕的巧克力了,我必须到联营商店去。’离学校五分钟步程的地方有家很小的联营商店,你知道那地方吗?她说着拨开人群下了车,然后我看到她已经走过公共汽车,向联营商店走去。她回头对我笑着挥了挥手,嘴巴里像是在说‘明天见’。没错,她的口型就是在对我说‘明天见’。”克莱尔的脸皮一皱,泪珠滚滚而下,“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安布罗斯看着达西夫人捋着女儿的头发抚慰她。克莱尔平静下来以后,安布罗斯才抛出下一个问题。“她的作风好像和平时完全不一样,”他说,“表现得完全在你的意料之外吗?”
克莱尔耸了耸一侧肩膀。“我不知道。也许吧。是的。”
作为十几岁少女的父亲,安布罗斯知道孩子的这种说法就是承认了他的观点。他鼓励地对克莱尔笑了笑。“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你不想说任何辜负珍妮弗信任的话,但凶杀案件调查不允许存在任何秘密。你理解我的意思吗?你觉得她会不会是去见什么人了呢?某个她需要保密的人?”
克莱尔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她从来不对我保密。绝对不会。一定有什么人在去联营商店的路上截住了她。或者是在她之后回家的路上。”
安布罗斯没有质疑她的话,让克莱尔对调查产生敌意不会有任何好处。“你们俩经常上网玩吗?”
克莱尔点了点头。“我们主要在她家上网。她的电脑比我的好一些。平时我们经常通过聊天软件和短信交流。”
“你们上过什么社交网站吗?”
克莱尔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我们经常上碎碎念网。”
当然是碎碎念网了,安布罗斯想。若干年以前,人们通过谷歌空间来交流。不过谷歌空间很快便被脸书替代。接着碎碎念以更友好的界面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个网站还提供一种免费下载的声音识别软件。用户甚至不用打字就能进入这款既有许多志同道合者,又有许多鬼鬼祟祟偷窥者的全球性社交网站。安布罗斯试图监视自己孩子的网络使用情况以及他们在网上交友的情况,但这注定是一场无法打赢的战争。“你知道她的密码吗?如果我们能尽快拿到她的个人档案和交流信息,一定会对调查有很大的帮助。”
克莱尔飞快地斜睨了母亲一眼,像是不希望母亲知道这个秘密。“我们的密码外人是猜不出来的。她的密码是我名字的三个首字母加我手机号码的后面六位数字,也就是CLD435767。”
安布罗斯把密码输入自己的手机。“克莱尔,这太有用了。我不准备再打扰你了,但我还有个问题要问:珍妮弗跟你提过她怕谁吗?有人让她感到受威胁了吗?如果这个人是成年人,他或许是学校里的什么人,又或许是住在附近的什么人。有这样一个人吗?”
克莱尔摇摇头,脸色又阴沉下来。“她从没说过这方面的事情,”克莱尔声音哀怨,神色凄凉,“所有人都喜欢珍妮弗。为什么有人想杀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