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浮世起与落 第93章 惊雷听无声

气势、又见气势,这气势压制住了齐树民……

其实气势在我们身边附拾可见。古有仁人志士坚贞不屈的浩然之气、今有各级领导前呼后拥的官威之气,再比如机关里浓浓的官僚之气、再比如国企里浓浓的腐旧之气、再比如草根蚁族里浓浓的怨天忧人之气、更比如世风日下浓浓的拜金以及恶俗之气。这都叫气势,和这些气势相比,在简凡这个小小的警察身上迸发出来的匹夫气势,一眨眼间就被监控室的一群人彻底无视了。

窃笑者有之、暗笑着有之、准备壁上作观隔岸观火者更有之。以简凡之前,以严复清主任为首的十二人预审组分了三组,第一组是来自大原市局,一个主审俩个副审再加一个书记员,第一次审得正义凛然,而齐树民除了对枪杀警员供认不讳其他的一概不提,反而和预审员大谈宗教信仰的人权普世价值观对于法制的不适应性,废除死刑在人权、人道俱无的社会形态中的不可行性,旁征搏引了一番让哲学水平不高的预审员终于听明白他的意思了:老子不怕死,你吓唬谁呀?

第一组一失利,第二组改变策略了,来自省厅直属特种预审组副厅级研究员坐镇,和齐树民聊着,试图从改善生活和医疗条件的话题上套出点口供来,毕竟是死罪,量刑上除了死没有二字。谁知道齐树民直接嗤之以鼻,以法律不是报复更不是恩惠的实质指责预审员,并且指出法制进程的最大障碍就是执法者不遵纪守法,例证就是对自己的诱供、就是在这里不见天日的秘密羁押,直接把第二组驳得个个汗颜。

严主任最后是亲自出马的,斟酌了良久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对齐树民的境遇表示了同情,谁知道这招至了更大的反感,齐树民振振有词,指责严主任这种怜悯相对于司法依律一刀切,只能是妇人之仁。气得严主任连喝三大杯白开水才压住了火,接下来几组组长轮番对齐树民进行审讯,谁知道这个嫌疑人的厥词层出不穷,大谈奴役法制化不过是傻逼工业时代的畸形胎儿,这穿警服的不过是强权在国民身上的泄欲工具而已,大摆着一副正气凛然的态度和预审员辨上了,面面相觑的预审组无人敢于和这个反社会者言论交锋。

于是,审讯中断。

于是,想继续的代价就是满足齐树民的要求,要见诱捕出自己的简凡。

本以预审组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一看面嫩的简凡有点大失所望了,开口几句你骂我、我骂你俩句,大有“流氓对流氓、谁比谁更狂”的架势,一干预审员领教过齐树民的水平,知道接下来的口水大战就来开始了,都在看着,各怀心思地看着屏幕上事态的发展。

……

……

冷冰冰的预审室像一个水泥盒子,固定着的预审席和嫌疑人的席位相距数米,白炽灯下俩个的表情纤毫毕现,看得清清楚楚,简凡呸了口骂了句刚刚坐下,已经习惯于把预审们玩弄于股掌的齐树民稍稍惊愕之后峰回路转了,突然微笑了,微笑着很温和地说道:“其实,就想问问你,你怎么会知道我会走小漳河,我一直觉得不像个巧合。”

很意外,齐树民像见了老朋友一样,态度第一次如此和霭。

简凡蓦地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看齐树民稍稍有点期待的眼光。心里暗道着估计张英兰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集极度自大、自恋于一体,有近乎于精神强迫症候的嫌疑人,对于这种人,或许犯罪仅仅是一种能得到满足感的行为,能得到精神愉悦的乐趣。直白点就是:变态!

瞪了一眼,简凡冷冷地说了句:“是巧合,从大原到介休、到愉次、到晋中、到云城十二条二级路以及高速路、国道全部封闭,都驻有警力堵截,大原警队中坚力量全部调到了城外,就为堵你。你的级别够高了啊。”

齐树民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傲色,欠欠身子,颇有几分自得地说道:“这好像是我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实话,看得出来,你很恨我?”

“我恨你就像你恨我一样。”简凡道,捕捉到了那一丝自傲,顺着这个细微的感觉顺口说着:“不过坦白地说,我不得不佩服你……虽然准备充分,我们还是小看了你,在被围的情况下还能反戈一击,靠着引爆炸药逃出围捕圈,还打死了我们一个队员,差点就溜了。这种事说出去恐怕都没人相信。”

“谢谢,看来我们开始相互欣赏了啊,终于能见到个实话实说的警察了。哈哈……”齐树民蓦地展颜一笑,似乎在这里得到了一份满足感,调戏着简凡道:“你实话实说,那我也实言相告。知道我想见你的真正目的吗?”

“说呗,绕什么弯子。”简凡道。

“呵呵……之前那十几个傻逼预审呀,比你还蠢,天天围着老子聒臊,就想从老子这儿问点案情、捞点好处,呵呵……不过呢,也亏他们把你找来啊,其实呢,我还想问问你,我一枪打死的那个警察应该在眉头部位,你这么大年纪没见过多少死人吧?这种事看过一眼,是不是晚上经常做噩梦呀?”

齐树民阴森森的笑着,看着简凡阴沉着脸,颇有几分奸计得逞的得意,继续调戏着:“再有呢,你们追了我这么长时候,人死了,古玩炸了,就剩下我一个快死的人了,你们什么没捞着,出了这么大洋相说不定你这警察比我这个土匪还倒霉……我就想看看你倒霉到什么程度了,在你和那帮傻逼预审员身上,能看到我的成就……哈哈……嘎嘎……”

齐树民放声大笑着,声音震得传音器簌簌杂音,像地底鬼哭魂叫的阴瘆听得人头皮发麻。

故伎重演了,会议室观战一干预审员一脸被捉弄了的糗相,这三查五审还是被捉弄了,齐树民数次提出要见诱捕他的简凡,此时经预审讨论报组长审批后才得以实施,毕竟这个小警和嫌疑人直接打过交道,俩个人的交流说不定会反映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谁可知道貌似有点变态的嫌疑人早洞悉了一干预审的用心,根本就是捉弄人,连预审带简凡都捉弄了一遍。

屏幕上齐树民被捕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开心,从阴瘆瘆的悲愤直笑到气喘吁吁,指着面前枯坐的简凡,像是见到天大笑话一般,笑得咳嗽加喘气乐不可支。一旁站着的法警也有点发怔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目光投向监控探头,只等着耳麦里的命令把嫌疑人带走。

等来了一场闹剧的严复清主任正准备对着话筒下命令,一个声音拦下了,等等。

众人一看,是坐到最末位的张英兰,省厅指派的心理学专家,这位黑脸老太太的资历不浅,不过这些天同样被这个变态嫌疑人搞得一筹莫展,众人看过来的时候,张英兰指着屏幕:“再等等,这个类似于精神强迫症候的心态需要一个发泄时机,潜逃了这么长时候,嫌疑人也承受着巨大的压抑,他需要一个释放压抑的契机……如果让他尽情表演的话……我揣不准,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张英兰蹙着眉,摇摇头说了几句不确定的话,预审员又注意着屏幕,四个方向的探头都聚焦在嫌疑人身上,此时看不到简凡的表情,只是觉得很长时间了,一直是齐树民尽情表演的时间,而简凡,一直动也未动……

……

……

“其实我要说的话你替我说了,我们从彼此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成就。”

半晌,冷冷一句,一下子把齐树民的笑容全噎了回去,那张苍白的脸上写着惊愕,瞬间有点不自然了。

“你说得很对,警察是很傻,很多傻到为那么点工资拼命,一辈子的工资也买不起你手里的一件古玩。我身边的警察包括我,包括死在你枪下那位,都很傻,没有你聪明、没有你有势、没有你有钱,在我阅过的上千例罪案中,很难找到一个像你这样集暴力、黑金和诡计于一身的嫌疑人,而现在我听说你认了枪杀警员一宗罪?我有个疑问啊,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罪大恶极了不怕爆头,一宗也是死、十宗百宗也是毙,我就奇怪你应这么一点点小罪一命呜呼,不觉得是对你智商和犯罪成就的侮辱吗?……严格地说起来,杀一个警察不是什么轰动的事,这本身就是一危险职业,每年死上任上有几百例,去年大原市就发生了四例。”

简凡娓娓道着,像是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事,听得会议室里的人有点刺耳,这口吻似乎是和嫌疑人如出一辙,不过听在齐树民耳朵里,有点心照不宣地说道:“想诱供我?……哈哈,嗯,这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办法,最起码比前面那一堆垃圾要聪明得多。”

“想诱供你的人很多,我是唯一懒得诱供你的人,其实你不一定了解我,但我很了解你,一九八X年严打你父亲被枪毙的时候你还没有成人,那时的法制可没有现在这么仁慈,五花大绑插着亡命牌游街示众,观者是人山人海,俩个人架着然后武警把七九式对准脑后,‘嘭’地一枪,掀了天灵盖,然后白花花的脑浆流一地……我的师傅就是一个刽子手,他讲过程的时候告诉我们,很多穷凶极恶的人其实没有看上去那么凶,在濒死的时候会吓得大小便失禁,不得已的情况下枪决前会把犯人的生殖器扎住,省得他们没上刑场就屙尿一裤……”简凡说着,看着齐树民阴森的脸几分抽搐和悸动,那个有爆发力的“嘭”字惊得齐树民肩一耸,简凡知道这话扎到对方的心里了,不厌其烦地讲着听到过陈十全的经历,看着齐树民发怔,不无几分恶毒地损了句:“齐树民,你当时看到你爹的惨相,吓得尿裤了吗?”

齐树民瞬间狂野了,口里嗬……嗬有声,两眼冒火,下意识要冲起来,不过被隔断板锁在被审席上动弹不得。身后的法警压着肩膀斥喝着安静点,挣扎了良久才缓过胸中的这口恶气来。

简凡静静地看着被戳到了痛处的齐树民,只等重新安静下来,才继续说开来:

“我以前很恨你,恨不得把你毙于枪下,不过现在我觉得有点同情和佩服你。我小时候看过唯一一次枪决犯人,还是离得很远,吓得我几天睡不着觉。旁观尚且如此,何况枪决的人是你的亲生父亲,我相信这一层心理阴影一辈子也化解不开,特别是在那个年代,能在这个阴影中活下来就不容易……而你不但活下来,还活得很好,上天还是挺眷顾你的,你和仝孤山一对异姓兄弟挖坟掘墓挖到了发家致富,其实法网恢恢,疏漏的地方很多,游离在规则之外的人和事很多,要是见好就收的话,以你的智商也许我们一辈子都抓不住你……可是积郁在你心中的仇恨是化解不了的,你仇恨的不是那个人,也是整个社会;你想得到的,不是钱和古玩,而是对身边的人、对自己命运的绝对控制。因为你父亲的阴影给你造成恐惧,一辈子会跟着你……这也就是刚才你向我征询的缘故吧?可是这些,你控制得了吗?能控制得了,你会坐在这里吗?”

字字缓缓而清晰地吐出,齐树民的脸上阴晴不定,这是临阵磨枪得自张英兰的点拨,从一个人心理和性格的成因来分析嫌疑人倒是心理专家的强项,但怎么对付嫌疑人就不是这些专家的所长了,就像造枪的不一定是战士一样,而现在,简凡有点生涩地运用这个武器,几次不经意地瞥着齐树民,这个人的城府很深,单单从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松动的迹像。

半晌,齐树民插话了,还是一副睥睨的态度不屑地道:“我仍然在控制中,很多人的命还攒在我的手里,很多人的前途包括这幢楼里的这群傻逼,都攒在我手里,很多案子天知、地知、我知,我想把它带到那里随我的便。不过看你现在的衰样,我倒有点怀疑你不在这个局中了。”

“聪明,我是不在这个局中,不过其他事就有点自作聪明了,其实一个人能量有限,不管你把生命投入到服务人民还是祸害人民里,都微不足道,就你干得那些,我闭着眼睛就能数出来,你信么?”简凡怪怪问,扔出来了一个包袱。

“哦……是吗?”齐树民不置可否,不过脸上的得意之色很浓。

“这个团伙已经全部覆灭了,我真不知道你还会抱着什么幻想。我就从你十四年前被捕入狱开始,从大原悬了十四年的案子开始说,所有的嫌疑人我能历数出来,你信么?”简凡的气质在说到案情的时候霎时变得自信了,那股曾经操刀持枪的自信又迸发出来了。

“呵呵……有一个人你肯定不知道。”齐树民打着哑谜。

“噢……你是说那个主谋吧?不就是个女人嘛,你真以为你聪明呀?”简凡也以哑谜。

齐树民眼睛一睁,身子微微一颤,惊愕的脸上满是讶色,这个狭小的空间,霎时完全安静下来了。

会议室同样安静下来,现在回想,二十几天摸不到案情上,而此时不过几分钟时间就不知道怎么着已经绕到了案情之上,特别是一直静观的伍辰光听到这个熟悉案子,听到俩个人的哑谜,拳头不由自主的握紧了。

紧了,像紧紧地绷住了一根弦……

……

……

“诈我……哈哈……”

齐树民微微一愣否决了,放松了。

“是你告诉我的……我一直搞不清你手下这帮悍匪、齐援民这帮势力、王为民加上李威再加上李威这股势力、再加上你在我们内部的保护伞,这么庞大的组织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呢,我想一直是利益分配,但最终否决了,因为十四年前你还在狱中,明显不是你操纵的,那么是谁呢?我开始怀疑李威,可他一直把矛头指向你,我觉得他不是。后来又怀疑你哥齐援民,在你最后被捕的前几分钟,你否决了,我觉得是可信的。我也怀疑过我们内部那位刚刚被双规的人,不过我觉得以他的身份和你们沆瀣一气说得通,但一起杀人灭口实在说不通。我们最后的通话提醒了我,那个人你投鼠忌器,毕竟这个人和你哥,和你幕后的人联系的太紧密;再加上李威不说,我想以他豁出去要灭了你们的决心,只有一种情况他不肯说,那就是:羞于启齿……”

简凡缓缓地说着,线索缠着线索,包袱连着包袱,说着似乎只有俩人听得懂得话,明显地看到齐树民脸上惊愕之色越来越浓。

会议室里,一个即将呼之欲出的答案浮在伍辰光的脑子里,嘴唇动动几乎要喊出来了……而剩下这几位听得却是云里雾里。不知道这宗案情来自何方。

“这个人我忽视了,所有的人都忽视了,成了我们眼皮下的一个盲点……你哥当天到晋原分局见的就是这个人,只有这个人对一切了如指掌,只有这个人能影响到分局的决策或者把带头的干脆拉下水;同时这个人还能以同事的身份把曾国伟诱出来;还有更玄乎的,没准她开着分局的车去跟你哥分赃了,对吗?……当然,她的最佳表现还不在晋原分局的案子上,更厉害的还在后面,你哥到了大原,我想一定是她的给你哥牵的线,间接地说,你从狱中保外也是拜她所赐吧?在这个案子里甚至她的角色更重于你,你出狱后搜罗古玩,你哥洗钱,而幕后牵线给你提供保护的、给你提供洗钱途径的,估计都是拜她所赐,只有她能把齐援民、肖明宇、王为民、李威或者还有其他人都联结到一起……对吗?

想到她之后,我对李威的迷茫也迎刃而解了,我一直不相信世上有很纯粹的人,为了正义无悔追踪的人,李威的表现很拙劣,他一直以一个悲天悯人、匡扶正义的面孔出现,这让我很反感,而且最后他把所有的人都出卖了,当警察他缺了点正气,当坏蛋又缺了点义气,这让我很小看他。想到这个主谋,我明白李威的苦衷了,他一半是出自公愤,一半是出自私怨,因为,这个主谋是他的前妻……唐授清,对吗?”

简凡温文地说完,面无表情地看着齐树民。

仿佛是无声处的惊雷,会议室的伍辰光“嘭”地拳头直砸在桌子上,旁若无人的喊了句:“对……就是她。车上不敢说话,是怕暴露身份……是个女人。”

目光炯炯有神,一瞬间像打了针鸡血兴奋之意溢于言表,十四年的迷雾一下子全散开了,一下子失态了,看着众人怪异地看着自己,伍辰光忙解释着:“失态、失态……张处、严主任,他说的就是第一悬案,晋原分局的案子,主谋是唐授清,错不了,这几个案子的关键人物是这个女人。”

几个预审员有点怀疑,严主任扬扬头,示意着屏幕,此时齐树民并没有表示出更大的震惊,颇有深意地看着面前,那是简凡的方向。

很久,看了很久,又发起神经来了,轻轻地、微微地笑着,不一会成了戛戛的怪笑,从笑里看不出肯定还是否定。

简凡也笑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宁愿看作是冰山将倾,跟着趁热打铁道:“齐树民,严格地说你是栽在李威手里,他十四年前亲手把你送进监狱,又不遗余力了追了十几年真相,你在暗处他也在暗处,他处心积虑最后把你们几个走私、洗钱、诈骗的几方都出卖了……我有点奇怪,他和你之间有什么过节?仇能深到这种程度?”

“哈哈哈……”齐树民刚刚停下,一听又是哈哈大笑着,笑得有点发痴发狂发苦,仿佛也是此时才恍然大悟一般,笑了良久脸色一整,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恶狠狠地带着几分复仇快感地正面回答简凡:

“因为,老子睡过他老婆……”

哗……地一声,会议室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严复清主任,不知道这审出来的是真话,还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