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来,他一直想着为女儿复仇。始料未及的是,一旦真凶就在眼前,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量。他已做出了决定。
十六年前的今天,叶萧坐在公安局信息中心的值班室里,看到大屏幕上的“9·11”事件的新闻画面,纽约世贸中心双塔冒出浓浓烈焰,彻底坍塌,他第一次感到手心发麻,像千万只小虫子钻进血管里。
上午八点,叶萧的手掌依然发麻。他努力控制方向盘,穿越通往东海边的高速公路。天色阴沉,海上浓云滚滚,眼看又是暴雨一场。公路尽头,是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夹竹桃与芦苇丛中,停着好几辆警车。
左树人的右手被发现了。
在这栋两层小楼的玄关处,一根绳子从天花板垂下,末端挂着一只手。
右手。
从手腕处整齐地切开,就像冬天过年时挂在阳台上的腊肉,距离地面大约一米七五。手指被人故意掰过,掌心朝下,五指分开——食指翘起,正对着叶萧的眼睛。拇指朝向侧面,中指、无名指、小拇指都是自然垂下。
昨天,在失乐园的旋转木马上,叶萧看过无数遍左树人的左手。人的双手对称生长,除了指纹与掌纹,以及右手略粗壮些(左撇子相反),左右手应该一模一样。
这只悬挂在半空的右手姿态,感觉似曾相识,但叶萧从没接触过类似案件——把被害人的手切下来,放在警方最易察觉的位置。显然,这是凶手对警方的挑衅。
宛如昨日研发中心,两天前已被公安局控制,二十四小时都有警察值班。凶手在清晨时分,潜入底楼门口,在天花板吊起这只右手,居然未被发现,摄像头也被事先遮挡。
叶萧判断这只手,是在昨晚被切下的——就是说,左手先被切下,送到失乐园的旋转木马。隔了一天,这只右手再被切下,送到数十公里外的研发中心。
两只手都没有腐烂迹象,更没有被冰冻冷藏过,这说明左树人极有可能还活着——至少在他的右手被切下来前。失乐园是左树人拥有的地皮,也是曾经的南明医药化工厂,当年爆炸事故的发生地和三十九个死难者的埋骨之地。而海边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同样是左树人的产业,近期他最常所在之处。选择这两个地方,铺开本市的地图,正好一左一右。左手放在左边的南明路,右手放在右边的海岸线。
凶手像个行为艺术家,精心策划了所有行动。他还是个美术爱好者。叶萧三年来只休假过一次,独自去意大利旅行了七天。在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他仰望过一幅米开朗琪罗的壁画,同样也是在天花板顶上,那幅画叫《创造亚当》。画中有一老一少。须发皆白的老人代表上帝,赤身裸体的小伙子代表亚当,两人乍看如同父与子。上帝的右手,亚当的左手,互相指着对方。两根手指,几乎就要接触,但空出一丁点缝隙,灵魂就要从老人的右手食指尖,跳到小伙子的左手食指尖……这是人类被创造的刹那,曾经有医生认为,画面上上帝的那部分酷似人类大脑的剖面图。
1999年的日剧《魔女的条件》也用过这幅画,代表松岛菜菜子与泷泽秀明师生之间的距离——欧阳小枝消失与盛夏出生的那一年。
这幅米开朗琪罗的画,仿佛从罗马射出一道光,穿越几万公里的尘土,直接照入叶萧的脑子,让他隐隐明白了某一点。
忽然,叶萧的手机响了,接起来听到守在医院的小警察说:“霍建彬醒了!”
“哦?”
他的手指碰到某个键,声音听不清了,刚要放下来调整,右手剧烈抖动,手机啪一声摔到地上。脆弱的iPhone 6啊,屏幕粉身碎骨,无法开机。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盛夏睁开眼睛,依然躺在病房。窗外,天空阴沉沉的,茂盛的树冠上鸟在鸣叫,尚未受到南明路有毒气体的影响。她能自我感知到,癌细胞又扩散了一圈。也许眼睛、鼻子、耳朵、舌头都要长癌了。
枕头边是一副“蓝牙耳机”。昨晚,她打开最后一个木乃伊,进入焦可明的记忆库。五年来,一直困扰着她的噩梦,死去的小倩,终于有了答案。
自从“宛如昨日”被发明,焦可明拿到带有VR功能的“蓝牙耳机”,必定无数次深入体验过。而他最痛苦的一段记忆,隐藏在服务器里,可能是某个加密的文件夹,叶萧和盛夏都未曾发现。游戏世界让她挖出了真相——金字塔——地宫——棺材——阿努比斯的追杀——密室里的木乃伊——焦可明。
两桩貌似毫无关系的案件,都发生在8月13日,但相隔五年。2012年案件的凶手,正是2017年案件的被害人。有了五年前这一天的凶案,才有了五年后的复仇。
这就是叶萧所说的“气馁”吗?真相竟是这样?五年前,以及五年后,警方的调查方向,从一开始就误入歧途……
焦可明为什么半夜开车到南明路?因为他要抛弃无脑畸形儿。为什么畸形儿会诞生?因为南明路工厂废墟的化学污染——多米诺骨牌,蝴蝶效应,消失的欧阳小枝来不及披露的秘密,连夜雪在爆炸事故调查组面前撒的谎。
十八年前,妈妈播下恶的种子,女儿正在赎罪——盛夏将头埋入病床深处,呼吸无数死人呼吸过的纤维,任由癌细胞野蛮生长。
除了我,还有谁在赎罪?鼻子里还充满乐园的气味,在肿瘤君吞噬所有记忆前。她手指抓到“蓝牙耳机”,打开“宛如昨日”APP,选择重温记忆世界……
穿过一条又一条隧道,经过9月3日的深夜。她从失乐园出来,坐上乐园的皮卡,来到南明路尽头的荒野,那里有栋孤零零的小楼。里头有许多奇怪的东西,乐园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像是个实验室,还有畸形人的标本,怪物博物馆,甚至有秘密的地下室。
她倒回去看了三遍,注意到生锈的门牌号码:南明路799号。
退出“宛如昨日”,盛夏使劲抓了抓头发,祈祷癌细胞不要马上杀死自己,或让自己变成白痴。她用手机上网,搜索南明路799号。答案很快就有了,九十年代末,左树人的公司跟医科大学合办的实验室,企业承担科研经费,成果可转化为商业用途,学校提供教授与研究生。几年前,实验室被废弃,但产权仍在左树人名下,不知为何始终没被改造过。警方为什么没有搜捕这里?因为,左树人的产业多如牛毛,光房产就有几十处,更别说各种公司与机构。
火象星座的人一秒钟都等不及,她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好像还有力气走几步。她换上短裤和T恤,胸口挂着骷髅链坠,在单人病房的卫生间洗了把脸。又瘦了一圈,皮肤更苍白,眼眶略微发黑,好难看啊!乐园会讨厌我吗?如果他讨厌,就让他去死!
盛夏打开一道门缝,看到走廊里守着个小警察——妈的,又是叶萧安排的,防范她从医院溜走,或者有变态杀手来害她。
成了监狱!她在狭窄的病房里徘徊几步,推开三楼的窗户。外面有棵粗壮的橡树,枝丫从窗边穿过。她半腾空出去抓了抓,感觉还结实,反正自己不到九十斤了。双手双脚虚弱,仿佛在云中漫步,但她还是选择爬出去。
五分钟后,盛夏来到地面,光光的两条大腿,被粗糙的树皮磨得通红,几块嫩皮在流血。低头走出医院,身上有几十块现金,她拦了辆出租车,前往南明路。
车窗上出现雨点,紧接着下起暴雨。风挡玻璃上的雨刮器,忙活地摇摆,掀开一层层瀑布。南明路在烟雨中越发模糊,前头有公安局设置的路障,出租车无法通行。司机只能绕行一条岔道,从失乐园与南明高中的背后,开了个远远的C字形,最后抵达南明路799号——距离路障的另一头,只有数百米。
她孤零零下车,没有伞,瞬间成了落汤鸡。司机迅速离去。荒野中的三层楼,门口剥落的牌子,无法分辨字迹。雨水中浸泡着好多乌鸦与老鼠的尸体。经过杂草簇拥的小道,房子背后有扇小门。她躲在屋檐下,给叶萧打电话——为什么不在出门前找他?因为那样她就出不了医院了啊,笨蛋!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盛夏捏着手机,问候了叶萧一万遍:大叔,你还活着吗?
等不及了,手机快要没电了,该怎么办?
一只陌生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她要把门关牢,但已没有力气。癌细胞让她虚脱。原本准备好的泰拳动作,致命的肘击与踢腿,只能停留在想象中。那只强壮的右手,像利维坦或贝希摩斯的爪子,握紧她的脖子,封住她的嘴巴。
豪雨倾缸,似英夷之箭。
上午十点。
医院四楼的ICU病房门口,叶萧焦虑地来回踱步,吩咐手下帮他去买部新手机,哪怕二手山寨的都行。医生同意他进入病房,但不能超过一小时。
监护仪、多功能呼吸机、麻醉机、心电图机……叶萧不是第一次进入ICU重症病房,他换上医生的衣服,确保没有带入细菌。完全认不出霍建彬了,这个四十岁的男人,被一辆保时捷撞得粉身碎骨,也许只有大脑和心脏完好。胸口和脖子插满管子,四肢包得犹如木乃伊,整个脑袋也被纱布裹住,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莫名其妙地想起图坦卡蒙法老。
霍建彬的眼睛睁着,看到叶萧眨了眨眼皮。护士为气管做了处理,让他暂时可以说话,但不能用力,必须贴着嘴巴才能听清。
“对不起,你如果听我的,就不会有这个结果了。”叶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柔,虽然这会让自己产生厌恶,“说说看,你为什么逃跑?”
“小倩。”
果然,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嗯,辛苦你了,请从头说起吧,你是怎么发现焦可明的?”
ICU病房很安静,只有输液管里的滴水声,电子仪器的运行声。霍建彬却闭上双眼。叶萧不动声色,耐心等待了两分钟,终于等到回答。
“要从……从今年……7月说起……”
叶萧把耳朵贴着他的嘴边,不仅感到他的气流,还有气管深处的血腥味。断断续续,像弥留之际的遗言,他听完所有的故事。
7月。
霍建彬刚到宜家超市上班,九点钟关门,他才能骑助动车回家。那一夜,他选了条近路,经过一个小区门口,看到有条黑色大狗。路灯明亮,这不是死神吗?绝对不会认错,女儿养了五年的狗,第一个赶到杀人现场的目击者。女儿死后,这条狗也离家出走了。牵着狗的男人,三十多岁,戴着眼镜,满脸阴郁之气。他为什么半夜里遛狗?死神为什么会接受新的主人?
第二天,霍建彬再次来到这个小区。这里的保安松懈,他可以随意出入,躲在暗处观察。他又看到那个男人,开着一辆破旧的白色小车。霍建彬知道案发期间,南明路上的摄像头,拍下过一辆白色小车——叶萧警官让他辨认过这辆车。看起来有点像啊!他记住了对方的门牌号码,住在七楼,还有死神。
他没有报警,而是选择自己解决问题,调查这个男人的底细——焦可明,南明高级中学的计算机老师,就在失乐园的隔壁教学。焦可明在这里读书工作了十几年,可以说对案发地了如指掌。中学老师经常会接触女生,以往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性侵案件。小倩被害以后,警方确实调查过她的老师。但她只是初中生,学校距离案发地很远。没人查过失乐园隔壁的南明高中,何况当时还是暑期。
8月13日,霍小倩的五周年忌日,度过五年地狱生涯的霍建彬,选择去女儿被害的地点纪念。深夜,他穿一身黑衣,骑助动车,到达废弃的主题乐园门口。潜入失乐园,找到鬼屋后的排水沟,还带着冥钞和锡箔纸。他发现那里有个人影,燃烧起微弱的火光,照亮那张脸——焦可明。
南明高中的计算机老师,跪在地上抽泣,那堆火不晓得在烧什么。等一等,是鲜花。焦可明握着一大捧鲜花,一枝一枝,一瓣一瓣,慢慢投入火中,烧给地狱里被他杀害的女孩。
就是焦可明,如果他不是凶手,为什么会在这一夜,来到作案地点,祈求被害人冤魂的原谅?
霍建彬想冲上去,从背后勒死这个男人,就像这个男人对小倩做过的那样。但焦可明转身离开,步行的速度飞快,简直就是小跑,明显是做贼心虚。霍建彬跟在后面,不敢大声出气。
在南明路边,焦可明上了一辆白色小车。霍建彬骑上助动车跟踪。这辆车经过改装,可以接近摩托车的速度。白色小车开得很慢,始终没被拉开距离。十几分钟后,骑助动车的黑衣人霍建彬,跟随焦可明的白色小车,进入小区大门。为了不被摄像头拍到,他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从楼梯跑上七楼。也许是坐电梯等候时间太久,焦可明在自家门口撞见了他。
一刹那,看着不速之客的眼神,焦可明感到了什么,因为那天是8月13日。
霍建彬还没动手,焦可明先说话了:“我们聊聊好吗?”
他一愣,焦可明打开门。死神叫了两声,却看到熟悉的霍建彬。大狗安静了,还向他摇起尾巴。霍建彬很紧张,但他的第一句话是:“这是小倩养过的狗,它叫死神。”
焦可明盯着大狗的眼睛:“我明白了,它是被女孩的灵魂派来催我赎罪的。我等了五年,这一夜,终于等来了。”
然后,他承认了一切——
五年前的夜晚,南明路失乐园门口,他原本要抛弃自己的无脑畸形儿,酒后开车撞到十三岁的霍小倩。他误以为女孩死了,将她转移到鬼屋背后的排水沟,造成强奸杀人的假象。当小倩突然活过来反抗时,却被慌乱中的他掐死……
整个叙述的过程,霍建彬强忍着愤怒,泪水浸透黑衣,右手摸着背后的尖刀——最近半个月,一直悄悄被他藏在身上,随时准备复仇。
“你可以杀了我,但不要在今晚。我还有重要的一件事没完成。”焦可明指了指笔记本电脑,有个word文档已写得密密麻麻,“等我把这篇文章写好,明天发布到微信公众号,一切都可以了结。到那时,我把选择权交给你——是你亲手杀了我,还是我自杀?或者去公安局自首?或者你直接报警?由你决定!”
看着焦可明无所畏惧的目光,霍建彬却害怕到了极点。他背后的手在发抖。死神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靠近他,拼命嗅着他的裤腿。
“你说你有个畸形儿?”
被害人的父亲没来由地问了一句,焦可明点头说:“我有孩子,他正跟他妈一起在里屋熟睡,请你不要吵到他。”
焦可明拿出一家三口的合影,妻子板着一张脸,他也表情严肃,只有无脑畸形儿在微笑。
“我儿子生下来就这样,他能长到五岁,是一个奇迹。我是一个失败的爸爸。但在今晚,在我赎罪的日子,我要为他做一件事,也是为了无数别人的孩子。”
“我也是个爸爸——曾经是。”霍建彬摸了摸照片,发紫的嘴唇沾着鼻涕与泪水,“我们住在南明路附近。我女儿三岁那年,她妈得乳腺癌死了。我一个人把女儿养大到十三岁。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喜欢小倩。”
“对不起。”
“五年前,女儿一宿没有回家,我到处去找她,走遍了补习班、学校,还有南明路,唯独漏掉了失乐园。第二天,我接到警察的电话,说发现她的尸体。那时候,我就发誓,如果找到凶手,我要亲手杀了他。”
焦可明说了第二遍对不起,跪在被他杀死的女孩的父亲面前:“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只祈求再多活一晚。明天早上,你可以杀了我。”
已近子夜,霍建彬脸上的肌肉在颤抖,眼皮狂跳。他站起来,又坐下,再站起来。五年来,他一直想着为女儿复仇。始料未及的是,一旦真凶就在眼前,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杀人的胆量。他已做出了决定。
“明天,我打电话报警,请你不要离开!”
“我答应你。”焦可明继续跪着,头磕在地板上,“谢谢!”
“但有一个条件,让我把死神带走!我不希望小倩养过的狗,还在凶手的家里。”
“可以。”焦可明看着已经养了一年的大狗说,“你走吧!回家去吧,永远别再回来!”
霍建彬抹了把鼻涕和眼泪,打开门,让死神跟着他走。然而,死神对前主人龇牙咧嘴,发出凶狠的呼噜声——它不愿离开小主人无脑畸形儿。
“你敢对我凶!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没有勇气杀人的霍建彬,把怨气全撒在狗身上,重重地一脚踢中死神——谁能想到,死神张开大嘴,咬中了他的右腿。这条狗从未咬过主人。也许在外流浪多年,它的脾气性格变了,加上已是十岁的老狗,更让人捉摸不定。
死神一旦展开攻击,它就会变成真正的死神。
霍建彬忍着腿上的剧痛,扶着墙往外逃窜。死神紧跟在后面。来不及等电梯,只能从逃生通道往下跑。一人一狗,一路生死追赶,直到小区地面。已过午夜,没人看到他的脸。他又被死神咬了好几口,原本准备杀人的尖刀,一把刺入死神的脖子。
终于,猛兽的攻击暂停,它趴在地上流血,喘息,哀嚎……
霍建彬找到助动车,忍着全身伤痛,戴上头盔,迅速离开。路上他几乎昏厥,艰难地回到家。他没去医院治疗,更没有打狂犬病疫苗,而是自己上了点药。
第二天,他从手机新闻里看到焦可明灭门案的消息。他不知道为何会发生火灾,是谁酿成的灭门惨案,又是谁在为小倩复仇,但他必须保守秘密。他在案发前到过现场,还被死神咬伤过,身上带着凶器,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就是凶手。霍建彬仓皇失措地搬家,辞去在宜家的工作,找了个便宜的群租房。他准备先躲几个月,等到警方找到真正的凶手。
是的,他这一辈子从没杀过人,最多只伤害过一条狗。在死以前,他想把这个秘密说出口。
灭门案的真凶到底是谁?
叶萧走出ICU病房,脱掉白大褂,解开领子,像刚体验过“宛如昨日”,溺水般大口喘息。
8月13日,子夜,焦可明家里发生了什么?霍建彬是口吐真言,还是为了开脱罪行,编造了一通谎言?
擦掉额头的汗水,叶萧摇晃着到医院三楼,右手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医生给他做了检查,说可能是化学物质中毒的后遗症。该死的!这是拿枪的手。
三楼,盛夏的病房门口,小警察在玩手机,说她一上午都没出来,估计还睡着呢。
没精神骂人,叶萧打开房门,连个女鬼都没有。窗户敞开,两只麻雀在躲雨,打情骂俏。他趴到窗台边,拳头在墙上砸出个坑,直接从三楼跳下去。空气里都能闻到癌细胞的气味。他的新手机刚送到,但盛夏已关机。
叶萧的手不能开车,刚考到驾照的小警察哭丧着脸,坐进暴雨中的白色大众。他们惊险迭出地开到南明路,要不是叶萧的左手拉了手刹,恐怕就要从一座桥上飞出去了。
先到盛夏家,他用钥匙打开防盗门,闻到瑞典鲱鱼罐头气味的同时,死神狂吠起来。昨天,他刚给死神喂过狗食,这条狗对他摇尾巴。他给死神套好项圈和狗绳,在狗耳边说:“我们去找你的主人!”
小警察胆战心惊开车,载着叶萧和死神,通过公安局的路障。失乐园,鬼屋地下挖出的数百吨泥土已被运走。但这并不保险,当年医药化工厂占地面积很大,需要长期无害化改造。南明高中则要无限期停课,对面高档小区正在疏散,整个地块拉出三道不同程度的警戒线。所有清除工作完成后,是等待环境自净的漫长过程。专家组评估要彻底消灭污染残留,为时约一百年。
1999年,欧阳小枝的预言没错——这块土地遭到了诅咒,将要持续整整一百年。
狂风暴雨,他牵着黑色大狗,就像每个上午,死神与少女在这条路上搭档巡逻。摩天轮摇摇欲坠。原来鬼屋所在的天坑,又被地下水灌满,仿佛藏着恶龙或怪物。死神拼命用鼻子嗅着,期望闻到盛夏的气味,对着深潭猛烈吠叫。
突然,死神转回头,四条腿奔向旋转木马——昨天发现左树人的左手之地。
叶萧几乎被拖到地上,才发现那里聚集了一群东西。为什么说是“东西”?因为远看的话,这些“人”,实在都不像人,但又不是动物。
是畸形人。
昨日马戏团的帐篷已打开,许多侏儒和小头畸形人,忙碌着安营扎寨。他们要把旋转木马当成家,可以挡风遮雨。双头人骑在木马上练习hip-hop(嘻哈),六条胳膊的哪吒勤学苦练街舞。
叶萧使劲牵住死神,抓住个打扮成红皇后的女侏儒问:“为什么要回来?这个地方有毒,快点离开!”
“我知道有毒啊,但我们没有别处可去。你是警察先生吗?我听说过你的事,你好棒的!”
大头侏儒的口才不错,操一口港台腔,想必是经常上台表演的老油子。他们不是不想回归社会,但哪里又容得了这些怪物?福利院不会收成年人,在收容所顶多吃几天饭,跑到街上连流浪狗都要欺负他们。他们注定只能四处流浪,回到失乐园的大帐篷,哪怕这片大地有毒。
“阿努比斯回来了!他还送给我这个。”
女侏儒摊开双手,左右手的掌心里,各自抓着一枚黑色石头——沉甸甸的,几乎要压弯她的胳膊。
是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的黑色石头。叶萧从没见过这两个东西,但死神开始疯狂嚎叫,对着另一个方向,大雨如注……
大雨停了吗?
反正盛夏看不到。她从昏迷中醒来,癌细胞让人脱力,感觉发高烧,像被绑在火刑架上炙烤。这是间密室,没有窗户,没有灯,就像坟墓。不知多久以前,她来到南明路799号,遭到一只手的袭击。是啊,她只记得那只手,然后昏迷。这里有股怪怪的味道。这是地下室吗?还是“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或者,我已经死了?
在微弱的灯光里,她看到了乐园。他的面色很糟,也许饿了四十八个小时。她抱住这个男人,用拳头砸他的脑袋,呜呜地说:“坏蛋!你干吗逃跑了!”
“你怎么来了?小白痴,你必须躺在医院里。”
乐园搂着她,几乎摸到癌细胞分裂的震动。那天清晨,他从家门口逃跑。十八岁的魔女,尚窝在他的床上熟睡,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红色短发,像黑色床单上的一摊血。她的睡姿真难看,两条腿分得很开,屁股对着外面,露出整个后背。离别前,他帮她盖好了被子。
然后,他在门外遇到叶萧。但他不想被警察带走。他选择逃跑,哪怕被子弹击中。他翻越大桥栏杆,跳下浑浊的河道。水很深,至少有五米,可通行两千吨的内河集装箱船。他是个游泳高手,能憋气游出去很远。他从一艘拖轮船舷边浮出水面,躲过叶萧的视线。他藏在船舱角落,越过百舸争流,在长江边上的码头靠岸。他像条淹死的鱼。
乐园来到这个地方,他在等待一个人,想把最后一点话问清楚,再亲自送对方上路。
“你在等左树人?”
“嗯。”
乐园指向密室角落的阴影,原来还有第三个人。穿着阿玛尼白衬衫的老头,脸上暗红色的伤口结痂,如同蜈蚣爬过鼻子,这是盛夏送给他的礼物。
左树人躺在地上昏迷着,左右手都是光秃秃的,从手腕处整齐地被切断。乐园给他做了止血措施,否则可能已经变成尸体了。
若不是四肢乏力,盛夏就要抽他耳光了:“你为什么要救他?让他死了不是更好?为那么多人报仇。”
“如果他死了,还有许多真相,就永远埋在坟墓里挖不出了。”
“他对你有恩,你对他还有情义,是吗?”
“嗯,你看过《悲惨世界》,就知道,就像冉·阿让从德纳第夫妇的小酒馆带走了珂赛特,左树人拯救了我——欧阳乐园。”
“1999年,我爸带我去左树人家做客。那时候,他就住在大别墅里了。我好羡慕那么大的房子。我家又小又破,经常挤在小阁楼过夜。而他一个人住了三层楼,房前屋后还有花园和草坪。左树人陪我下围棋,让了我九个子。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有文化,有教养,是绝对的社会精英。他送给我爸一套昂贵的国外邮票,他知道我爸喜欢集邮。他又送给我一台快译通,帮我学习英语。他带我参观了别墅的地下室,有全套的脑神经学科图书,还有大脑结构的模型,甚至有真实的人脑切片标本。我从小梦想做个医生,而他曾是医科大学的教授,脑神经学科的专家。从那时起,我就把他当作偶像,发誓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盛夏苦笑了一声,离他远了半尺:“而你终究是那个世界的人。”
“那一天,我爸提起欧阳小枝,说她有严重的癫痫,每次在家里发病都很吓人。左树人说他专门研究这种病,小枝爸爸生前跟他情同手足,他会把小枝当作自己的女儿来治疗。”
“我懂了……”
因为癌症而同样有癫痫的盛夏,低头看着失去双手而昏迷的左树人,捏紧双拳。
又是一道光,居然是一盏蜡烛。密室里摇曳的烛火,照亮了一张脸。
密室中的第四个人。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的,但她依然恐惧到了极点。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会让魔女感到毛骨悚然?
阿努比斯。
他不是人,也不是狗,想必也不会是人犬杂交的产物,他是神。
古埃及的狗头人身之神,掌管木乃伊的灵魂,保佑人们死后可以复活。两个乌黑的眼珠,尖利的狗嘴张开,露出一排锋利的牙齿。狗脖子下面,却是成年男人的身体,裹在一件宽松的亚麻衣服里。
五年前,在小枝遇害的排水沟,盛夏看到过这张脸。五年后,在废弃的鬼屋,她也看到过这张脸。有人怀疑阿努比斯根本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游戏世界。现在,他无比真实地站在面前,腥热的呼吸直扑上她的脸。
盛夏想要抬起手反抗,癌细胞却让她只剩抬起眼皮的力气。乐园的腰上绑着铁链条,移动半径不超过一米。他与左树人从昨天起,都成了阿努比斯的阶下囚。
阿努比斯的左手放下烛台,照出这房间的四壁,右手伸出来,献给她一枝枯萎的玫瑰。
玫瑰代表什么?暗红色的玫瑰——枯萎象征女人的死亡吗?他沉默地把玫瑰放在盛夏嘴边,拿出一个金属托盘,像西餐厅里送上牛排,却供奉着一副“蓝牙耳机”。
阿努比斯的命令:戴上它,打开它,深入它……
第十三次体验“宛如昨日”——
“宛如昨日”里。
暴雨将至。暴雨已至。暴雨已停。暴雨又将至。暴雨又已至。暴雨又将停。暴雨……
暴雨中的失乐园,像被强奸过无数遍,事后不断淋浴冲洗直到死的少女。
暴雨冲刷板结的泥土,打断粗壮的树干。摩天轮,带着许多个轿厢,轰然倒塌,就像被定向爆破。旋转木马被推土机铲平,如同横尸遍野的沙场。白雪公主的城堡被鞑靼人攻克,七个小矮人被抛进油锅煮熟了,肤白如雪的金发公主,赤裸着被扛进可汗大帐。失乐园化为废墟,拆迁队撸着袖管,等待再造个新天地。暴雨泥泞的大地上,南明高中都不复存在,只剩下魔女区。
一个少女,十七岁,扎着乌黑的马尾,穿着九十年代的运动服,走出地下室。
她是魔女。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铅笔盒,上面是蜡笔小新的装饰,打开有个布娃娃,还有两块黑色石头。她坐在大雨中,衣服头发全被淋湿。她用力碰撞两块陨石般的石头,嘴里念着无人能懂的咒语(也许是她妈妈的母语)……
突然,沼泽般的废墟瓦砾间,冒出许多泥泞的人。他们从地底下钻出来,像溺死的人刚得救。最年轻的十七八岁,最年长的不过三四十岁,大部分是男人,也有几个姑娘。
三十九个人。
不用数,她知道——这一夜,他们全部复活,阿努比斯守护着他们的灵魂,以及在图坦卡蒙的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欧阳小枝微笑着,美得让高原崩塌,让云层坠落,让北冰洋融化。她带着三十九个人,走向被暴雨毁灭的世界……那里有新的大地,新的天空,还有新的海洋。
最后一个人,也从泥泞中爬出来,全身黑色淤泥,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
但他是第四十个人。
他蹒跚着走向盛夏,手捧一枝枯萎的玫瑰。密集的雨点如同瀑布,冲刷掉他脸上的污垢,露出一张怪物中的怪物的脸。
怪物中的怪物。
这张脸既像胡狼,又像大象,又像鳄鱼,更像乌贼……不,同时集合了胡狼、大象、鳄鱼、乌贼,还有其他N种动物的特征,好像地球上所有物种,通过杂交产生的一个“超级混血杂种”。
怪物将玫瑰献给红头发的少女,单腿下跪,发出含混而可怜的声音——
“魔女,你愿意做我的新娘吗?”
她尖叫。
她逃跑,但四周全是废墟,无处躲藏。她在暴雨中狂奔。穿过笔直的马路,她跑啊跑啊,来不及回头。雨点打湿她的嘴唇和眼睛,红头发贴着眼皮,鲜血似的滴落。
她看到一栋建筑,挂着巨大的红十字。空旷的医院门诊大厅,既没半个病人,更见不到护士和医生。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像太平间。怪物还在追赶,她慌忙跑上楼梯,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有个女人躺在床上,两条腿抬起,周围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有助产士还有医生,正在忙碌地接生。这是产房。
她凑近了去看产妇的脸。她认识这张脸,还能叫出名字:连夜雪。
妈妈。
她听到自己的哭声,1999年8月13日刚出生的盛夏的哭声。助产士将浑身血污的女婴,交到连夜雪手里。产妇来不及亲吻女儿,发出痛苦的尖叫。有经验的老医生说:“还有一个!”
双胞胎。
我还有个弟弟或妹妹?盛夏惶恐地站在时光另一端。她看到助产士们又开始忙活,妈妈进入下一轮痛苦。刚出生的自己,被放在一个小箱子里。
终于,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叫声中,血淋淋的新生儿,连夜雪的第二个孩子,连着脐带来到这个并不欢迎他的世界。
妈妈休克了,助产士尖叫着晕倒,医生也震惊,所有人都被这个新生儿吓得精神衰竭。
弟弟是个怪胎。
怪胎中的怪胎,怪物中的怪物,畸形儿中的畸形儿——只能如此形容。
不可思议的先天畸形,怪得超出一切医生与专家的想象力,只能从古希腊或古印度的神话传说中找到一点点的近似。胡狼、大象、鳄鱼、乌贼,还有其他许多动物,只要你有想象力,只要你是《动物世界》的忠实观众,就可以不断地排列下去……
这男孩不会哭,也睁不开眼睛,弱小得像只剥了皮的猫,命悬一线。这对孪生姐弟,犹如微缩版的美女与野兽,并排放在两个育婴箱里,沉沉地睡去。
盛夏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七天后,健康正常的她被妈妈抱回家,怪物弟弟却被爸爸遗弃在南明路的工厂废墟中。
小怪物很幸运,没被野狗吃掉,一个姓田的老警察捡到他送去福利机构。没人认为他能活下来,但他仿佛集合了四种动物的力量,野兽般长大,七岁已如成年人般强壮。他忍受不了所有人管他叫怪物,独自逃跑。他知道自己是弃婴,在南明路的废墟里被发现,决定落叶归根。
那一年,失乐园还没造,医药化工厂残存的大烟囱,仍是南明路上最醒目地标。他在大烟囱底下的窝棚里,认识了一条黑色母狗。一个男孩,一条母狗,在此相依为命,去垃圾堆里捡吃的,用别人丢弃的玩具游戏,大冬天几乎一丝不挂,只在黑夜行动,避免吓到别人。
2007年,黑色母狗与一条路过的大黑狗交配,怀孕难产而死。小狗们都夭折了,只剩下一个最强壮的。怪物呜咽着将母狗埋葬在大烟囱下。他无法养活幸存的小狗,只能把它放到南明路的桥洞,躲起来等待有人路过。两个小学女生出现,她们很喜欢这条刚出生的小黑狗,将它抱回家收养。
接下来的三年,怪物暗暗跟踪她们,保护她们,赶走尾随女孩的流浪汉和变态们。他也记住了这两个女孩的名字,一个叫盛夏,一个叫霍小倩。
有天暴雨的黄昏,他戴着大口罩和帽子,暗暗护送盛夏回家,却被一个女人抓住。连夜雪以为有变态跟踪女儿,当场扯下他的口罩,发现一个难以形容的怪物……短暂的尖叫过后,她认出了这张脸。
十一年过去,无论孩子变化有多大,妈妈永远记得他。
这种畸形太特别了,全世界不可能有第二例,从婴儿期直到成年老死,都不会再被搞混。还有母子之间,无法言说的心灵感应,怪物男孩安静下来,伸出正常人的手,抚摩妈妈的头发。
母子相认。连夜雪抱着他大哭一场,她本以为儿子早就死了。但她不敢把孩子领回家,担心会被丈夫打死——十一年前他会狠心弃婴,十一年后仍然做得出这种事。她只能在南明路附近,租了一间破屋子,把儿子安顿在里面。连夜雪常给他送食物送衣服,让他第一次吃到妈妈亲手做的菜,躺在妈妈的怀抱里熟睡,像所有男孩那样。连夜雪发现他很聪明,自己学会了汉字、算术,甚至少量的英文。她把女儿不用的课本,全都送给了儿子……
第二年,秘密被连夜雪的丈夫发现了,这个男人跟踪尾随妻子,以为她在外面搞野男人,原来竟是被自己遗弃的怪胎儿子。丈夫狠狠地揍了老婆一顿。果不其然,他要用棍子打死这个怪物。于是,儿子逃跑了,再没回来过。
怪物四处流浪,蝼蚁般活在世上。他去过中国很多地方,有时扒火车或长途货车,有时干脆步行。他在松花江的冰面上走过,穿行过新疆的戈壁滩,去过云南的高黎贡山,又从重庆爬上一艘集装箱货轮,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两千公里,欣赏无边无际的瑰丽之地。他被打过很多次,被野狗甚至狼咬伤过差点死掉,但他从没去过医院,也没有找过警察求助。
2012年,古玛雅人的世界末日那一年,他回到这座拥挤的城市,在南明路的最北端,一栋废弃的建筑里,找到许多畸形人与动物标本——有个奇怪的狗头吸引了他。流浪时,他得到一本关于古埃及的书,翻了无数遍倒背如流。他发现这个狗头标本,酷似阿努比斯神——他的崇拜对象。他把狗头套在自己的头上,改名为阿努比斯,看管地狱里的亡灵。
不久,当他戴着狗头面具出没在南明路时,被路过的昨日马戏团发现。有个笑面人邀请他到马戏团来表演,保证他有舒适的住处,不会间断的食物供应,还会有工资和奖金。他开始上台表演——以人犬杂交的阿努比斯的名义。只要戴着狗头的面具,他就不会害怕与怯场,他享受成为明星的感觉,台下那些无知的看客,死后的灵魂注定将由他来保管。他从不与大家一起吃饭和睡觉,他有单独的隔间,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真正的脸——他想,就算是畸形人,看到他这个怪物中的怪物,也会感到害怕的。
那一年,8月13日,阿努比斯与盛夏的十三岁生日那天,发生了失乐园谋杀案。
案发当晚,马戏团其他的人都已散尽离场,只有阿努比斯留了下来。他发现盛夏被困在游乐场里,头撞到木马上晕倒了。他把盛夏抱到马戏团的大帐篷里,还用毛毯盖起来……
次日清晨,当他在鬼屋背后的排水沟,发现小倩被奸杀的尸体时,戴着狗头面具的阿努比斯,悲恸地哭泣……他认得小倩,也认得循着气味而来的死神,但他不知道凶手是谁。
他唯一知道的是,警察会把他列为头号犯罪嫌疑人。他再度逃亡,把狗头藏起来,戴着口罩流浪,没人看到过他真正的脸。他找到一份屠宰场的工作,负责把完整的牛羊切成肉块,剔除骨头和脊椎,做成牛排、羊排或者羊蝎子。他成为“庖丁解牛”的专家,能准确切断骨头关节。
五年后的夏天,阿努比斯回到南明路。他搬进失乐园的鬼屋,小倩遇害的地方。8月,最后的几天,他藏在摩天轮顶端,目睹了盛夏为救死神被卡车撞飞的过程。不久,发红如火的盛夏,以复活的魔女名义,牵着死神出没在南明路,阿努比斯一直悄悄关注她——偷窥、跟踪、保护,他的双胞胎姐姐。
七夕之日,盛夏和乐园半夜闯入鬼屋。带着狗头面具的阿努比斯,愤怒地想要惩罚乐园,红发魔女也坠入深井。正好叶萧警官出现,怪物仓皇逃跑,顺便带走了盛夏遗落的“蓝牙耳机”。
从此,阿努比斯进入“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就像所有十八岁的男孩子,痴迷于身临其境的虚拟现实游戏——他在幻想空间大开杀戒,成为盛夏潜意识的噩梦,掌管亡灵的古埃及狗头神,无数次追杀她的阿努比斯。甚至有一次,他趁着死神与少女不在家,潜入盛夏家里,盗走了那个欧阳小枝的铅笔盒,连同里面的布娃娃与两块黑色石头。
其实,他只是在跟姐姐开玩笑,或者说,他在指引魔女发现更多的秘密。
逃出1999年8月13日的产房,盛夏发现自己走不快,只能在地上爬行,路过一面落地镜,她变成了刚出生的小婴儿。浑身血污的女婴,莲藕般的小胳膊,丑陋得像只被烫死的老鼠。当她爬下楼梯,转到另一层的镜子前时,又成了两三岁的幼童,扎着羊角辫子,蹒跚学步。终于,跌跌撞撞来到门诊大厅,她是幼儿园小朋友,穿着花格子短裙,粉扑扑的脸蛋,依然那么丑。终于有了人,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穿各种衣服的病人和家属。她撞到一个人的肚子,对方低头发出公羊的叫唤——穿着西装的男人,脖子上却有个山羊头,顶上有对旋转的犄角。他身边是着职业套装裙的女人,却长了个鳄鱼头,微笑着露出两排锋利的牙齿。
她尖叫着向外奔跑。暴雨又至。世界照旧车水马龙,灰蒙蒙的雨幕后,亮着无尽的霓虹灯与广告牌。沿街最大的那面LED屏上,长着小白鼠头的女明星,正挺着硕大的胸脯,做着丰胸整形的广告。全世界都变成了人类身体加动物头的组合?这是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还是人类世界的本来面目?
暴雨冲刷下,她抚摩自己的脸和头发——谢天谢地,还是十八岁的女孩,火红色短发,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头颅吗?
阿努比斯依然追赶,一路上吃掉许多人(半人半兽)。这只狗头的嘴巴,还有少年的身体,沾满鲜血、肉渣和内脏碎片。
她拼命地逃。雨点像英格兰长弓手的利箭,扎入肌肉,迸发无数血滴。她一路逃啊逃啊,居然又回到南明路。
奇怪的是,她看到了大烟囱,到底是哪一年?
烟囱像暗礁之海的灯塔,不断喷出滚滚黑烟,指引她在大雨中辨别方向。经过学校门口,飞越工厂废墟,来到烟囱底下的焚尸炉。
虽然全世界暴雨如注,焚尸炉却烧得旺盛。她看到爸爸的尸体被送进去,还有三十九个死难者。接着是焦可明一家三口。被烧成焦炭的焦可明,还必须再彻底地烧一次。当无脑畸形儿进入火化口时,没有脑子的男孩,突然睁眼大声说:“姐姐,我不想死!”
热流与火焰融化她的泪水,她奋不顾身扑上去,却被什么东西拖走,眼睁睁看着焦天乐化为灰烬。
左树人在角落里喘息,伸出一双光秃秃的手——左手与右手,都被整齐地从手腕处砍断。他散发着一股强烈的味道,妈蛋啊,是瑞典鲱鱼罐头的臭味!而且不止一罐,简直是把瑞典超市里的罐头都搬过来了。
盛夏捂着口鼻,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哎呀,眼睛还是那样迷人。她扑进乐园的怀抱,再也没有别的女人的气味,顶多是焚尸炉的骨灰味。她用力吻他,因为炙烤而干裂的嘴唇,喷出夏夜青草的芬芳,头上是英仙座流星雨飞逝的天空。
阿努比斯又来了,尖利的狗嘴,发出少年的声音:“请把魔女还给我。”
阻拦他的却是左树人,老头挥舞没有手的双臂,就要跟他决一死战,或者用瑞典鲱鱼罐头的臭味决战。
阿努比斯轻而易举地咬断了他的喉咙。
左树人的脖子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如喷泉飞到半空中。尸体被传送带送进焚尸炉,一分钟后化作骨灰,从大烟囱喷射入天空。密集的雨点变了颜色,一半是红的,一半是黑的,司汤达的小说冠名。
红的是血,黑的是灰烬。
乐园与阿努比斯搏斗。他很勇敢,愿意为保护她而死,双手抓住狗头的鼻子,搞得对方连连打喷嚏。但人的力量怎及得过野兽?阿努比斯把他揍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挖出乐园的心脏,整个吞入腹中。
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或者说,一个半人。阿努比斯充满血腥味的舌头,舔着她的皮肤,就像死神习惯做的那样。她无法反抗,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愿意做你的新娘。”
越过狗头神的肩膀,她看到暴雨中出现一个女孩。
1999年的魔女,十七岁的欧阳小枝。
她无声无息地靠近,阿努比斯毫无察觉,继续拥抱2017年的魔女。暴雨打湿了欧阳小枝的黑发,她微笑着伸出手,给了盛夏一把尖利的刀子。
红头发的魔女,将尖刀刺入阿努比斯的后背。
狗头上的双眼,疑惑地看着她,转回头,看到欧阳小枝。
他的心脏已被刺破。
刀子很长很锋利,没入刀柄,穿透阿努比斯,从脊椎骨进去,从胸肋骨出来。紧紧拥抱他的盛夏,自己的心脏也被刀尖刺破。
阿努比斯倒在传送带上,进入焚尸炉。暴雨停了。大烟囱变得沉寂,不再喷出一缕黑烟。雨过天晴,彩虹竟然出来,可惜谁都没看到。
盛夏双眼迷离模糊,光线时而昏暗时而刺眼,不断有一条隧道在眼前穿梭。濒死体验?是被癌细胞杀死,还是刺破心脏?还是……
她被推入一间手术室。无影灯下,有两个戴着口罩的医生。在麻醉注射前,她认出了这两双眼睛,一个年老的是左树人,一个年轻的是乐园。
左树人用手术刀切开头皮,乐园亲手打开她的颅骨,看到一颗新鲜的硕大的肿瘤,就像装在礼盒中的爱马仕包包。当他小心地把肿瘤托出来时,那些癌细胞变得肉眼可见,竟开出一朵灿烂的曼陀罗花……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