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夏天的愤怒 2010年

1

大清早,刘西林就开始擦枪。

他喜欢擦枪,在擦枪的过程中,会获得一种安全感,还有安慰。自从他当上唐镇的派出所所长,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细心擦拭。枪是他的命,没有枪,腰板直不起来,说话没底气。活在这个世界,恐惧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他也不例外,好在还有枪。

刘西林把手枪分解了,书桌上摆放着枪管、套筒、套筒座、复进机、击发机、弹夹等部件,他把每个部件都插得锃亮,然后组装起来。这是一把“五四”式手枪,握在手上,沉甸甸的,他喜欢这种感觉,充满了力量。他把枪装入枪套,别在腰间,穿上制服,戴上大盖帽,该去吃碗芋子饺了。

唐镇派出所镇政府院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是一排平房,在镇政府大楼的衬托下,显得寒酸。镇政府所在地原来是片偌大的老宅,旧时是个妓院,前几年把老宅拆了,建了三层的镇政府大楼。刘西林不喜欢镇政府大院,总觉得这里鬼气森森,一直想在镇子外头给派出所建栋楼,改善一下办公环境,也让自己和弟兄们住得舒服些,可是没钱,想来想去,还是一声叹息。

刘西林在镇政府门口碰到了镇长李飞跃。

李飞跃站在那里,用牙签剔牙,口中不时啐出食物的残渣。他看到刘西林,说:“刘所长,早呀!”

刘西林朝他笑了笑:“李镇长早,昨天晚上没有打麻将?”

李飞跃说:“哪能天天打,囊中羞涩呀,况且,最近工作太忙,顾不上。”

刘西林说:“别哭穷,你要没钱,我们就不要活了!”

李飞跃说:“最近没有回家?”

刘西林的家在汀州城里,基本上周末回去住个晚上。他说:“你知道的,近来唐镇不稳定,怕出事,有家难回啊,你们搞的拆迁什么时候才能完?弄得鸡飞狗跳的,也不让人过安稳日子。我们派出所才几个人,真要出大问题,怕是很难应付。”

李飞跃说:“该回家还是要回家,否则少夫人有意见。拆迁很快就收尾了,不就还有三两个钉子户嘛,没几天就可以解决问题。你们不要担心,我们不是还有保安队吗,不是特殊情况,我们是不动用你们警力的。”

刘西林打心眼瞧不起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更烦他的口臭,要不是在唐镇工作,连话也不想和他说。刘西林说:“你得好好管管你的保安队,不要动不动就打人,出人命了就是天大的事,到时还得我们擦屁股!”

李飞跃说:“放心吧,刘老兄,翻不了天的。”

刘西林说:“但愿没事。好了,我得去填饱肚子了。”

李飞跃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知道你好那口。抽空我们好好喝两杯。”

刘西林嘿嘿一笑,转身离开。

李飞跃目视他的背影,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

李飞跃说的没错,刘西林的确好那一口,就是刘家小食店的芋子饺,皮薄柔滑,馅多汁美。刘家小食店在镇东头山脚下的汽车站旁边,刘西林必须穿过镇街才能到达那里。走在镇街上,刘西林皱着眉头,镇街靠唐溪那半边搞拆迁,要在这里开发商品房,拆得七零八落,满目疮痍,还剩下几栋没有拆掉的房子,落寞地矗立,忧伤而又凄凉,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等待着死亡来临。这个历经劫难的明清古镇失去了往昔的风情,显得不伦不类。其中一小栋二层的小楼在晨风中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可能倒塌。那是游武强的家,游武强是这次拆迁过程中,最强硬的钉子户。这个八十多岁的老头,有着硬朗的身板,声音虽然沙哑,却中气十足,刘西林听过他暴怒时的吼叫,雄狮般的吼叫,那时,刘西林会想象他年轻时的模样,一定杀气腾腾。

镇街另一边的房子暂时还没有拆的计划,据说以后还是要搞开发的,那些房子里住的人和小店主忧心忡忡,提心吊胆,生怕自己安稳的生活遭到破坏。

刘西林发现街上人们的表情都十分怪异,有几个人见到他欲言又止。

剃头店的游缺佬正在打开店门,他也看见了刘西林。

游缺佬目光慌乱,有意识地躲避刘西林。

游缺佬上嘴唇有个豁口,据说,那是他小时候放鞭炮时,被鞭炮炸的。因为唇上的豁口,镇里人叫他“缺佬”。唐镇人喜欢给别人起绰号,很多人都有古怪的名字。刘西林走上前,问他:“缺佬,发生了甚么事情?”

游缺佬翻了翻眼皮,说:“没甚事,没甚事。”

刘西林笑笑:“没甚事,你为什么那么慌张?”

游缺佬无语,走进了店里,不再搭理刘西林。

刘西林心里明白,现在唐镇百姓都不信任他。他叹了口气,继续朝汽车站方向走去。隐隐约约,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以汽车站为中心的公路两旁,有许多商铺和饭馆,有洗脚店按摩店,还有卡拉ok厅……这块地方取代了镇街的功能,成了唐镇最热闹的地方。

刘西林走进刘家小食店,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老板娘吴文丽是的年轻貌美的少妇,她笑面如花,对刘西林说:“刘所长,你稍等呀,马上给你上芋子饺。”他根本就不用说,吴小丽就知道他要吃什么,这是长期形成的默契。小食店里生意好,坐满了吃早餐的人,有的吃拌面,有的吃扁肉,有的吃豆腐角,有的吃芋子饺……天气热,小食店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吊扇吭哧吭哧地转,扇出的是热风,食客们流着汗。刘西林进来前,食客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他进来后,他们就不说话了。刘西林也流着汗,他已经习惯了唐镇的夏天,况且,为了吃上美味的芋子饺,流点汗也值。

吴文丽照顾他,先给他煮了碗芋子饺,端到他面前:“刘所长,抱歉呀,让你久等了。”

刘西林说:“没关系。对了,洪伟不在?”

刘洪伟是刘家小食店的老板。

吴文丽说:“他有事出去了。”

刘西林没有再说话,闷头吃芋子饺。

这时,小食店角落里传来不满的声音:“怎么搞的,我等了那么久,拌面也没有上来,警察一来就给他先上了,总有个先来后到嘛,不能这样势利的!”

那是一个年轻人,瘦削的脸,戴着一副眼睛。

从他的口音判断,他不是本地人,吴文丽也没有见过他。虽然唐镇地处偏僻之地,外面很少有人光顾,吴文丽不欺生,忙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你要的拌面马上来!”然后,她对正在煮面的姑娘说:“凤凤,快点快点,看客人都急了。”

年轻人还在嘟哝:“真是的,警察了不起呀!”

很快地,吴文丽把拌面端到了年轻人面前。

刘西林吃完,站起来,走到年轻人面前,低头对他说:“出门在外,火气不要这么大,会吃亏的!”

年轻人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继续吃面。

刘西林笑了笑,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走出了小食店。一阵风吹过来,刘西林感觉到了凉爽。走了几步,他回转身,朝小食店里忙碌的吴小丽说:“吴文丽,你出来一下。”吴小丽快步出来,胸前丰满的乳房不停颤动。走到刘西林面前,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刘所长,你还有事?”

刘西林压低了声音说:“你告诉我,镇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吴文丽笑了笑说:“你还不知道呀,游武强不见了。”

刘西林说:“哦,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吴文丽说:“不清楚,有人说,他又去上访了;又有人说,他失踪了。”

刘西林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奇怪的是,此时,刘西林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镇长李飞跃肥得像猪肚般的脸。

刘西林感觉到了恶心。

2

吴文丽回到小食店。

那个年轻的异乡人走到她面前,说:“多少钱?”

吴文丽笑着说:“两块钱。”

年轻人说:“真便宜。”

吴文丽说:“在我们这个穷地方,贵了就没有人来吃了。对了,请问你从哪里来?”

年轻人把两块钱递给她,说:“上海。”

吴文丽说:“上海是大地方呀,没有去过。”

年轻人笑笑:“以后有机会去吧。”

吴文丽说:“你来这里做甚?”

年轻人说:“随便看看。”

吴文丽说:“有什么好看的。”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朝外面走去。

吴文丽也没想太多,继续忙活。

年轻人回到公路边的唐镇旅馆,上了二楼,进了204房。房间里有股发霉的怪味。空调漏水,水从空调上滴落在肮脏的红色塑料桶里,发出沉闷的响声。空调底下的墙面潮湿斑驳,有的地方还长出了白毛。他自言自语道:“这什么鬼地方。”

他站在窗口,可以看到车站后面的那棵老樟树。

老樟树神秘莫测。

他靠近过那棵老樟树,当时感觉老樟树是有灵魂的,站在树下,他浑身发凉。老樟树旁边的土地庙修得很好,屋顶用的都是琉璃瓦,因为老樟树的威慑,他没敢踏进土地庙的庙门,匆匆逃离。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奶奶的遗愿,他不会来到唐镇,这个陌生的地方让他恐惧。

他想,那棵老樟树和宋柯有没有关系?

可以肯定的是,宋柯和唐镇一定有关系。他不知道宋柯来到唐镇后,在这里干了些什么,最后的结局又是怎么样的。对他来说,那都是谜。

他喃喃地说:“奶奶,我会把爷爷的尸骨带回去,和你安葬在一起的。”

祖母苏醒在死前一个月时,变得疯疯癫癫,一改往昔矜持的大家闺秀形象。她会半夜起来,站在窗口歌唱,唱一首情歌,歌声飘到街上,变成了一片枯叶,随风飘荡。唱完,她就用哭声表达内心的凄凉。这是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从青春年少,一直到白发苍苍。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丈夫回来,就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她也相信他会回来。那一年,她被抄家的红卫兵从楼上扔下去,奄奄一息时,她坚信他会在自己死之前回来。结果,就是到了她快死了,男人也不见踪影,不知死活。这个叫苏醒的老太太,哭完后,就坐在床上,破口大骂。她骂的是那个叫宋柯的负心男人。骂累了,就昏睡过去。一连二十几天,她都那样,家里人都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苏醒离开人世的头一天,她把孙子宋淼叫进了房间。直到第二天,宋淼跑出她的房间,告诉其他家人,老太太归西了,他们才知道她真的离开了人世。可是,她在最后的日子和宋淼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宋淼也没有向任何人说,包括他的父母亲。苏醒死后不久,宋淼就辞去了工作,踏上了寻找宋柯的道路。

宋柯60多年前离开上海后,走了很多地方,最后才在唐镇落脚,做一个专门给死人画像的画师。这些宋淼并不知情,苏醒也无法知道,宋柯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写封信给她,她接到的最后一封信是从一个叫汀州的地方寄来的,从那以后就断了音讯,几十年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那怕是片言只语。苏醒保留着那些信,那些信就像是他的真身,触摸它们可以感觉到宋柯的体温。她死前,把这些散发出陈年味道的信件交给了宋淼,宋淼就是依靠这些信,追随着祖父的足迹,费尽周折,到达汀州。

宋淼进入唐镇,没有祖父宋柯那样明确的目的,他在汀州城里搜寻祖父的消息无果,就误打误撞来到了唐镇。在唐镇的第一个晚上,宋淼梦见一个女人站在野草凄凄的荒凉山坡上,她站立的地方有一株孤零零的枯死的柑橘树,朝他招手,那女子头发蓬乱,脸色黑红,穿着老式侧襟的蓝色土布衣裳,脸上却露出灿烂笑容,灰色梦境被她的笑脸照亮。第二天,宋淼在唐镇游荡,希望看到梦中的女子,却一无所获。如果不是祖母的遗愿,还有那份遗产,宋淼不会寻找那个消失了几十年的人。那人虽然和他有血缘关系,可是,宋淼对他没有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丝的感情,相反的,内心常常会抵触这个人,甚至厌恶。

唐镇给宋淼留下了肮脏混乱的印象,面对这里陌生的人们,他还会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恐惧。他包里的皮夹子里装着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那是祖母死前给他的,并且告诉他,照片中那个梳分头的小白脸就是宋柯。刚刚看到这张照片,宋淼一阵昏眩,太阳穴像被石头击中。照片中的人和他如此相像,难怪祖母对他疼爱有加。在唐镇游荡,他总是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给上了年纪的老人看,问:“请问老人家见过这个人吗?”大部分老者都老眼昏花,或者记忆模糊,看着照片摇头。只有老中医郑雨山端详着照片说:“这人眼熟。”郑雨山道骨仙风,精神健硕。宋淼眼中跳跃着希望的火星:“老人家真见过这个人?”郑雨山抬头注视他,说:“你是他什么人?”宋淼实话实说:“我是他孙子。”郑雨山沉默了会,说:“没有想到,他还有孙子。”宋淼说:“你真见过他?”郑雨山点了点头,捋了捋白胡子,说:“他叫宋柯,是个画师。父亲死时,就是他画的像。”宋淼激动地说:“对,对,他叫宋柯,是个画家。老人家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郑雨山叹口气说:“他去死去多年了。”宋淼有点遗憾,尽管这个结果意料之中。他叹了口气说:“知道他埋在哪里吗?”郑雨山突然不想说什么了,淡淡地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宋画师甚么事情,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吧,或许他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宋淼说:“谁?”郑雨山说:“游武强。”说出游武强的名字,郑雨山闭上了眼睛。离开郑记中药铺,宋淼站在小街上,看着对面被拆成废墟的半边,突然觉得悲凉,往远处看,可以看到汩汩流淌的唐溪,还有田野和起伏如黛的山峦。

废墟中矗立的三栋老屋,其中一座就是游武强的家。宋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和开发商对抗,在打听游武强住处时,得知他是个强悍之人,虽然八十多岁了,还有一把蛮力,头脑也十分清楚。游武强的家门紧闭,企图把一切阻挡在家门之外。他家的木板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字:“拆”,拆字被一个圆圈圈住,给这栋砖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判了死刑。宋淼走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围上来,笑嘻嘻地看热闹。门开了一条缝,宋淼看到一只深陷却有神的眼睛。游武强说:“你们给多少钱,我都不会搬的!除非我死!”

宋淼说:“我不是来要你搬迁,我——”

他话还没有说完,门就被用力关上了,宋淼的心剧烈地跳了跳。

游武强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你们别想骗老子开门!”

宋淼说:“我真不是和他们一起的,我只是想问你老人家一件事,我爷爷宋柯到底埋在哪里?”

游武强说:“你去问李飞跃那王八蛋,人是他爹埋的!”

围观的人中传出声音:“后生崽还是走吧,别惹这个老鬼,惹火 `了,他出来撕了你。”

宋淼没有理会此人的话,只是问:“李飞跃是谁?”

人群哄笑起来。

有人说:“傻瓜,连唐镇的镇长李飞跃都不知道。”

这些人又土又俗还特别势利,宋淼默默离去。围观者也散了。

宋淼去找过李飞跃,在镇政府门口,就被凶神恶煞的保安拦住了。保安问他找谁。他说找镇长李飞跃。保安说,你找镇长干什么?宋淼说,找他问点事情。保安说,什么事情?宋淼说,和你没有关系的事情。保安怒了,你很神气,走开,镇长忙,不会见你的!宋淼说,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见我?保安瞪着眼睛,让你滚开就滚开,啰嗦甚么!再不走,打你!保安说着就拿起警棍,做出要揍人的样子。小鬼难缠,宋淼只好走了。

他去找过游武强好几次,老头子就是不让他进屋,也不和他说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宋淼问他李飞跃的父亲是谁,游武强说了一个叫“三癞子”的名字。宋淼想,找李飞跃的父亲或许比较容易,他家门口应该不会有凶神恶煞的保安。宋淼问游武强,老人家,你知道三癞子住哪里?游武强说:“住地狱里,这狗东西早死了!”

宋淼无奈。

在陌生的唐镇,也许只有游武强才能给他提供祖父宋柯的信息。他多么想尽快带着祖父的尸骨逃离唐镇,隐隐约约地,宋淼感觉唐镇是个邪恶的地方。可他怎么样才能取得游武强的信任,让他接纳自己?

……

可是,早上在刘家小食店吃早点时,听说游武强失踪了。

宋淼陷入了困境。

3

田野里稻谷一片金黄。

往年这个时候,唐镇人会有种丰收的喜悦,喜悦不用说出来,从人们眼睛里和脸上就可以透露出来。每年新稻开始收割后,镇上人都会选定一个日子,这个日子叫“尝新禾”,是庆祝收成的一个节日,每家每户割肉买酒,热闹非凡。“尝新禾”据说在此地有几百年的历史,从古至今,没有间断过。今年这个时节,并不是每个唐镇人都拥有丰收的快乐。最起码有半数的人因为拆迁而有苦难言,心里憋着一肚子火。他们对“尝新禾”的期待也没有那么强烈。游武强的失踪,更给唐镇蒙上了一层阴影。另外两户钉子户也忧心忡忡,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王三德走出家门,左顾右盼,生怕有人把他抓走。

作为唐镇三个钉子户之一,他胆子要比游武强小得多。因为很早就秃顶,人们都叫他王秃子。王秃子60多岁,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他曾经对那两个儿子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千万不要回唐镇来生活,在他眼里,唐镇是地狱,别的地方都是天堂。好在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考上大学,留在了外地,娶妻生子,让王秃子心里没有了挂碍。拆迁的事情,王秃子没有告诉儿子们,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事情,和他们兄弟俩没有关系,也不想给他们找麻烦,他们好好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

阳光照在他的秃头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不相信游武强去上访了。游武强要是去上访,一定会和他商量。他们一起去过北京,虽然被抓回来了,还挨了毒打,但是心没有死,要和企图拆他们房子的人对抗到底。问题是,他搞不清楚游武强的去向,游武强失踪,仿佛让王秃子失去了主心骨。这两天,没有人来找过他,貌似很平静,这平静下隐藏着什么阴谋,他一无所知。因此,王秃子内心恐慌。他要去找另外一个钉子户郑文浩商量,看怎么应对。王秃子老婆吴四娣说:“秃子,我看还是算了,答应他们的条件,让他们拆吧,这日子没法过下去。”王秃子骂道:“妇道人家,你懂个屁,他们给的那点钱,是在打发要饭的,他们是明抢,哪是什么补偿!”吴四娣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断水断电都两个多月了。”王秃子说:“断水断电怕什么,以前没有自来水没有电,不照样过日子!我出去了,你记住,他们要是来强拆,你就把那桶汽油往身上浇!”吴四娣说:“晓得了,你去吧,出去要小心哪。”

他朝郑文浩家走去。

有人碰到他说:“秃子,他们答应你的条件了吗?”

王秃子说:“没有。”

那人笑笑:“如果答应了,要告诉我们呀。”

王秃子点了点头。

那人走过去后,他心里说:“呸!什么东西,当初让你们一起抵制,你们不干,就等坐享其成。”那人也是个拆迁户,王秃子知道,那些拆迁户都在观望,如果王秃子和游武强他们成功拿到更多的拆迁费,他们就去闹,要求和王秃子那三家人一样,不行的话,他们就算了,这些人内心也十分纠结。

郑文浩十岁的儿子郑佳敏在家旁边的废墟上寻找什么。

王秃子说:“敏佳,你爹在吗?”

郑敏佳说:“在磨刀。”

王秃子说:“你在找什么?”

郑敏佳说:“昨天晚上我梦见这个地方有一坨金子,我在找,看看真的有没有。”

王秃子说:“找吧,好好找,说不定真被你找到了金子,那你就发达了,你爹也不用杀猪了。”

郑敏佳没有再理他。

王秃子发现郑文浩的家门虚掩,就推开门进去。郑文浩果然在天井边磨刀。他旁边的竹篮里放着好几把磨好的杀猪刀。郑文浩是个杀猪佬,从他爷爷郑马水开始,三代人都是屠户。王秃子知道郑文浩有股蛮力,手上还有合法的武器——杀猪刀,小镇上那些欺行霸市的烂人也怕他三分。所以,只要他在家,也敢敞开家门,不怕拆迁队进来强拆,不像游武强和王秃子,成天家门紧闭。

郑文浩磨刀嚯嚯,头也没抬,说:“秃子,有甚么消息?”

王秃子说:“游武强不见了,你晓得吗?”

郑文浩说:“听说了,不过,别大惊小怪。老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历来神出鬼没的,过两天就回来了。”

王秃子说:“我担心——”

郑文浩笑了笑:“担心什么?难道他们还敢杀人?没有王法了!”

王秃子说:“现在有些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郑文浩冷笑道:“那就让他们问问我手中的杀猪刀愿意不愿意!”

王秃子说:“我们还是要提防呀。”

郑文浩说:“我晓得。”

王秃子说:“实在不行,我看还是找找刘西林吧,无论如何,我们对他都有恩,他应该不会完全的忘本了吧。”

郑文浩说:“以前,他当我是兄弟,我也认他这个兄弟,现在不是了,什么也不是了。他不会保护我们的,官官相护,他只会帮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我们算什么?。他当他的派出所所长,我杀我的猪,井水不犯河水。我和他讲过,不要插手拆迁的事情,如果他也来逼我们,那我只有用杀猪刀和他相见,我不怕他有枪。要我去找他说情,办不到,我死也不会去求他,他忘不忘本是他自己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当初大家帮助他,也没有图他什么,也没有希望他日后要报恩。秃子,以后你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再提,我和你翻脸。”

王秃子说:“好,好,我不提,不提。”

4

一丝风都没有,夜闷热而又漆黑。

刘西林看了一会书,关了灯,躺在床上,想给妻子赵颖打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前些日子,女儿感冒发烧。拿起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刘西林叹了口气,把手机扔到一边,闭上了眼睛。妻子也许是带着女儿回娘家去住了,她经常这样,刘西林不在家,她喜欢回娘家住。刘西林的岳父是县公安局的前任局长,在汀州城的北山下有幢别墅,老两口就赵颖这么一个女儿,也希望她们回去,热闹些。刘西林却很怕到那别墅里去,他不知道自己怕什么。

他曾经想让岳父和现任公安局长说说,把自己调回城里去,哪怕是当个普通警察也可以,他实在不想在唐镇呆下去。岳父脸色冷峻说:“你这个派出所在也来之不易,好好干几年,对以后发展有利,你回城干什么?”刘西林说:“你老人家知道我的出身,呆在唐镇,工作不好开展,在很多事情上,我无法面对唐镇人,总觉得对不住他们。”岳父冷冷地说:“没出息!”然后就不理他了。刘西林十分无奈,就连妻子也不理解他,有时甚至冷嘲热讽,他真后悔和她结婚。

躺了会,他又从床上爬起来。

穿上衣服,从枕头底下把枪别在腰里,拿着手电出了宿舍门。站在镇政府院里,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不用考虑,那一定是李飞跃在打麻将。院子里还停着一辆宝马轿车,刘西林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郑怀玉。郑怀玉是老中医郑雨山的儿子,早些年在厦门一带混,也不清楚靠什么发了财,前两年回汀州,把县中医院收购了,现在又捣鼓唐镇房地产,那半边街的房子就是他拆的。刘西林是个孤儿,唐镇人的百家饭把他养大,还供他上了警官大学。按理说,郑怀玉家对他也有恩,年少时得过一次大病,差点一命归西,是郑雨山的妙手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可是,他对郑怀玉一直没有好感,就像对李飞跃一样。刘西林发现李飞跃他们总在某些大众场合说他是他们的人,造成他和普通大众的对立,他也只是一笑置之。人在做,天在看,刘西林想,只求问心无愧,其他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说心里话,他还是担心游武强那三个钉子户的安危。

恰恰是这三个钉子户,是他恩人里的重中之重。

刘西林不可能忘记他们曾经给过他的温暖和爱护。

他出了镇政府大院的门,打着手电朝镇街上走去。

一条黄狗跟在他后面。

他回转身,用手电照了照黄狗。黄狗吐着舌头,眼中仿佛在流泪。黄狗朝他摇着尾巴,呜咽。刘西林认出了是游武强养的那条狗。他想对黄狗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转身往前走,黄狗还是跟在他身后。

唐镇小街上没有路灯,原来有的,拆迁后就没有了,据说等建设好了会有。

刘西林站在游武强的房前,心里突然特别难过。

他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情景:那是个寒冬,天下下着雨夹雪,一个50多岁的汉子,走进了破败的土地庙。土地庙里,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神龛底下,瑟瑟发抖。满脸脏污的孩子惊恐地注视这个不速之客,他脸上的刀疤令人恐惧。孩子企图站起来躲避,却双腿发软,无力挪动。刀疤汉子用沙哑的声音说:“孩子,别怕,我不是坏人。”孩子微弱地说:“我,我饿——”刀疤汉子抱起孩子,走出了庙门。冽风呼啸,天寒地冻,孩子在刀疤汉子怀里感觉到了温暖,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刀疤汉子把他抱回了家,放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说:“孩子,等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刀疤汉子在唐镇的小街上游荡,夜已深,唐镇一片寂静,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好不容易,他发现有家人门缝里漏出了亮光。他赶紧跑过去,敲门。“谁呀——”里面一个男人说。刀疤汉子说:“秃子,快开门,冻死人了。”王秃子说:“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想干什么呀。”刀疤汉子说:“少啰嗦,快给老子开门。”门开了,王秃子说:“快进来。”刀疤汉子闪了进去,闻到了一股香味。刀疤汉子笑了:“秃子,就知道你在煮东西吃。”王秃子说:“唉,我八辈子才做一次夜宵,就被你发现了,真倒霉。”刀疤汉子来到厨房,看到锅里漂浮着一个个饱满的芋子饺,说:“秃子,你哪来的这么好的东西?”王秃子说:“一个亲戚办喜事,我没有去,托老婆带了点回来。晚上饿慌了,就起来煮了吃。”刀疤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盛了一大碗,端着就跑。王秃子哀叫:“土匪呀,我碰到土匪了呀——”刀疤汉子把那碗热气腾腾的芋子饺端到床边,说:“孩子,起来吃吧。”孩子惊喜地睁开眼……

那个孩子就是童年的刘西林。其实他不是唐镇人,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哪里人,他有记忆的时候就在流浪,最后流落到了唐镇,就快要冻死时,刀疤汉子救了他。刀疤汉子就是游武强,就是这个唐镇的传奇人物,让他尝到并且记住了芋子饺的美味,也让他在唐镇落脚。刚开始时住在游武强家,游武强孤身一人,常常会消失一段时间,神出鬼没,不能好好照顾他,于是,游武强就发动大家,一起来养刘西林,他就轮流的在各个人家吃住几天,大家还凑钱供他上学,一直到他上完大学。

想起往事,刘西林百感交集。

他从警官大学毕业后,很少回唐镇,要不是上面派他到唐镇派出所当所长,他也不会想回到这个地方。他怕看到那么多恩人的眼睛,他没有能力改变他们的生活,没有能力报恩,选择逃避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他诚惶诚恐地来唐镇上任,不知如何面对唐镇人,只好硬着头皮呆下来。很奇怪的是,在他上任后,很少有人来找他,人们都用陌生的目光看他,仿佛和他从来没有什么关系,这让他心里更加难过。刘西林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有个晚上,他来到了游武强家门口,想和恩人谈谈。游武强没有让他进屋,他们隔着门说话。游武强平淡地说:“你来干甚么?”刘西林说:“我想和你说说话。”游武强说:“有什么好说的。”刘西林说:“很多话想和你说。”游武强说:“烂在肚子里吧,不说的好。”刘西林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们,想起过去的事情,特别愧疚。”游武强说:“不要想过去,我们都忘了,你想它做甚,忘记过去吧,你会更有前途。你现在是公家人,做的公家事,你放心,我们不会找你麻烦,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了,这样对你好。”刘西林的眼睛湿了,默默离开。

如今游武强在哪里?

他不相信游武强会失踪。

他相信游武强会在某个清晨,踩着露珠回来,像很久前一样。

黄狗走过来,舔他垂下的手。刘西林摸了摸黄狗的头,说:“大黄,去找你主人吧。”

黄狗默默无声。

5

这个漆黑的晚上,宋淼也难以入眠。

白天里,他去找过郑雨山,这个看上去儒雅的老人还是守口如瓶,不愿意谈论宋柯的事情。他还想撬开游武强的小楼,进去看个究竟,或许可以找到祖父当年的蛛丝马迹,他已经知道,这栋小楼原先是宋柯的画店。那是一个叫叶湛的女大学生告诉他的。下午,宋淼百无聊赖,就去五公岭底下的田野上看当地人割稻子。农人们挥汗如雨,弯腰割稻,宋淼知道了他们的艰难,他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像他们一样劳作,能够坚持多久。田野上气温很高,宋淼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汗流浃背。他正想逃离,躲回旅馆去,这时听到了歌声。

“天上飘来一团云,

又像落雨又像晴。

十七十八有情妹,

又想恋郎又怕人——”

歌声婉约透亮,吸引了宋淼,他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地域色彩浓郁的歌谣。田埂上走来一个妙龄姑娘,姑娘戴着草帽,上身粉色的T恤,下身穿着牛仔裤,看上去不像乡下人。那歌就是这个姑娘唱的,宋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她到了跟前,才慌乱地把目光从她俏丽的脸上移开。

姑娘身上散发出热烘烘迷人气息,她大方地对宋淼说:“我唱的山歌好听吧?”

宋淼说:“好听,好听。”

姑娘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吧,以前没有见过你。”

宋淼说:“是的,从上海来。”

姑娘说:“我说嘛,看上去就不一样。”

宋淼说:“你也和当地人不一样。”

姑娘笑了:“怎么不一样?”

宋淼说:“当地的姑娘没有你这样的气质。”

姑娘说:“你错了,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唐镇人,不要小看我们乡下人呀,听说你们上海人把其他地方的人都当乡下人。”

宋淼尴尬地笑了笑。

姑娘接着说:“我开玩笑的,你别见怪呀。”

宋淼说:“没有关系。对了,你刚才唱的什么歌?”

姑娘说:“我们这里的山歌呀,你没有听过吧,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唱了。我爷爷是唱山歌的高手,是这一带的山歌王,当年我奶奶就是因为他山歌唱得好才嫁给他的。爷爷活着时,看我喜欢唱歌,就教了我许多山歌。”

宋淼说:“原来如此。”

姑娘要回家做饭,宋淼就和她同路回唐镇。路上,他们说了不少话,宋淼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叶湛,是厦门大学的三年级学生。叶湛问起了他为什么来唐镇。宋淼告诉她来找祖父宋柯。叶湛一听到宋柯的名字,有些吃惊。宋淼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说:“你知道我爷爷?”叶湛说:“听爷爷说过,很久以前,唐镇有个画师叫宋柯,他能够把死人画活,不知道这个画师是不是你爷爷。”宋淼说:“应该是他,爷爷是个画家。他离开上海时就很有名气了。”叶湛说:“那他为什么要离开上海,来到我们这个山旮旯里来呢?”宋柯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宋柯问她:“你知道我爷爷多少事情?”叶湛摇了摇头,说:“不是很清楚,就知道他很早就死了。如果爷爷还在,他应该知道的,可惜爷爷已经去世了,你早几年来就好了。镇上应该还有些人知道你爷爷的情况,比如郑雨山和游武强。以前你爷爷的画店,就是现在游武强住的地方,可惜也要拆了。”

他们分开时,叶湛热情地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宋淼,还说在唐镇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可以找她。

夜深了,宋淼在空调漏水的滴答声中难以入眠。

如果游武强回不来了,他是不是会无功而返?想到游武强,他就想给叶湛打个电话,了解一些游武强的情况。因为太晚,又和她不是很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宋淼打开电视,电视信号特别不好,雪花乱飞,声音时断时续,沙沙作响,他烦躁地关掉了电视,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天花板上出现了一张女人黑红的脸,女人朝他微笑,女人在他梦中出现的站在野草凄凄荒凉山坡上朝他招手的女人。他揉了揉眼睛,那女人的脸还在。宋淼惊骇地从床上弹了起来,那女人的脸消失了,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请跟我来——”

他吼叫道:“不,我哪里也不去!”

耳边还是有人在说:“请跟我来——”

就在这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宋淼大声说:“谁呀——”

门外传来粗鲁叫声:“开门,快给老子开门,查夜!”

宋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查什么夜?”

“少废话,快开门!”

门继续被敲得山响,房间里的宋淼感觉地震一般。

他如果不开门,也许他们会破门而入。

没有办法,宋淼打开了门。

冲进来一个人,猛地推了宋淼一把,宋淼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那是个穿着制服的人,和镇政府看门的保安一样的制服。他后面还跟着个同样穿制服的人。推宋淼的人是个高大的汉子,满脸横肉,吊着三角眼,凶狠地挥了挥手中的警棍,吼道:“干你老姆!让你开个门还拖拖拉拉的!”

宋淼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说:“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人说:“打你还要理由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谁!”

宋淼说:“我不知道你是谁,谁也不能打人。”

后面的人说:“张队长,干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几天在唐镇,宋淼听说过有个叫张洪飞的人,是个狠角色,此人因为打架,把人的眼珠子打掉,坐过大牢,出狱后,在唐镇称王称霸,李飞跃当镇长后,成立了保安队,让他当了保安队长。宋淼想,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张洪飞。

的确,此人就是张洪飞。

张洪飞说:“今天老子高兴,就不打你了,把身份证拿出来。”

宋淼好汉不吃眼前亏,拿出身份证递给他。

张洪飞拿着他的身份证,装模作样瞅了瞅,说:“你来唐镇干什么?”

宋淼说:“来玩。”

张洪飞把身份证递还给他:“来玩没有问题,但是要守法,要老实点,你要清楚,在这个地方,老子收拾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小蚂蚁。”

宋淼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的守法是什么意思。

张洪飞转过身,对另外那个保安说:“李效能,走!”

李效能说:“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他?”

张洪飞说:“少啰嗦,走!”

他们走后,宋淼颓然地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宋淼真想离开唐镇。宋淼不明白自己和宋柯有什么关系,因他一人之错,让那么多人痛苦,他是罪人,却要别人为他承受……宋淼心里恨透了宋柯。

……

迷迷糊糊中,宋淼觉得有人在拉他的手。

那人的手粗糙而冰凉。宋淼一激灵醒过来。房间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连个影子也没有,空调还在漏水,滴答,滴答……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此时,宋淼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起了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心里有个女人在叫唤:“跟我来,跟我来——”

刚刚走出旅馆门,宋淼发现好多人朝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大卡车走去,这些人手上都拿着鎯头钢钎等家伙。他们无声无息地上了车。车启动后,朝县城方向驰去。宋淼走向了镇街,黑暗中,他走得十分稳定,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他来到了游武强房子的地方,发现游武强的房子已经被拆了,成了废墟。

宋淼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心里明白,是那些人悄悄地把游武强的房子拆掉了。

有种奇怪的声音从废墟里传出,仿佛是有人在废墟里呻吟。

宋淼突然想到了游武强,他是不是被埋在了废墟里。

宋淼摸到了呻吟声发出的地方,马上清理那里的杂物。呻吟声越来越清晰。宋淼被呻吟声折磨得癫狂,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在废墟里刨挖,指甲里渗出了血,也不觉疼痛。只要救了游武强,游武强就会把宋柯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他就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不知刨了多久,他竟然在废墟中挖出了一个坑,当他的手触摸到某种物件时,呻吟声消失了,天也蒙蒙亮了。宋淼挖到的是一个老式的皮箱。他赶紧提着皮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旅馆,生怕唐镇人误会他拆了游武强的房子。

6

刘西林被电话铃声吵醒。

电话里,一个男人吼叫道:“唐镇有没有王法了,咹!趁人不在家,连夜把人的房子拆了,你们管不管?你们到底是为谁服务的,咹!”

刘西林听不出吼叫者是谁。

他说:“你先别发火,是谁的房子被拆了?”

对方说:“还能是谁的,游武强的呀!”

刘西林浑身颤动了一下,说:“我过去看看。”

这个早晨,天空多云,阴沉沉的,像死人的脸。

刘西林匆匆地来带着值班民警马建来到了现场。现场围满了人,人们七嘴八舌在议论着什么。刘西林和马建走过去,人们就不说话了。废墟惨不忍睹,破砖烂瓦、旧衣服脏席子、破碎的盆盆罐罐等混杂在一起,看着就心酸。让刘西林难过的是,人们还发现了不远处死去的黄狗。显然,黄狗是被人打死的,它死不瞑目。这残留着刘西林童年温暖记忆的老屋,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对他恩重如山的人也不知去向,刘西林心如刀割。他无法掩饰愤怒的情绪,阴沉着脸。

人们默默地注视着他。

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锋利的刀子,在剖开他皮,挖他的心。

刘西林对马建说:“找个地方,把黄狗埋了。”

马建说:“好的。”

刘西林转过身,朝镇政府方向大步走去。

刘西林在镇政府院里寻找那辆宝马轿车,已经不见踪影。郑怀玉带人拆完游武强的房子就溜了,刘西林心里十分明白。他来到镇政府办公大楼后面的镇政府食堂,发现镇长李飞跃和几个镇干部在吃早饭。他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冲李飞跃大声说:“李镇长,你还吃得下饭吗?”李飞跃慌忙站起来,说:“西林,你吃枪药了,火气这么大。”刘西林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李飞跃赶紧把他拉出了门外。在一颗桉树下,李飞跃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你火烧火燎的,再大的事情,我们兄弟私下里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多没面子,好赖我还是一镇之长。”刘西林说:“你有什么面子?你还知道你是一镇之长?游武强的房子被人拆了,你难道不晓得?我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郑怀玉打麻将了?你是不是支持他把游武强的房子拆了?”李飞跃说:“昨晚,郑怀玉的确和我玩了会麻将,我们不到十二点就散了,他有没有拆游武强的房子,我真不知道。我一直劝告郑怀玉,要好好做工作,不要硬来,不要强拆,要和拆迁户讲道理,该赔的赔,该补偿的补偿。”刘西林说:“我告诉你,现在,游武强的房子已经拆了,他人也不见了,你自己看着办,要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不要找我们派出所,你自己负责!好自为之吧。”说完,刘西林气呼呼地走了。李飞跃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

这个早晨,刘西林没有擦枪,也没有去吃芋子饺。

他回到办公室,坐在那里发呆。

他心里想着游武强。

游武强到底到哪里去了?

如果他回来,看到自己的房子被拆了,会这么样?他到哪里去安家?

镇子里关于李飞跃和郑怀玉勾结在一起的传闻很多,刘西林也有所耳闻。在那些传闻里,李飞跃和郑怀玉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人物,相反的,他们极其丑陋。郑怀玉从政府手中购得那半边街的地,价格相当便宜,而他建好房后据说要高价卖出,从中牟取暴利,这得益于李飞跃。李飞跃当然不会白干,郑怀玉给他高额的回报。郑怀玉不仅仅以打麻将的方式输给李飞跃钱,还给他公司的股份。春天的时候,李飞跃听一个风水先生说,他父亲三癞子的坟要重新修建,这样有助于他飞黄腾达。李飞跃二话不说就开始造坟,坟造得气派辉煌,造价不菲。据说,那造坟的钱就是郑怀玉掏的。坟地落成后,李飞跃大宴宾客,请客的钱也是郑怀玉掏的,收来的红包却落进了李飞跃的腰包。更有甚者,郑怀玉在县城里给李飞跃买了套商品房,里面还养了个姑娘……对于李飞跃的传闻,刘西林开始是将信将疑,渐渐地,他越来越相信那些说法。

他不敢相信一个贫困山区小镇的镇长,会如此堕落。

可是,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可以管住自己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却管不住别人,也许,连你自己也管不住,在一个巨大的泥淖里,要保证自己出污泥而不染,比登天还难。

刘西林正想着事情,手机响了起来。

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他知道是县公安局谢副局长打来的电话,谢副局长分管唐镇这一片。

谢副局长说:“小刘,你马上到局里来一趟。”

刘西林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谢副局长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

谢副局长的口气冷冰冰的,刘西林摸不着头脑。

他向马建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开车往县城里赶。天下起了雨,山色空濛,刘西林的心情异常的灰暗。

7

王秃子走出家门。

雨水落在他的秃头上,麻酥酥的。他站在家门口,望着那片废墟。游武强的房子已经不复存在,王秃子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对面剃头店的游缺佬说:“秃子,下来就该拆你的房了。”王秃子没有说话。游缺佬说:“秃子,你们斗不过他们的,还是和大家一样,拿点钱得了,不要弄得一无所有。”

王秃子还是没有说话。

他朝西门外的菜市场走去。

游缺佬朝他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什么世道,自己的房子也保不住。”

王秃子来到菜市场,找到了正在卖猪肉的郑文浩。郑文浩的脸油叽叽的,和他牛皮围裙一样脏。他边给一个顾客切肉,边对王秃子说:“你害怕了?”

王秃子说:“有点,他们拆房子就像你剔骨头上的肉,又快又狠,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把游武强的房子拆光了。”

郑文浩冷笑了声,说:“要拆我的房,可没那么容易。”

王秃子说:“那我的呢?”

郑文浩说:“那就看你自己了。”

王秃子说:“我坚持可以,你可要帮我。我家老太婆都吓坏了,她可能快坚持不住了,说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去投靠她儿子了。”

郑文浩说:“我帮你,没问题!干他老姆的,我就不信那个邪。”

王秃子说:“有你这话,我放心了,我回去守着我的房子。”

郑文浩说:“去吧,去吧。”

王秃子还是不放心:“他们要马上来拆,你能够马上赶到吗?”

郑文浩把杀猪刀往案板上一扔,说:“放心吧!”

王秃子这才往回走。

他还没有走出几步,郑文浩叫住了他:“秃子,回来!”

王秃子折回来,说:“甚事?”

郑文浩切了一刀五花肉,装进方便袋,递给他:“拿回去吃吧,吃好了有精神和那些王八蛋对抗。”

王秃子说:“我没带钱。”

郑文浩爽朗一笑:“送你吃的,我们现在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不收你钱,以后你家吃肉,我包了。”

王秃子十分感动,提着肉走了。

走出菜市场,张洪飞大摇大摆地迎面走来。王秃子有点怕他,想躲开,但来不及了。张洪飞皮笑肉不笑地说:“秃子生活不错嘛,又割肉吃。”王秃子不想理他,加快了脚步。张洪飞挡在了他面前,不让他走。王秃子想到菜市场里的郑文浩,胆子壮了些,说:“你想干什么?”张洪飞说:“你说我想干甚么?”王秃子有点恼怒:“鬼晓得你要干甚么,让开,好狗不挡道。”张洪飞冷笑道:“老东西,你嚣张什么!你看到游武强的房子了吗,拆了,你有甚么感受?你还是放明白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家房子是铁定要拆的,按李镇长的话说,你们是挡不住唐镇发展的进程的!”王秃子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洪飞笑着和他擦肩而过。

好大一会,王秃子才骂了声:“流氓!”

张洪飞回头看了看他,说:“老子就是流氓,怎么样?”

王秃子不再理他,赶紧回家。

8

宋淼把满是泥土的老式皮箱擦干净,放在了床上。这种皮箱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也许只能出现在某个古董商店,他在一些反映民国时代的电影和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皮箱。也许以前他家里也有这样的皮箱,一定是被他父亲卖掉了,困难时期,他父亲经常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值钱或者不值钱的东西被他卖了许多,以至祖母苏醒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把他赶出了家门,她的遗产也不可能留给他了。找祖父的重任本来落在父亲身上的,却让宋淼承担,情何以堪。

那个老式皮箱磨损得很厉害,破旧不堪,失去了往昔的光泽,估计丢在路边也没有人拣,可它有种魔力,深深吸引着宋淼。

这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些封存已久的秘密?

而那些秘密正是宋淼所要的?

好几次,宋淼伸出手,企图解开皮箱扣子,打开皮箱看个究竟,可他还是把手缩了回来。房间里的空调虽然漏水,制冷效果却异常的好,就是在冰冷的空调房里,宋淼也憋出了一身汗。

他对这个皮箱好奇而又恐惧。

好奇是想探寻皮箱里的秘密,恐惧是因为那黑夜里诱惑他的呻吟,他不希望打开这个皮箱,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鬼魂。

宋淼搬过来椅子,坐在皮箱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祖母苏醒说,宋柯当年就是提着一个皮箱出门的。她至死没忘记,那是个雨天,宋柯提着皮箱走出家门,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他的背影。苏醒无法阻止他的离去,站在家门口目送他,心里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她突然闻到了丁香花的味道,那是久违的花香。宋柯没有回头,直到消失在弄堂尽头。

也许这就是当初祖父带走的那个皮箱。

宋淼又伸出颤抖的手,心跳得厉害,无论如何,要打开这个皮箱。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难道白天他们也来查房?宋淼看了看皮箱,有点紧张,仿佛自己是个贼。他赶紧把皮箱藏在了床底下,然后匆匆去开门,拍开门晚了挨打。

宋淼打开门,十分惊喜。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叶湛。她微笑着说:“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

宋淼连忙说:“没想到,没想到,快请进。”

叶湛进屋,抽了口冷气说:“房间里好冷。”

宋淼说:“我把空调温度开高点。”

叶湛说:“这里的条件差,和你家没法比吧。”

宋淼点了点头:“请坐,请坐,我给你倒杯水。”

叶湛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刚刚在家喝过茶。”

宋淼笑了笑,说:“真没有想到你会来。”

叶湛说:“家里的稻谷收割完了,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就想到了你。你人生地不熟的,看看有什么能够帮你的。”

宋淼内心感动:“谢谢。”

叶湛说:“不客气。”

宋淼说:“刚才你敲门,我又以为是镇上的保安来查房了,吓了我一跳。”

叶湛说:“那是一帮流氓地痞。他们经常借着查夜,敲诈人家的财物。有回,一对外地的夫妻在这里住旅馆,没有带结婚证,就说他们卖淫嫖娼,不仅打了人,还狠狠敲了人家一大笔钱。他们心黑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镇上的人暗地里都咒骂他们不得好死。”

宋淼说:“他们如此嚣张,难道没有人管吗?”

叶湛说:“这里山高皇帝远,他们又是镇政府的保安队,谁管得了呀。”

宋淼说:“恐怖。”

叶湛说:“你知道吗,游武强的房子被拆了。”

宋淼目光往床底下瞟了一下,慌乱地说:“知道了。”

叶湛发现他的手指上都是伤,又青又肿,有些地方还破了,说:“你受伤了?”

宋淼说:“没什么,没什么。”

叶湛说:“游武强要是回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小镇上很多人等着看好戏呢。”

宋淼说:“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叶湛说:“不知道。好像听我爹说过,爷爷以前知道他经常去个什么地方。”

宋淼说:“如果要能够找到他就好了。对了,能不能带我去找找你爹,也许他真知道游武强的去向。”

叶湛说:“没有问题。我爹是跑客运的,他和几个朋友合买了辆中巴,在唐镇到县城之间来回拉客,白天没空,晚上才有时间。对了,今天是‘尝新禾’节,他会早点回来吃晚饭,干脆,晚上到我们家过节吧。”

宋淼说:“方便吗?”

叶湛爽朗笑道:“方便,方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宋淼看着眼前这个美貌开朗的姑娘,心里涌起了股暖意。

9

刘西林忐忑不安地走进谢副局长的办公室。谢副局长阴沉着脸,说:“刘西林,你太过分了!”刘西林说:“谢副局长,我怎么啦?”谢副局长说:“听说你在唐镇根本就不作为,不配合政府工作,还辱骂镇领导,这样是要不得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有今天,还不是因为你岳父,我们是看在老局长的面子上提拔了你,你应该好自为之。”刘西林明白了什么,说:“我——”谢副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辩解,事情我很清楚,你做了些什么,都有人会向我汇报。唐镇镇政府进行旧镇改造,是符合新农村建设精神的,也是改变唐镇落后面貌的新举措,是县委县政府认可的,你非但不支持镇政府的工作,还站在那几个漫天要价的钉子户一边,这是十分错误的,你好好考虑怎么办吧!”刘西林咬了咬牙,脸色也变得难看。谢副局长说:“你回去吧,好好支持镇政府的工作,配合他们搞好拆迁工作,对那些领头闹事的人,该抓的抓,不要手软。”刘西林说:“事情不是这样的——”谢副局长挥了挥手说:“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刘西林心里冒出股火:“你晓得我要说什么?”谢副局长没想到他较起真来,恼怒地说:“你撅下屁股我也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够了,干工作是讲不得任何私人感情的,我该说的都说明白了,你看着办吧。我要去开会了,你回去吧。”

谢副局长急吼吼地叫他来,就是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顿训斥。

刘西林灰头土脸地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就接到了妻子赵颖的电话。

赵颖说:“你在哪里?”

刘西林说:“在公安局门口。”

赵颖冷笑了一声,说:“你现在了不得了,回城也不告诉我,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刘西林本来就一肚子气,听了妻子的话,更加恼火了:“家,你就知道家!把你家拆了,你就什么狗屁也不是了!”

赵颖说:“你疯了,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我告诉你,二十分钟之内你不回家,后果自负。”

赵颖挂了电话。

妻子经常蛮横无理地挂他的电话,他已经习惯了,可今天还真不想卖她的账。刘西林来到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准备回唐镇。县城不大,很快地,他开着车离开了县城,行驶在通往唐镇的山间公路上。他脑海里浮现出女儿童稚的脸,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睛,黑葡萄般的瞳仁……刘西林的心顿时柔软。他叹了口气,掉转车头,往县城里开去。

回到家里,5岁的女儿刘小陶在看动画片《喜洋洋和灰太狼》。他知道今天赵颖在家休息,否则孩子就送到岳父家去了。

尽管他知道这个动画片十分恶俗,没有一点营养,可他没有办法阻止女儿。

刘小陶并不是他想象那样,见到他扑过来,动情地叫爸爸。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表情专注。刘西林心疼,不是因为女儿对他的冷漠态度,而是因为女儿的孤独,孤独到靠电视打发她童年的时光。他过去一把抱起了女儿,刘小陶挣扎着说:“爸爸别抱我,我要看电视。”刘西林放下了女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刘小陶说:“爸爸别碰我。”

赵颖从房间里出来,冷冷地说:“你再不回来,女儿就不晓得你是谁了。”

刘西林说:“什么都是你们说的,当初是你们非要我去唐镇,我想调回城里来,还是你们不答应,我不稀罕那个派出所长的位置,我只图心安。”

赵颖提高了声音:“你能够心安吗?你对得起我爸爸?对得起我?对得起小陶?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

刘西林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游武强。”

赵颖说:“游武强是谁?”

刘西林说:“恩人。”

赵颖说:“你要记住,你的恩人是我爸。要不是他欣赏你,你能够有今天?”

刘西林无语。

关于自己和赵颖的婚姻,刘西林没有准确的判断。他的成长经历告诉自己,不能有太多奢望,包括爱情。在警官大学时,他爱过一个女同学,却从来不敢向她表白,那美丽而又高傲的女同学,白天鹅一般让他怯步,他像只癞蛤蟆一样自卑。毕业分到了县公安局治安大队,他没有太多的野心,也没有想过要当官,只想做个小警察,找个合适的女子结婚,过平常人的日子。这个世界上,太多出身卑微之人,给了他一定的机会,就会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刘西林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能够有碗饭吃,就满足了。刘西林怎么也想不到赵颖会看上他。赵颖是个长相平平,身材矮胖,却心高气傲的女子,她在县公安局政治处工作,负责写些新闻报道。因为她父亲,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对她关照有加,没有人愿意得罪她,很多干警私下里称她为公主,不知是褒还是贬。起初,刘西林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有这么个人。那次抓小偷,改变了刘西林的命运。穿着便衣的刘西林在汽车站盯上了一个小偷,他作案时,刘西林扑了过去。小偷掏出了刀子,扎伤了刘西林的手臂,受伤的情况下,刘西林也没有松手,和小偷搏斗,最终将他擒获。此事让赵颖接近了他,她要写篇报道表扬刘西林。采访时间很短,却为他们未来漫长的婚姻生活打下了伏笔。从那以后,赵颖总是找借口接近刘西林,时间长了,赵颖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刘西林也没有考虑那么多,答应了她。他已经不在乎什么爱情,觉得有个女人真心待自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问过赵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孤儿。赵颖说,她喜欢他身上那种书生气,警察里小白脸不多,刘西林就是让她心动的小白脸,重要的是,这个小白脸骨子里还有种男人坚韧,难能可贵。结婚后不久,刘西林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不是赵颖嫁给他,而是他嫁给了赵颖,也嫁给了赵家。赵颖是被宠坏了的女人,刁蛮任性,很多时候,他就是个奴隶,不像个丈夫。刘西林考虑到组建个家庭不容易,况且老局长经常和他谈话,要他照顾好赵颖,要用男人的胸怀包容赵颖的毛病。刘西林一直忍耐着,心想,一切事情,习惯就好了。

就是到现在,刘西林也还在忍耐,可是一直无法习惯。

有些小警察还特别羡慕他,刘西林却有苦难言。偶尔,他会想起警官大学里自己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女同学。这是他内心最美好的时刻,心就像一片带露的花瓣,飘飘渺渺飞向远方。那是他的幻梦,永远都实现不了的幻梦。心力交瘁时,这个幻梦给他片刻的温暖和安慰,也起到了疗伤的作用。

赵颖说:“刘西林,跟我进房间来。”

赵颖走进了卧室。

刘西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小陶突然回过头说:“爸爸,妈妈喊你到房间里去呢,你听到没?”

刘西林摸了摸女儿的头说:“爸爸听到了。”

刘小陶说:“那还不快去,一会又该挨骂了。”

女儿是在替自己着想呀,刘西林感动。他站起来,走进了卧室。赵颖见他进来,说:“把门关上。”刘西林说:“搞什么鬼,神神秘秘的。”赵颖瞪了他一眼:“让你关上就关上,那那么多废话。”刘西林只好关上了门。

赵颖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刘西林:“你去把房贷还了吧。”

刘西林没有接那张银行卡,说:“哪来的钱?”

赵颖说:“别管哪来的,赶快去把房贷还了,心里就踏实了。”

刘西林说:“房贷我们可以慢慢还,这钱如果来路不正,我们不能要。”

赵颖说:“我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么一个死脑筋,你看看别人,当个所长,什么没有,你还却还在还房贷。我不管,你今天非去把房贷还了不可。”

刘西林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做人清清白白,你不说清楚钱的来路,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赵颖说:“好,好,你不去我去,以后,你也不要回这个家了!”

刘西林心里窝了一肚子火,说:“不回就不回了!”

赵颖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刘西林走出了房间,对女儿说:“小陶,爸爸走了,你要乖乖的。”

刘小陶站起来,朝他扑过来,抱着他的腿说:“爸爸,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赵颖快步走出来,把刘小陶拉过去,继续喊叫道:“滚,滚,你不配做小陶的爸爸——”

赵颖的话犹如一把利刃,插进刘西林的心脏,异常疼痛,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刘小陶大哭起来。

10

一个穿着破旧黑衣的老太婆出现在唐镇。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瞎眼老太婆,两个眼窝是两口空洞的枯井。她左手挽着个竹篮,竹篮上遮着块蓝粗布;右手拄着拐杖。瞎眼老太婆是不速之客,唐镇人都没有见过她。她下了唐溪桥,走进唐镇时,人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注视她。瞎眼老太婆走得缓慢,旁若无人,她走到哪里,人们都避让她,仿佛她是瘟神降临。

瞎眼老太婆的出现,细雨濛濛的唐镇平添了几分诡秘气氛。

她没有打伞,也没有带斗笠,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裳还有沟壑纵横的老脸。

瞎眼老太婆走到剃头店门口时,游缺佬好心拿了塑料雨衣出来给她,说:“披上雨衣吧,这样会淋病的。”

瞎眼老太婆低沉地说:“拿开,谁要你的雨衣。”

游缺佬讨了个没趣,也没说什么,回剃头店里去给顾客继续理发。顾客说:“这老太婆真不知好歹。”

游缺佬说:“算了,算了,不要计较。”

瞎眼老太婆走到游武强家的那片废墟前,喃喃地说着什么。

叶湛和宋淼走了过去,他们都穿着雨衣。

瞎眼老太婆听到脚步声,警觉地闭上了嘴。

叶湛说:“老奶奶,你从哪里来?”

瞎眼老太婆转过脸,面对她,阴沉地说:“少管闲事,我从哪里来,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说完,她缓缓地离开。

叶湛呆在那里。

瞎眼老太婆走出一段路后,宋淼说:“这真是个奇怪的老太婆。叶湛,你认识她?”

叶湛摇了摇头,说:“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宋淼说:“她来这里干什么?”

叶湛说:“不晓得,不过,我想她一定和游武强有关系。”

宋淼说:“何以见得?”

叶湛说:“凭我的感觉。”

宋淼说:“那她一定知道游武强的去向。”

叶湛说:“有可能。”

宋淼说:“我们跟着她?”

叶湛说:“跟!”

他们朝瞎眼老太婆的方向走过去。怕被她发现,他们和她保持着距离。瞎眼老太婆竟然走到了镇政府的大门边,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竹篮放在面前,伸手取下了盖在竹篮上的蓝粗布,擦了擦雪白的头发和松树皮般的老脸。宋淼和叶湛躲在离她最近的一棵大桉树后面。宋淼说:“你看她竹篮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叶湛说:“我看清楚了,啊,是穿山甲。”宋淼说:“原来这就是穿山甲,我第一次看到过这东西。”叶湛说:“小时候,经常可以见到,山里人捉到穿山甲,就会拿到唐镇来卖,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现在少了,因为这是保护动物,没有人敢拿出来公开卖,那些捉到穿山甲的人,偷偷的卖到饭店里。”宋淼说:“那这老太婆怎么敢把穿山甲摆在镇政府门口,不是找死吗。”叶湛说:“是呀,好奇怪。”

他们看到一个人走到了老太婆面前。

他们都知道,此人就是唐镇保安队队长张洪飞。

叶湛说:“不好了。”

宋淼也替瞎眼老太婆捏着一把汗。

张洪飞用脚尖踢了踢竹篮,凶巴巴地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跑到镇政府门口来卖穿山甲。”

瞎眼老太婆不慌不忙地说:“你是谁?你管得好宽,我这是在卖穿山甲吗?”

张洪飞说:“说出我的名字吓死你!”

瞎眼老太婆说:“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什么人没有见过,还能怕谁?”

张洪飞说:“死老太婆,你是哪个村的,难道没听说过我张洪飞的大名。”

瞎眼老太婆说:“没听说过,无名小辈。”

张洪飞十分恼怒:“死老太婆,你晓得你犯了什么法吗,凭你竹篮里的穿山甲,老子就可以让你蹬大牢,你这把老骨头就丢在大牢里,永远也出不来了。”

瞎眼老太婆说:“随你便。”

张洪飞像是把重拳打在棉花上,对方毫无感觉,使得他很没劲。他只好提起竹篮,说:“看你老得屁都放不出来了,就不送你去蹬大牢了,但是,穿山甲是要没收的。”说完,他就提着竹篮,飞快地走进镇政府大院。

瞎眼老太婆缓缓地站起来,抬头朝阴霾的天空怪笑了几声,然后,朝镇西头走去。

宋淼说:“便宜了那混蛋。”

叶湛说:“是呀,欺负一个瞎眼老人算什么。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

宋淼说:“哪里不对劲?”

叶湛说:“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告诉你。对了,我们还跟吗?”

宋淼说:“跟!”

他们继续跟在瞎眼老太婆后面。

瞎眼老太婆好不容易走出了唐镇,踏上了唐溪桥。唐溪桥以前是小木桥,前两年大家集资建了钢筋水泥的大桥,大卡车也可以通过。因为下雨,上游冲下来山洪,河水浑黄,水位也上涨。瞎眼老太婆站在桥上,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唐镇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说话的声音冰冷,宋淼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叶湛小声说:“我有点害怕。”宋淼说:“有我在,你不用怕。”叶湛说:“其实我胆子蛮大的。”

瞎眼老太婆要去的地方好像是五公岭。

五公岭从前是乱坟岗,杀人场,因为鬼气太重,不长树木,只长野草。20世纪80年代末,汀州城里有个叫吴八哥的退休干部,突发奇想,要到乡下去开果园,他到各个乡镇看了好多地方,最后选中了五公岭这个地方,承包下了这片荒山。开荒前,吴八哥想在唐镇雇些劳工,唐镇人都不愿意干,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也不说。吴八哥无奈,只好到别的乡村雇了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些乱坟平了,种上了蜜柚、柑桔等果树。果树种下去后,要三年才能开花结果,还没有等到果实丰收,却出了问题。他当时雇来开荒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得了莫名其妙的重病,死的死,残的残。消息传到吴八哥的耳里,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不认为他们遭殃和开荒种果树有关,他住在果园里,也没有发现什么邪性的东西,反而觉得这里宁静,空气好,是个养生之地,身体越来越好了。果树种下去第三年春天,五公岭上的所有果树开出了花,面对鸟语花香的世界,吴八哥喜不自胜,还四处邀请朋友和以前的同僚前来赏花喝酒。就在果实收成前一个月的某个清晨,果园里的一个工人早起到果园里除草,发现吴八哥倒在果园深处。他走近前一看,吴八哥早就断了气,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没有人知道吴八哥的死因。吴八哥死后没几天,果园里的工人全部跑光了。五公岭变得更加的神秘和恐怖。果子成熟后,都没有人去摘,那些天的夜晚,黑漆漆的五公岭传来一阵阵吵闹声,吵闹声令人胆寒。没过多久,那些挂着饱满果实的果树一棵棵枯萎……来年的春天,五公岭又回到了荒凉的境地,野草丛生,阴气逼人。

瞎眼老太婆似乎无所顾忌。

因为今天是庆祝丰收的“尝新禾”节,田野里没有劳作的人,虽然说这个节日过于沉闷,人们还是在家休息,并且弄些好吃的东西犒劳辛苦了一季的自己。瞎眼老太婆穿过那片寂寥田野时,许多毒蛇和虫豸纷纷逃窜,发出各种恐惧的怪叫。

瞎眼老太婆对那些毒蛇和虫豸不屑一顾。

那情景让叶湛觉得不可思议。

宋淼却充满了好奇。

叶湛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宋淼说:“为什么?”

叶湛说:“我不想去五公岭。”

宋淼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跟着她去。”

叶湛想,如果宋淼知道关于五公岭的种种传说,他也会胆寒,他这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如果让他一个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是令人难过的事情,叶湛心里对这个瘦弱的异乡青年产生了同情。叶湛迟疑了会,说:“我还是跟你去吧。”

宋淼笑了笑,说:“谢谢。”

叶湛说:“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唐镇。”

宋淼说:“好。”

瞎眼老太婆终于走到了五公岭,她来到某个低洼处,站在杂草丛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来,杂草瑟瑟作响,瞎眼老太婆头上的稀疏白发,枯草般飘飞。宋淼和叶湛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注视着神秘的瞎眼老太婆。

宋淼觉得此地有些眼熟,突然想到了梦境,梦境中,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微笑着朝他招手。现实和梦境相互印证,宋淼觉得不可思议,尽管现实中,那地方站立的是个老太婆,尽管老太婆的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朝他招手。

过了会,老太婆用手指指着他们说:“你们回去吧,不要老跟着我了,我们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

他们十分惊骇。

瞎眼老太婆说完,干笑了一声,往西方飞快而去。

她竟然像一阵风,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湛和宋淼目瞪口呆。

11

刘西林离开家后,没有直接回唐镇。

临近中午,他找了个小饭馆,要了碗肉丝面,准备吃完饭再走。他正吃着面,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爆炒九门头。刘西林说:“你搞错了,我没有点这个菜,我只是要了碗面。”服务员笑着说:“没错,没错,刚才进来一个人,点了四菜一汤,说是给你点的。”刘西林说:“人呢?”服务员说:“他付完帐就走了,你要的面也一起付过钱了。”刘西林说:“你晓得那人是谁吗?”服务员说:“不知道。我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有人送你吃,你就放心吃吧,不吃白不吃。”刘西林叹了口气说:“对,不吃白不吃!”接着,他对着送上来的菜,大快朵颐。

这顿午饭吃得很爽,也很撑。

他开着车赶往唐镇的途中,还不时打饱嗝。从县城到唐镇,都是山路,而且又是雨天路滑,开车要十分谨慎,一不小心就会掉到山沟里去。刘西林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唐镇。在汽车站门口,围了很多人,他想,一定又出什么事情了。

停稳车,刘西林下了车,朝人群走过去,边走边说:“散开,都散开,又搞什么鬼。”

人们见他前来,让开了一条道。

跑客运的司机叶流传和镇保安队的李效能扭在一起。

叶流传人高马大,占了上峰,双手抓住李效能的衣领。比他低一头的李效能脸红耳赤,双手抓住叶流传有力的手臂。他们俩的嘴巴里都吐着脏话,相互攻击对方的母亲和祖先。刘西林到来后,他们也没有松手。

刘西林阴沉着脸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叶流传说:“西林,你来了,正好,你评评理,我们赚点钱容易吗,这个费那个费交完,所剩无几了。他们每个月还要收钱,收就收吧,还乱涨价,你看看,没多久,又要加钱了。我气不过,说了几句,他就要打我,我也不是吓大的,谁怕谁呀。”

刘西林心里明白了什么,说:“叶流传,你先松手,有话好说。”

叶流传松了手。

李效能说:“等着,有你好受的。”

叶流传说:“老子不怕你,逼急了,老子和你换命。”

李效能说:“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刘西林火了:“你们有完没完,都给我闭嘴。”

这时,张洪飞带了一伙人跑过来。张洪飞喊叫着:“干他老姆,吃了豹子胆了,还敢抵抗政府。”他根本就没把刘西林放在眼里,抡着警棍冲过来,照着叶流传的头劈下去。叶流传躲过了那一棒,不知道那警棍如果劈中了他的脑门,会有什么可怕后果。叶流传心惊,躲在了刘西林身后。刘西林真的火了,夺下张洪飞手中的警棍,狠狠地扔在地上,吼道:“你们太张狂了,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法制!咹,我在这里还敢行凶打人,背地里还不晓得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

张洪飞振振有词说:“我们是合法的收钱,镇政府有文件的,怎么没有法制。你怎么能替叶流传这样的刁民说话,应该站在我们这边才对。”

刘西林大声说:“屁话!”

张洪飞不理他了,转过身对那些如狼似虎的手下说:“把叶流传弄回去,不交钱不放人。”

保安们朝刘西林他们围过来。

叶流传在刘西林身后说:“西林,他们不讲道理呀。”

刘西林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自己的尊严也受到了蔑视,他从腰间掏出手枪,吼道:“我让你们赶快滚开,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张洪飞见势不妙,说:“我们走,日后在找叶流传算账。”

张洪飞他们走后,刘西林才把枪放回腰间的枪套里。

他对叶流传说:“叶叔,你要小心点,他们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的,有人给他们撑腰,很多事情我也难办。”

叶流传说:“你都难办,我们小老百姓就没法活了。”

刘西林说:“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你别急,就是不要吃眼前亏。”

叶流传说:“真想和他们拼了。”

刘西林说:“别这样想,你一个人拼不过他们。”

12

雨越下越大。按唐镇人的说法,这是个烂节。落雨的节日叫烂节,落雨的墟日叫烂墟,一个烂字,透着烦恼和无奈。其实,李飞跃也有他的烦恼,对那些死活不搬迁的钉子户,他头都大了。郑怀玉来电话,说要尽快想办法把王秃子和郑文浩的房子拆掉。李飞跃说先解决王秃子的房子,剩下郑文浩最后一家,就好办了。郑怀玉说他也是这么想的,王秃子的房子要突击拆掉。李飞跃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拆。郑怀玉说,就今天吧,我马上派拆迁队过去,傍晚就可以到达唐镇。李飞跃说,好,就这么干吧,快刀斩乱麻,对了,正好张洪飞弄了只穿山甲,晚上我们一起吃。郑怀玉说,这个张洪飞还真有一套,现在穿山甲是越来越难搞了,城里卖到五千多块钱一斤,问题是有钱还吃不到。李飞跃说,别说了,快动手吧。郑怀玉说,我马上带人下来,我们只负责拆,安全工作你要负责的呀,这可是我们分工好的。李飞跃说,放心吧,有张洪飞他们,出不了大乱子,一会我再去找刘西林,让他给我们压阵。郑怀玉说,他干吗。李飞跃冷笑,他没有选择,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反正我们已经给他下过猛药了。郑怀玉笑了,好吧,我马上行动。

放下电话,李飞跃喝了口茶。

他刚刚把茶杯放下,张洪飞气呼呼地冲进来。吓了李飞跃一跳。李飞跃板起脸说:“你这个人怎么屡教不改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进我办公室要敲门,一点规矩都没有,我好歹是个镇长,懂吗,镇长!”

张洪飞粗声粗气地说:“懂了,镇长。”

李飞跃说:“你他娘的又惹什么事了?”

张洪飞说:“这活没法干了,没法干了。”

李飞跃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唧唧歪歪的,像个娘们。”

张洪飞把在汽车站外面发生的事情向他讲述了一遍。

李飞跃说:“就这点屁事,还好意思生气,你就他娘的这点出息。花岗岩脑袋,你就不能想想,不要在大庭广众下收钱吗,这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倒好,弄得满天下的人都晓得。”

张洪飞阴沉着脸。

李飞跃说:“好了,我知道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张洪飞沉闷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外走。他心里一定很不舒服,窝着一团火。

他刚刚走到门口,李飞跃说:“洪飞,回来。”

张洪飞折回来,说:“镇长,还有甚么吩咐?”

张洪飞压低了声音说:“傍晚准备把王秃子的房子拆了,到时,你把要把王秃子和他老婆控制住,送他们到西头的安置房里,看住他们。还有,多派几个人,看住郑文浩,以免他捣乱,必要时上些手段,但是要小心。你让保安队的人先不要回去吃晚饭,等拆完房子再说,现在你赶快去把人组织起来,随时准备行动,听我指挥。”张洪飞说:“刘西林哪里怎么办?”李飞跃沉吟了会说:“他的问题我会处理,你放心去吧。”

张洪飞走了后,李飞跃拨通了一个电话。

他和电话里的人说了些什么,放下电话就去派出所。

刘西林刚刚回到办公室,问了马建一些情况,电话铃声就响了。刘西林给马建使了个眼色。马建接听了电话,马上就把电话递给他说:“所长,谢副局长找你。”听到是谢副局长,刘西林头皮发麻,知道又有什么事情了,他接过电话说:“谢副局长,我是小刘。”谢副局长口气生硬:“刘西林,我上午刚刚和你谈过话,下午又给我惹事,你把枪指向执法人员,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好好考虑考虑。”刘西林说:“他们不是在执法,是在打劫,哪有那样乱收费的,还仗势欺人。”谢副局长沉默了一会,说:“这事我会调查,调查清楚在处理,现在我只和你说一件事情,你要好好配合镇政府的工作,最近他们要完成拆迁任务,你要积极配合,做好稳定工作。”刘西林说:“拆迁的事情特别复杂,我们不应该介入。”谢副局长说:“你是局长还是我是局长?说话口气越来越大,拆迁是政府的工作,我们一定要支持的。你听明白没有?”刘西林忍耐着说:“明白了。”谢副局长说:“明白了就好,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多说什么,希望你负起一个派出所长的责任。”

马建说:“所长,我支持你,你需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刘西林说:“谢谢你,小马,你刚刚从警校毕业,很多事情你慢慢会明白的。”

马建说:“我知道,所长是个正直的人。”

刘西林说:“正直有甚么用?”

马建说:“有用。”

他们正说着话,门口传来了李飞跃洪亮的声音:“西林同志在吗——”

刘西林低声说:“谁是你的同志。”

马建迎出去,说:“李镇长,所长在里面,你进去吧。”

李飞跃走进刘西林办公室,坐在他对面,然后转过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马建。刘西林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而且不想让别人听到,就对马建说:“小马,你去汽车站那边转转吧,那里情况比较复杂。”马建知趣地把门关上,走了。

李飞跃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笑着说:“西林,你这空调不行呀,到时我叫人给你换台。”

刘西林说:“还好吧,心静自然凉,别劳民伤财了。”

李飞跃听出他话里有话,笑了笑。

刘西林说:“李镇长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李飞跃说:“的确是有事情找你,我需要得到你的支持。”

刘西林说:“甚么支持?”

李飞跃说:“傍晚,我们准备拆王秃子的房子,希望你们能够出面维持一下现场。”

刘西林无语。他想到了谢副局长的话,心里特别不舒服。

李飞跃笑笑:“其实,只要你们站在旁边看着就可以了,你们不用做任何事情。”

刘西林说:“非要去吗?”

李飞跃点了点头:“没有你们,我们哪有底气。”

刘西林说:“你们不是有保安队吗?”

李飞跃说:“那是乌合之众,你们是正规的警察。”

刘西林又无语了。

李飞跃说:“对了,你家的房贷应该还清了吧?”

刘西林突然明白了妻子那笔钱的来路,顿时心惊肉跳,脸色阴沉。李飞跃微笑地注视着他,那微笑意味深长。

刘西林沉默了好大一会,说:“李镇长,你放心,钱我会还给你们的,傍晚我们出警。”

李飞跃笑出了声:“甚么钱呀,我们兄弟谈钱太伤感情了。那就这样吧,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先走了。对了,晚上一起喝几杯,我们也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

刘西林没有说话。

李飞跃刚刚离开,他就拨通了妻子赵颖的电话:“上午你要给我去还房贷的卡呢?”赵颖说:“在我手上呀,怎么啦?”刘西林焦急地说:“你给我赶快还给他们,我们不要他们的钱,这是个陷阱。”赵颖冷笑道:“我看你才是我的陷阱,听你的话,我们母女俩永远也没有好日子过,明白告诉你吧,我用卡里的钱把房贷还上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完,赵颖就把电话挂了。刘西林怔住了,睁大眼睛,可是眼前一片模糊。

13

因为过节,叶湛家里准备了不少好吃的,还杀了一只鸭子。叶湛告诉宋淼,唐镇的番鸭肉质鲜嫩,声名远播,就连厦门人都到这里来收购番鸭。据说,这里的番鸭有药用价值,补肝肾。宋淼和叶湛逃离后,就来到了叶湛家。叶湛母亲李秀花在厨房里煮鸭子,他们一进屋,就闻到了浓郁的香味。李秀花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鬼妹子,又死到哪里去了,也不帮我做点事情。”宋淼说:“我还是回旅馆去吧。”叶湛说:“说好在我家吃饭的,不能走。”宋淼说:“怪不好意思的。”叶湛没理会他的话,对厨房里的母亲说:“妈姆,你出来,来客人了——”

李秀花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这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得多。李秀花端详着宋淼,脸上浮现出善意的笑容。

叶湛说:“妈姆,这是上海来的客人,我请他到我们家吃晚饭。”

李秀花说:“好,好,鬼妹子,还不让客人坐,给客人泡茶。”

宋淼说:“阿姨,别客气。”

叶湛说:“我们唐镇人很好客的,你就坐吧,马上给你泡茶。”

宋淼说:“我感觉到了。”

叶湛说:“妈姆,他叫宋淼。来唐镇找他爷爷的。”

李秀花说:“他爷爷是谁?”

叶湛说:“就是爷爷说起过的那个画师宋柯。”

李秀花“哦”了一声,然后说:“小宋,你先坐着,我进去忙了。”

叶湛家是老房子,在唐镇小街边,好在拆的不是她家的这半边。宋淼坐不住,喝了杯茶后,站起身,走到天井边,看天井里长在大陶缸里的茉莉花树。叶湛说,这棵茉莉花树是她爷爷种的,有年头了,自从爷爷死后,就不开花了,以后不晓得能不能再开花。回忆起过去花开时节,叶湛陶醉了,仿佛满屋子都充满了茉莉花的芳香。可以看出来,叶湛对爷爷的感情很深,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宋淼内心感叹,爷爷留给他的是一片黑暗。

李秀花在厨房里喊道:“阿湛,进来一下。”

叶湛说:“宋淼,你自个呆会,我到厨房去一下,马上出来。”

宋淼笑笑:“去吧。”

叶湛看母亲在切鸭肉,锅里在熬着香菇排骨汤,香气扑鼻。李秀花说:“你怎么认识这个人的?”叶湛说:“怎么啦?”李秀花说:“没甚么,随便问问。”叶湛说:“随随便便就认识了。”李秀花说:“你和他没那个关系吧?”叶湛说:“什么关系?”李秀花说:“就是那个关系。”叶湛说:“妈姆,你不要乱讲呀,我们只是普通的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李秀花说:“连朋友都算不上就带回家。”叶湛说:“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我看他一个人怪可怜的,就让他过来和我们一起过节。”李秀花说:“没有关系就好,出去陪客人吧。”

叶湛来到厅堂,发现宋淼不见了。

她想,是不是他听到她们在厨房里说的话,不好意思走了。

叶湛正想出门去找宋淼,看到父亲叶流传骂骂咧咧地走进来。

叶湛说:“爹,你怎么了?”

叶流传说:“还不是因为那帮流氓,收保安费,狗屁保安费,简直就是明抢,一次比一次抢得多。抢不成,还要动武,就差杀人了。”

叶湛说:“爸,别生气,实在不行,我拿刀砍他们。”

叶流传笑了:“傻妹子,要砍也爹去砍呀,轮得到你吗。你好好上你的大学,家里的事情爹撑得住,你不要插手。”

叶湛说:“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叶流传说:“是呀,这群流氓有执照,有恃无恐,今天要不是派出所的刘西林出面,你爹可就吃大亏了。”

叶湛说:“你以前不是说刘西林是个白眼狼吗,他怎么会帮你?”

叶流传说:“我错怪他了,为了我,他枪都拔出来了,那阵势,挺吓人的。”

叶湛说:“爹没事就好,以后要小心,说不准他们会报复的。”

叶流传说:“是呀,以后车上要准备把刀,不行就和他们拼命。”

李秀花在厨房里说:“阿湛,别在那里乱讲了,快进来把菜端出去,准备吃饭了。”叶湛说:“好咧。”说完,她没有去厨房,而是走出了门,四处张望,寻找宋淼的身影,他不会不辞而别吧。叶流传坐在饭桌前,点燃了一根烟。李秀花端菜出来,说:“阿湛呢?”叶流传说:“在门外。”

叶湛回到屋里,进厨房帮母亲端菜。

李秀花说:“你那朋友呢?”

叶湛说:“不晓得跑哪里去了,都怪你,把人家吓跑了。”

一家三口刚刚坐下来,宋淼抱着一箱苹果走了进来。叶湛明白了什么,说:“宋淼,你买甚么东西呀,快来吃饭。”宋淼说:“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叶湛把父亲介绍给宋淼,宋淼坐下来,他们才正式开始吃节饭。叶流传给他倒了杯啤酒说:“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想吃甚么就吃甚么,不生分啊。”宋淼说:“谢谢叔叔,我不喝酒的。”叶流传笑道:“男人哪有不喝酒的,喝吧,啤酒不醉人。”叶湛也笑着说:“喝点吧,我也喝。”宋淼硬着头皮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

席间,叶湛说了宋淼来唐镇的目的,意思是要父亲开口说话。

叶流传是个爽快人,他说:“关于宋画师,他死时,我还没有出生,但是听家父说过一些情况。他可是唐镇历来最好的画师,口碑很好。遗憾的是,他和一个习蛊的女子往来,也因她所累,那女子因施蛊毒害人,被杀头后,宋画师也死了。他死后,埋在五公岭,原来可以找到他的坟,吴八哥开果园后,就找不着了,也不晓得他的尸骨有没有被挖出来烧掉。当时,吴八哥挖了好多乱坟,把那些棺材板和尸骨都烧了。现在可以清楚讲出宋画师事迹的人也只有游武强和郑雨山了。”

宋淼说:“我找过郑雨山,他不愿意多说。”

叶流传说:“我猜也是,郑雨山父亲的死和那蛊女有关,他肯定不想提起那段事情。郑雨山是个良善之人,可惜他的小儿子郑怀玉不是个东西。”

叶湛说:“那么,宋淼只有找游武强了。”

叶流传说:“是呀,可是他也不见了,房子被拆了,人也没有回来。”

叶湛说:“你不是说过,爷爷晓得他经常去一个地方吗?”

叶流传说: “游武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离开唐镇几天,谁也不晓得他去哪里,有人说,他在各地的老朋友多,是去会朋友。以前,你爷爷经常上山打猎。有一次,他看着游武强进入了西山的黑森林,你爷爷觉得很奇怪,黑森林平常没有人敢进去,游武强怎么就往里面钻呢,你爷爷回来后,和你奶奶说了这事。你奶奶就让他把这事情烂在肚子里,你爷爷就再也没有提此事,怕惹灾祸。他们说的话,恰巧被我听到了,我一直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宋淼说:“那游武强现在黑森林?”

叶流传说:“难说。自从拆迁开始,他就没有离开过,这次突然离开,里面有蹊跷。”

这时,他们听到哗啦的声响。

声响是从屋顶传来的。

叶流传明白了,是有人用石头砸他家屋顶,瓦片被砸破了,屋顶露出了个窟窿,雨水从窟窿里落下来。叶流传说:“流氓,果然报复了。”

叶湛气坏了,她跑进厨房,操起把柴刀,像个男孩那样冲出门,大声说:“有种的过来,我和你单挑,砸我们家的瓦算什么!”

他们都冲了出去。

没有人理会叶湛的叫唤。

他们却看到一辆推土机开进了对面的废墟,朝王秃子的房子开过去,推土机后面跟了许多拿着工具的人,这些人都很陌生,是郑怀玉从城里请来的拆迁队。

叶流传说:“坏了,王秃子的房子是保不住了。”

14

王秃子夫妻俩其实不知道今天是“尝新禾”节,守着房子昏了头,要不是早上郑文浩给了一块肉,过个节连荤腥都没有。傍晚时分,外面还在落雨,王秃子关紧大门,准备吃老婆吴四娣烧的笋干闷肉。除了笋干闷肉,吴四娣还做了个紫菜鸡蛋汤。老俩口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着,王秃子突然说:“四娣,我想喝点酒。”吴四娣说:“还是不喝了吧,你这个人喝酒误事。”王秃子喝酒有个毛病,喝上了就要不停地喝,直到烂醉为止。吴四自然知晓老头这个品性,不希望他喝酒。

王秃子说:“四娣,你就让我喝点吧。”

吴四娣说:“不行。”

王秃子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家谁说了算!”

吴四娣白了他一眼:“你神气什么?有本事朝李飞跃神气去,让他不要拆我们的房子。”

王秃子变了一副嘴脸,低声下气地说:“老婆子,我哪敢在你面前神气,这个家你说了算,要不是你,我们两个儿子哪有今天。”

吴四娣叹了口气:“你要喝就喝吧,喝死拉倒。”

王秃子笑着说:“喝不死的,你不是说过嘛,我是七条命的狗。”

吴四娣站起来,走到一个柜子旁边,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郎酒,这酒还是过年前小儿子带会来的,带了两瓶,已经喝掉了一瓶。吴四娣拧开瓶盖,倒了半玻璃杯酒,递给他:“喝吧,喝吧。”

王秃子说:“再倒点,再倒点,这点酒连嘴唇都湿不了。”

吴四娣瞪着说:“给你喝就烧高香了,你还嫌少,人心不足蛇吞象。”

王秃子笑了笑,边吃边喝起来。

吴四娣看着他惬意的样子,一阵心酸,眼睛湿了。

王秃子注意到了老婆的神情,说:“不好好吃,不好好喝,你这是干甚么,发癫了?”

吴四娣说:“我们的房子要是不拆多好,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要提心吊胆的。我都快受不了了,吃不好睡不香,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王秃子说:“乐观点,有一天过一天,活到今天,也死得过了。有甚么好怕的。”

说着,他往喉咙里灌了口酒,然后吃块肉,有滋有味地嚼着。见他如此,吴四娣抹了抹眼睛,把酒瓶递给他,说:“喝吧,我今天不管你了,痛快地喝,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你就高兴一回吧。”

王秃子说:“这才对头,老婆子,吃呀,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吃一顿少一顿了,不要亏了自己。”

吴四娣说:“好,吃,吃!”

她把一块肉放进嘴巴里,使劲嚼,那样子不像是享受,有点悲情。

不知不觉,王秃子把那瓶酒喝光了。

吴四娣说:“醉了也好,用不着担惊受怕了。”

王秃子醉后,就趴在饭桌上睡觉。吴四娣没有管他,知道他睡得差不多了,自己会醒来找床,现在叫醒他,他会发怒。吴四娣在收拾桌子时,听到了屋外轰隆隆的推土机的声音,还有嘈杂的人声。

吴四娣觉得不妙。

她赶紧来到门边,透过杉木门的缝隙往外张望。

“啊——”她看到了朝自己家房子开过来的推土机,也看到了很多人。只要推土机往她的老房子一推,一切都完了。吴四娣没想到事情来得那么快,顿时束手无策。不一会,就有人在外面敲门,敲门声“咚咚”响,吴四娣听出来,是用拳头用力砸的门。还传来吼叫:“王秃子,快开门,快开门!”

吴四娣听出来了,这是张洪飞的声音。

张洪飞是个六亲不认的家伙,当初他爷爷张少冰和游武强就像亲兄弟一样,张少冰惨死后,游武强还尽心照顾他们家。就是这样,他充当郑怀玉的帮凶,带人拆游武强的房子。吴四娣浑身瑟瑟发抖,看来自家的房子在劫难逃。张洪飞还在外面砸门,吼叫。吴四娣毛骨悚然,仿佛大难临头。

她赶紧走到丈夫面前,使劲地摇他:“快醒醒,快醒醒,他们来拆房了。”

王秃子浑身散发出酒臭,打着呼噜,昏睡不醒,在吴四娣的摇晃下,倒在地上,像滩烂泥。吴四娣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哭喊道:“短命鬼,你喝甚么酒哟,房子都要被人拆了,这可怎么办哟。”

王秃子根本就听不见老婆的哭嚎,幸福地沉睡。

门外有人说:“张队长,实在不行就把门撞开吧。”

张洪飞说:“有道理,撞门!”

吴四娣慌乱中,想到了郑文浩。她要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线早就被切断了,根本就打不出去。她俯下身,在王秃子的口袋里找手机,找到了手机,却找不到郑文浩的电话号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咣当——”

“咣当——”

“……”

他们撞门。

吴四娣绝望地嚎叫:“你们这些土匪,断子绝孙哪——”

15

郑文浩一家也正在吃饭。

他听到推土机的轰响,放下了筷子,走上阁楼,推开了窗,透过雨帘,看到王秃子家被很多人团团围住,推土机就停在房子旁边,没有熄火,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王秃子的房子就像一个堡垒,岌岌可危的堡垒。有几个人抬着一段木头,在不停地撞门,叫唤声敲打着郑文浩的耳鼓。他看到李飞跃站在游缺佬剃头店门口,用对讲机说着什么。

郑文浩愤怒了,牙咬得嘎嘎作响。

他回到厅堂里,对老婆钟华华说:“他们开始拆王秃子的房子了,我去看看。”

钟华华说:“啊,会不会也来拆我们的房子?”

郑文浩说:“不晓得。”

郑佳敏说:“爹,他们要拆我们家房子,我用炸药炸死他们。”

郑文浩看了看儿子,异常吃惊:“你哪来的炸药。”

郑佳敏不说了,闷头吃饭。

郑文浩说:“华华,你看好儿子,千万不要让他乱跑,我出去后,你把门关好,等我回来。”

钟华华担忧地说:“你出去要小心哪,不要和他们硬着来,他们人多势众,会吃亏的。”

郑文浩说:“放心吧。”

郑文浩一手操着一把剔骨尖刀,走出了大门。他一走出去,钟琴琴马上就把大门关上了,生怕有人会趁机冲进来。

十多个保安手持一米多长的钢筋堵住了郑文浩。

领头的是李效能。

李效能扯着鸭公嗓子说:“郑文浩,滚回屋里去,别多管闲事,还没有轮到拆你的屋。”

郑文浩对李效能充满了鄙视。李效能原来是唐镇的一个泼皮,干着小偷小摸的营生,经常被人抓住,打得屁滚尿流。有次,他的手伸到了郑文浩猪肉铺装钱的铁皮匣子里,被捉住。郑文浩把他打得半死,还要用杀猪刀剁下他的手指,李效能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郑文浩就放过了他。张洪飞出狱后,李效能就做了他的狗,跟在他身后人五人六,为虎作伥。平常他单独碰到郑文浩,心里还是害怕的,今天有十多个人一起,他的狗胆才壮了些,敢大声对郑文浩说话。

郑文浩蔑视他:“看你那怂样,你过来,我一刀捅死你,保证不用捅第二刀。”

李效能浑身颤抖了一下,说:“别以为我怕你,臭杀猪的,让你滚回家去你就滚回去,别吓唬老子,老子不是当初的李效能了,睁大你的狗眼瞅瞅。”

郑文浩冷笑道:“有种放马过来,别废话。”

李效能叫喊道:“兄弟们,上!”

那些人手持钢筋朝郑文浩逼了过去,李效能自己却躲在后面。面对杀气腾腾的郑文浩,那些保安心里也发怵,并不敢像欺负其他唐镇弱者那样如狼似虎,他们在离郑文浩两米多远处站住了,不敢往上冲,他们知道,郑文浩手中的剔骨尖刀不是吃素的。

李效能继续喊叫:“兄弟们,冲上去,把他拿下。”

保安们站在那里,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

郑文浩说:“李效能,你躲在后面干甚?放马过来,别做缩头乌龟。”

李效能说:“郑屠户,不要嚣张,你嚣张不了几天了。有你哭不出来的日子,今天我们不是来收拾你的,只是看住你,让你别多管闲事。兄弟们,看着他,他要敢往外走半步,大家就朝他往死里打。别怕他手上的刀,我们的钢筋也不是闹着玩的。”

郑文浩想冲出去,结果还是被那些钢筋逼了回来。

他们就那样僵持着。

郑文浩进退两难。

想起自己答应王秃子的话,郑文浩心急如焚,如果阻止不了他们拆王秃子的房,他会负疚一生,以后无法面对他。况且,王秃子的房被拆后,唇寒齿亡,他的房子也很难保住了,可以这么说,保卫王秃子的房子就是保卫他自己的房子。他没料到,他们行动如此迅速,刚刚拆完游武强的房,就对王秃子下手。

郑文浩无法脱身,就是脱身了,跑到王秃子那边去,又能怎么样?他只是一个人在和一群人对抗,其实他就是个不自量力的鸡蛋,面对的是一堆强硬的石头。有种无力感和挫败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朝着灰暗的落雨的天空,长长地怒吼了一声,犹如困兽。

天色渐渐暗了。

他不清楚王秃子此时在干什么。

16

刘西林又接到了谢副局长的电话,无奈,只好带着派出所的所有人员倾巢而出。出门前,他特别交代部下,千万不要轻易行动,一切行动听他指挥。他们到达时,现场已经围满了人。最靠近王秃子房子的是镇保安队的人;再外面一层的人是郑怀玉从县城里带来的拆迁队;最外面一层,是围观的唐镇百姓,他们听说拆王秃子的房,有人正在吃饭就放下碗筷跑出来,有的还没有吃饭先出来看热闹,也有吃完了饭出来的。人们抱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像郑文浩那样站出来,替王秃子抱不平。

刘西林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有人指着刘西林他们说:“他们是来保护王秃子的,还是给郑怀玉撑腰的?”

刘西林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很难过。

感情上,他肯定站在王秃子这一边,王秃子也是他的恩人,可是,他无能为力。看到保安在撞王秃子家的大门,刘西林心如刀割,他真想过去,把那些撞门的人抓起来。特别是见张洪飞在那里叫嚣,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就特别气愤。刘西林在剃头店门口找到了李飞跃。郑怀玉和李飞跃站在一起。他们身后还有几个保安。

李飞跃见到刘西林,肥得流油的脸上堆起了笑容,说:“西林,你来了。”

刘西林说:“我敢不来吗,我要不来,说不准明天就有人撤我职了。”

李飞跃说:“不要乱讲,谁敢撤你的职。”

郑怀玉谄媚地递上一根中华烟,刘西林把他递烟的手挡开:“谢了,我抽不惯那么好的烟。”

郑怀玉尴尬地缩回手。

刘西林说:“李镇长,你们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

李飞跃说:“怎么过分,我们是按法规拆迁的,有根有据的。”

刘西林说:“那你也应该做好工作,让他们搬好家再拆嘛。”

李飞跃说:“我们做的工作还少吗?总不能因为一两个人拖后腿,工作就不干了。该强制的就强制,没有甚么话好说的。”

刘西林说:“那你能不能让他们不要那么野蛮,出人命了,恐怕你也不好交代。”

李飞跃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吧,刘大所长,我们不是土匪,不会杀人的。我已经交代过了,会安全地把王秃子夫妻俩送到安置房里去的,你想到的,我们早就想到了,这下你没话说了吧。”

刘西林真的无语了。

这时,郑文浩在那里吼叫:“唐镇还有活着的人吗,赶快报警呀,晚了就要出人命了。”

有看热闹的人说:“刘西林早带人出来了,有甚么用,他们照拆,看来刘西林也被他们收买了,和他们同穿一条裤子了,报警有甚么用。”

李效能对那人说:“你他娘的再胡说八道,废了你。”

那人躲到人群中,不敢再言语。

李效能冷笑道:“郑文浩,谁都晓得你和刘西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告诉你吧,没用了,他不可能帮你们的。你还是赶快滚进屋吧,不要惹事了。”

郑文浩没有理会他,只是大声吼:“刘西林,你要是男人,就管管他们,他们把屎都拉在老百姓头上了。”

刘西林听到了他的吼叫,浑身冒着冷汗。

17

王秃子家的大门被撞开了。

张洪飞大声吩咐手下:“赶快把那两个老东西弄走。”

保安们冲了进去。他们看到躺在地上烂醉如泥的王秃子,不知他是死是活。一个保安喊道:“张队长,快来。”张洪飞走进来说:“怎么回事?”那保安指了指地上的王秃子说:“你看——”张洪飞踢了王秃子一脚,说:“起来,起来,别装死。”王秃子无动于衷。张洪飞说:“不会吧,撞个门就把你吓死了,你王秃子不是很有本事的嘛。”张洪飞俯下身,伸出食指,放在王秃子鼻子底下,感觉到了他的呼吸,还闻到了浓郁的酒气。张洪飞哈哈大笑,然后说:“这个老东西,还晓得关起门来喝酒,兄弟们,把这个醉鬼抬走。”保安们七手八脚地把王秃子抬了出去。

张洪飞对其余的人说:“那老太婆哪里去,赶快给老子找出来。”

保安们在王家寻找吴四娣,楼上楼下折腾,翻箱倒柜,看到值钱的小东西偷偷往兜里塞。其实,这是个穷家,根本就没有什么很值钱的东西。张洪飞突然听到屋外有人在喊:“张队长,你快出来——”张洪飞跑了出去:“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保安用手指了指屋顶:“你看,你看——”

此时,天已经黑了。

借着推土机车灯的光亮,张洪飞看到屋顶站着一个人。

他用手电照过去,屋顶站着的人是吴四娣,雨越下越大,吴四娣浑身湿透了,瑟瑟发抖。她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提着塑料桶。她用沙哑的声音喊道:“你们都滚开,滚开——”

张洪飞见势不妙,赶紧跑到李飞跃面前,说:“不好,吴四娣要自焚,以前她就威胁过我,拆她的房子,她就自焚。”

李飞跃气恼地说:“赶快想办法把她弄下来,出了人命,我唯你是问。”

张洪飞说:“好,好。”

李飞跃说:“还不快去。”

张洪飞赶紧跑回去,张罗着把人从屋顶搞下来。

刘西林说:“李镇长,事情要闹大了,我们赶快过去吧,劝她下来。”

李飞跃说:“好吧。”

他们一行人来到了王秃子房前。

刘西林朝屋顶喊道:“四娣婶婶,你下来吧,甚么事情都好商量。”

吴四娣气愤地说:“他们是土匪,甚么时候和我们好好商量过,先让他们滚蛋,再说。他们要是不滚蛋,那我就死在这里。我做鬼也要找他们讨个公道。”

刘西林说:“四娣婶婶,赶快下来,别胡思乱想,我保证给你讨回公道,该怎么补偿就怎么补偿。”

吴四娣说:“你能保证甚么,你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撞我的家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们家老头子抬走,你说过甚么?他们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你狗屁都不敢放,还和他们站在一起看热闹,你让我怎么相信你的话。我看着你长大,你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可是现在怎么变得铁石心肠,就连像你父亲一样的武强叔的房子被拆了,人也不见了,你也没放个屁。武强叔瞎了眼了,他要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刘西林的脸滚烫滚烫的,无地自容。

李飞跃说:“吴四娣,你赶快下来!下来后,我和你好好谈,我承认,我的工作有失误,你得容我改正,只要你下来,甚么话都好说。”

吴四娣冷笑了声,说:“和你谈,笑话,你是甚么货色,全唐镇人哪个不晓得,你连你爹三癞子那个死鬼也不如。李飞跃,老娘舍掉这条老命,也要和你抗到底。我害怕过,担心过,现在甚么也不怕了,都是你们逼的!你听好了,马上把人撤走,把我家老头子送回来,否则,我就把这桶汽油浇在身上,死给你们看。”

李飞跃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他耐着性子说:“吴四娣,没有人逼你,我好话说了一箩筐,你不要拿死来威胁我。我还是好心好意请你下来,好好谈谈补偿的事情。另外,王秃子我们已经把他送到给你们安排的安置房里去了,他喝多了酒,没有甚么问题的。”

吴四娣大声说:“别啰嗦了,赶快把人撤走,把推土机也开走。”

李飞跃按耐不住,气势汹汹地说:“今天晚上,房子是拆定了,下不下来是你的事。”

刘西林转过脸,对他说:“李飞跃,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

李飞跃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已经迟了,事情马上发生了变化。

只见吴四娣把汽油浇从头浇下,然后把塑料桶砸下来,要不是李飞跃躲得快,就砸到他头上了。吴四娣浑身颤动,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使劲地打着火机。也许是因为打火机被雨淋湿了,怎么打也打不着。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人是悬着一颗心。

叶湛愤怒地说:“太恶劣了,还不把人撤走!真的要等死人了才罢休?”

宋淼心里发寒:“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叶湛实在看不过去了,冲过去,站在李飞跃面前,质问道:“你为什么还不撤人。”

宋淼紧跟在后面,他不清楚,叶湛一个姑娘,哪来的勇气。

李飞跃怒喝:“哪来的小杂毛,滚开!”

叶湛不依不饶:“你不撤人我就要和你理论到底。”

叶流传走过来,要拉走女儿,叶湛死活不走,倔得像头牛犊。

就在这时,人们一起惊叫起来。

叶湛回过头,看着吴四娣从房顶滚落下来,沉重地掉在地上。原来,吴四娣在点火的过程中,浑身一直在颤动,不小心脚在瓦片上一滑,人就倒了,身体随着瓦片掉落在地。吴四娣的掉落,让局势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刘西林赶紧上前,抱起昏迷的吴四娣,拼命地往镇卫生院跑去。

叶湛呆了。

李飞跃长长地吐出了口气。

张洪飞走到李飞跃面前,说:“李镇长,还拆不拆?”

李飞跃斩钉截铁地说:“拆,怎么不拆,快让他们动手!”

张洪飞应了声,然后对推土机司机说:“动手,拆!”

李飞跃对郑怀玉说:“你让人到卫生院去,先把老太婆的医疗费交上,不要落下话柄。”

郑怀玉连连点头称是。

18

不到两个小时,王秃子的房子变成了废墟。

拆房者离去,围观者也怀着复杂的心情散去,这注定是个烂节,没有一点节日的气氛,多了些悲情。大雨降临,雷鸣电闪,唐镇宛若鬼域。一个黑影默默来到王秃子房子废墟上,蹲下身,抱头抽泣。此人就是屠夫郑文浩。他没能帮助王秃子保卫房子,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抽泣,也为自己将要被拆的房子而抽泣。他有杀猪刀又怎么样,有一身的力气又如何?这个世界,钱和权是最有力的武器,所向披靡,他就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雨水浇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冷,其实,冷是从他心里透出来的。

游缺佬撑了把雨伞走到他面前,雨伞挡住了落在郑文浩身上的雨水。

郑文浩停止了抽泣。

游缺佬说:“文浩,回去吧,会淋病的。”

郑文浩说:“不要紧。”

游缺佬说:“你斗不过他们的。”

郑文浩说:“我不怕。”

游缺佬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呀。”

郑文浩说:“欺人太甚,吃亏也要和他们斗到底。”

游缺佬说:“恐怕到最后,你不好收场。我以为刘西林会帮你们的,没有想到事情会落到这个地步。”

郑文浩说:“别提那没良心的东西,就算我们从来都不认识,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从来也没有希望他会帮我们,把我逼急了,我连他也一起收拾。”

游缺佬说:“唉,你是匹夫之勇。恐怕你没有收拾他们,自己就先被收拾了。你是甚么人,他们又是甚么人。”

郑文浩无语。

无论嘴巴多么强硬,心里也还是有深重的挫败感。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一手遮了天,你有什么办法?

19

刘西林一直守在镇卫生院急救室门口。他吩咐过医生,一定要尽最大的力量抢救吴四娣。他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木然地看着白得可怕的墙壁。他觉得自己是匹狼,狼心狗肺的狼。他真想马上逃离这个世界,可是无处可逃。他陷入一张巨大的网中,灵魂和肉体都在挣扎,挣扎的结果会如何,一无所知。

马建穿着雨衣走过来,站在刘西林面前,雨衣上的水滴落在水泥地板上,四处流淌。马建说:“所长——”刘西林缓过神来,说:“没再发生甚么事吧?”马建说:“没有。”刘西林说:“那样就好。对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马建说:“我正为此事而来,现场的人散了后,我们到刘家小食店弄了点东西,煮好了,我过来叫你过去一起吃。所长不是喜欢吃芋子饺吗,给你煮好了。”刘西林笑了笑:“谢谢你,小马,你赶紧回去吃饭吧,我没有胃口,不想吃。你们吃完饭,回派出所待命,我怕还会有甚么事发生。”马建说:“还是过去吃点吧,要不,我给你端过来。”刘西林说:“不用了,快去吧,不要让他们等,大家都饿了,这事闹得鸡犬不宁。”马建知道他的脾气,拗不过他,就走了。看着马建的背影在走廊上消失,刘西林心里难过,觉得对不起手下这些人。

过了一会,急救室的红灯熄灭了。

他马上站起来,走了过去。

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医生。刘西林焦虑地说:“王医生,怎么样。”

王医生笑了笑说:“问题不大,你放心吧,轻微脑震荡,额头磕破了,缝了十几针,比较严重的是股骨骨折,需要住院治疗。”

吴四娣没有生命危险,刘西林长长地舒了口气。

刘西林说:“谢谢你,王医生。”

王医生说:“不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刘西林说:“改天我请你吃饭。”

王医生说:“还是我请刘所长吧。”

他们正说着,护士推着吴四娣出来。吴四娣躺在平板车上,头上缠着纱布,脸上还有些血迹。她闭着眼睛,十分安静。经过刘西林身边时,吴四娣突然睁开眼睛,怨恨地盯了他一眼,刘西林的心突然被针扎般疼痛。

护士推着吴四娣到病房里去了。

刘西林对王医生说:“晚上还是让个护工照顾她吧,一来她行动不方便,拉屎拉尿需要有人帮助她,再来,怕她情绪不稳定,做出过激的事情,不好收拾。”

王医生说:“我们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刘所长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对了,冒昧地问一句,你和这个老太婆什么关系呀,你如此关心?”

刘西林知道他不是本地人,自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笑了笑说:“她是我奶妈。”

王医生说:“原来如此,那我们更加要特殊照顾了。”

刘西林说:“王医生,辛苦你了,不多说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也该走了,我奶妈就托付给你们了。”

王医生说:“放心吧,放心吧。”

刘西林走出卫生院的大门,怔了怔,感觉有股寒气扑面而来,这可是盛夏,就是落雨天,也不至于有如此的寒气。卫生院座落镇东的山脚下,离土地庙两百多米远。如果在白天,他站在卫生院门口可以清楚地看见土地庙已经庙门外的那棵古樟树,现在,土地庙方向黑漆漆一片。刘西林打亮手电,往土地庙方向照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这时,他感觉到饿了,也许是饿过头了,身体发虚,才感觉寒冷。他想,还是先去刘家小食店去吃碗芋子饺吧。

他撑起雨伞,走进密集的雨帘之中。

刚走出几步,他就听到了狗的呜咽。

手电光照过去,刘西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看见了游武强的大黄狗,大黄不是死了吗?他吩咐过马建把黄狗埋了的,难道它复活,从泥土里钻出来了?这不可能,太离奇了。刘西林叫了声:“大黄——”

大黄转身就跑。

刘西林本来想打个电话问马建,到底有没有把大黄狗埋了。见狗一跑,他就追了上去,顾不得打电话了。大黄朝卫生院后面的山上跑去。山上是成片的再生林,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针叶松。大黄窜进林子里,就不见了踪影。刘西林喊叫道:“大黄,大黄——”

只有雨落在林子里的声音。

刘西林只好走出林子。

他拨通了马建的手机,说:“小马,你把大黄埋了没有?”

马建说:“什么大黄?”

刘西林说:“就是游武强家的狗呀。”

马建说:“埋了。”

刘西林说:“埋哪里了?”

马建说:“埋镇东头山上的林子里了。”

刘西林打了个寒噤:“哦——”

马建说:“发生什么事情了?”

刘西林说:“没甚么,没甚么。”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路过土地庙时,他不经意地朝里面望了一眼,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刘西林突然想,会不会有个流浪的孩子,蓬头垢面地蜷缩在某个角落,饿得奄奄一息?他的心一阵刺痛,不由自主地走进去,用手电光到处搜索。如今的土地庙是重新修建的,不像从前那么破败,里面十分干净,有香火的味道。他没有找到什么流浪的孩子,只是看见了童年的自己。他自然地想起了游武强,却不晓得他现在何方。

刘西林想去找他,可没有方向。

他怅惘地走出土地庙,一阵风吹来,老樟树哗哗作响。

刘西林也瑟瑟发抖。

这时,他看到一个人打着手电快步走过来。

手电光在刘西林脸上晃了晃,那人说:“刘所长,原来你在这里呀,他们说你在医院。”

刘西林说:“刘洪伟,你搞甚么鬼,手电乱照,眼睛都被晃花了。”

刘洪伟说:“李镇长让我喊你去。”

刘西林说:“去干甚么?”

刘洪伟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弄了只穿山甲,拿到我小食店里烧了,让你去一起吃。”

刘西林听他这么一说,连吃芋子饺的兴趣也没有了。他说:“你回去告诉他,我没有胃口,不想吃。”

刘洪伟穿着雨衣,凄惶地站在雨中,颤声说:“刘所长,李镇长说了,如果我不能把你请过去,我这个小店也不要想再开了。我以为他开玩笑,没想到他脸色很难看,强调说,封我的小店分分钟的事情,根本就不要任何手续。没办法,我只好来找你。你想想,我没有其他本事,开个小店养家糊口,累生累死赚不到几个钱,要是小店没了,我一家老小吃甚么喝甚么呀。刘所长,看在我们头上都顶着个刘字,就帮帮我吧,无论吃不吃,你也去一趟,求你了。”

刘西林无语。

他十分清楚,李飞跃做得出这样的事情,他就是唐镇的土皇上,得罪他的小老百姓,哪个有好果子吃?有个村民,在李飞跃父亲三癞子坟墓后面的一棵树下撒了泡尿,被好事者发现,告诉了李飞跃家人,结果,那个村民家的耕牛莫名其妙地死了。镇上的人都明白,一定是李飞跃让人干的,那村民吃了亏也无处申冤,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刘洪伟哀求道:“刘所长,求求你了,你就帮我一回,好吗。”

刘西林心软了,说:“好吧,我和你走一趟。”

刘洪伟大喜,连声说:“谢谢,谢谢。”

刘西林走出了几步,仿佛又听到大黄的呜咽,他回过头,用手电照了照,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20

刘家小吃店门口停了两辆车,一辆是宝马,一辆是桑塔纳。

刘西林心里清楚,宝马车是郑怀玉的,桑塔纳是李飞跃的车。如果不是因为刘洪伟,他肯定扭头就走。刘家小食店的门关了,这么早就关门,是因为李飞跃他们在楼上。小食店楼上只有一间包厢,专门给李飞跃他们吃饭用的,他们要是弄到了野味什么的,就交给刘洪伟,刘洪伟烧菜的手艺不错,也会给他们保密,其实在这屁大点的地方,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雨不停地下。

刘洪伟敲了敲门,门开了,吴文丽小声说:“刘所长来了吗?李飞跃不耐烦了。”

刘洪伟说:“来了,来了。”

吴文丽说:“那就好,那就好,赶快招呼刘所长上楼。”

刘洪伟回过头说:“刘所长,请进,请进。”

刘西林合上伞,进了小食店,他闻到浓郁的香味,如果是往常,他一定会问什么东西这么香,还会尝尝,今晚,他没有说什么。吴文丽接过他手中的伞,满脸堆笑说:“刘所长,快楼上请。”

刘西林的到来,楼上的小包厢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在场的人不多,李飞跃、郑怀玉、张洪飞,还有一个副镇长和镇妇女主任,他们都站起来,朝刘西林说着热情的话。刘西林看到他们笑容满面的脸和那一桌子酒菜,心里十分不舒服。李飞跃让他坐在自己的右边,郑怀玉坐在李飞跃的右边。刘西林面无表情,坐下来后,大家也坐下来,这阵势,好像是专门宴请他的。

妇女主任王菊仙坐在刘西林旁边,她拿起瓶五粮液,给刘西林面前的酒杯上斟满酒,笑着说:“刘所长难得和我们喝酒,今天要多喝点哟。”

刘西林没有说话。

张洪飞谄媚地对李飞跃说:“李镇长,开始吧。”

李飞跃点了点头。

张洪飞就朝楼下说:“文丽,把好东西端上来吧。”

吴文丽答应了一声,过了会,刘西林就听到了她上楼梯的脚步声。

那股浓郁的香味随着脚步声,渐渐地临近。当吴文丽把一大盆喷香的肉端上楼,放在桌子中间时,王菊仙哇地叫出了声。李飞跃对刘西林说:“刘所长,你看看,这东西,好吗?”

刘西林没有说话。

张洪飞说:“刘所长,这可是穿山甲呀,正宗野生的穿山甲,李镇长心里有你呀,不等你来,我们还不敢弄上来吃。”

刘西林还是没有吭气。

郑怀玉说:“好东西,好东西,大补呀,吃了这东西,火力猛呀,哈哈,刘所长可要多吃点。”

刘西林根本就不理会他。

吴文丽站在那里说:“李镇长,还有甚么吩咐吗?”

李飞跃的目光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吞咽了一口口水,说:“现在没事了,等会上来陪刘所长喝几杯。”

吴文丽笑笑:“好,好。”

吴文丽下楼后,李飞跃说:“吴文丽到底是怎么长的,又嫩又靓,他娘的刘洪伟拣了大便宜。”

王菊仙笑了笑说:“李镇长,你到底是来吃穿山甲,还是冲吴文丽来的?我说嘛,每次吃饭都喜欢到这小破店来,我说有甚么好的,原来是有吴文丽呀。”

李飞跃听出了她话中酸溜溜的味道,举起酒杯,笑笑说:“好了好了,不说吴文丽了,喝酒,喝酒。”

说完,他就一口喝掉了杯中酒,他们也把杯中酒喝干,只有刘西林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坐在那里。李飞跃说:“刘所长,喝了吧。”刘西林终于开了口:“李镇长,我实在不能喝酒,对不起。”李飞跃说:“喝点酒应该没有关系吧,你的酒量大家都知道的。”刘西林说:“最近身体不太好,在吃中药,不能喝。”张洪飞说:“给点面子吧,刘所长,既然坐下来了,就是一家人,酒要一起喝,肉也要一起吃。”刘西林没有搭理他,侧过脸,问李飞跃:“李镇长,请问一个问题。”李飞跃笑着说:“说吧,甚么问题?”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刘西林的脸上。刘西林说:“穿山甲是吃甚么的?”李飞跃不假思索地说:“蚂蚁,这可是众所周知的呀。”刘西林冷冷地说:“对于穿山甲来说,蚂蚁是弱势群体,以食弱势群体为生的穿山甲显然是罪恶的,如此罪恶的东西,我不吃。”李飞跃拉下了脸:“你这是——”刘西林笑了笑,说:“我没有什么意思,说白了吧,我不吃野生动物,你们慢慢吃吧,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刘西林站起来,就走。他们目瞪口呆。他走到楼梯口,又回过头说:“李镇长,我走不关刘洪伟的事,他已经完成了你交给他的任务,不要为难他,他也不容易。”

他们听着刘西林下楼的脚步声,直到消失。

张洪飞愤愤地说:“一个小派出所长,有甚了不起的!还摆那么大的谱。”

李飞跃说:“好了,别说了,他能够来,就证明他还是听我的,由他去吧,我们吃,来,来,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洪飞夹了块穿山甲肉放进嘴巴里,边嚼边说:“好吃,真他娘的好吃。”

李飞跃夹了块腿肉放进郑怀玉的碗里,说:“郑老板,动筷子呀,不要光看着。”

郑怀玉说:“我在想,这个刘西林会不会坏我们的事情。”

李飞跃说:“谅他不敢,他自己一屁股的屎擦不干净呢。”

郑怀玉说:“我还是担心。”

李飞跃说:“好了,别担心了,吃完我们在商量对策吧,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他刘西林也翻不起甚么大浪。”

王菊仙说:“是呀,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吃吧吃吧。”

郑怀玉说:“也是,怕他作甚,洪飞说得对,不就是个小派出所长嘛,老子见多了,有甚么摆不平的。谢副局长还和我称兄道弟呢,他刘西林算个鸟,况且,也不是他老丈人当权的时候了,真要惹火了我们,他这个所长恐怕也难保。弟兄们,喝酒,喝酒。”

21

拆迁的过程中,叶湛愤愤不平,结果被父亲叶流传弄回了家。叶流传训斥女儿:“你以为你是谁呀,你现在有甚么能力管这些事?我力气比你大,脾气也比你大,到头来不也得屈服他们,你看看这漏雨的屋顶,你有办法去让他们来解决吗?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等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就不要回这个鬼地方了,有条件的话,就把我们老俩口接出去。你听到没有,不要再多管闲事了,如果再管闲事,你赶紧回大学里去吧,不要在家待了。”叶湛说:“就是因为大家都像你这样想,他们才为所欲为,爹,你这么会这样麻木呢。”叶流传说:“好了好了,你就别嘴硬了,去把梯子搬过来,我上屋顶把漏拣了。”叶湛搬来梯子,架在天井上方的屋檐上,叶流传戴了顶斗笠爬上了梯子。宋淼说:“叶叔,要我帮忙吗?”叶流传说:“你帮不了忙,你和阿湛一起扶住梯子吧。”宋淼和叶湛一人一边扶住了梯子,叶流传粗壮的身体极沉,把梯子压得一颤一颤的。叶流传爬上了屋顶,顺了顺瓦片,把被砸破的那个洞洞补上了。叶流传下来后,他们就在厅堂里泡茶,讲着唐镇令人气愤的事情。

叶流传撑不住了后,才让宋淼回去休息。

这是已经是午夜了。

叶湛要送他,被他婉拒了。

宋淼走到旅馆门口时,碰到了喝得醉熏熏的张洪飞,和他一起喝酒的人都坐车走了,只有他一个人走路回家。他看到宋淼,挥了挥手说:“你,你过来。”宋淼说:“过来干什么?”张洪飞说:“让你过来就过来,别废话。”宋淼走到他面前。张洪飞说:“你,你扶我回家。”宋淼说:“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张洪飞说:“我,我也忘了家在哪里了。”宋淼闻到酒臭,十分恶心,说:“既然不知道家在哪里,我怎么扶你回家?”张洪飞翻了翻眼睛说:“是呀,我怎么回家。”宋淼说:“那我先走了,你慢慢想吧,想起来家在哪里了再回去。”张洪飞说:“你,你住哪里?”宋淼说:“我住旅馆呀。”张洪飞嘿嘿干笑起来,笑完后说:“我真傻,我怎么没想起来住旅馆,快,快扶我进旅馆。”宋淼无奈,只好扶他进了旅馆。

旅馆前台值班的人已经睡了。

张洪飞就大喊大叫,把住店的客人都吵醒了。大部分客人都半开着门,伸出脑袋窥视,也有胆大的人,开门走出来,大声说:“吵什么吵,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张洪飞朝那人怒喝:“干你老姆,你再鸡巴啰嗦,老子弄死你。”那人还想吵,值班人员出来了,这是个中年汉子,他赶紧对那人说:“快回去睡觉吧,这人你惹不起,再吵下去,你肯定要吃大亏的。”那人这才回房去了。张洪飞还在不依不饶地骂着。值班人员走到张洪飞面前,陪着笑脸说:“张队长,你查夜呀。”张洪飞说:“查甚么夜,老子找不到家了,准备在你旅馆睡个晚上,快去给老子开个房。”值班人员说:“好,好,我马上去给你开。”他就在一楼给张洪飞开了个房,然后帮着宋淼把张洪飞扶进了房间。

张洪飞见到床,就扑了过去。

他趴在床上喘着粗气。

值班人员和宋淼正想退出房间,张洪飞突然说:“回来——”

他们折了回去。张洪飞翻过身,大声说:“他娘的,穿山甲真是厉害,老子浑身着了火,难熬呀,你们去给老子找个妹子来搞搞。”

值班人员说:“张队长,你晓得的,我们是正规的旅馆,没有妹子陪睡的。”

张洪飞蛮横无理地说:“去洗头店给老子唤个妹子过来,要那个叫佳佳的妹子,其他人老子不要。”

值班人员面露难色:“他们的店门都关了,人都睡觉了,怎么叫呀。”

宋淼觉得特别恶心,想溜却又不敢迈动脚步。

张洪飞正要说什么,他张开大嘴,口里吐出的不是脏话,而是难闻的秽物。他一吐就止不住了,嗷嗷地吐了一床黑色的污秽,散发出浓郁的腥臭味。值班人员连声叫道:“坏了,坏了。”宋淼不清楚他究竟吃了什么,竟然吐出如此黑乎乎的东西,趁他翻江倒海呕吐,宋淼慌张地溜出了房间,上楼去了。

宋淼回到自己住的房间,空调还在漏水,漏水声却被窗外落雨的声音遮盖了。关上门后,他还能闻到张洪飞吐出的秽物的腥臭。胃一阵翻滚,他跑进卫生间,呕吐起来。他不清楚,这个落雨的夜晚,有多少人在呕吐。

22

王秃子从酒醉中醒来,头痛欲裂。朦胧中,听到有人说:“秃子,你醒了。”他睁开眼,看到了游缺佬的脸。游缺佬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狰狞,王秃子说:“你是人是鬼呀。”游缺佬说:“秃子,我要是鬼就好了,就不用瞎操心了。”王秃子努力调整瞳仁的焦距和光圈,最后,目光聚焦在游缺佬的脸上,说:“还真是缺佬,刚才我以为见到鬼了。这些天,我总是梦见有个恶鬼抓我。”游缺佬说:“你梦见的是哪个鬼?”王秃子说:“是三癞子吧,他拖着我的手,要拉我去活埋,还说墓穴都替我挖好了。”游缺佬说:“三癞子是个挖墓穴的好手,过一百年,唐镇也没有人能够赶过他,问题是,他不可能给你挖墓穴了,他儿子李飞跃有可能给你挖。你一定是被李飞跃逼疯了吧。”王秃子突然坐起来,左顾右盼:“这,这是甚么地方?”游缺佬说:“这是安置房呀,你终于清醒过来了。”王秃子摸了摸光溜溜的头,说:“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游缺佬说:“你还有脸问这个问题,推土机没有把你压死就不错了,你这个酒鬼,早就和你说过,喝酒误事,你就不听。”王秃子说:“你说清楚点,到底发生甚么事情了?”游缺佬说:“你的房子被拆掉了……”

听完游缺佬的讲述,王秃子呆了。

过了好大一会,他才说:“我老婆呢?”

游缺佬说:“现在还在卫生院里呢。”

王秃子说:“郑文浩呢?他怎么不帮我?”

游缺佬说:“你以为郑文浩是孙悟空?他再厉害也斗不过他们呀,他们那么多人,不被他们打死就不错了。他对你可是尽心尽力了,不要怪他,还是他叫我来照顾你的。”

王秃子说:“他呢?”

游缺佬说:“他在卫生院照顾你老婆。”

王秃子忍住头痛,下了床,说:“我要去卫生院。”

游缺佬说:“走吧,走吧。我陪你去,赶紧让郑文浩回家,明天一大早,他还要起来杀猪,他活得也不容易哪。”

王秃子说:“我晓得,我晓得。”

他们走出简易的木板房,发现天还在落雨。王秃子想找把伞。游缺佬把伞撑起来,说:“我这有,走吧。”他们俩合撑一把伞,朝卫生院方向走去。王秃子浑身颤抖,打摆子一般。游缺佬说:“你别抖,抖也没用,还是把心放宽点吧,四娣应该没有生命之忧,你别害怕。你这个人也不是东西,自己喝得酩酊大醉,靠自己的老婆往身上浇汽油,要不是落雨,你就只有到黄泉路上见四娣了。”他们走出一段路,后面鬼鬼祟祟地跟上了两个人。唐镇已经沉入深深的黑暗,雨声和远处河边的青蛙声愈发清晰,偶尔还传来几声狗吠,给黑夜增添了几分凄凉。

23

整个晚上,大黄的呜咽在刘西林耳边回响。

他无法入睡。想到大黄,自然会想起游武强。想起游武强,自然会想起那艰难岁月。有天,童年的刘西林梦中醒来,看到游武强在给他缝补衣服。这是游武强细腻的一面,粗糙的手做针线活,刘西林每每想起,心里倍觉温暖。游武强发现他醒了,眼窝里积满了泪水,停住手中的活计,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沙哑着嗓子说:“孩子,又做梦了?”刘西林说:“嗯。”游武强笑了笑:“做甚么梦了?”其实,游武强就是笑容满面,看上去还是狰狞可怕的,因为他马脸上有一条刀疤,陌生人见到他,还是会心生恐惧。刘西林却能从他的笑容里感受到慈爱,他说:“梦见我死了,你在给我穿白色的寿衣。”很长衣段时间里,刘西林总是梦见自己死去,就是后来长大了,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游武强说:“梦是反的,不要多想,你还那么小,还要长大,还要讨老婆生孩子,还要做很多事情,怎么可能会死呐。睡吧,孩子。”刘西林说:“睡不着了。”游武强说:“害怕死?”刘西林说:“嗯,可怕了。”游武强说:“不要怕,死没有那么吓人的,每个人到时候都要死。”刘西林说:“你死过吗?”游武强说:“没有,我要死了,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刘西林凝视着他的脸,说:“伯,我想问个问题。”游武强说:“问吧,孩子。”刘西林说:“伯,你脸上怎么会留下这条刀疤?”游武强说:“那是年轻时的事情了,过去很久了,不想说了。睡吧,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刘西林说:“你不说,我就不睡。”游武强又笑了笑:“好吧,小鬼头,告诉你吧,但是有个条件,以后不能再问类似的问题了。你答应吗?”刘西林知道他心里埋藏了太多秘密,比如有时半夜时分,有只青色的小蛇会溜进房间,把游武强带走,一走就是好几天,他只好到别人家里去住了。他还想知道为什么那条青色的小蛇会把他带走,把他带到哪里去,离开唐镇的那几天他到底在干什么?……很多问题,就是到刘西林离开唐镇,也没有解开。为了获得他脸上刀疤的秘密,刘西林说:“我答应。”游武强叹了口气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了,这刀疤,是日本兵留下的。那一仗,死了好多人,漫山遍野的尸体。在和日本兵肉搏时,脸上被砍了一刀。当时,我眼睛被血蒙住了,甚么也看不见,端着枪,用刺刀乱刺。我以为我会死的,没料到,砍我的日本兵竟然被我刺死了……”游武强讲完刀疤的来历,刘西林愈发精神,没有一点睡意。游武强说:“太晚了,该睡了。”于是,他就吹灭了灯,躺在了刘西林的身边。刘西林满脑子都是血和刺刀,后来不知怎么睡着了。

刘西林靠在床头,仿佛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说:“孩子,睡吧,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呐——”

他情不自禁地拉灭了灯,躺了下来。

窗外的雨好像小了,风却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条青色的小蛇,在风声和大黄的呜咽中飞越黑漆漆的夜空。仿佛青色的小蛇把他带到一个苍凉之地。有片暗红的光亮,是谁点燃的一堆篝火,这里没有雨水,风也停止了,有种迷离的香味,弥漫着,扩散着。刘西林看到了妖娆的火焰,还有一座插满山花的新坟,黄土的气息被迷香覆盖,他还是可以感觉到黄土透出的湿气。此情此景真实可靠,刘西林心想,这是谁的坟墓?没有墓碑,没有香烛纸钱,没有供品,只有山花。刘西林的心莫名地跳动,咚咚作响,犹如鼓声。急促的鼓声过后,刘西林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尸体破土而出。尸体被白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头脸,看不到四肢,也闻不到尸臭。尸体立在坟上,双腿没有完全拔出来,就不动了。刘西林十分惊骇,无论尸体裹得多么严实,他也知道这是谁,那是内心的感应。刘西林倒抽了一口寒气,浑身颤抖,喊叫了声:“武强伯——”

24

雨停了。

夏夜的天空出现了微光。郑怀玉的宝马车抛锚在一个山坳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从来没有发生过如此奇怪的事情,他的司机检查了车所有部件,哪里都没有问题,可就是突然熄了火,怎么也起动不了了。

郑怀玉晚上并没有喝多少酒,他是中医世家,知道吃穿山甲这样大补的东西,不能喝多酒,否则就白吃了,不像李飞跃和张洪飞他们,瞎吃瞎喝,一点也不懂养生之道。晚上,很多事情都十分奇怪,拆完王秃子房子,他和李飞跃一起到刘记小食店。到小食店门口,刚下车,一只苍蝇朝他右眼撞过来,他赶紧闭上眼睛,却感觉苍蝇已经在眼睛里了,硌得眼睛异常的难受。上楼后,让早早等在那里的王菊仙翻开他的眼皮,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东西,王菊仙看了老半天,也没有发现他眼睛里有什么异物,他的眼睛只是很红。王菊仙说:“郑总不会是得了红眼病吧,红眼病发作,也会有这种感觉的,觉得眼睛里有甚么东西。”郑怀玉没好气地说:“你才红眼病呢。”王菊仙说:“王总,我又没得罪你,你凶甚么呀。”郑怀玉点燃一根烟,吐出弄弄的烟雾,满脸不高兴。李飞跃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不要伤和气,多大点事呀。”

郑怀玉眼睛的事情还没有完,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刘西林走后,他夹起了一块穿山甲肉,刚刚放到嘴边,那块肉像是个活物,飞进他嘴里,猛地扑向他的喉咙,最后卡在他的喉咙里不动了,出也出不来,进也进不去,噎得他半死不活,眼泪汪汪。李飞跃说:“郑总,你怎么啦。”他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李飞跃对张洪飞说:“快去倒碗水来,郑总噎着了。”王菊仙说:“我去吧,我去吧。”李飞跃赶紧给他捶背,郑怀玉推开他的手,不让捶。王菊仙把水端到他面前,说:“郑总,喝点水,压下去就好了。”郑怀玉接过碗,迫不及待地喝起水来。那碗水灌下去后,喉咙里的肉才滑到胃里。郑怀玉长长地舒了口气,口腔里突然有种怪怪的味道。盆里的穿山甲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郑怀玉突然像个饿死鬼,大口地吃着穿山甲肉。他的疯狂食欲挑起了在座者所有人的胃口,他们疯狂地大快朵颐,仿佛末日即将降临。

吃喝完后,他们就散了。

李飞跃让郑怀玉留在镇上过夜,郑怀玉执意要回城,自从和父亲郑雨山断绝关系后,他就极少在唐镇过夜,再晚也得回去。李飞跃喝得晕头晕脑,不再劝他,让他走了。

车开出唐镇时,是雨下得最猛烈的时候。

郑怀玉对司机说:“开慢点,安全第一,不要赶。”

司机说:“郑总放心吧,你累了一天了,在车上睡一觉,到了我叫醒你。”

郑怀玉说:“是呀,真他娘的累,赚点钱真难,还是当官好,有权甚么都有了,我们生意人在他们面前就是孙子。”

司机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前方的路。

郑怀玉也不说话了,把座椅调平了些,半躺着,闭上了眼睛。郑怀玉有在车上睡觉的习惯,平常,车开动不到十分钟,他就会睡着。可是,今夜却无法入睡,尽管闭着眼睛,头脑还是异常清醒。车在黑夜深处行驶,郑怀玉觉得心里一阵阵发慌,无来由的发慌。这些年来,他已经练就铁石心肠,遇到任何事情,都能够抵挡,不胆怯也不慌张。就是父亲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郑雨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也是因为这次拆迁。刚刚想在唐镇开发时,郑怀玉回来和父亲商量过,郑雨山听完他的想法后,马上提出了反对意见。郑雨山不同意他在唐镇投资,这让他十分灰心。郑雨山的想法十分简单,一开始,就不赞同他做生意,也不主张他从政,要求他继承自己的衣钵,悬壶济世,过平淡的日子最保险。郑雨山活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风风雨雨,知道从政和经商的风险最大,儿子在外怎么样就算了,可他竟然要回唐镇搞什么投资,他是万万不答应的。郑怀玉认为父亲思想守旧,根本就不顾及他的意见。拆迁开始后,镇上的风言风语令郑老先生脸上无光,人们都用复杂的目光审视他,就连游武强似乎对他充满了仇恨,仿佛他是瘟疫的根源。一世清名毁在了郑怀玉手中,郑老先生心痛哪,一怒之下,他把郑雨山叫回了家,要和他断绝关系。郑怀玉回到家里,发现厅堂里坐满了人,那都是唐镇各姓的头面人物,郑雨山神情肃穆地坐在太师椅上,冷冷地望着他。郑怀玉见这阵势,心里有点忐忑,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和颜悦色地说:“爹,你这是做甚?”郑雨山说:“做甚?和你断绝父子关系,我把大家请来,做个见证。”他就把桌子上的两份文书递给郑怀玉,接着说:“你在上面签上字,各保存一份,就妥了,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郑怀玉接过文书,看了看,笑着说:“爹,你开玩笑吧。就是我签了,我也还是你儿子呀。”郑雨山严肃地说:“不开玩笑,你签了,就不是我儿子了,就算我白养了你,你也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了,也不要唤我爹了。快签吧,我这个家容不了你。”郑雨山想了想,就在两份文书上签下了字。他以为父亲只是一时的气愤,没想到郑老先生铁了心,后来,他回去过几次,都被父亲赶出了门,也就死了心。

车快开到那个山坳时,郑怀玉心慌得不行,六神无主。

车子开进山坳,突然咣当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车就熄了火。他睁开眼睛,车里车外,一片漆黑。黑暗让人透不过气。司机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坐在驾驶座上,像个死人。郑怀玉说:“发生甚么事情了?”司机没有回答他。他在后座,伸出手,推了推司机的肩膀:“到底怎么了?”司机还是无动于衷。车外雨渐渐停了。野风呼啸。郑怀玉越来越慌,胃里像有根棍子在用力搅动,他猛地推开车门,扑出去,拼命呕吐。吐得眼冒金星,翻江倒海,吐出的秽物腥臭无比。他吐了好大一阵,司机才闷不隆冬地打着手电下了车,来到郑怀玉身边,用手电照了照地上黑乎乎的秽物,颤抖着说:“郑总,你没事吧。”郑怀玉说:“没事,没事,只是浪费那么好的东西,全吐了。真他娘的怪,我可从来不晕车的呀,怎么会这样。”

司机仔细检查了一遍车,什么问题也没有。他回到车上,却怎么也起动不了车了。郑怀玉也回到了车上,说:“到底怎么回事?”司机说:“我也不知道。”郑怀玉说:“停车前我听到的是甚么声音?”司机说:“郑总没睡着?”郑怀玉说:“就是睡着了,那么响的声音也会吵醒我,我又不是死人。”司机说:“我看到一个人站在马路中间,来不急刹车就撞上去了。”郑怀玉有些恐惧,说:“人,人呢?”司机说:“刚才下车看过,什么也没有。”郑怀玉说:“甚么样的人?”司机说:“没有看清楚。”郑怀玉说:“你是不是眼花了?”司机说:“也许吧。”郑怀玉说:“那现在怎么办?”司机说:“我看叫小李开凌志车来接你吧。”郑怀玉说:“快打电话吧。”

司机拿出手机,电话怎么也拨不出去,信号很强,电也很充足。

他说:“见鬼了。”

郑怀玉说:“你把电池拆下来,重新装上去,开机看看。”

如此操作了一遍,手机还是拨不出去。

郑怀玉说:“真他娘的见鬼了,用我的手机打吧。”

司机接过他的手机,也拨不出去,他们的手机都失灵了。

司机说:“郑总,怎么办?”

郑怀玉有点火:“我怎么晓得,你问我,我问谁。”

司机无语。

郑怀玉焦虑地说:“你再好好检查一遍车,看哪里出现问题了。”

司机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野风依然呼啸。

此地离汀州城还有三十多公里,离唐镇也有二十多公里,四周都是层层叠叠的大山,车莫名其妙坏了,而且坏在这个荒凉之地,如何是好。司机说:“我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情况,郑总,这不是车的问题。”郑怀玉说:“不是车的问题,是甚么问题,难道是你的问题?你起了歹心?”司机愁眉苦脸地说:“怎么能是我的问题呢,这些年来,我对你忠心耿耿,你也待我不薄,怎么会对你有歹心呢。”郑怀玉说:“难说,这世道,谁都不可信。你还是不要乱来,我带有电棒的。”司机说:“郑总,你可以不相信别人,可不能不相信我呀。”郑怀玉说:“好吧,我暂且相信你,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司机想了想说:“要不,我走回唐镇去叫李镇长派车来接你。”郑怀玉说:“这地方豺狼出没,你居心叵测呀,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明摆着要害我。”司机无奈地说:“你坐在车里不要开门就可以了,我没有害你之心,郑总,你多虑了。”郑怀玉说:“不行,不行,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司机说:“现在手机也没法使用,根本就联系不到外界的人,我没有其他办法了。”郑怀玉心慌意乱,莫名的惊恐:“我们会不会有危险?”司机没有回答他,也许,他内心也充满了恐惧。

郑怀玉说:“你怎么不说话了?”

司机说:“我不晓得说甚么。”

他们坐在车里,沉默。

雨后的天空,出现了薄明的微光,近处的山呈现出黑色的轮廓。风很大,呼呼作响。郑怀玉心惊胆战,他看了看表,表竟然停了。他说:“你看看几点了。”司机也看了看表,他的表也停了,说:“估计是有四点了。再等等,唐镇就有拉客的小巴进城了,到时你可以坐他们的车先回城里去。”郑怀玉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突然,郑怀玉感觉有许多黑影从四面八方朝宝马车涌过来,夹带着低沉愤怒的嚎叫。

他说:“你听见了吗?”

司机战战兢兢地说:“听见甚么了?”

郑怀玉说:“你也一定听见了,那些可怕的声音。”

司机说:“我没听见,我没有听见。”

有种凄厉的歌声穿透荒山野岭,仿佛在唤醒所有沉睡的鬼魂。

不一会,车突然晃动起来。越晃越厉害,好像有很多人人在外面推搡车。郑怀玉和司机坐在车里手足无措,惊恐万状。又过了会,车身停止了晃动,平静下来。他们微微的放松了一下情绪,可是谁也不说话,都在喘着气。他们没有想到,片刻平静之后,发现车外围上来许多黑影,那些黑影嚎叫着纷纷朝车身扑过来,拍打着车身和车窗玻璃。有的黑影还爬上了车顶,在上面狂跳;有的黑影从前面爬上来,撞击着挡风玻璃。

郑怀玉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他张大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司机胆子稍微大些,他企图打亮手电,看看那些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手电也失灵了,怎么也亮不起来。

25

李飞跃喝了不少酒,并没有完全醉。他记得送王菊仙回家时的情景,他和王菊仙坐在轿车后座,王菊仙的手不老实,摸着他的大腿,顺着大腿要往上摸,李飞跃拿开了她的手,说:“别乱动。”王菊仙就倒在他身上,说:“你当镇长就不要我了,现在又迷上小食店的吴文丽了,她是甚么东西。”李飞跃推开了她,说:“别胡说八道。”王菊仙说:“我没有胡说八道,这不明摆着的吗,你这个没良心的,我那点不比她好,你是嫌我老了是不是,告诉你,我哪里都不比那个骚狗嫲差。”李飞跃恼了:“不像话了,咹,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要发骚回家和你老公发去。”前面开着车的司机笑出了声。李飞跃说:“好好开你的车,笑甚么笑,你不晓得她喝醉了。”司机说:“晓得,晓得,她喝醉了,她喝醉就说胡话,发骚。”王菊仙骂道:“发你老姆的骚,你懂个屁。”司机挨了骂,不吭气了。李飞跃哈哈大笑。王菊仙说:“笑吧,把我惹急了,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说着,她又把手伸到李飞跃的大腿根部。很快,车开到了王菊仙的家门口。王菊仙不肯下车,手抓住李飞跃的裤裆不放。李飞跃说:“快下车吧,你老公在门口等你呢。”王菊仙说:“不管他。”李飞跃把她的手拿开,打开车门,把她弄下了车,对她老公说:“还站着干甚么,快把你老婆扶回去,她喝多了。”王菊花老公是唐镇中学老师,是个老实人,扶住王菊花后说:“和你说过多少次,酒不要喝那么多,伤身体。”王菊花说:“这是工作需要,你懂吗,工作需要!”中学老师说:“好吧,好吧,工作需要,快回家吧,洗脚水给你倒好了。”

李飞跃回到车上,对司机说:“走吧。”

司机说:“去哪?”

李飞跃想了想,说:“回家吧。”

李飞跃回到家里时,老婆孩子都睡了。

洗了个热水澡,浑身汗淋淋的。进了卧房,发现空调没有开。他嘟哝道:“这么热的天,也不开空调,妇人脑袋,这能省几个钱。”说着,就把空调开了。李飞跃的老婆胡琴琴穿着粉色的吊带短睡裙侧躺在床上,丰腴的大腿裸露着,散发出热哄哄的女人气息。李飞跃说:“睡得这么死,上辈子肯定是只猪。”

胡琴琴是镇工商所的副所长。她和李飞跃结婚,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是唐镇众所周知的吵闹夫妻。让人不解的是,这对夫妻吵归吵,从来不提离婚,照样过日子,生孩子。如果说胡琴琴怕他,那也未必。李飞跃当副镇长时,和王菊仙勾搭,胡琴琴把他们捉奸在床,还逼他们写下了保证书。自从李飞跃当镇长后,他们吵架就少了,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有了官威,胡琴琴怕了他,知情人都明白那是因为李飞跃回家少了。不过,他们夫妻有什么契约,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李飞跃上了床,关了灯。

躺在床上,李飞跃觉得精神饱满,内心充满了某种欲望。他想,这穿山甲果然厉害,其实喝完酒,他就有了感觉,只是那感觉被吴文丽的冷漠浇灭。散场后,他让大家先下楼,把吴文丽叫上了楼。吴文丽笑嘻嘻地问:“李镇长有甚么吩咐?”李飞跃色咪咪地望着她,拉起了她的手说:“文丽,我对你好,你应该晓得的。”吴文丽脸红了,抽回手说:“我心里明白的,李镇长对我们很照顾。”李飞跃说:“那你应该怎么回报我呢。”说着,又要拉她的手。吴文丽退后两步,没让他得逞,说:“我们心里有数,只要李镇长自己来吃饭,我们不会收钱的。”李飞跃说:“这不算甚么,我不在乎钱,无论公家还是我私人来吃饭,钱照付,而且不打欠条。你要知道,我对你可是——”吴文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李镇长,他们在楼下等你,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李飞跃按捺不住,扑过去,抱着她,在她耳边说:“文丽,我心里有你,只要你跟了我,你让我做甚么都可以。”吴文丽说:“别这样,别这样——”边说边挣扎,然后使劲地推开了他。李飞跃说:“文丽,我真的喜欢你。”吴文丽又羞又急地说:“李镇长,你不能这样,我老公就在楼下,你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和我这个小老百姓开玩笑,我们开不起这个玩笑,希望你珍重。”李飞跃还想扑过来。吴文丽大声叫道:“洪伟,你快上楼来,把李镇长扶下去,他喝多了。”刘洪伟跑上楼,说:“李镇长,我扶你下去吧。”李飞跃顿觉无趣,闷声说:“我没醉。”他瞪了吴文丽一眼,匆匆下楼。

他后悔回家,应该把王菊仙带到某个地方好好云雨一番。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摸到了胡琴琴的屁股,欲望在不断膨胀,浑身在燃烧。李飞跃扯开胡琴琴的内裤,迫不及待地压了上去。胡琴琴惊叫一声,把李飞跃推了下去,然后开了灯。

她怒目而视:“你想干什么?”

李飞跃满脸通红,颤抖着说:“我要你——”

胡琴琴冷笑一声,说:“要个屁,你在外面和那些骚女人要得还不够吗,别回家骚扰老娘,老娘早就没有兴趣做这烂事了。”

李飞跃被欲火烧得难以忍受,低吼道:“老子今天要定你了。”

说着,就扑了过去。胡琴琴使劲地挣扎,说:“滚,滚,你这个脏公狗,老娘不要,不要。”李飞跃不管她怎么闹,就是要强行进入。因为她的挣扎,李飞跃要得逞难度很大,气急败坏,狠狠地扇了她几记耳光。胡琴琴被打懵了,说实在话,虽然他们经常吵吵闹闹,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她,今天的他疯了,竟然动手打人。趁着胡琴琴发懵,他迅速进入了她的身体,嗷嗷叫起来。

胡琴琴的眼泪流淌出来,双手抓挠着李飞跃的背,愤怒地说:“李飞跃,你这个臭流氓,我要告你婚内强奸。”

李飞跃吼叫道:“告吧,告吧,老子就强奸你了!”

胡琴琴闭上了眼睛,双手也从他的背上瘫软下来,任他疯狂蹂躏。

突然,李飞跃直起上身,眼睛突兀,脸部肌肉痉挛,浑身不停地抽搐,仿佛得了羊癫疯。胡琴琴感觉到了不妙,睁开双眼,见状,惊恐地说:“飞跃,你,你怎么了?”李飞跃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觉得肚子里有什么东西乱窜,疼痛难忍,肚子里的东西一直窜到喉头。胡琴琴吓坏了,尽管恨他,还是不想他死在自己身上。她说:“飞跃,快下来,躺平,歇会就好了。”李飞跃似乎听不见她的话,张大嘴巴,从喉咙里飙出一股黑呼呼腥臭的秽物,那股秽物落到胡琴琴脸上和胸脯上。

胡琴琴哀叫了声,使出浑身的力量把狂吐的李飞跃推到一边,跳下床,惊恐地望着他。

李飞跃不停地呕吐。

秽物臭不可闻,吐得满床都是。

26

吴四娣睁开双眼。

王秃子老泪纵横,哽咽着说:“老婆子,我对不住你哇。”

吴四娣沙哑的声音:“好了,我还没有死,你哭甚。你有甚么对不住我的,只是可惜了祖上留下来的房子。”

郑文浩说:“都怪我,都怪我,没能保护你们。”

游缺佬说:“也不能怪你,他们那么多人,你能斗过他们。”

郑文浩说:“说实在话,当时,看到他们那么多人,手上都拿着钢筋,心里发了慌,不敢冲上去和他们拼,怕吃大亏。”

游缺佬说:“你考虑得对,你和他们硬拼,是鸡蛋碰石头,肯定要吃大亏的。”

郑文浩说:“我后悔哪,我应该冲上去和他们拼的,我手上拿的是剔骨刀,捅翻他们其中一个,他们就不敢上了,谁不怕死。我想好了,他们来拆我家房子,我就要和他们拼到底,我就不信了!”

王秃子说:“文浩,我不怪你,我只是怪我自己,喝甚鸟酒哇,房子被人拆了都不晓得,还让他们当死猪一样抬出去,丢人哪,我对不起列祖列宗,也对不起四娣。”

吴四娣说:“拆就拆了吧,我说过的,这房子迟早保不住的,现在拆掉了,也没有甚么念想了。唉,谁让我们没权没势——”

游缺佬也叹了口气,说:“四娣能够放宽心就好,房子都拆了,说也没有用了,还是想办法去多要些补偿款吧。秃子,我看,还是让你们两个儿子回来,他们有文化,晓得怎么和他们闹,你们老俩口,没甚用。”

王秃子说:“让他们回来?”

游缺佬说:“是呀,让他们回来。”

吴四娣说:“算了,算了,不要让他们担惊受怕,回来要是有个甚么好歹,影响他们一生,我们是老骨头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所有事情还是我们自己担着吧,秃子,你说呢?”

王秃子说:“老婆子,你说到我心里去了,他们也不容易,这样糟心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他们晓得,他们安安心心过日子,比甚么都重要。”

这时,一个护士推门进来,冷冷地说:“病人家属可以留下陪床,其他无关人员都回去吧,看看都几点了,还在病房里嘀嘀咕咕,病人需要好好休息,你们这样,不是影响病人治疗嘛。”

游缺佬站起来,对郑文浩说:“我们走吧,让四娣好好休息,养好伤是头等大事。”

郑文浩也站起来,说:“好吧,我们走。秃子,你有甚么事情,打我手机,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王秃子说:“让你们劳神了,真对不住。”

游缺佬说:“别说这样的话,左邻右舍的,应该相互照顾。”

郑文浩和游缺佬走出了病房。

郑文浩回家去后,游缺佬打着雨伞,站在剃头店门口,朝游武强房子的废墟望去。那里一片漆黑。他喃喃地说了声:“武强叔——”游缺佬心里十分凄凉,想当年,困难时期,游武强帮过他,在他快饿死时,给他送来一箩筐的野菜,让他活了下来。和镇上的人一样,游缺佬不清楚游武强是死是活,如果游武强死了,游缺佬会去收尸,找块好地,买口上好的棺材,把他安葬了,也算报了他的救命之恩。想到伤心处,游缺佬的眼中淌出了泪水。

突然,游缺佬听到一声哀叹,从那废墟上传过来。

游缺佬用手电往那边照了照,发现一个黑影站在游武强房子的废墟上。

“谁——”游缺佬说。

那个黑影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

游缺佬壮起胆子,走了过去。

他还没有靠近,那黑影就飞快地朝唐溪边掠过去,不见了踪影。雨还在下着,游缺佬呆呆地站立着,感觉到了寒意,浑身禁不住瑟瑟发抖。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狗的呜咽,手电光照过去,游武强家死去的大黄狗站在不远出,凝视他。游缺佬吓得魂飞魄散,跑回剃头店门口,颤抖着开了门锁,走进去,紧紧地关上门,背靠在杉木门上,喘着粗气。

他又听到了大黄的呜咽,大黄仿佛就站在门外。

游缺佬喃喃地说:“大黄,你走吧,你的死和我没有关系,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过了会,大黄的呜咽声渐渐远去,游缺佬才稍微松了口气。

游缺佬知道,每次游武强离开唐镇,到那神秘的地方,都不会带大黄去,大黄乖乖的守着他的家。游缺佬还知道一个秘密,只要他早上打开剃头店的门,发现大黄坐在游武强的家门口,吐着舌头,警惕地看着在镇街上过往的人,他就知道,游武强出去了。

游武强出门的那些天,游缺佬会拿些地瓜之类的东西给大黄吃,大黄是只好狗,见到他就会摇尾巴,表示友好。那天晚上,拆游武强房子时,游缺佬没有睡,他听到了大黄的惊吠,可是他没有出去阻止那些人打死大黄,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睁着惊恐的眼睛,直到大黄凄厉的叫声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第二天早上,他不敢去看大黄的尸体,内心却忐忑不安,好像自己就是杀害大黄的凶手。

游缺佬在这个夏天的雨夜,无法入眠。

他害怕大黄出现在屋里,冲上来,撕碎他的身体。他不敢关灯,蜷缩在床角,手中抱着一个像框,像框里镶着他儿子游远帆的照片,那是游远帆上大学后寄给他的第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游远帆穿着运动衣,站在大学的操场上,满脸的英气。游远帆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

游缺佬出身贫苦,童年嘴唇被鞭炮炸坏后,变得丑陋不堪,又穷又丑的他,从小就对未来不抱任何希望,父亲送他学了剃头,开了个剃头店,可以养活自己。在他三十岁那年冬天,唐镇来了一个逃荒的安徽女人,住在田野上荒废的一个草寮里。这是个中年女人,脸黄饥瘦,游缺佬动了恻隐之心,担心她会在寒冷的冬夜冻死,就抱了床被子,连夜送到草寮里去。去时,他还煮了三个鸡蛋。安徽女人吃完三个鸡蛋,十分感激,无以为报,就把身体给了他。游缺佬从来没有亲近过女人的身体,本来以为此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没有人肯嫁给他,没有想到拣了个宝。尽管女人比他年长十多岁,也老皮老肉,他还是满心欢喜,当天晚上就把女人带回了家。女人在他家住了一段时光,发现怀孕了,就长住下来。安徽女人给游缺佬生下孩子后不久,就偷偷离开了唐镇。游缺佬没有去寻找女人,而是尽心地抚养儿子,他会经常想念那个女人,到镇东头的山顶,往远方眺望。他靠着一把剃头挑子,把儿子培养成了一个大学生。

游远帆这个夏天没有回家,在省城打工赚学费。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游缺佬为他的工作担忧。游远帆读的是农业大学,目的就是大学毕业后回来,他不忍心把父亲一个人抛在唐镇。游缺佬劝他,读完大学就留在省城,回唐镇没有作为,游远帆死活不肯。像游远帆这样的年轻人着实不多了,谁愿意读完大学回这个穷乡僻壤。游远帆越是要回来,游缺佬就越焦心。对于儿子的工作,他只是一个剃头匠,能有什么办法?

游缺佬喃喃地说:“武强叔,你千万不要怪罪我呀,我也难哪——”

27

整个旅馆都是张洪飞吐出秽物的臭味。就是把房间门紧紧关闭,那恶臭还是会从门的缝隙中穿透进来,本来就充满霉味的空气变得更污浊了。宋淼拉上窗帘,企图让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他坐在椅子上,十分茫然。他无法想象,出身富贵之家的爷爷怎么能够在唐镇待下来,是什么样的信念让他在这里生活,连死都无惧。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那时的唐镇要比现在的唐镇要可怕得多。宋淼其实一刻也不想待在这个愚昧落后的鬼地方了,真想马上就逃离。

这时,他仿佛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朝他冷笑。

那个中年人是宋淼祖母苏醒的律师朱方。出来寻找宋柯之前,宋淼去过律师事务所。在朱方的办公室,宋淼又一次看了祖母留下的遗瞩。遗瞩写得清清楚楚,原则上,祖母所有的遗产都留给宋淼,但是有个条件,必须把宋柯的遗骨带回来和她合葬,还必须有充分的证据证明那是宋柯的遗骨,否则不算数。遗嘱还明确了时间,如果在三年内找不回宋柯的遗骨,所有的遗产都不属宋淼所有,全部捐给慈善机构。

朱方当时就那样冷笑,说:“小伙子,你任重道远哪,如果能够找回你爷爷的遗骨,你就是个富翁,要是找不回来,这些财产就不是你的了。”

那神情,仿佛在嘲笑他得不到这笔遗产,宋淼甚至觉得这份遗书是他伪造的,目的就是不让自己得到祖母的遗产。

宋淼特别讨厌这个律师,真想狠狠地朝他油腻腻的脸上奉献一记老拳,打得他找不到尊严。他没有这样做,理智告诉他,揍朱方于事无补,只会更糟。他对朱方笑了笑,冷冷地说:“朱律师,放心吧,我会找回爷爷的遗骨,如果找不回来,我也消失,再也不回上海。”朱方说:“年轻人,有志气,我就喜欢有志气的人。”

宋淼默默地离开律师事务所。

祖母的遗产给他带来了希望,同样带来了风险。他辞掉了一份在别人眼里看上去很好的工作,没有说明辞职的真实原因。公司比较要好的同事都觉得可惜,挽留无果。有人认为他辞职和一个叫项瑶的女孩有关。项瑶长得不算漂亮,但宋淼觉得她十分可爱,许多同事都知道宋淼暗恋她。就在宋淼祖母去世前的某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天中午,项瑶手上一个活很急,不能去吃饭,就让同事带点吃的东西回来。结果,那个同事忘了此事,项瑶脸上下了霜。没想到,宋淼给她带来了一块三明治和一杯她喜欢喝的奶茶。宋淼小心翼翼地把三明治和奶茶放到项瑶面前,红着脸说:“项瑶,你吃吧。”同事们都笑嘻嘻地看着他们。项瑶并不喜欢他,平常还老挖苦他,说他像个娘们。项瑶盯着他,冷冷地说:“给我拿走。”宋淼顿时手脚无措。有的同事在窃窃私语,有的同事笑出了声。项瑶仿佛感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站起,拿起那杯奶茶朝宋淼脸上泼去,然后把三明治扔进了废纸篓里。宋淼浑身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宋淼心里明白,自己选择辞职,踏上寻找祖父之路,和项瑶没有多大关系,有一点,他深信不疑,只要他继承了那笔遗产,一切都会改变,这就是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金钱在主宰一切。

母亲担忧他会无功而返,那样赔了工作又伤了神,要他考虑好再做决定。宋淼从来没有如此坚定,他说:“没有什么好考虑的。”

想到种种境遇,宋淼对自己说:“冷静,你一定要冷静,你现在万万不能离开唐镇,千辛万苦都过来了,不能在最关键时候当逃兵。”在难闻的臭味中,宋淼不知如何度过这个夜晚。他想打开手提电脑上上网,却没有心情。此时,他真想有个人在面前和自己说话,于是想到了叶湛。叶湛是唐镇唯一能够陪他聊天的人,他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有了她,宋淼觉得对真相的探寻变得容易了些。他想打电话给她,可是不忍心,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好放弃这个念头。

宋淼百无聊赖,盼望着天明,他和叶湛说好了,天亮后,一起去黑森林,也许在那里可以寻找到游武强。想到要走很远的山路,宋淼觉得还是应该睡一会。宋淼想关灯,可还是没有关。他躺在床上,闭上酸涩的眼睛。窗外的雨停了,却传来风的呼啸,窗外的世界有许多魂灵在疾走号叫。宋淼还是睡不着,他把放在床头柜上的MP3拿过来,戴上耳机,也许听听歌会好些。

耳机里传来黄大炜的歌声:

“什么都不是,我们什么都不是,

只是被遗忘在世界的一个角落,

要爱,只能够向天乞求,

不论是什么年代,为什么伤害,

人性随手可卖,随手可买——

你希望我陪你,回到那一年的上海,

风不断的吹起,你眼里的怜爱,

我看著我爱人,仿彿看着更爱的人,

提一盏风灯,她从少女模样,变成妇人,

风永远吹不停,In the fall of forty-four——

我闭上眼去想, 忍不住放声的哭,

第一次我感觉,我的无能为力。

天呀如果我能,Back in the fall offorty-four——

有谁看的清 有谁可以看的清,

在人与人之间珍贵的感情,

去爱,学着去爱别人,学着尊重别人,

不管他的地位,不管他的语言,他的颜色——

我握着你的手,回到那一年的上海,

风不断的吹起,却吹不断伤害……”

宋淼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打开MP3就播放这首名为《秋天,1944》的歌。他猛然记起,祖父就是在公元1944年秋天出走的。这首歌似乎很吻合当时祖父祖母的情境,难道这首歌是特地为他们而作?宋淼明白了,有种东西叫宿命。宋淼眼睛湿了,突然对祖父有了某种理解,少了些对他的憎恨。

他又闭上了眼睛,想象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提着一个老式皮箱,走进充满愁绪的风雨之中……

这时,宋淼感觉到了床底下的震动。

是不是MP3的声音开太大了?好像不是,床底下是有什么东西在震动。他关掉了MP3,摘下了耳机,屏住呼吸。

“咚——”

“咚——”

“咚——”

“……”

的确,震动声从床底传出。宋淼想到那个梦中的女人,心生恐惧。难道那不是梦,这个房间里真的有个女人,她就躺在床底下,震动的声音是她强有力的心跳?宋淼浑身寒毛倒竖。震动声在继续,节奏感还很强。虽然害怕,他还是想看个究竟。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俯下身体,朝床底望去。

床底下没有想象中的那个女人,只有那个破旧的老式皮箱。

宋淼轻轻地自言自语:“我怎么把这个皮箱给忘了呢?”

是的,这一天来,他经历了太多,的确把床下的皮箱给忘了。宋淼确定,是皮箱里有什么东西在震动。宋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把皮箱拖了出来。他想打开它,却迟疑着下不了手。皮箱在暗红的灯光下,有节奏地抖动,仿佛皮箱里藏着一个跳动的心脏。

会不会是失踪的游武强就在皮箱里?宋淼为自己这个想法莫名兴奋。

如果游武强真的藏在这个皮箱里,那么是谁把他装进去的呢?要是宋淼把他放出来,游武强会不会告诉他关于宋柯的真相?很多问题在宋淼兴奋的脑海跳跃。他终于坚定地伸出手,解开了皮箱的扣子。

皮箱被打开的一刹那间,有道蓝光从里面飘出,宋淼听到一声细若游丝的叹息。皮箱停止了震动,里面的物件平静地展示在宋淼眼前。他没有看到游武强,也没有看到什么心脏。

皮箱里面东西并不多。

一些画笔,一个皮夹子,两卷画布,还有一包蓝花布包着的东西。

就这些东西,怎么会震动?宋淼迷惑,就像对唐镇的很多事情产生迷惑一样。这些东西看上去都有年头了。宋淼想起了一句话:任何东西都是有灵魂的。这句充满了玄机的话似乎是个漂亮的借口和解释,让宋淼暂时释怀。

画笔让宋淼想到作为画家的祖父。

他拿起一支陈年的画笔,觉得特别沉重。虽然不能确定这就是宋柯曾经用过的画笔,他还是感觉到画笔上残留着祖父的体温,想象着祖父作画时的样子,祖母讲过,宋柯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当初被他打动,不是因为他的家世,也不是因为他的外貌,就是因为他的画。

宋淼把画笔放回皮箱里,拿起了那个磨损得很厉害的皮夹子。打开皮夹子,一张黑白照片落在了地上。皮夹子里就藏着这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宋淼弯腰捡起了照片,仔细端详。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头像,照片泛黄,表面斑驳,隐约能够看到女子的微笑,俏丽沉静的模样。有种酸楚的沧桑感穿过宋淼的心脏,宋淼喃喃地说:“奶奶,我找到了,找到了你年轻时的照片,那一定是爷爷留下来的。”

宋淼坐在地上,眼睛里流着泪,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

默默地坐了会,宋淼把照片放回了皮夹子里。

他的目光落到了那卷画布上。

宋淼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卷画布,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尘。

展开画布,宋淼发现,这是一张怪异的画作:一个没有五官的女人,只有凌乱的头发,每根头发都像一条弯曲的小蛇,凌乱的头发上,有一朵野菊花,野菊花显得特别夸张,让人浮想联翩……画没有落款,也没有题字,这难道是祖父的遗作?画中的女人又是谁?宋淼脑海一片混沌。

宋淼凝视这幅画时,好像又听到了“咚咚”的心跳,还有细微的呼吸。

他卷起了画布,轻轻放回皮箱里。

宋淼突然有些紧张,莫名其妙的紧张。

他又拿出另外一卷画布,摊开,画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不过,这个美丽的女子脸上布满了愁绪,那眼神忧郁绝望。这个女人又是谁?宋淼一无所知。

那块蓝花布包着的是什么?

他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那东西。宋淼的呼吸急促起来,打开蓝花布,露出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的本本,本本是用麻线装订的。本本放在手上,沉甸甸的。宋淼想,要是这里面记录了关于祖父的秘密,那么该有多好。他翻了翻本本,发现每页粗糙的土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牛皮纸封面的本本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

宋淼产生了强烈的阅读的念头。

此时,楼下响起了张洪飞的哀嚎。

宋淼的注意力没有被哀嚎吸引,而是开始阅读,读完第一页,他才知道,里面写的东西似乎和祖父没有关系,本本上写的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发生的事情,这像是一本小说,也像是当时唐镇的真实记录。

窗外的风在呼啸,楼下的张洪飞还在嚎叫……现实中的一切,仿佛都被阻挡在房间之外,宋淼沉浸在那些文字里,不能自拔。

犹如一部黑白电影,把宋淼带进了一个残酷灰暗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