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搜索队一无所获。在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一个没有窗户的办公室里,让-皮埃尔和安纳托利坐在硬木椅上,密切关注着无线电传来的报告。黎明前,搜索队再次出发。起先出动了六支队伍,覆盖五狮谷东向的全部五条主要侧谷,另外一队沿五狮河向北,追溯到河流源头及其以北地区。每支队伍里至少有一名会说达里语的军官,出自阿富汗正规军。他们的直升机在五狮谷的六个村庄分别降落,半小时后,六支队伍都报告说找到了当地向导。
“真够快的,”最后一支搜索队汇报后,让-皮埃尔赞叹道,“他们怎么做到的?”
“这个简单。先找人帮忙,对方不乐意,就一枪打死,再找下一个。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点头。”
其中一支搜索队试着从空中搜索指定路线,但没成功。一些路走着都很难找,在空中根本无法分辨。况且,那些当地向导从没坐过直升机,一上去个个都晕头转向。所有搜索队只好从地面行动,有些还强征了马匹驮运行李。
让-皮埃尔并不指望早晨会有什么进展,埃利斯他们已经领先了一整天。不过,军人总比个女人走得快,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
一想起香塔尔,让-皮埃尔的心中就一阵愧疚。对于妻子的愤怒并没有延伸到孩子身上。孩子一定也在受罪:一天到晚长途跋涉,还要通过雪线以上的山口,风吹日晒的……
如果简死了,而孩子活下来,会怎样?最近他时常这样想。在脑海中,埃利斯一人被抓,一两里外找到简冻死的尸体,而怀中的孩子奇迹般的活了下来。我将以悲情的形象回到巴黎:与女儿相依为命的鳏夫,从阿富汗生还的战斗英雄……他们将把我奉为圣人!我完全可以一个人把孩子养大。待她长大了,我们将何等亲密无间。当然,保姆是要请的,但我绝不会让她取代母亲,夺走孩子的爱。不,我就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他越想越生气,简居然会拿香塔尔的生命冒险。这种行为已经让她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上了欧洲的法庭,就凭这一点,他完全可以争取到法定监护权。
午后的安纳托利有些厌烦,而让-皮埃尔却愈发紧张。两个人都很暴躁。安纳托利跟进屋的军官用俄语密切交谈,没完没了的聒噪让皮-埃尔心里发毛。一开始,安纳托利还会将无线电报告翻译给让-皮埃尔听;如今只会用一句“没什么”敷衍了事。让-皮埃尔一直在地图上规划搜索路线,用红色的图钉标示方位。而到了下午,他们搜索的都是些小路或者干枯的河床,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即使无线电汇报有最新进展,安纳托利也没有告诉他。
傍晚,搜索队扎营,没有任何关于逃犯的线索。他们接到命令,对当地人进行盘问。村民都说没见过什么外国人。这也很正常,他们还在五狮谷一侧进行搜索,所问的当地人都忠于马苏德:对他们来说,帮助苏联人就等同于叛变。明天,等搜索队进入努里斯坦,那里的人会合作些。
即便如此,让-皮埃尔还是有些泄气。傍晚时,他同安纳托利离开办公室来到餐厅。晚餐吃香肠罐头和老土豆泥,简直难以下咽。吃过饭,安纳托利闷闷不乐地跟几个兄弟喝了杯伏特加,留下个不懂法语的中士看着让-皮埃尔。他们下了盘棋,中士的棋艺远高于让-皮埃尔,让他连连叫苦。他早早回去,躺在硬邦邦的军用床垫上,想象着简与埃利斯同床的情景。
第二天清早,他被安纳托利叫醒。一睁眼,看到安纳托利满脸笑容,他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受到了宽恕,虽然他至今没搞清,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两人在餐厅一起喝粥吃早餐。安纳托利已经与所有搜索队联络过,黎明时,他们都已经起营出发。安纳托利兴高采烈地说:“我的朋友,今天就能找到你妻子。”让-皮埃尔心中也燃起一阵希望。
一到办公室,安纳托利便再次接通无线电,要求对方描述周围的环境特征。让-皮埃尔利用听到的描述锁定他们的位置。从图上距离判断,他们的移动速度还很慢,但这主要由于所在的地势十分险峻,要不时爬山。也正因为如此,埃利斯和简也一定走不快。
每支队伍都有向导。碰上岔路,他们都会从附近的村子多征一名向导,然后兵分两路。到了中午,让-皮埃尔的地图上已经扎满了红色的图钉,仿佛红疹一般。
下午发生了一段意外的插曲。一位戴眼镜的将军刚完成五天的阿富汗实地调查,降落在巴格拉姆。一落地他便决定要来看看,安纳托利究竟把纳税人的钱花到了什么地方。安纳托利简单把情况告诉了让-皮埃尔。话音刚落,将军就进了门,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一群神情紧张的跟班。
安纳托利沉着自如应对来者,看得让-皮埃尔目瞪口呆。安纳托利立正站着,精神饱满却镇定沉着。他与将军握手,给对方让座,然后冲着门外下达了一系列命令。他不失尊敬地与将军快速交流了一阵,然后借故离开接通无线电。为了使让-皮埃尔也听得懂,他将努里斯坦传来的信息做了翻译,然后用法语把将军介绍给让-皮埃尔。
将军连连发问,安纳托利指着地图上标记出的位置一一作答。其间,一支搜索队突然汇报。听筒里一个激动的声音用俄语含糊地说着什么。安纳托利打断了将军的话。
让-皮埃尔几乎从椅子上站起,他急切想听到消息的内容。
声音停止,安纳托利问了个问题,对方作答。
让-皮埃尔终于忍不住问:“他发现什么了?”
安纳托利好一阵没理会他,自顾自与将军交流。最终,他转过头:“他们在努里斯坦山谷一个名为阿塔提的村子发现两个美国人。”
“太好了!就是他们!”
“也许吧。”
让-皮埃尔不明白,为什么安纳托利一点儿都不兴奋。“肯定错不了!你的手下又分不出英国人和美国人。”
“可能吧。但他们说没发现孩子。”
“没孩子?!”让-皮埃尔皱起了眉头。怎么可能?难道简把孩子留在了五狮谷,交给拉比亚、萨哈拉或者法拉照顾?不可能啊。她在被抓前把孩子藏在阿塔提某个人家里?貌似也不像,面临危险时,母亲的本能会让她寸步不离。
难道香塔尔死了?
可能是误会了:沟通中出现问题,无线电受了大气干扰,要么是队里某个睁眼瞎没看到。
他对安纳托利道:“还是不要随便猜测,我们去看看。”
“你跟接应部队一起去。”
“没问题。”他这才意识到安纳托利的意思,“你是说你不跟着来?”
“没错。”
“为什么?”
“这里走不开。”说着安纳托利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将军。
“好吧。”毫无疑问,这是军队官僚内部的政治博弈。安纳托利害怕自己一离开,将军还会继续在基地四处打探,如果某个死对头趁机从背后捅刀子,那事情就不妙了。
安纳托利拿起桌上的电话,用俄语下达了一系列命令。他说话这当儿,一位勤务兵进屋招呼让-皮埃尔离开。安纳托利用手捂住话筒:“他们会给你找件暖和的大衣。努里斯坦现在是冬天。回见。”
让-皮埃尔随勤务兵离开。他们出了护墙。两架直升机在那里待命:一架瞪着“复眼”的“雌鹿”翼下装着火箭弹,一架大个子“河马”,机身遍布炮眼。为什么要出动“河马”?一定是要把搜索队带回。上飞机前,一位士兵跑过来,递给他一件军大衣。让-皮埃尔将它搭在胳膊上,然后上了“雌鹿”。
直升机立刻起飞。让-皮埃尔满怀期待。他同六七名士兵一起坐在机舱的长凳上。飞机朝东北方向飞去。
远离了空军基地,驾驶员招呼他过去。他上前几步站在台阶上,方便与飞行员沟通。对方用法语慢吞吞道:“我来做你的翻译。”
“谢谢!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
“知道,长官。我们掌握了具体方位,现在还与搜索队的指挥官保持无线电联络。”
“好吧。”突然有人对他毕恭毕敬,让-皮埃尔有些意外,仿佛认识了克格勃的上校,自己也身价猛增一般。
回到座位上,让-皮埃尔开始琢磨:自己出现在简的面前,她会是什么表情?如释重负?不屑一顾?还是筋疲力尽?埃利斯一定是颜面扫地,气急败坏。我应该做何反应呢?我要让他们羞愧难当,自己还不能失态。说些什么好呢?
他想象着那个情景:埃利斯和简在某个清真寺的院子里,或者坐在某个石屋的土地上,手脚捆着,旁边有士兵持枪看守。他们肯定是饥寒交迫。让-皮埃尔身着苏联军大衣走进来,气宇轩昂,身后跟着几个下级军官。他会好好端详这两个人,然后说——
说些什么呢?“我们又见面了”太夸张。“你们真以为能逃出我们的手掌心?”太矫情。“你们注定要失败”好一点,但又太平淡。
进入山区,气温直线下降。让-皮埃尔穿上大衣,站在舱门边往下看。脚下是一条山谷,一条河流贯穿其间,与五狮谷类似。两岸的山顶与山脊上看得到积雪,在山谷中则看不到。
让-皮埃尔到驾驶舱问:“我们到哪儿了?”
“这里是思卡尔达拉山谷。”飞行员答道,“再往北就是努里斯坦山谷,沿那里一路往前就是阿塔提。”
“还要飞多久?”
“二十分钟。”
不到半小时,却感觉漫长无比。让-皮埃尔耐着性子回到长凳上坐下。其余几个士兵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心怀畏惧。兴许是以为他是克格勃的人吧。
突然他转念一想:没错,我就是克格勃的人!
这几个士兵在想什么?守在家里的女友或妻子?从现在开始,他们的家也是他的家。他会在莫斯科拥有一间公寓。不知现在还可不可能与简继续一段幸福的婚姻。他想把她们母女留在家中,自己则像这些士兵一样,在国外为正义而战,并期盼着回家,与妻子团聚,看女儿长大。我背叛了简,她也背叛了我。兴许我们可以看在孩子的分上相互原谅。
香塔尔现在怎么样了?
答案即将揭晓。直升机正在下降,他们就快到了。让-皮埃尔再次起身向门外张望。他们正在某条支流与主河道交汇处的草场降落。这里风景优美:山坡上层叠着几处房屋,典型的努里斯坦风格。他想起以前喝咖啡时在杂志上看到过,喜马拉雅山脉附近的村子都有类似风格的建筑。
直升机着陆。
让-皮埃尔跳下直升机。就在草场的另一侧,一群苏联士兵从低处的木屋里出来。他们应该就是搜索队的人了。让-皮埃尔耐心等待着他的翻译。驾驶员终于下了直升机。“走吧!”说着,让-皮埃尔就往草场对面走。
他压抑着奔跑的冲动。埃利斯和简兴许就在搜索队所在地方附近的某间屋子里,他快步向那里走去,火气越来越大:长久压抑的愤怒开始在心中积聚。管他失不失态,他想,我一定要让这对狗男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货色。
就快要与搜索队会合,迎面而来的队伍前方的军官开始讲话。让-皮埃尔没有理会,而是转头对直升机驾驶员说:“问问他人在哪。”
飞行员照做,那名军官指了指木屋。让-皮埃尔二话不说,直奔目的地。
破门而入时,他的愤怒几乎到达了顶点。几个搜查队的人站在屋中一角,见让-皮埃尔来了纷纷让路。
角落里,两个人被捆着坐在一张板凳上。
让-皮埃尔一见,顿时面无血色,嘴张得老大。面前的两个俘虏,一个是弱不禁风的男孩儿,十八九岁的样子,头发又脏又长,胡子也拧成了结;另一个是个丰满的金发女子,头上还插着花。男孩儿一看见他便如得救一般用英语道:“嗨,伙计,能帮帮我们吗?我们倒了大霉了。”
让-皮埃尔气得简直要爆炸了:这只不过是从加德满都跑来的一对嬉皮士。这里战火连天,这种到处乱跑的小痞子居然还阴魂不散。真是失望透顶!我们正满世界找两个西方人,怎么偏偏他们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才懒得理会两个嗑药的混混儿,于是立刻转身往外走。
他的翻译刚刚进门,看到让-皮埃尔一脸不高兴,便问:“怎么回事?”
“抓错人了。跟我来。”
飞行员匆匆跟在他身后:“抓错人?这两个不是美国人?”
“是,但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两个。”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得联系安纳托利,请你用无线电联络他。”
他们穿过草场,上了直升机。让-皮埃尔坐在射击手的位置,戴上了耳机。他的脚焦躁地踏点着金属的地板,飞行员不断用俄语说着什么。终于,耳机里传来安纳托利的声音。它听起来十分遥远,偶尔还会被干扰的噪声打断。
“我的朋友,是我,安纳托利。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阿塔提村。搜索队抓到的美国人不是埃利斯和简。重复,不是埃利斯和简,只不过是跑来找刺激的两个小青年。”
“让-皮埃尔,这并不奇怪。”
“什么?!”让-皮埃尔忘记了,无线电每次只能单向沟通。
“——刚刚收到一系列报告,有人看到埃利斯和简出现在里纳尔山谷。搜索队还没有追上他们,但我们已经盯紧了那条路。完毕。”
他的怒气烟消云散,刚才的急切似乎又回来了:“里纳尔山谷在哪?完毕。”
“离你所在的方位不远,阿塔提向南十几二十公里,就在努里斯坦山谷内。”
这么近!“你确定吗?完毕。”
“搜索队经过的数个村子中都得到情报。外貌描述与埃利斯和简都吻合,情报中提到还有个孩子。完毕。”
那一定是他们了。“知道他们现在的下落吗?完毕。”
“还不知道。我马上过去跟搜索队会合,之后会有进一步的消息。完毕。”
“你离开巴格拉姆了?那你的……访客怎么办?完毕。”
“他走了。”安纳托利冷冷道,“我已经上了直升机,很快会在蒙多尔村跟搜索队会合。这个村就在努里斯坦山谷,位于里纳尔河与努里斯坦河交汇处下游,附近有个叫作蒙多尔的大湖。咱们在那儿会合过夜,明天一早指挥搜索。完毕。”
“我马上到!对了,这两个嬉皮士怎么办?完毕。”
“我会派人把他们带到喀布尔审问。那里自有人会让他们面对现实。让我跟你的驾驶员讲话。完毕。”
“蒙多尔见。完毕。”
安纳托利开始对着副驾驶员讲俄语。让-皮埃尔摘下耳机,不明白为什么安纳托利要浪费时间审问两个毫无威胁的嬉皮士。显然,这两个人并不是间谍。突然他明白了:除了他自己,没人认识真正的埃利斯和简。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安纳托利还是会怀疑是不是埃利斯和简说服了让-皮埃尔,让他谎称抓到的是嬉皮士,放他们逃走。
这个疑神疑鬼的浑蛋!
他不耐烦地等着。从声音判断,蒙多尔的搜查队似乎离他们的猎物已经很近。明天兴许就能抓到埃利斯和简。事实上,他们跑到现在一直都是在做无用功;但让-皮埃尔心里却一直没底。那两个人一天不被绑上手脚,丢进苏联监狱,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驾驶员摘下耳机:“这架直升机会把你送到蒙多尔,另一架‘河马’会返回基地。”
“好。”
几分钟后,直升机再次升空。留下的人可以慢慢来。天快黑了,不知夜间飞行路是否好找。
天色渐暗,他们朝下游飞去。脚下的风景已经潜入了黑暗。驾驶员不断对着无线电沟通,让-皮埃尔判断,应该是蒙多尔那里的部队在为他导航。十几分钟后,地面上出现了强光。沿亮光向前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直升机降落。
他们在离另一架直升机不远的位置降落,周围是一片田地。一个大兵已经等在那里。他带领让-皮埃尔穿过田地,来到山坡上的一个村子。月光勾勒出一座座木屋的轮廓。让-皮埃尔跟着士兵进入一间房子。安纳托利正坐在一张折叠椅上,身上穿着硕大的狼皮外套。
他看起来精力充沛:“我的法国朋友,我们就快成功了!”一个东方面孔的人突然热情奔放起来,感觉还真有点别扭。“喝点咖啡吧,里面放了伏特加!”
让-皮埃尔从一位阿富汗妇女手中接过纸杯。她似乎听凭安纳托利使唤。让-皮埃尔也在折叠椅上坐下。椅子貌似是军用的。如果苏联人打仗也带得这么全乎,又是折叠椅又是咖啡,又是纸杯子又是伏特加,到头来怕是也撵不上简和埃利斯。
安纳托利看出了他的心思:“这回坐直升机我算是奢侈了一把,克格勃可是很体面的。”
让-皮埃尔读不懂他的表情,真不知安纳托利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他转移了话题:“有什么最新消息?”
“他们今天肯定经过伯萨伊杜尔村和里纳尔村。今天下午,搜索队的向导莫名失踪了。可能是回了家。”安纳托利皱皱眉,仿佛为这点损失很是发愁。他接着道,“幸好马上又找来一个。”
“一定是拜你高超的劝说技巧和号召能力所赐。”
“还真不是。他们告诉我,这回找来的向导完全是自告奋勇。现在他就在村里什么地方。”
“当然了。到了努里斯坦,可能会有人主动帮忙。”让-皮埃尔若有所思,“这里几乎不参与战争,听说也不会偏向谁。”
“新来的向导说他今天见过这两个人,之后我们就来了。当时他们出现在里纳尔河与努里斯坦河的交汇处,他看到他们向南往这里来。”
“很好!”
“今晚搜查队到达后,我们的人询问了些村民,知道有两个外国人今天下午路过村子往南走,还带着孩子。”
“那肯定是他们了。”
“没错。明天一定能抓到他们。”
让-皮埃尔从梦中醒来。他睡的是铺在地上的充气床垫,又是克格勃的奢侈品。夜间生的火已经熄灭,屋里十分阴冷。安纳托利的床在阴暗房间的另一头,床上已经没了人。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在哪里过的夜。主人家为他们端上食物,之后又被安纳托利打发走。他简直将阿富汗当作他的私人王国——也许果真如此。
让-皮埃尔坐起身揉揉眼睛,看到安纳托利就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让-皮埃尔道:“早上好。”
“你来过这儿吗?”安纳托利开门见山。
让-皮埃尔还睡眼蒙眬:“哪儿?”
“努里斯坦。”安纳托利有些不耐烦。
“没有。”
“那就怪了。”
大清早起说话就拐弯抹角,让-皮埃尔有点不快:“为什么?哪里奇怪?”
“刚才我跟新向导聊了几句。”
“他叫什么?”
“穆罕默德、默罕默特,还是马哈默德什么的,反正是很多当地人叫的那个。”
“跟努里斯坦人聊天?你说的哪种语言?”
“法语、俄语、达里语和英语——就那么几种混着说吧。他问我昨晚坐第二架直升机来的是谁。我说是‘能指认逃犯的法国人’之类的意思。他问你的名字,我告诉了他,借此套他的话,看看他为什么问这么多问题。但他没再往下问,好像他认识你一样。”
“不可能。”
“我看也是。”
“那你干吗不直接问他?”安纳托利可不是个会害羞的人。
“除非你能找到依据,判断对方是否有理由说谎,否则就问得没有意义。”说完,安纳托利转身离开。
让-皮埃尔起身。昨晚他穿着衬衫和内衣睡觉。如今他套上裤子,穿好皮靴,把大衣搭在肩头到了门外。
屋外是用木头搭建的简陋门廊,可以远眺整个山谷。就在脚下,河流从田间蜿蜒流过,宽阔而慵懒。南去的路上,它汇入一处群山环绕的狭长湖泊。太阳还没有升起。笼罩湖面的浓雾模糊了远处湖水的尽头,一片宜人的景象。让-皮埃尔当然知道,这里是努里斯坦土地最为肥沃、人口也最多的地区:除了这里几乎是一片荒凉。
苏联人在地里挖了个茅坑,让-皮埃尔很是赞许。阿富汗人在河里方便,又在河里取饮用水,所以体内才会有寄生虫。他相信,等到苏联人控制了这个国家,一定能整治出个模样。
他步上草场,解了手,在河里洗过手,然后从灶火边围拢的士兵那里要了杯咖啡。
搜索队整装待发。安纳托利昨晚决定,他将在这里直接指挥搜索行动,以无线电与搜索队保持联络。直升机随时待命,一旦搜索队发现目标,马上接让-皮埃尔和安纳托利过去。
让-皮埃尔正小口吸着咖啡,安纳托利穿过草场向这里走来:“看见那该死的向导了吗?”
“没有。”
“他好像不见了。”
让-皮埃尔眉毛一挑:“跟上一个一样。”
“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只能去问问村里人了。跟我来,帮忙翻译。”
“我不懂他们的语言。”
“没准儿他们懂达里语。”
让-皮埃尔随安纳托利进了村。就在他们沿着摇摇欲坠的房舍间狭窄的土路上坡时,有人用俄语叫安纳托利的名字。他们停下来朝路边看。十来个人聚集在门廊上,看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人群中有努里斯坦当地人,还有些穿军装的苏联人。人群分开,让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通过。地上横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村民们们愤愤不平,对着尸体指指点点。死者的颈部被割,留下一条巨大的豁口,脑袋耷拉着。周围血迹已干,可能昨天就已经被杀。
“是那个向导穆罕默德?” 让-皮埃尔问。
“不是。”安纳托利找了个士兵问了几句,然后道,“是之前突然消失的那个。”
让-皮埃尔用达里语一字一句地问村民:“怎么回事?”
一个满脸皱纹、右眼有严重疾病的老人道:“他是被人害死的!”
让-皮埃尔耐心询问,真相渐渐水落石出。被杀的向导是里纳尔村的村民,被苏联人强征来做向导。凶手杀了他,匆匆把尸体藏在草丛里,结果被羊倌儿的狗找到。死者的家人觉得是苏联人害死了亲人,故而今早抬着尸体来兴师问罪。
让-皮埃尔把情况解释给安纳托利:“他们坚持是你的人干的,十分生气。”
“生气?!”安纳托利反问道,“难道他们不知道现在正打仗吗?打仗天天都会死人,要么还叫什么打仗?”
“显然这里的人没闻到多少火药味。是你的人干的吗?”
“我会调查。”安纳托利与手下说了些什么,好几个都异口同声做了回答,情绪似乎很激动。“我们没杀他。”安纳托利翻译道。
“那会是谁?可能是当地人串通敌人,所以杀掉同乡吗?”
“不会。如果他们憎恨跟我们合作的人,就不会为了死人来闹事了。跟他们说不是我们杀的,让他们冷静下来。”
让-皮埃尔对独眼老人道:“不是那些外国人干的。他们也想知道是谁杀了他们的向导。”
老人向村民做了解释,大家一阵惊慌。
安纳托利若有所思:“可能是那个穆罕默德杀了这个人,代替他充当向导。”
“你们雇向导出价高吗?”
“应该不高。”安纳托利问了个中士,然后道,“一天五百阿富汗尼。”
“对阿富汗人而言,已经算是好价钱了,但还不至于为这点钱动刀子杀人。不过确实有人说:努里斯坦人会为双新鞋要你的命。”
“问问他们,知不知道穆罕默德去哪儿了。”
让-皮埃尔照做。众人一阵议论。多数村里人都在摇头,一个男人扯着嗓门,边说边不住指着北边。独眼老人告诉让-皮埃尔:“他一大早就出了村儿,阿卜杜尔看见他往北走了。”
“是你们来这儿之前,还是之后走的?”
“之后。”
让-皮埃尔转告给安纳托利,并补充道:“为什么要跑呢?”
“看来是做贼心虚。”
“肯定是一早跟你说过话之后就跑了,好像是见不得我一般。”
安纳托利点头同意:“管他是什么原因,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况。最好赶紧上路追,虽然损失了一点时间,不过还能挽回。”
“你多久之前跟他说过话?”
安纳托利看看表:“一个多小时前。”
“那他还跑不远。”
“就是。”安纳托利转身快速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士兵们立刻行动:两个人抓着老人往田里去,另一个朝直升机跑去。安纳托利抓着让-皮埃尔的胳膊,两人迅速跟在士兵们身后。“我们会带着那个独眼的男人一起走,以防需要翻译。”
待他们来到田里,直升机的螺旋桨已经开始旋转。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上了其中一架,独眼老人已经坐在上面,又是激动又是害怕。让-皮埃尔暗想,他下半辈子都要指着这个故事炫耀了。
几分钟后,直升机升空,安纳托利和让-皮埃尔都坐在舱门附近的位置向下看。路线很清晰,从村子一直通向山顶,然后潜入林中。安纳托利对着驾驶员的无线电说了几句,然后向让-皮埃尔解释:“我派了些手下去林子里搜查,以防他躲起来。”
让-皮埃尔想,对方肯定早就跑远了,不过安纳托利还是不改谨慎的行事作风。
他们沿着河流飞了一英里左右,到达里纳尔河口。穆罕默德一路沿山谷进入努里斯坦中心地带?还是转而向东,取道里纳尔山谷,往五狮谷去?
让-皮埃尔对独眼老人道:“穆罕默德从哪儿来?”
“不知道?他是个塔吉克人。”
也就是说,他更可能是从里纳尔来,而非努里斯坦。让-皮埃尔将话转达安纳托利,安纳托利继而指示驾驶员向左转飞里纳尔山谷。
让-皮埃尔暗想:事实证明,要找埃利斯和简,调动直升机搜索根本不现实。穆罕默德才跑了一个钟头,如今他们很可能已经把人追丢了;更何况埃利斯和简的脚程已经领先他们一整天,可以选择的逃跑路线和藏身地点就更多了。
即使里纳尔山谷里有路,从空中也观察不到。直升机驾驶员只是沿河飞行。两侧的山上几乎寸草不生,但没有积雪覆盖。如果逃犯在山上,必定无所遁形。
几分钟后,他们发现了目标。
他白色的长袍和头巾在灰褐色的土地映衬下十分显眼。他和阿富汗所有旅者一样迈着坚实的步子,不知疲倦地沿山顶前行。他的行囊挎在肩上,当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他停下来朝天上看了看,然后继续往前走。
“是他吗?” 让-皮埃尔问。
“应该是,马上就知道了。”安纳托利拿过驾驶员的耳机,指挥另一架直升机。只见那架飞机超越目标,在其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着陆。那个人还是若无其事地朝前走。
“为什么我们不着陆?” 让-皮埃尔问。
“还是谨慎点好。”
另一架直升机舱门打开,下来六个士兵。白衣男子一边向他们走去,一边解下包裹。包裹呈细长形,像是个行军袋,这提醒了让-皮埃尔。可还没等他回想明白,穆罕默德就举起包裹指着来人的方向。让-皮埃尔看出了他的用意,然而只能徒劳地大喊。
仿佛试图在梦中呼喊一般,又像是在水中奔跑:眼前的一切慢了下来,而他自己更是慢上加慢。话还没出口,他便看到包里露出的机关枪口。
枪声被直升机的噪声吞没,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死寂中。一个苏联士兵捂着肚子向前倒下,另一个挥舞着手臂仰面摔倒,还有一个的脸被打得血肉模糊。另外三人举起武器反击,其中一个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就没了命,其余两个一通扫射。安纳托利对着无线电直喊:“别!别!别!”然而穆罕默德还是向后倒在血泊中。
安纳托利依旧对着无线电大喊大叫。直升机快速下降。让-皮埃尔浑身发抖。目睹战场交锋让他像吸食了可卡因一样兴奋,真不知是想笑、想操、想跑还是想跳。偶然间他意识到:曾经我也是救死扶伤的英雄。
直升机着陆。安纳托利摘掉耳机,愤愤道:“这回倒好,再也问不出凶手是谁了。”他跳下飞机,让-皮埃尔跟在身后。
他们走到尸体跟前:尸体正面已经血肉模糊,面部也所剩无几。然而安纳托利却坚持:“肯定是后来那个向导,没错。身材吻合,肤色吻合,那个包我也认识。”他弯腰小心捡起那杆枪,“他为什么会带着枪?”
包里掉出一张纸。让-皮埃尔捡起来看了看,是一张立拍得照片,照片里的人是穆萨。“上帝啊!我明白了。”
“怎么?你明白什么了?”
“这个人从五狮谷来。他是马苏德的贴身部下之一。这张照片里的是他的儿子,穆萨。照片是简拍的。那个藏武器的包我也认识,是埃利斯的。”
“所以呢?”安纳托利不耐烦地问,“你什么意思?”
让-皮埃尔的脑子转得飞快,脑子的转速超过了嘴巴:“穆罕默德杀掉你的向导,并取而代之。你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当然,努里斯坦人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但也无所谓:第一,他们不知道这个人在假扮当地人;第二,即使他们发现,也不会告诉你,因为这个人在给你们做翻译。事实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拆穿他……”
“你。因为你认识他。”
“他知道会有这种可能,所以一路都在留意我是否出现。这就是为什么他今早会问你昨晚来的是谁。你一提我的名字,他立马逃走。” 让-皮埃尔皱皱眉:还是不太对劲。“为什么他不躲着走?他完全可以藏到林子里,或者山洞里,这样我们找起来会更花时间。就好像他根本没想过会有人追似他的。”
“这也不奇怪吧?第一个向导失踪那会儿,我们也没派人找他,直接另找一个了事:没有调查,也没追。这次不同,是因为当地人发现了尸体,还指控我们杀人,所以才会对穆罕默德起疑。即便如此,我们也想过索性不理会,继续行动。算他倒霉。”
“他没想到对手如此谨慎。下一个问题:他的动机何在?他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取代那个向导?”
“想来是要带我们走错路吧。他说的肯定没一句是真话。也就是说:他昨天下午没看到简和埃利斯,他们没有朝南往努里斯坦去,蒙多尔的村民根本不知道那两个人是否带着孩子往南去,因为穆罕默德根本没问过。他知道这两个人藏在哪……”
“还把我们往反方向领!” 让-皮埃尔越说越激动,“先前的向导就是在搜索队离开里纳尔村时失踪的,对吧?”
“没错。也就是说,在此之前的消息都是准确的:埃利斯和简的确从那个村子经过。此后,穆罕默德误导我们往南走……”
“而埃利斯和简则朝北去!”
安纳托利面色严峻:“穆罕默德为他们至少争取了一天时间!为此他不惜搭上性命,值得吗?”
让-皮埃尔又看了一眼穆萨的照片,寒风吹拂,照片在手中不住地抖动:“穆罕默德的回答会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