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

她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天蒙蒙亮。剥落的天花板,四面发潮的墙壁。二楼窗外的天空,犹如一层发霉的保鲜膜。她躺在乐园的床上,穿着T恤,短裤也是完整的。银质的骷髅链坠,挂在床头柜上。戴上链坠,她摸着床上的四角,想感觉他的体温,或雄性激素的味道。

“乐园!”她跳下床,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抹去眼屎,向整个仓库呼喊,“欧阳乐园!”

他不见了。

底楼堆积的假人模特们,也被她翻了个遍,好像他会脱光了睡在里面。她站在一对女性假人的乳房上,嘴唇青紫,浑身颤抖,仿佛脑子里的恶性肿瘤,又扩大了几毫米。

“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不见了——那个最新款的样品,她从四季酒店的发布会上偷来的。不消说,乐园带走了它。

昨晚……昨晚发生了什么?天哪!好像喝酒断片。

盛夏唯一记得,子夜零点,当她摘下“蓝牙耳机”,退出“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时,盯着乐园的眼睛说:“如果你是一个吸血鬼,请给我以‘初拥’。”

她有多么渴望拥抱他啊,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在死以前。眼眶湿着,脱下衣服。她找了面镜子照照,看到后背腰眼的位置,有个深紫色洞眼,像拔火罐的痕迹。昨晚被电棍击中的伤疤,现在还隐隐作痛。她躺下来,触摸自己的胸口,还是两团小小的肉,像雨后新发的嫩芽。如果还有明天……

盛夏看到自己的手机,像块坚硬的狗屎,掉在床底下的角落。

重新开机,发现一小时前,乐园发给她一条微信,先是个网盘链接,下面有句话——

“如果,十二个小时后,我没回来,网盘会自动解禁,祝你好运!”

一小时前。

天蒙蒙亮。乐园走出仓库的卷帘门,遥望河对岸薄雾中的楼房,如同无数个火柴盒子的堆积。裤兜里套车钥匙的手指有些麻木,这对医生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他想。

“站住。”

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响起,听起来像小时候的译制片,罗马尼亚的莫尔多万警长,根据套路还有一支黑洞洞的手枪。

乐园缓缓转身,没看到手枪,只有叶萧严肃的脸,嘴唇、下巴和两腮爬满浓黑的胡楂,很像外国电影里的人物。

“好巧啊,我刚到。你真会选地方,我找了你一晚上。”

“叶警官,你知道,我是个孤儿,没有家庭,也没积蓄,买不起房,不好意思告诉医院同事,真没别的。”

“不扯淡了,盛夏在哪里?我也找了她一整夜。”

“她很安全。”他往仓库卷帘门里努了努嘴,“但请别吵醒她,我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畜生!”

叶萧抽了他一耳光。叶萧知道自己违反了纪律,可能会被投诉和处分,但他必须这么做。

“你嫉妒了?”乐园吐出一口唾沫,看不到自己脸上的五道印子,“听说你也是个单身汉。”

“她是焦可明灭门案最重要的线索人,疾恶如仇的魔女,也是天生的侦探料子,我不希望她轻易被人骗了。”

“盛夏是成年人,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即便你是警官,也无权替她选择。”

叶萧嗤之以鼻,拍着深蓝色的皮卡车头,摸着脱落凹陷的漆皮说:“我真为你心疼!好车就像好妞,被你撞成这个样子,还有玻璃碴,你太不珍惜了!”

一语双关,乐园当然听得懂,但装作不懂:“四季酒店宴会厅的玻璃墙,我想他们肯定会来找我赔偿的,不知道这种情况能让保险公司买单吗?”

“不能,因为你是故意的!”

“那我得想办法逃跑了。”

“我会先逮捕你的。”

警官的腋下鼓鼓囊囊,估计藏着枪套。

“罪名呢?”

“乐医生,1999年8月13日深夜,你的父母死于煤气中毒。这天是欧阳小枝——你的堂姐失踪的日子,也是盛夏的生日。你与亲戚断绝往来,在福利机构住过。我好奇,你是怎么度过高中与大学时代的?那套老房子,除了等待拆迁,一文不值。你在医科大学读书时,从没申请过奖学金与贫困生补助。”

“是,我从小自尊心强,不想被人看不起,或许有些虚荣,抱歉。”

“我查了你从十八岁开始的银行账号,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叶萧用食指关节敲了敲车皮,“左树人。”

“嗯。”

“左树人一直在给你汇钱,资助你的学业。从你上高中开始,直到在医科大学读完八年博士毕业。这么加起来的话,他总共资助了你十一年。考虑到他曾是脑神经学的专家,跟你是同一个专业的,还可能给了你更多的资源。”

“没错,没有他的帮助,我不会有今天。”

“左树人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做善事的人吧?承认吧,你是他的私生子。”

“我犯罪了吗?”

叶萧不置可否,抓了抓腮边的胡须,右手摆出手枪的形状:“不,我没这么说。”

“那我代替你说吧——你怀疑我是左树人的同伙,联合杀害了焦可明,但在过程中发生意外,导致焦可明的妻儿死亡,是不是?”

“也许吧!”叶萧依旧拦在他的身前,“在我找到证据之前,你可能不安全,有人想害你,你要接受我的保护。”

忽然,乐园眼神微微一变,看向叶萧身后方向:“左树人怎么来了?”

警官下意识地回头,背后什么都没有,才明白被人耍了。乐园像只兔子,撒腿往反方向跑去。叶萧徒劳地抓了一下,紧追不舍,直到大桥。

“不要!”

出人意料,乐园翻过大桥栏杆,跳下宽阔的河流。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

这是一条内河航道,不断有驳船和运沙船经过,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没人再看到过乐园,或者尸体。

十二个小时,盛夏没离开过仓库,躺在一堆赤裸的假人模特中间,如同《索多玛120天》里的少女。没吃预防头痛的癌症药,也没回家喂狗,她准备等到乐园回来。他的手机打不通,车还停在门口。医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原本还有病人的预约。

晚上七点,她爬到二楼天窗外,坐在屋顶,看河道上的月光,扭曲成挤碎的月饼。鸣着汽笛的船只驶过,船舱开膛破肚,露着送往建筑工地的砂石料。这座无边的城市,就是被这些船一点一点运来,又一栋一栋浇筑起来的。再庞大如迷宫的蚁穴,也离不开一只只搬运的工蚁。她又想起1998年12月的南明路,工厂爆炸前的妈妈,就是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工蚁,现在则是一只疯了的工蚁。

“如果,十二个小时后,我没回来,网盘会自动解禁,祝你好运!”

时间到了。无论仓库前的街道,还是横跨河道的大桥,都没有那个男人的踪影。她从屋顶下来,打开没有密码的电脑,在浏览器输入网盘地址。她看到个解压缩文件,下载到硬盘,有的是EXCEL文件,有的是文本文件,还有PDF图形文件。随手点开两个,一份是来自医院系统的统计资料,一份是化工行业协会的检测报告。

她强迫自己看下去,视线越发模糊,好像隔了层磨砂玻璃。那些文字变成成千上万只蚊子,从屏幕上飞出来,袭击她,咬得她浑身红肿。这是脑癌导致的视力下降,还有幻视和飞蚊症,说明肿瘤正渐渐长大,已压迫到视觉神经,还有管理视觉功能的枕叶。

最漫长的那一夜,此生所有夜晚的总和……好几次想去呕吐,她喝光了五杯冰水,拳头在墙上砸出血来,把头埋在键盘中抽泣。乐园给她的这些文字和数据,像迅速分裂复制的癌细胞,不断吞噬和涂抹着她从四岁开始,从妈妈的嘴巴里,从爸爸的拳头里,从学校老师的黑板上,所学过的一切规范和道德。

最后的TXT文档,是‘罗生门’公众号的用户名和密码。这是乐园给她的选择权:A.揭开腐烂的伤疤;B.用纱布重新包裹起来。

盛夏选A。

从小到大,她都是差生。除了计算机、体育、音乐、美术,所有功课一塌糊涂,门门开红灯。但她的中考成绩不错,侥幸达到重点学校南明高中的分数线,尽管是最后一名。这完全归功于作文,弥补了数学和英语的不足。本来阅卷老师要打零分,但被教育局作为个性作文的典型,竟打了满分。盛夏把作文写成外星人大革命的政治科幻小说,全篇八百来字,引用了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开篇:“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最后把语文考试专家,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看得热泪盈眶。

第一次写微信公众号文章,盛夏有些紧张,又喝了大口冰水。妈的,不能再犯拖延症了,死神还在家里等着喂狗粮呢!她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篇“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

2017年9月8日魔女罗生门

多年以后,面对癌症通知书,我将会回想起我妈带我去看尸体的遥远的下午。她在医院太平间上班,没人愿意干这份工作,也没有地方愿意雇用我妈,除了太平间。我爸不准她闲在家里只吃饭不干活(其实她干的活比谁都多)。你们会问,哪儿有亲妈会带女儿去看尸体的?她是如假包换的亲妈,是比其他所有亲妈更亲的亲妈。这家医院的产房是我的出生地,也将是我的死亡地。运气好的话今年年底我将躺着重返那个太平间。那时我瘦得像只猫,是丑陋的雀斑女,脸涂黑了能演快被秃鹫吃掉的非洲小难民。妈妈掀开一具又一具尸体。我看到死人的脸,但不害怕,就像他们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大多是老年人,偶尔有年轻的,个别出了车祸,整张脸被轧成灯笼壳子,最后是个淹死的小男孩。

妈妈在我耳边说:“我以后啊,也会来到这里,你爸爸也会,包括你,我们都逃不掉。凡是来到这里的,都还是幸运的。有些人,从生到死都没有机会进入太平间,永远埋在地下,连名字都被人忘记。”

“那些人受到惩罚了吗?”

“不,受到惩罚的人是我,他们不能进入太平间,就要我代替他们,每天来到这里为死人们服务。”

“妈妈,你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我说谎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出生以前。”

我永远不会忘记妈妈说这番话时的眼神,她跪在地上抽泣,发自内心地忏悔,背景是太平间的冷气和无数具尸体,他们都能为我做证(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他们,祝你好运)。

妈妈把我带到太平间来讲述这个秘密,不是因为她有精神病,而是她非常非常爱我!不希望女儿长大后再犯同样的错误,而绝大多数人注定不能避免,比如你。

从此以后,我恨所有的谎言。

好了,我来介绍一下我亲爱的妈妈。她叫连夜雪。我的外公不是武侠小说爱好者,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外公是谁。我妈生于1975年冬天。对于她的童年,我所知不多,她也从未提起过,似乎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

1996年,她二十一岁,初次来到这座城市。她留下的照片不多,我看过几张,比我漂亮多了,很多人说她像孟庭苇。而我只遗传到了她的三分之一,真丢脸。她从火车站下来,沿着一条笔直的马路,顶着北风走啊走啊,第一次发现还有如此巨大的城市,直到看见南明路上的大烟囱。

南明医药化工厂——原址是片巨大的公墓,四周是荒郊野外。六十年代,公墓被夷为平地,至今许多棺材还在地下呢。人们在公墓上盖起一座学校和一座工厂。学校叫南明高级中学,这所寄宿制的重点学校,成为全市有名的高考集中营。

九十年代,工人下岗,该转行看门的看门,该打麻将的打麻将。学校隔壁的医药化工厂,早就发不出工资了。1995年,厂长携款潜逃,全体工人回家,破产清算,资产拍卖。一家民营企业悄悄以低价接盘,买断工人们的工龄,保留原来厂房,改用日本进口设备。他们解决了销售渠道问题,不再陷入三角债,全部雇用外来劳动力,不负担任何福利,企业成本大为降低,很快扭亏为盈,原来的垃圾桶变成了黄金窝。

我的妈妈连夜雪,就这样被招进南明医药化工厂。无须学历证书,认字就行。看在她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分上,不用干脏活累活,做了个快乐的仓库管理员。这座工厂到底在生产什么呢?1966年,南明医药化工厂落成开工之时,采用的是苏联设备,主要为制药厂提供原材料,所谓的“医药中间体”,只要达到一定级别,即可用于药品合成。

别看药救人性命,但要明白“是药三分毒”。所有化工行业中,医药化工产生的溶剂废气最难处理,属于有机废气——甲苯、甲醇、丙酮、二氯甲烷……(请允许我不列出这份长长的清单,以免被奥斯维辛的纳粹再次使用)对大气污染更严重,也会直接危害人体健康。

这些废气通常间接性排放,第一不规律,第二浓度高,会让整个空气产生异味,扩散速度惊人。二十年前,这些都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一线操作的工人,其次是附近生活的居民——而在南明路上,还有一所寄宿制高中。

1998年12月20日,凌晨两点,南明医药化工厂,发生爆炸事故,整座厂房几乎被夷为平地,除了那个大烟囱。一个多月后,有关部门的调查报告公布,爆炸原因是夜班工人操作不当,导致连锁化学反应。当时有十名工人加班,九人当场遇难,还有一名女工幸存,她叫连夜雪。

至于我,也是那场爆炸事故的见证者,作为受精卵胚胎在我妈肚子里,通过她的眼睛和耳朵,还有鼻子,感受到了那一夜所有的真相。

嗯,我说的是真相,而不是调查报告里的谎言。

真相就是爆炸事故的那一夜,工厂里远远不止十个人——真实数字是四十个人!这是调查报告上的数字的四倍。

至于幸存者,确实只有连夜雪一个人,真正的死难者有三十九个人。三十九——请你们记住这个数字!永远。

39是38与40之间的自然数,单数,实数。

39也是5个素数之和:3+5+7+11+13。

39还是3个3的幂之和:31+32+33。

39更是钇的原子序数。

39甚至是四国军棋里的军长,因为比司令(40)小一位。

而作为幸存者的连夜雪,就是被黑笔描出名字的第四十个人,前面三十九个全是红字。

为什么调查报告里会充满谎言?因为,在我国的安全生产责任事故中,死亡九个人与死亡三十九个人,是完全不同的调查和处罚结果。

换句话说:39>9。

为了撰写本文,本姑娘查询了大量公开信息:1989年3月29日国务院令第34号《特别重大事故调查程序暂行规定》、1991年2月22日国务院令第75号《企业职工伤亡事故报告和处理规定》、2007年3月28日国务院令第493号《生产安全事故报告和调查处理条例》。

参照2007年标准(虽然无法适用于1998年的爆炸事故),死亡3人以下,属于一般事故;死亡3人以上10人以下是较大事故——南明医药化工厂的爆炸案,死亡9人正好符合这一标准,而且踩着上限;死亡超过10人低于30人,属于重大事故;超过30条人命,则是特别重大事故。

39条人命,无论在任何年代,都是极其重大的事故,要上报到更高层级的管辖机构,行政处罚和司法程序的严厉程度,也将是死亡9条人命的许多倍,会让企业的法人代表锒铛入狱。

那么,1998年12月,南明医药化工厂的老板,即法人代表是谁呢?

根据工商登记信息上的资料,名字叫“鲁流云”,听起来是一位女性。但在她的背后,还有另一个名字,这是在工商局或税务局里都查不到的,就是她的丈夫,左树人。

相比现在的大富豪们,左树人就低调多了,尽管财富净值同样以百亿计。昨天,他才首次公开亮相,面对全球发布了一款划时代的虚拟现实产品——“宛如昨日”。

然后被我砸了场子。(顺便说一句,我很自豪!)

左树人曾是医学教授,辞职下海经商,在股票认购证上掘到第一桶金。他利用医学专长和人脉资源,收购了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治疗脑神经疾病的药物,对脑癌、癫痫、植物人、闭锁综合征,还有畸形人,都有良好的效果。通过与高校、研究所以及医院系统的合作,左树人的制药公司,在国内市场的占有率迅速名列前茅,甚至打入第三世界国家市场。而给这家公司提供原材料的,就是南明医药化工厂。左树人是制药公司的法人代表,而他的妻子是医药化工厂的法人代表。因为没有上市计划,这层关系从未披露过。左树人是南明医药化工厂的实际控制人,他不想进监狱,也无意让老婆顶罪。接下来,用你的小脚指头也能猜出来了。他要掩盖真相,瞒报死亡人数。爆炸案发生当晚,他在消防队之前赶到现场,调来大量工程机械,名义上是紧急救援,实际是破坏现场,将三十具尸体深埋在大烟囱下。另外九具破碎的尸体,暴露在明显位置,留给警方和有关部门。

左树人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让唯一的幸存者说谎。

连夜雪,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孩,连像样的身份证都没有。她这样从农村来的姑娘,在这座城市里有上百万,没有学历,没有知识,只有年轻的身体。如果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肉体,就只能出卖自己的灵魂。或者,肉体连同灵魂打包出卖。

左树人对她威逼利诱,而她孤立无援,不知道谁能帮她。连夜雪有个男朋友,是个黑车司机,也是渣男。更糟的是,爆炸事故后不到一个月,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一,她想要保住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不想去做“无痛的人流”杀死弱小的我。

第二,她也不想让孩子作为私生子来到这个世上,她需要一个丈夫,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第三,她不想为了三十九个死去的人,牺牲自己还没出生的孩子。

左树人与连夜雪达成了一笔交易——连夜雪为他做伪证,告诉调查组,爆炸当晚只有十个人在加班,总共有九人遇难。

作为谎言的报酬,她得到一套一百平方米的产权房,就在南明路附近的住宅小区。她还将通过特殊人才引进的渠道,获得一个本市的城镇户口本,当年是多少人包括知青子女,都梦寐以求的身份,足以在这座城市永久地世世代代生存下去。

最终,1998年12月的南明医药化工厂爆炸事故,以死亡九人的调查报告了结,每位遇难者获得十万元的赔偿。

另外三十个死难者,自然有各种手段隐瞒——只要不让家属们互相通气。那年头,农民工的流动性很强,今天在这里拿钱干活,明天又换了雇主,甚至从长三角换到珠三角。农村很少安装电话,手机也是少数人的奢侈品,一两个月失去联系并不稀奇。万一有家属找上门来,就说人早就远走高飞了,谁知道去了哪里,便能轻而易举打发掉。

至于真相,被罪恶埋葬在大烟囱的坟墓里,连同被遗忘的三十具枯骨和鬼魂。

1999年4月,连夜雪与黑车司机结婚了,搬进充满装修气味的新房子。一百平方米、两室一厅的婚房,虽然离市中心远了点,但对一个外来打工的姑娘与一个开黑车的司机来说,却是梦寐以求的。

那一年,8月13日,英仙座流星雨光临地球的深夜,我出生在南明路附近的医院。

三十九个鬼魂看着我来到世上,他们期待我成为未来的魔女(注:请不要惹狮子座女生)。

同一时刻,另一位魔女,却消失在南明路工厂废墟的地下室里。

还记得“罗生门”的上一篇文章吗?有张焦可明老师遇害前贴出的照片,似乎是九十年代末的少女,她是谁?

答案来了,她是南明高级中学无人不知的魔女——欧阳小枝。1999年的暑假,她即将从高二升上高三,却声称自己有通灵的能力,她的眼睛能看到三十九个鬼魂。有人说她有精神病,有人说她患有先天的癫痫,也有人说她是真正的魔女。

而我可以肯定,欧阳小枝,这个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寄居在亲戚家的知青子女,发现了1998年南明医药化工厂爆炸事故的秘密:真实的死亡人数多达三十九人。经过缜密细致的调查,她竟然找全了三十九个死难者的名字,也包括唯一的幸存者:连夜雪。

为什么她能找到这些秘密?因为1998年12月20日凌晨,她坐在南明高中女生宿舍的屋顶上,目睹了爆炸全过程,也闻到了化工厂散发的气味,看到覆盖天空的“阴霾”。她发誓要挖出爆炸事故的真相,寻找与事件相关的当事人。她是个天才的侦探,还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科学家般的分析判断力。她锲而不舍地调查,通过各种我所不知道的方式,最终搜集齐了三十九个死难者的名字,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啊。

伟大的魔女!

就在她即将揭示真相的前夕,1999年8月13日,在我出生的同一时刻,欧阳小枝神秘失踪。

唯一的目击者声称,她失踪在工厂废墟的地下室。从此,那个地方被学生们称为魔女区,以后又发生了更多的故事,远远超出本文所要叙述的时空范围。

欧阳小枝不断出现在南明路的传说中,在学校BBS、QQ群、微信群,她以魔女之名,被口耳相传至今。最重要的一个传说——在魔女失踪十八年后,她将在南明路上复活,死神为伴,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那就是我。

让我们喝口冰水,回到左树人和他的工厂。1999年,鉴于整座工厂被彻底毁灭,左树人将医药化工厂的业务,整体搬迁到中部某省,那里的领导热烈欢迎他去投资建厂,免费给几百亩地,三年免税——至今仍是当地GDP与纳税大户。2010年,左树人的产业布局转型,将工厂以五个亿的作价,转让给了别人。

南明路工厂成为废墟,陪伴隔壁的高中师生们,度过漫长的十年。这个地块的使用权,仍属左树人幕后控制的公司。2010年,他将工厂废墟改建为巨大的主题乐园,起了个弥尔顿神话史诗与渡边淳一小说的名字“失乐园”——也许你去那儿玩过云霄飞车与摩天轮。工厂原本最具标志性的大烟囱,喷射过多年有机废气的家伙,终被拆除造起鬼屋——名副其实啊,那底下埋藏着三十具尸体,还有三十九个鬼魂。

2012年8月13日(很抱歉又是我的生日)失乐园发生过一起凶残的谋杀案,有个十三岁的初中女生,死于鬼屋背后的排水沟。这桩案子至今尚未破获,与1998年南明医药化工厂的爆炸事故,究竟有没有关系?尚不为人知。

请允许我讲回“罗生门”微信公众号真正的主人焦可明。

各位粉丝都知道,南明高级中学的计算机老师焦可明,今年的8月13日在家中遭人谋杀,一同不幸遇害的还有他的妻子与五岁的儿子。这起惨无人道的灭门案,为何还是发生在8月13日?我的十八岁生日,也是欧阳小枝失踪的十八年忌日。

焦老师的灭门案,与1998年南明医药化工厂的爆炸事故,以及1999年欧阳小枝消失在工厂废墟的地下室,存在某种必然的关系!

事实上,昨天刚上市的虚拟现实可穿戴设备“宛如昨日”,真正的发明人就是焦可明,他是一个计算机天才,却因为生活拮据,又要为无脑畸形儿子支付巨额的治疗费,被迫把所有版权转让给了一个投资人——近年来专注于互联网科技领域的左树人。

又是这个男人!从医药化工到互联网,哪里有资本,哪里就有他。而在昨天的发布会上,左树人将所有功劳据为己有,对焦可明连一句致谢的话都没有。

焦可明,毕业于南明高中97级二班,他跟欧阳小枝是同班同学,他也是1999年8月13日,魔女消失在工厂废墟地下室的目击证人。所以,他发明“宛如昨日”,是为找到失踪的欧阳小枝,也包括她所调查过的1998年南明医药化工厂的爆炸事故。

因为爱情。

也是为了消失的欧阳小枝,焦可明在大学毕业后,放弃了成为计算机工程师的机会,选择回到南明高中成为普通的计算机老师——只有在这个地方工作,才有可能发现当年的秘密。

死亡之前,焦可明甚至研发了一款超级强大的网络联机游戏,玩家必须戴上“宛如昨日”设备,用各自的记忆与噩梦提供游戏背景、画面和声音,绝对让你玩嗨了,秒杀任何一款AVG冒险游戏。他坚信在游戏世界里,可以召唤出欧阳小枝的灵魂,也能找到被埋葬的秘密。

(插播一条广告,本姑娘也参与了这款游戏的代码撰写,给自己点个大大的赞哦!各位游戏公司的大佬,记得招我去上班,我的工资可以很低,但要提供免费零食——假如我还能活到那一天。)

两个月前,焦老师从欧阳小枝留下的作业纸的信息里,通过一本古老版本的《悲惨世界》,破译出了所有三十九个遇难者的名字——不久以后,他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邪恶存在于过去,邪恶也存在于现在。

他们不但杀害了过去的三十九个人,也杀害了现在的焦可明一家三口,为了掩盖真相。

焦老师的在天之灵,一定能看到这段话!也许,你本来就计划如此——在8月13日,富有纪念意义的深夜,通过这个微信公众号,发布你所调查的真相,包括那三十九个名字。

是谁谋杀了你?是谁谋杀了你的全家?是谁谋杀了真相?

答案,呼之欲出。

故事还没有说完。过去的十八年里,我从一颗微小的受精卵,变成高中退学肄业生。而对我的妈妈来说,每个夜晚都是漫长的煎熬。她不断看到三十九个鬼魂,来向她诉说苦难,抱怨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她成了人们眼中的精神病人。最终,她为保护女儿毒死了丈夫——曾经在医药化工厂上班,她知道许多化学品配方,也知道怎样杀人才最简便迅速。从此以后,她被关进了精神病院。

今年7月,焦可明来探望我妈,送给她一副“宛如昨日”设备,让她回忆起1998—1999年所有细节,这些都将储存在“宛如昨日”的记忆库,成为左树人的罪证。

此刻,焦可明发现了几乎所有真相,并意外解开了最大的疑问——五年前,当无脑畸形儿子诞生后,他感到万分困惑,父母双方没有任何畸形或遗传病史,他既不抽烟也不喝酒,除了经常使用电脑,接触不到任何可能导致畸形的元素,为什么?如果说,环境污染也会导致畸形,那么有毒的东西到底在哪里?

答案是大地。

南明高中所处的地块,紧挨曾经的南明医药化工厂。1998年12月的爆炸事故,产生了高浓度的化学品泄漏,不仅是大烟囱排出的有机废气,还有更多的有毒物质,渗透到了地下深处。根据某位医生的私自测量,从地表以下五米到一百米,全被化学物质污染。冲积平原地质,有大量砂土层与黏土层,还有地下水,都成为“毒地”与“毒水”。

2004年起,焦老师在南明高中担任计算机老师,每天遭受这片大地的污染。虽然他本人并未产生明显病变,却影响到了他的生殖细胞,导致生出了无脑畸形儿——尽管无法通过科学方法推导出百分之百的结论,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事实上,这绝不是一起孤立的病例。

根据医院与卫生系统内部的统计资料,最近十八年来,整个南明路地块,出现了至少五十个先天畸形儿,只有七个存活下来。通过对孕妇的排畸检查,发现胎儿的畸形比例,相比周边地区要高十倍以上。这些年来,本地区的流产比例高得惊人,大多为了避免生出畸形胎儿,被迫采取人工干预,从而造成更高的不孕不育比例。

南明医药化工厂污染的结果:第一是畸形儿,第二是流产,第三就是癌症。

2000年,南明高级中学的在校生,就查出了首例白血病,女孩病死时只有十七岁。几乎每年,南明高中的师生,附近几个小区的居民,都有人被查出患有各种癌症,绝大多数都没能存活下来。我的闺密小倩的妈妈,就是死于乳腺癌。今年春天,高考前夕,本姑娘突然晕倒,结果查出脑部肿瘤——恶性的。

我是盛夏,还剩下几个月或几天的生命,向你们讲述这个完全真实的故事。

一个月前,焦老师灭门案后,连续下了六天暴雨——累计降雨量之大,多年来罕见。雨水大量渗透进泥土,冲刷废弃的失乐园地下的化学残留物,导致更加猛烈的挥发。就像打开所罗门王的魔瓶,或潘多拉的魔盒,埋藏十八年的有毒气体,渐渐遍布于南明路。因此,我们会发现在一周前,南明路上出现几百条死猫死狗,这不是人为的投毒事件,而是有毒气体泄漏的结果。公安局的抽样调查、解剖化验发现,死亡动物体内,含有大量化学物质——动物往往是比人类更早的受害者。我家楼下的母猫,生出了两个头的怪胎连体猫,邻居养了多年的鸽子全部死亡,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如果教育局领导看到本文,请立刻下令南明高中停课,疏散所有老师和学生。附近的民工子弟学校也必须停课。居民们请做好防护措施,不要再让更多人死去!

最后我要说的是,以上统计数据,都只针对本地居民与常住人口。南明路还有大量的流动居民,比如流浪汉与拾荒人群,他们产生的畸形儿、意外流产与癌症,根本无从统计!考虑到这些人艰难的生存环境,无权享受市民的医疗福利,难以被媒体关注,或许结果将更惊人。

对不起,我不愿意看到,但我又想挖出更多更可怕的秘密。一定还有的,跟我们如影随形。

这不是罗生门,答案可能有很多,但真相只有一个。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本文开头,我妈为什么要带我去看尸体,说这是对她的惩罚——也许那些尸体里,就有因为南明路的化学污染,导致的癌症死亡者。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源自十八年前的一个谎言。

如果在彼时彼刻,二十三岁的连夜雪,能勇敢地说出真相,便不会再有三十九个含冤的鬼魂,不会再有欧阳小枝的神秘失踪,不会再有被当作怪胎的畸形儿,不会再有尚未出生便夭折的胎儿,不会再有这片流淌着毒汁的怪物之地。

当然,更不会再有此时此刻,在我脑中分裂长大的癌细胞——亲爱的妈妈,这不就是对你最严厉的惩罚吗?

谎言——真是我们的别无选择?

在我死以前,我祈祷这篇文章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在我死以前,我祈祷能公开审判始作俑者;在我死以前,我祈祷为我提供资料的某人平安无事;在我死以前,我祈祷焦可明全家在天之灵安息;在我死以前,我祈祷蓝天能变得像我从未见过的那样蓝;在我死以前……

请你们记住这三十九个名字,记住这些在世界上活过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在我七岁生日那天,我妈送给我一本童话绘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她说这本书最适合小女孩看。我反复看了四十多遍,几乎每一页的细节都能画出来。许多人都讨厌红皇后,我却喜欢她的冷酷、浓烈以及大头,更爱她说过的一段话——

“在这个国度,必须不停奔跑,才能使你保持在原地。如果你要前进,请加倍用力奔跑。”

后一句话,其实是盛夏说的。

她独自回到南明路的家里。死神已饿了一天一夜,吃掉一大桶狗粮。这条街上几乎所有狗都死了,唯独它活得如此旺盛。难道死神的历任主人,在死亡以前把生命力都转给了这条狗?

乐园依然没有消息。

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放着两副“蓝牙耳机”,第一副是她从焦老师的铁皮柜里偷来的,第二副是前天从妈妈的精神病院带回来的。

二选一。

盛夏把选择权交给命运。她向来有选择障碍症,抛硬币是最佳解决方案。硬币高高扔向天花板,旋转着坠落到地板上,她看到的是一朵菊花。

她亲吻硬币反面的菊花,戴上有妈妈记忆的“蓝牙耳机”,打开手机里的“宛如昨日”APP,进入游戏世界……

第十次体验“宛如昨日”——

隧道越来越窄,更像幽暗的地道,只能像条虫子爬行。空气浊如粪坑,她汗流浃背,四肢酸得要抽筋。还是这个出口,废弃的主题乐园,鬼屋背后的排水沟,十三岁女孩破碎的尸体,三十九个鬼魂……忘了第几次回到这里。这是故乡,命运轮回之地。

说不清白昼或夜晚,天空是红色的,曝光失败后的暗红色。她没看到摩天轮,更没有旋转木马和白雪公主城堡。失乐园只剩空旷的荒野。像经历战争的浩劫,古罗马人对迦太基做过的那样,男人全部处决,女人与小孩变成奴隶,大地被撒上盐,天空以恶魔的名义诅咒。

转回头,意外看到那个高耸的烟囱。

十岁以前,盛夏总是在阳台上眺望南明路的大烟囱——相当于十几层高楼,当年是方圆数公里最伟岸的建筑。它那粗暴的形状,小女孩远远看到就害怕。有一回,妈妈骑自行车带她经过,工厂废墟挤满了人。原来有人爬到了烟囱顶上。太高了,消防队无法铺设充气垫。底下人们鼓噪,说有本事跳下来啊。于是,那人跳下来,脑袋砸在钢筋上,成了散黄的蛋,白花花红乎乎涂了一地。谁都不知道,他为何要自杀?妈妈淡淡地说,也许他跟我一样说过谎?然后,她蹬起脚踏板,带着女儿回家。

“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暗红色肃杀的天空,大烟囱下有个黑房子。无数人正在排队,他们都赤身裸体,男女老少挤在一起。她感觉不到任何色情。有的已老得走不动路,有的小伙子骨瘦如柴,有的只是七八岁小女孩。那条人肉长龙似乎永无尽头,单单从她眼前经过的,就至少有几千号人。他们鱼贯进入大黑房子,非常安静,遵守秩序,绝对没人插队。

但让盛夏诧异的,是整条漫长队伍,源源不断进入黑屋子,却没见一个人出来过……

巨大的烟囱顶上,喷出浓密的黑烟,遮天蔽日,尘埃如大雪纷飞,布满整片大地。她的头发上落了许多灰烬,还有黑白相间的渣土,用手一搓就粉碎了。

终于,她在荒地尽头的铁丝网上,看到一块牌子——Auschwitz。

奥斯维辛。

排队进入大黑屋的人们,依次被扔进焚尸炉烧成骨灰,再从大烟囱喷射到天空,尘归尘,土归土。

哦,老天!去你妈的!盛夏竟被吓得尿了裤子……她恐惧不是因为骨灰遍布天空与大地,也不是来年我们将食用从大地中长出的粮食,而是成千上万的人毫无抵抗,以最文明最有秩序最罗曼蒂克的方式,欣然接受没有审判的处决,将父母赐予的血肉之躯付之一炬。

仿佛双腿不属于自己,但她开始逃跑,迎着雪片般的骨灰雨,踩着丰硕泥泞的骨灰草原,直到有个男人拦住她。

她撞在他的胸膛上,认出了他的脸,如此熟悉,在噩梦中出现过一千次。

爸爸。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党卫军的褐色皮衣,手里拖着根粗大的铁链子——链条的另一端,拴着一个女人的脖子,她是连夜雪。

妈妈。赤身裸体的妈妈,被链条拽着在地上爬行,全身上下都是血污。

四年前,平安夜,在妈妈用三种化学品混合毒死爸爸,等待警察赶来前,她悄悄告诉女儿,爸爸为了还债,将她送给一个男人抵债。每天晚上,只要对方有需求,一个电话就把她叫过去,完事后给她几十块打车费回家。每次抵债八百块,每周三次,半年就能连本带利还清。命案前一晚,妈妈半夜回家,浑身散发着酒精味,趴在马桶上呕吐,又洗了两个钟头澡,很多皮肤洗到流血。她没流过一滴眼泪,告诉爸爸,他的债,全还清了。接下来,需要他还债了。

回到“宛如昨日”,党卫军制服的爸爸,想要揪住女儿头发,却发现红色短发抓不起来。头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直升机的气流要把人掀翻。UH-60黑鹰尚未坠落,敞开的机舱里,挂着十七岁少女——欧阳小枝,乌黑长发飘舞,穿着野猫般的紧身皮衣,帅得让人喷鼻血。

她给了盛夏一个飞吻,将某个金属物件扔下来——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俗称RPG的神器。在《生化危机4》的最后一关,盛夏用红色弹头RPG消灭过大boss。她从泥土中抓起这个火箭筒,驾轻就熟地发出一枚火箭弹。

爸爸原本在笑,当火箭弹带着尾焰喷射而出时,他的表情凝固在狰狞的恐惧瞬间。

火箭弹击中了他的脑袋,胸口以上被炸成碎片,像个巨大的集束炮仗,碎骨头与肉片横飞,沾满盛夏的红头发。胸口以下基本完好,像个无头怪胎,踉跄着向女儿走了几步,便摔倒在泥土里不动了。

铁链子也被炸断,盛夏扶起受伤的妈妈,脱下衣服披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母女俩抱头痛哭,在暗红色的天空下,在盛夏爸爸的尸体旁。

背后传来某种声音,像肉汤沸腾后熄灭了煤气火焰。奥斯维辛的大烟囱底下排着长队的人们,还在安静地走入自己的坟墓,而在烟囱顶上出现好几个人——焚尸炉的幸存者吗?不,他们直接从烟囱上跳下来,摔到几十米外的地面,却没有粉身碎骨,而是完整无缺地爬起来,向着盛夏和妈妈的方向跑过来。

不断有人爬出烟囱,又不断跳下,像自杀兔游戏。这些人前赴后继,似有不死之身,总共四十个人,穿越漫长的荒野,跋涉过泥泞的骨灰原野,终于来到盛夏眼前。全部是畸形人,有的是侏儒,有的是小脑畸形,有的是无脑儿,有的长着两个脑袋,最后一个长着狗头。

阿努比斯。

她认得这张脸,古埃及狗头神,木乃伊亡灵守护者,人狗杂交产物,来自地狱的惩罚者,宇宙间唯一公正的法官,让死神望而却步的死神。

盛夏与连夜雪母女俩拔腿就跑,阿努比斯带领三十九个畸形人,像凶残的刽子手紧跟在后,他们都是焚尸炉的幸存者,经过几万度高温和大烟囱的淬炼,成为永生不死的怪物……

母女俩冲到铁丝网尽头,再也无路可去,阿努比斯就要摸到后背,一颗子弹射穿他的眉心。

一个男人单手持枪,黑洞洞的枪口冒出硝烟。像化学实验课的气味,又像烤糊了的乳鸽味。他头戴褐色礼帽,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腋下挂着黑牛皮枪套,打着黑色领带。从皮鞋到皮带到裤脚管,都像是从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的电影里走出来的私家侦探。布满胡楂的嘴角,挂着对狗杂种们的微笑,但不轻蔑。

他叫叶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