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善之人必有可恶之处,反而言之,可恶之人同样有善与之处,此言不虚。
刚刚还拍着大腿骂娘的老太抱着哭闹的小孙,又成了一位慈爱老人,嘴里“呦……呦”有声哄着尚不有会说话的小孙,稍稍哭闹声音刚歇,把个奶瓶伸了过去,看着懵懂的小孙脚蹬着、手捧着、小嘴呶着吮着奶头,一脸慈详。
此时景像尽落众人眼底,面面相觑之间,都隐隐地觉得今儿听着副组长的话邀人来骂街这事做得实在有点欺负人家孤儿寡母之嫌了,各人都翻着白眼剜了简凡一眼,简凡悻悻的缩着脑袋、斜眼看看队友们,讪讪无言。
肖成钢和张杰回头出去外面等着,郭元也出去了,喊着劝着疏散着围观的人,时继红当前、胡丽君在后,简凡跟着,三个人进了正屋,冯梅梅自己拉着一张椅子,指指沙发示意着众人:“坐吧。”
屋里的摆设倒也像个殷实之家,家俱新漆未见旧色、电视还是二十九寸的大彩电,屋侧墙上挂着冯梅梅和薛建庭的结婚照,看样这年代并不算很久远,如果不知内情的话,这三口怕也会是一个幸福之家。
“我男人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不管他在外面干什么,他对我们娘俩很好,我们结婚两年连脸都没有红过……你们……你们……”
一句未竟,热泪先至,冯梅梅又是嘤嘤的抽泣上了。
刚刚还气吞山河的时继红此时倒也有几分悻然难言了,看了胡丽君一眼,胡丽君没有表态,再看简凡,也是几分不悦的目光。市局也在查泄密的事,其实查泄密直接找受害人家属不外乎一个好办法,可这办法明显是行不通的,家人死在支队,家属怎么可能配合?不过偏偏简凡要来这么个有悖常理的行径,现在倒好,搞来搞去,现在成了这么个骑虎之势了,自己下不来台,还把专案组大大小小除了严世杰都牵扯进来了。
三个人还没揣度好怎么说的时候,冯梅梅倒先说上了。
“他已经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呜……我男人就一千个一万个不是,也罪不致死吧?我妈虽然老糊涂了,可她知道谁好谁坏,她眼里的女婿比儿还亲……在你们眼里,我们都是犯罪份子,都该死对吧,恨不得我们都死了你们才满意……”
冯梅梅今儿这话匣子开了,不过说得比那恶老太一点都不逊色,反而让嘴尖牙利又是预审出身的时继红一时无言以对了。简凡虽然嘴也利索,但也分对什么人而言,要是哥们几个胡说打茬或者对于一个有准备的嫌疑人还成,遇上这么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这倒无言以对了。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可惜的是今天好像仨个警察面对新寡的冯梅梅,都成豆腐了。
“冯梅梅,你误解了……”胡丽君反倒接着话头开口了:“对于你丈夫的死,只是还有几个疑点需要澄清一下,当然,主要的责任在于我们的疏忽。”
“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在你们嘴里就是疏忽?”冯梅梅挑了个刺,尚自红红的眼圈一眼瞪过来,吓了简凡一跳,就听这丧夫的女人声音大了:“要是你们家人也被这样疏忽了,你们接受得了?你们也不在乎?你们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说话?……我男人才走几天,这就欺负上门了?这也是疏忽?”
“这……”胡丽君一下子又被将住了。
这个女人不简单。简凡暗暗看了一眼,额前飘着几绺乱发,虽然有几分新丧的悲戚,可掩不住面容姣好,看样这薛建庭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最起码娶得这老婆对他是一往情深。正自揣度怎么着才能引到正题上,时继红却是开口了:“冯梅梅呀,刚才我们的话有点过激了啊,我道歉,向你,向你母亲道歉,其实我们来,是想进一步澄清一些事实,我们希望你支持我们的工作……”
话嘎然而止,冯梅梅倒没有打断,而是蓦然起身,靠着电视机柜旁边,像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看着时继红,眼光里的忿意像锥子、像刀、像针一般的盯过来,顿让人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下意识地躲着这种目光,就听得冯梅梅一字一顿说道:“支持?我男人死在你们手里,我再支持你们?……道歉,你们道歉要能把我男人还回来,我给你们下跪磕头做牛做马……别以为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冯梅梅说着,悲戚中的愤意颇浓,话里有咬牙切齿的味道,看来有其母必有其女,刚刚的妥协只不过是在左邻右室的面子问题,真正的对垒此时才刚刚开始,而这一副苦大仇深的架势,怕是难以缓和了。
时继红有几分理屈词穷了,侧头看看胡丽君,胡丽君也面有难色,重案队经常有通知死者家属的事,胡丽君也见识过家属哭天呛地的场面,如果又哭又闹情绪不稳定倒还好说,偏偏像这种冷静应对的人,已经有思维认定的就不那么好说了,何况人家的丈夫确实是丧命在刑侦支队的羁押所里。
冯梅梅一言即出,直视着这三个不速之客,虽没有逐客,可这架势怕是等着仨人灰溜溜地掀起门帘跑路。此时的简凡脑子里百转千回,仍然是有点无计可施,挖空心思才挖来了这么俩助拳的,对付不讲理的老太太尚可,可正场上好像一个回合就全败下阵来了。
对恃,又见对恃。
……
……
“你错了,你丈夫不是自杀,也不是死在我们手里。”
又是一句满座皆惊,简凡吓了一跳,眼瞪着胡丽君也是从沙发站起身来,客气、劝慰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着:“我不否认你们是个三口幸福之家,在你的眼里你的丈夫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你们感情这么好,我相信你多少了解点你丈夫是干什么的,他不是清白的,否则你们作为家属不会第一次就同意支队给出的调解方案……他是自杀,这一点无需置疑,有检察院的调查和法医证明,谁也做不了假,如果你非要给你的冤屈找一个债主,我想你心里也清楚,负责的不应该是我们警察……”
嘶……简凡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丫的,这正是我想说的话,怎么就没把语言给组织起来涅?看来还是嫩了点。一念至此,万分崇拜的看着胡丽君,此时才发现依然眉宇英气外射的胡丽君,不失几分成熟的抚媚和睿智,不知道心里那根筋被触了下,顿时想起了俩曾经没有尴尬的那晚上……坏了,这时候怎么可以走神,简凡使劲的掐了自己一把,防止再走神了。
这一句说得好,也同样触动了冯梅梅,迎了胡丽君的眼神下意识地避了避,一个细微的动作,时继红这预审眼光她那里逃得过,霎时也下了个定论:这条路子,应该没错。
没说话倒没有难倒胡丽君,就见得胡丽君像惯常思考的时候一样踱了几步,缓缓说道:“我也是离过婚的女人,我能理解你这种悲痛欲绝的心情,我也知道一个男人在爱他的女人心中的份量……其实你们仨个是让人羡慕的一对,你们所牵挂的都很简单,在你的心里,丈夫就是一切;在你丈夫的心里,你和孩子就是他的一切……我说一个最简单的事,你丈夫在警察眼里是个几进宫的坏份子,你觉得凭着几副铐子、几次审讯就吓得住他?他可不是一次两次和我们打交道了啊,就那么点抢古董的事能逼得他自杀?呵呵,说出来怕理没人会相信……其实有些话我不想说出来,可你非逼我说,那我就明说了,别说你不一定相信你丈夫是自杀,我也不相信,可他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杀了……我想,导致一个人自杀的原因有两种,一种是万念俱灰,一种是心里害怕。你丈夫有这么一个幸福的家、这么一个漂亮的妻子和孩子,肯定不是万念俱灰;那么他就是害怕了,害怕什么?……我想,他心里最牵挂的是什么,他最害怕的也就是什么……处在他这个位置,我想他不会没有这种担忧吧,这些事,你不会一点都不了解吧?”
冯梅梅的表情由决绝转到了迷茫、一下子又转到了悲呛、跟着双手捂着脸号陶大哭,身子慢慢地、慢慢蹲了下来,靠着柜子,蜷曲着、哭着,或许人已经去了不小时日了,泪已经没有那么多,声音慢慢由大转小,一直抽泣的,一直直不起身来。
这在预审上叫突破心理防线,一般在心理活动有剧烈波动的时候就是一个最鲜明的特征,此时是切入案情的最佳时机,时继红对胡丽君这几句赞赏得紧,句句如重锤敲到了冯梅梅的心坎上,而且有意识地把矛头引向了未知。不过坐着小简凡又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只是被这泪眼涟涟激得怜香惜玉的心思大起,几次忍不住想站起身来扶着冯梅梅,可每次都被时继红狠狠地剜上一眼,又讪讪坐下了。
哦,对了,女人对女人,是不会有怜香惜玉的。
这一哭,又哭了几分钟,如若不是隔壁老太太喊着,冯梅梅应了一声话,这哭声怕是还要继续一段时间,胡乱地应了声母亲的问话,冯梅梅好歹止住了哭声,胡丽君此时才拉着椅子,扶着冯梅梅坐定了,随身掏了几张纸巾递过来,看着拭泪的冯梅梅,轻声说道:“你丈夫是个爷们,预审处的警察都忍不住竖大拇指,如果是畏罪自杀,在我们刑拘他的时候就应该自杀,何必等熬了一周才自杀呢?何必因为一个只判个三年五年的罪抛下你们呢……我想肯定是有人拿他最珍惜的东西来威胁他,才让他不得不选择死路,他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子、为了保护你们组成的这个家庭才选择死路的……”
好像像生怕冯梅梅不哭似的,这几句似是而非的猜测撩得冯梅梅又是悲恸声动,泣声再起,胡丽君却是紧追问道:“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想为他做点什么?”
“可是……可是……人都不在了,我还能做什么?”冯梅梅抽泣着说着。
“能……告诉我,谁给你出的这个围攻刑侦支队的主意。放心,我们不是找后账来了,钱已经赔付给你了,那是我们该负的责……”
“这……”
哭声骤停,冯梅梅瞪着眼看着胡丽君,似有隐情,欲言又止,简凡和时继红的心跟着一揪,生怕功亏一匮。
“你放心……我们只就你丈夫的死找应该负责的人,出事以后,这个消息是封锁着的,可不知道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从死亡到你们围攻支队不过十个小时,这十个小时连法医鉴证都没有到位……我们只是在查找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利用你们的善良,故意煽动家属,进而对专案组的工作故意干扰……说不定这个人,和你丈夫的死有某种联系……我们需要知道真相,这也是给你,给你丈夫一个公道。”胡丽君轻言安慰道。
“不会的,绝对不会。”冯梅梅摇着头,很坚决。
“什么不会?”
“不会的,绝对不会……龚所长也是个警察,他和你们是同行……”
“龚所长?哪个龚所长”
“南宫派出所的。”
冯梅梅在揣度了良久,才几分疑虑地说道:“不会的,我男人几次犯事都是我去找的龚所长,虽然也是警察,可他和我男人关系挺好……不会的,那天早上我们刚起床他就来了,说了这么件事,还劝着我们想开点,反正人已经不在了,就想办法先不发丧,到支队要赔偿……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我又是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龚所长也挺照顾我男人,我想他总不会害我们吧……一想就……”
不用说了,一想就跟着去了,胡丽君被这消息搞得顿时有点心慌意乱,摸出身上挟着照片指着当天的场面问道:“这几个……这位,这位,你身后这些人,都是你的亲戚?你的亲戚龚所长难道第一时间都通知来了?”
“这……”冯梅梅脸上此时却有点扭捏了,嘴嗫喃了半天才轻轻说了句:“就只有我一个远房表弟,剩下的,我……我不认识,没见过。”
问了半天,问了个匪夷所思的消息,胡丽君霎时愣住了,谁可知道一干讨还公道的居然还都是事外人?回头一看简凡和时继红,都愣住了,不但愣了,而且下意识地咂吧着嘴,估计被这个结果搞得胃疼加牙疼,没准马上又要头疼了……
……
……
“严密封锁消息……现在仅限于我们仨个人知道,我向陆队长汇报后再做决定……”
出了屋门,院子里胡丽君不无紧张地安排了几句,简凡和时继红识得厉害,赶紧地点头称是,快步出了院子,胡丽君又安排着张杰单独在冯梅梅居所周围找个暗处蹲守,两辆车风驰电掣地往支队赶。到了支队就急急忙忙地上楼。
胡组长汇报去了,而下面肖成钢和郭元却还未知晓内情,看简凡和时继红俩人悻悻之色,还以为又是什么都没有问得出来,刚刚进办公室就埋怨上了,这一埋怨,好像时继红也一肚子委曲似的,揪着肖成钢和郭元一人一巴掌没好气地训斥着:“这俩倒霉孩子……阿姨长阿姨短叫着亲热,说是叫吃饭,敢情是把阿姨骗出来骂人来了啊……”
肖成钢嘻皮笑脸捂着脑袋解释道:“时阿姨,这不赖我,是锅哥出的馊主意嗳,我们不执行命令不行呀?”
“就是就是……要打也该打他嘛。”郭元嘻笑着,挣了下没挣脱。
“哎时阿姨,您刚才那一下子,还别说,那气势呀,还真别说,比张飞当阳桥大喊三声还厉害,什么犯罪份子都得伏首就擒……锅哥说您厉害,我们都不太信,哈哈……当年穆桂英也不过如此吧?”肖成钢笑着谬赞上了。
“对对……时阿姨,从今天起,我最崇拜的人不是福尔摩斯,也是不简副组长了,而是您呐……您是我的偶像啊……”郭元呲笑着,生怕揪着自己的胖手再来几下。
“哼……小屁孩,这算什么,没见过世面……”
时继红一听俩人的溢美之词,倒忘了兴师问罪了,放开了俩人拍拍巴掌,几分不屑地道:“我在四大队遣返法轮功闹事的人,你们知道光四大队临时限制了多少人?……不知道了吧?六百多人,那些人痴迷到什么程度你们不知道吧……就铐子铐上了,人家还在喊着法轮大法,里头居然还有大法弟子,那身份比咱们支队长的身份都高,一嗓子喊几百人应声……你们知道我怎么干的?切……我把他们十个五个分一组,劈里叭拉、劈里叭拉,嘴皮子一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得他们屁都放不出一个来,乖乖跟着我上火车遣返原籍……光你时阿姨一个人,遣返了四百多号人,这么大功劳,支队都没我发个奖……不过我也不在乎。”
时继红唾沫星子飞溅地侃侃而谈,说得是几年前的旧事,不过好似地摆功一般,说到兴处,说得是手舞足蹈,那劈里叭拉几个象声词简凡仨人还以为是动手,一听敢情是动嘴皮子,仨人听得这般叙述,没听完倒哈哈笑作一团。
“哎,时阿姨,今儿简凡出的馊主意,怎么不揍他光找我们麻烦?”肖成钢看时继红说完了,兴致勃勃的坐下来了,这倒诧异地问了句。
“是啊……您揍他,我们不拦着。”郭元也煽风点火着,看看简凡,估计是被支使了几天也颇有怨言,唆导着说着:“这干得叫什么事嘛,好歹我在一队也是探长,好歹咱也称得上一队的飞虎将,自打进了专案组,被搞得窝火,净跟老娘们老太太扯不清楚,还净挨骂了……有点收效也好说,这都几天,屁事没干……我都想踢他两脚。来来,我们给你摁住,你说打那儿吧?”
“说你们俩什么呢?和简凡就是差一截,就沉不住气,你怎么知道没收效了……告诉你们,这次收获大了……”时继红得意洋洋一说,半晌不动声色的简凡呲眉瞪着嘴里咂咂有声,一下子让时继红反应过来了,不迭地闭嘴里,讪讪笑着说着:“哟哟哟……失言失言……看我这嘴里就藏不住一句话……”
“哟……”郭元聪明,看看时继红、又看看半天一言不发的简凡,再一想刚才顿时明白了几分,这倒不乐意了:“哟!?简凡……这干嘛呢这是?连我们也瞒着?”
“咂,哎……”简凡叹了口气,有点歉意的看看郭元说了句:“安生坐着,不是什么好事……马上就知道了……我是怕你们知道了心绞痛。”
蒙在鼓里的郭元和肖成钢诧异的互看着,看着简凡这表情,也跟着严肃上了,看来真不是什么好事……
四个坐立不安的人不一会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等紧张地站起来的时候,陆坚定和胡丽君一前一后进来了,陆坚定环视着众人,脸上很肃穆,指指简凡道了句:“好小子……有你的。”
跟着又是莫名其妙地说道:“从现在起,在座的都不能擅自离队,直到这条线索澄清……肖成钢,你换辆车,去和张杰一起盯住薛建庭的住处,以防意外,有什么动静直接向我……郭元、老时,再给你们四个队员,把冯梅梅这个小表弟给我传唤回来,看看是到底是个什么货色;简凡,丽君,你们俩一起去趟南宫派出所,以协查案子的名义把龚文军约出来,谁也不要惊动啊……注意啊,线索未澄清之前,这还仅仅是个推测,不过谁嘴里要是漏了消息,我亲自把他送进督察处啊……出发。”
三辆车分驰而出,沉寂了若干天的专案组,无声无息地动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