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复仇日

开过一座大桥,她看到涨潮中的宽阔河流。密布的厂房与龙门吊,成片的过夜驳船,灯光倒映在黑暗水面,犹如漂浮的银河系。

凌晨一点。连夜雪留给女儿的房间,十八年前的小婴儿,摘下妈妈用过的“蓝牙耳机”。她被强烈的羞耻感压倒,裤子底下湿凉一片……没能控制住括约肌,五年以来,第一次小便失禁。她骂了自己一句小婊砸(小婊子),抱着脑袋哭了五分钟。

我竟是这样来到世界的?

看了妈妈分娩自己的全过程,不可避免影响到生理反应。如果,某个记忆库里的人想要自杀,这种死亡的念头,也会强加到监控者头上。盛夏如僵尸躺在地上,等待脑癌把自己杀死……

天亮了。

今日节气是白露,历书上说“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三千年前的《诗经》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盛夏说这一天最适合作为复仇日。

她牵着死神一出门,便觉天气凉了不少。短裤下光光的大腿,起了层鸡皮疙瘩。死神莫名其妙地兴奋,对着小区树丛乱叫,强行带盛夏钻进去,像迷你版《绿野仙踪》。她认出一只猫,全身雪白的皮毛,看似纯洁无瑕,其实是只疯狂发情的荡妇之猫,任何主人都挡不住它逃出去交配的欲望。母猫惊恐尖叫,叼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它竟然有两个脑袋。“双头猫”,就像先天畸形的双头连体人。死神狂叫着后退。有种迷信说法,凡是出现这种双头动物,双头狗、双头牛、双头蛇,就是大灾祸降临的预兆。

盛夏逃到小区门口,听到两个大妈聊天——小区里有户人家,养了十几年鸽子,昨晚全部死光。主人简直要哭死了。大妈们争相庆贺,那家的鸽棚是出名的钉子户,小区里人人都遭到过鸽粪的无妄之灾,被邻居投诉过无数遍,老天开眼,总算为民除害啦。

白露这个节气,总要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死神与少女,赶到南明路,在缓慢降温的空气中,寻找一切可能“出大事”的迹象。她注视经过的每辆车,看看司机是不是打瞌睡了,或有没有人乱穿马路,或有翻车事故导致危险品泄漏,还是天上有架飞机失事,不巧正好坠毁到南明高中,直接命中几百人上课的教学楼,师生全亡……很抱歉,我是不是太残忍了?盛夏看着亲爱的母校,扪心自问。

等到午休时分,屁大点事都没有,连个苍蝇都没发生车祸。盛夏感到肚子饿了,死神晃晃脑袋,发出饥肠辘辘的吠声。

“没用的东西!”

盛夏用狗绳抽了它一下,对这个皮糙肉厚的家伙来说,等于挠痒痒。

话音未落,一只乌鸦从天而降,仿佛高空投掷的炸弹,坠落在盛夏脚边。她听到清脆的“啪”的一声!大黑鸟的骨骼与五脏六腑都碎了吧,包括胃里流浪狗的腐肉。两只翅膀扑腾几下,双眼绝望看天,鸟嘴里渗出一小摊血,死了。

“该还的债总要还!”盛夏的双眼就跟头发一样红,干脆蹲下来,盯着南明高中围墙背后的教学楼,“果然,今天要出大事。”

死神对着地上的死乌鸦狂吠着,整个南明路都能听到它的愤怒。

盛夏带着浑身的愤怒回到家。她焦虑不安地洗澡,焦虑不安地吃完癌症药,焦虑不安地盘腿坐在地板上,焦虑不安地上网看UFC(终极格斗冠军赛)——十八岁少女,如同八角笼里的格斗士,发红如火,发红如血,焦虑不安地等待死亡。

忽然,死神啪嗒啪嗒过来,她掏出抹布擦干净狗下巴,任由它那条长长的舌头,带着滚烫口水舔她的鼻子。每天这时候,盛夏会跟狗说话,常常一说就是两个钟头。它眼里的女主人,肯定是个絮絮叨叨的话痨。她可不想给别人以长舌妇的印象。

但她就是忍不住,对着死神的耳朵说:“Hello,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大狗向她翻了翻白眼,趴到地板上。

“我最怕到死的时候还是个处女!可我该去哪里找个男人呢?”她低头看自己的平胸,抓了把脑后短发,对死神吐露衷肠,“自从焦老师的灭门案后,我就变成了侦探!对啦,你明明看到了凶手的脸,还咬下一块肉,怎么不好好配合,让我看到案发当晚的事?没用的死神!一般来说呢,侦探小说到了这阶段,比如塞缪尔·达希尔·哈米特的《马耳他黑鹰》、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硬汉侦探们就要跟丰乳肥臀、蜂腰肤白的美女或美女们上床了。”

大狗受不了了,翻身跑到阳台,抬起左后腿,对准盛夏的晾衣杆撒了泡尿。

她念念不忘地追问死神一句:“请你给个答案——我到底是扮演跟美女上床的侦探呢,还是扮演与侦探上床的美女呢?然后,死亡的通常都是美女。”

忽然,盛夏看到天上又一只鸟坠落,直接砸在她家阳台的顶棚上。

在死神的狂吠声中,她重新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输入“左树人”,发现很多财经新闻,都出现了这个名字。按照时间排序,最新一条是媒体通告——

9月7日,晚八点整,四季酒店宴会厅,知名投资人左树人先生,将亲自发布最新产品,诚邀您的光临。

最后,发布会的名称只有四个字——宛如昨日。

天快黑了,暮霭笼罩海边郊野。透过高速公路护栏,炊烟早已绝迹,只有连绵不断的工厂与仓库,像被小朋友玩弄的灰色积木,又像惨遭怪兽蹂躏,亟待奥特曼的拯救。叶萧调低了音量,军事节目在讲解遥远世界的战火,死亡人数不断攀升,尚活在世间呼吸空气的人们,油然而生诡异的幸福感。

昨晚,他刚去过精神病院,见到了盛夏的妈妈——毒死过丈夫的连夜雪。

据说短暂的半天内,叶萧是第三个来探视她的客人。严格来说是第四个,第二场是一对年轻男女,其中一个是病人的女儿。

连夜雪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如果不是他出示警官证,医生绝不会允许第三场探视。

虽然叶萧并未得到多少有价值的回答,但连夜雪的眼神泄露出某种尘封多年的秘密。十几年前,她在南明路的医药化工厂,做过两年多的仓库管理员,经历过1998年12月的爆炸事故,并且是唯一的幸存者。

他不知道今天是白露,以为是昨天下过雨的缘故,整个气温降下来了。上午,叶萧难得地回了趟办公室,查阅专案组收集的各种资料,从公安局的户口身份信息到工商局的企业登记甚至税务局档案——密密麻麻的数字让脑袋要爆炸,自己就像盯着牛粪的苍蝇,嗡嗡嗡飞来飞去,只盯着同一个名字:左树人。

这个六十五岁的男人,属于老三届。跟他的同龄人一样,曾是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叶萧注意到他的插队落户地点——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兰那公社。

这地名有些眼熟?

他从笔记本里找到了缘由:欧阳小枝,1982年,出生在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兰那乡白象寨。公社到八十年代改回乡的建制。所以,兰那公社就是兰那乡,左树人插队落户的地点,就是欧阳小枝的出生地。

1977年,恢复高考,二十五岁的左树人,在云南报名考入北京最好的医科大学。毕业以后,他成为脑神经学科的专家,进入中科院419研究所,三十五岁就评上了副教授。八十年代,左树人在北京结婚,妻子也是医生,育有一子。关于419研究所,现成的资料讳莫如深,再要调阅档案,就属于高度机密,不是地方上的刑警能接触的。叶萧只查到一份署名左树人的学术论文,关于海马体切除手术,用于治疗癫痫等疾病。

1992年,中科院419研究所解散,他辞去公职,下海经商。那一年,上交所推出第一批股票认购证,没人意识到这个价值,左树人成为最早的购买者——几个月内暴涨几百倍,不小心成了百万富翁。这是他的第一桶金,在未来金矿源源不断出现。九十年代,左树人的投资方向是生物医药,也是他的专业本行。二十一世纪,他的财富以几何倍数增长,产业拓展到房地产、金融、矿业、商业,甚至军工……有几年跻身于福布斯富豪榜。2010年,左树人开始投资互联网,他控制了几家创投基金。根据出入境部门的报告,十多年前,左树人的妻儿就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很少回国,只有他本人还保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

七点半,叶萧开到公路尽头,有种要冲入大海的错觉。夜幕下的宛如昨日研发中心,他向保安出示了警官证,停车时心里一凉——黑色宾利车不见了。前台小姐还没下班,许多工程师正在加班加点,不晓得出了什么大事。

警灯挂上车顶,时速超过一百公里。叶萧原路返回。穿过黑夜旷野的公路,不断鸣响喇叭,打开和关闭远光灯,像回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准备跳出壕沟冲锋的士兵,即将把胸膛和心脏献给机关枪与铁丝网。

回到市区的高架上。晚高峰还没过去,夜生活刚刚开始,前头挤了一辆保时捷跑车,漫长的车龙亮起无数刹车灯,堵得水泄不通。轮子每滚一圈,都等于跟困兽搏斗。他给盛夏打了个电话,无人接听,仿佛电话那头是被齐柏林飞艇炸烂的前线指挥部。

四季酒店,宴会厅。

现场广播要求把电话调整到静音或振动,今晚的发布会将全球直播。男人们穿着正装,女人们像走红毯露出半个胸口或整个后背。盛夏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十分钟前她被保安拒之门外,第一没有请柬,第二着装不合规范——红色短发倒也算了,穿着短裤和T恤,挂着骷髅头链坠子,这可不是酒吧夜店。她刚从员工通道溜进来,还得防范被保安再赶出去。

宴会厅的舞台上,硕大的LED屏幕,出现一个熟悉的画面——

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岛,底下衬着英文“YESTERDAY ONCE MORE”,宇宙上空也环绕着一行英文“LIVE IN THE MEMORY”,——相当于“宛如昨日”“我们存在于记忆中”。

随着大屏幕上的数字滚动,主持人宣布“宛如昨日”已在官网预售。短短半小时,全球订货量突破3000台。淘宝、京东、苏宁等电商平台的售价从五千到一万元不等。

用电视购物的方式卖“宛如昨日”,太狠了!盛夏打开手机上网。连接“宛如昨日”官网,竟有十七个语种的版本,汉语就有简繁两种,小语种有东非的斯瓦希里语。

刚才是铺垫与热身,今晚真正的主角——宛如昨日(中国)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兼CEO左树人,千呼万唤始出来,脚步缓慢而坚实地上台,这是他三年来的第一次公开露面。左树人接过话筒。

“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来宾。今天,不仅是‘宛如昨日’的发布会,更是人类在二十一世纪全新生活方式的发布会。记忆,不仅仅是记忆,更是我们最重要的一种存在方式。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生理、安全、爱与归属、受尊重、自我实现,人类总共有五层需求,但事实还有第六层,马斯洛去世前发表Z理论,我们需要‘比自己更大’的东西。‘宛如昨日’发现了第七需求——记忆,或者说重温记忆中的美好,因为现实不能给予这种美好。”

他说完中文又用英文复述一遍,台下的老外们对他的新东方式英语报以掌声。

“‘宛如昨日’,不仅是虚拟现实,而且是超强现实,由你自己提供内容——记忆。随着时间流转,我们的记忆像刷在墙上的字,渐渐淡去,又被新的文字涂抹掩盖。但那些字存在过,哪怕被自己遗忘。市面上的智能可穿戴设备,包括所有VR品牌,和‘宛如昨日’的技术代差,就像石器时代与火药时代。马镫产生了骑士制度,火药让欧洲人统治了世界,电子计算机让美国站在IT世界的前沿,互联网却让中国弯道超车……‘宛如昨日’将会改变哪一段历史?或者说,它的发明,就是用来改变每一个人的历史。”

大屏幕变成一幅3D地图。藏在后排的盛夏,立刻看了出来——南明高级中学、失乐园,甚至她家所在的小区,还有乐园上班的医院。

左树人指向失乐园的部分:“我宣布下一个重大消息,一年前歇业的主题乐园,我们将联手政府重新开发改造,投资五十亿元,建设亚洲最大的互联网创新园区。每位入驻的年轻创业者,都将获得三百万元起的天使孵化基金。”

这番话激起台下雷鸣般的掌声。发布会邀请的嘉宾里,有一百个大学生创业者,他们齐齐地崇拜地仰视左树人,犹如列队前往朝圣的少年与乞丐十字军,仿佛他已加冕为互联网4.0时代的耶路撒冷国王。

“婊子养的!”

人群的最后一排,冒出一个清脆的女声,像音乐课上敲响的三角铁。大家自动散开,仿佛摩西渡过红海,露出穿着短裤的红发少女——黑T恤印着女版切·格瓦拉的脸,像在加勒比海岸指挥猪湾的战斗,并有银质骷髅链坠的祝福。

发红如火,发红如血,虽然没有死神相伴,但死神住在她的瞳孔里。

她向台上冲去,像被攻城锤射出的燃烧的石头,没有一个人胆敢做人肉盾牌。灿烂的宴会厅,数万盏施华洛世奇水晶吊灯下,王子与公主们仓皇失措。她是来行刺国王的灰姑娘,水晶鞋是杀人的匕首。

爬上台前,三个保安上来履行职责,个个体壮如牛,说不定还是退役的特种兵。

“I'm sorry(抱歉)!”

时光尽头,幽光绰绰,曼谷郊外的拳馆角落,手肘与膝盖的气流粉身碎骨,老拳师手把手教会她的泰拳动作慢镜头般一帧一帧回放,似乎戴上隐形的“蓝牙耳机”。哦,“宛如昨日”,我回来了……

红发少女,像只红毛猩猩,弯腰提膝,出击腿同侧的手放胸前,转腰甩手,支撑腿以脚尖为轴旋转,扫踢击中第一个保安的肚子。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几乎震裂宴会厅的玻璃。

第二个从背后来袭,就在她要被制伏的刹那,盛夏转腰与抬腿,如同跆拳道的后旋踢,脚跟击中对方要害——虎尾腿,又称鳄鱼摆尾,但不会让人断子绝孙。

还有第三个。这家伙身高两米,体重两百斤以上,正面冲来好似一座大山。不,是整个世界。盛夏轻盈地起跳,九十斤重的身体,如同一片红色羽毛。腾空而起的前脚,踩中对手的膝盖,如同台阶借力,整个人飞得更高,后腿膝盖顶中保安前额——人体这个位置最为坚硬。

幸好她手下留情,没有在飞膝的同时,做出双手箍颈的动作,否则对手将生如不死!

大山——世界,轻轻摇晃两下,额头留下个青紫色凹痕,毫无征兆地倒下,就像罗马帝国崩溃,苏维埃帝国在一夜间解体,大地上发生一场七级地震。

魔女复活了。

左树人像被定在舞台上,并没有慌乱地逃跑,眼睁睁看着红发少女爬上来。

“姑娘……”

刚说出两个字,盛夏的拳头便砸到他脸上。

为了妈妈,也为了自己。

六十五岁的老头,被十八岁少女打倒在地,当场流出浓稠的鼻血。她用胳膊与大腿夹住他的脖子,稍微用力,就能掰断颈椎。

她紧贴左树人的耳朵说:“我是连夜雪的女儿。”

突然,盛夏的腰眼灼烧起来,似乎被刺了个大洞,从后背直通小腹。四万伏电流穿过全身,每条血管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仿佛飞起来而麻痹。体重从九十斤降到九十克,被一阵风吹到宴会厅的天花板。灵魂出窍,俯瞰台上的自己,昏倒在老头身上。背后有个忠诚的保安,鼻青脸肿地挣扎着起身,用噼啪作响的电棍袭击了她。

“住手!”

流淌着鼻血的左树人,斥退疯狂的保安大哥。他托起盛夏纤细的头颈,注视这张红头发掩映的脸。被电棍击晕过去的少女,面色苍白如纸,嘴角还在抽搐,癌细胞蠢蠢欲动。台下乱作一团,女人们发出尖叫声,男人们举起手机拍照,外国佬们不知所措。终于,被吓傻了的秘书冲上来,老头嚷起来:“愣着干吗?打电话叫救护车!”

与此同时,所有的意外情况,已通过卫星直播到全世界。就在导播意识到闯了大祸,赶紧要掐断信号时,下一个意外发生了。

现场有一面玻璃墙,紧挨四季酒店的地面停车场。突然,一辆深蓝色重型皮卡,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亮着死神双眼般的大光灯,轰着油门越过防护栏杆,坦克似的撞碎整面玻璃,野蛮入侵巴洛克风格的宴会厅。六升的发动机咆哮,车轮碾轧过地板与红毯,就像叛乱者的铁蹄踏入国王的寝宫。宾客们四散奔逃,幸好没有一个被撞到。皮卡也放慢车速,不断亮起刹车灯,直到舞台跟前。

刺耳的汽车轰鸣声中,盛夏从麻木与混沌中苏醒。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跳下车。他的脚下踩着七彩祥云,头顶缠绕金色光环,每寸肌肉散发着性感的气味,双眼射出橄榄色的反光,击中从八岁到八十岁的所有女性。

他是乐园,曾用名,欧阳乐园。

魔女的弟弟,骑着他的钢铁坐骑,来拯救复活的魔女。《尼伯龙根的指环》或史诗《贝奥武夫》里才有的故事,邦达尔丘克或斯皮尔伯格电影里才有的画面……

乐园跳上舞台,推开诧异的左树人,拽起盛夏的胳膊与大腿,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跳下舞台,拉开后座车门,将她横着塞进去,就像把新娘背上花轿。

回到驾驶座,他在宴会厅里掉转车头,故意轰几下空油门,让无关的人们散去。皮卡像一道深蓝色闪电,从被撞碎的玻璃墙,原路冲出四季酒店,在这座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中心的黑夜,扬长而去。

五分钟后。

通往四季酒店的大街上,叶萧驾驶着白色大众,再次与深蓝色皮卡擦肩而过。另外八辆警车同时赶到现场,穿着西装和晚礼服的人群,潮水般涌出酒店大门。他茫然地跳下来,出示警官证,依然被人们撞得七荤八素。刹那间,他想到的是恐怖袭击。

当他筋疲力尽来到宴会厅时,才发现这是战争过后的废墟——布满碎玻璃,地板和红毯上有清晰的车轮痕迹,被轧得坑坑洼洼。走到聚光灯下的舞台,两个粗壮的保安还躺着,一个哼哼唧唧地骂娘,另一个等待救护车。第三个已被警察逮捕,据说非法使用了电棍。

舞台上有血迹,摸了摸是新鲜的,叶萧暴怒地问所有人,比如看上去像秘书的家伙:“左树人在哪里?”

老头子消失了,在盛夏与乐园离开之后,叶萧来到之前。

他仔细扫视宴会厅里剩下的每一张面孔,又冲到贵宾室和化妆室,直到夜幕下的停车场。他看到了那辆黑色宾利,司机正在车门边打电话。叶萧抓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双脚离地提起。司机哭丧着脸说,老板的电话打不通。

风里吹来血腥的气味。叶萧让警察控制住司机,不能让他随意离开。回到宴会厅,他看到刚才拍摄的画面——红色短发的魔女,她用泰拳招式,击溃三个强壮的保安,又把左树人打倒在地。在她被电棍击昏的同时,乐园开着皮卡从天而降,英雄救美远遁。好像在看西部片。

忽然,他有些后悔,不应该跑来抓左树人,先把盛夏控制住就好了。魔女虽有名侦探的天才,但毕竟是脑子里长癌的十八岁姑娘,在最重要的关头,她只会搞得一团糟。至于那个医生,人(女人)见人爱的乐园,当叶萧查过他的身世背景后,就再也不信任他了。

他像个木偶,坐在台上发呆,似乎能闻到盛夏的气味。聚光灯正在一一灭掉,仿佛每暗一盏,就会有一条人命葬送。救护车姗姗来迟,抬走受伤的保安。突然,叶萧拍打地板,忍不住为盛夏鼓起掌来。

电话铃响了,是局里的同事打来的,有些闪烁其词:“叶萧,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左树人的头发丝,跟灭门案的凶手,确认不属于同一个人。”

8月13日,案发当晚,焦可明家里的大狗死神,咬了凶手一口,牙齿缝里残留人肉纤维,只要DNA比对符合结果,就能证明凶手的身份。

“不是左树人?”

“嗯,不是他。”

“如果是雇凶杀人呢?谁知道呢?反正现在没有任何证据。”

叶萧不依不饶,在电话里反复问了半天,搞得同事颇为不快——把人家当作白痴了吗?怎么可能这点常识都不懂?实验室污染?污染你个头啊?

他不是凶手。

黑夜黑得像未经消化的盲肠,残留人一生的记忆和画面。

经过一条漫长的隧道,穿越浑浊的黄浦江底部,大地与江河同时在头顶流淌。像在“宛如昨日”的世界。盛夏把头靠在车窗,仿佛看到自己的濒死体验。经过四万伏的电击,腰间继续灼痛,目光尚显呆滞。音响里是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心脏不断被琴弦拉起又放下,随时会停止跳动。她向后车窗看去,没有警车追踪,不晓得那三个保安,会不会控告她故意伤害?好吧,要是下次再碰到,请记得多买点人寿保险,尤其是用电棍打她的家伙。

皮卡冲出隧道,在红灯前停下。她像只红毛猕猴,从后排爬到副驾驶座,抱着乐园的脸颊亲了一下。他完全没有防备,脚一抖松开刹车,还碰到了喇叭。

“今天,你真帅!”

这一回,盛夏说话完全未经大脑思考,怎么想就怎么说出来了。

“魔女也酷得很。”红灯变成绿灯,乐园踩下油门,“但你太鲁莽了,信不信有人会把你当场击毙。”

“太好了,总比得脑癌死在床上强。”

盛夏说今晚不想回家,多半已有警察在门口等候,或是左树人派遣来报复她的坏蛋。至于死神嘛,出门前给它喂得饱饱的,撑到明晚都没问题——普通人打不开她家监狱般的铁门。

开过一座大桥,她看到涨潮中的宽阔河流。密布的厂房与龙门吊,成片的过夜驳船,灯光倒映在黑暗水面,犹如漂浮的银河系。路边飘来青草气味,他在一个仓库门口停车。

“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乐园掏出粗壮的钥匙,打开卷帘门底下的挂锁。就像五金店或修车铺,自下而上敞开大门。里面倒是宽敞,堆满一丝不挂的假人模特,身材个个火爆,有的还没脑袋,让人误以为是变态杀手色情狂的家。

“好像拍A片的摄影棚!你就是对着它们打飞机的吗?”

盛夏口无遮拦地问了一句,他做出个抽耳光的手势:“去你妈的!”

“禁止你骂我妈!”

“对不起。这里原来是服装仓库,老板破产后在这里自杀了。”他指了指头顶的房梁,“就吊死在你头上,从此有了闹鬼的传说,再也租不出去了。”

“所以,你就住在这里了?”

“每月只要一千块管理费,三百平方米,楼上楼下,奢侈吧!”

他爬上铁网格的楼梯,床和冰箱都在二楼,还有个超大的书架。这里有扇窗户,必须踮起脚,才能看到大桥,还有河对岸层层叠叠的楼房。冰箱里空空如也,乐园给她倒了杯冰水。

“喂,你很穷吗?”

“偶尔泡泡夜店,开皮卡跑跑高速,给女孩子送礼物,好在信用卡还款从没逾期过。”

“你经常带姑娘来这里过夜?”

“事实上,我从没有带任何人来过这里,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盛夏用力地嗅了嗅空气,自从死神回来,她的鼻子几乎跟狗一样灵敏——果然没闻到女人的气味:“明白啦,你喜欢出去开房。”

“干吗那么关心我?”

“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你要是不出现啊,说不定我就被那个浑蛋电死啦。”

“我就知道你会去砸场子!”

“好吧,我被你看穿了。”她向乐园做了个鬼脸,目光又变得悲戚,“消失的魔女,还有我的妈妈,三十九个鬼魂,永远不能忘记。妈的,我怎么越说越多,好像要列个长长的清单。”

乐园在地板上跷起腿,眯起双眼看着她:“你,真的还是处女?”

“流氓!”她抽了乐园一巴掌,而他没有任何反抗,“我承认,我还没有过第一次。”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盛夏掏出了“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崭新的,还没拆开塑封包装。

“哪儿来的?”

“在发布会的舞台上,你把我救走的时候,我趁乱从地上捡了一个。”

“你可真有本事!”

“时间到了——我和魔女约好的,每天深夜,我要在游戏世界里跟她一起打怪。我知道这不是好习惯,而是游戏瘾,但能让我接近真相,不管是1999年的欧阳小枝和我妈,还是上个月的焦老师灭门案。我答应你,我在那个世界里发现的任何信息,都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她拆开“蓝牙耳机”包装,粗略检查一遍,跟她常用的并无区别,只是表面多了英文说明。照老样子戴在头顶,每个位置都没变化,太阳穴照旧冰凉。打开蓝牙功能,手机屏幕跳出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岛,那一长串文字……每次都给她一种错觉,仿佛焦老师在对面说话。按下确认键,进入游戏世界。在乐园的注视下,她安心闭上双眼。魔女在时光的另一端等她。

第九次体验“宛如昨日”——

这一夜,隧道出口在失乐园。根据左树人的规划,三个月内,这片主题乐园将被拆除,盖起亚洲最大的互联网创新园区。为纪念小倩的香消玉殒之地,她从鬼屋背后的排水沟出来,带着浑身的污浊与臭气,走到失乐园的阳光下。

她看到了旋转木马。还有流浪猫狗,目测有一百多只猫,好几十条狗——从瞎眼的中华田园犬,到断腿的雪纳瑞,像占山为王的土匪,声势浩大地盘踞旋转木马,在马蹄下嬉闹打斗以及交配。最凶猛的几条流浪狗,体型竟如杜宾般庞大,对着不速之客盛夏,发出警告的狂吠声。

它们是前几天在南明路上集体中毒死亡的流浪猫狗们的鬼魂。

“安静!”

有个女孩的声音传来,所有流浪猫狗乖乖坐下,就像乖乖的居家宠物,闭口上演哑剧。巨大的旋转木马动了,所有木马起死回生。最漂亮的白马上,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活的。

她穿一身白色短裙,头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皮肤发出小麦色光芒。木马一边旋转,一边上下起伏,宛如《魔戒》里的女骑士,奔驰在草浪滚滚的原野。她有双黑洞般的眼睛,不动声色的表情背后,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像女王俯视自己的女佣。

她是魔女,她叫欧阳小枝,她存活在从1999—2017年的任何一个时空。

流浪猫狗们聚拢在旋转木马周围。欧阳小枝向盛夏伸出手,拍了拍旁边那匹木马,光溜溜的马鞍银光闪闪,等候新的魔女驾临。

我也是魔女。盛夏对自己说,脚步如飞,翻身骑上木马,与欧阳小枝肩并肩,像一对孪生姐妹。强烈紫外线的阳光,照射在她俩的头发与皮肤上,红发与黑发,同样光滑细腻的反光,像一层金黄奶油的包浆。木马旋转,犹如千军万马的俄罗斯轮盘。迪斯尼的背景音乐,好像是《美女与野兽》。

“我一直在等你。”

欧阳小枝的嗓音略带中性,而且性感,眼神咄咄逼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等了多久?”

“十八年。”她的嘴角挂着死亡时才有的笑,能看穿盛夏脑子里的癌细胞,“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两个少女,随着两匹木马上下起伏,十指紧扣。旋转速度加快,剧烈地头晕。再也停不下来,风驰电掣,像直升机的螺旋桨,要带着整套木马上天。她开始尖叫。每一根红色短发竖起。耳边充满风洞,下一秒就要穿越虫洞……

突然,身上和头顶都变得无比沉重,压得喘不过气。屁股底下的木马,竟然颤抖和嘶鸣,如身临战场般恐惧和兴奋。她像抱着死神的脖子,紧紧抓着坚硬的马鬃。

它不再是一匹木马,而是活生生的战马。她也不再是穿短裤的少女,而是全身披挂板甲的骑士。腰间挂着佩剑,手执洛林十字旗,红发露出头盔,熟练地操控缰绳,在马背上保持平衡。激素愉快地燃烧,随着黑色的纯血马,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物,从敌人的矛尖上飞过。她的身后有数百骑士,不计其数的步兵,绝大多数由农夫组成。

中世纪,千军万马,山呼万岁,凝聚成相同的词——圣女贞德。

她感到慌张,因为知道这个法国姑娘的下场,最后被自己人活活烧死。老天啊,她宁愿得脑癌疼死,被子弹打死,掉进水里淹死,也不愿像焦老师那样被烧死。

欧阳小枝骑着一匹白马,什么盔甲都没有,赤手空拳抓着缰绳,赶到她身边大喊:“没什么能让你感到害怕的!”

“但我只怕一个人。”

“他是谁?”

“就在对面!”

对面飘扬着英格兰三狮旗,一个高大男人骑在战马上,盔甲完全遮盖了脸。敌军有无数狮鹫与独角兽助阵,最可怕的,却是衣衫褴褛的威尔士长弓手——目露凶光,引弓待发,即将复制阿金库尔战役,五千长弓射杀上万法国骑士。

其实,盛夏恐惧到了极点,但飞驰的战马不能掉头,手中猎猎飘扬的战旗无法止步。马蹄声声的节奏,如写游戏代码的键盘声。大脑无暇思考,她已冲杀到敌人阵前,近到能看清长弓手鼻子上的粉刺。五千支乱箭遮天蔽日,如暴雨倾盆,带着死神的尖刺,深入法国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化作腐肉与枯骨,献祭给空中盘旋的秃鹫,以及六百年后的考古学家。

她抽出宝剑,对面的敌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最熟悉的脸。

爸爸!

给予她一半生命和DNA的男人,半辈子开黑车拉客为生,十几年如一日地对妻子家暴,最终被化学物毒死……竟成为英格兰阵中大将,百年战争中横扫欧洲大陆的屠夫。

像以往无数个黑夜,爸爸还是那样强大,全身包裹在钢铁之中,犹如浓缩版的机动战士高达。他露出熟悉的微笑、那一口被香烟熏黑的牙齿,口中喷射着他最爱的劣质白酒的味。

“女儿,你想要杀了你爸?”

他半开玩笑半严厉地教训她,同时抽出一只流星锤,旋转着砸向盛夏的脑袋。

“去死吧,男人!”

她用尽吃奶的力气,好像要咬破妈妈的乳头,抬起被沉重的盔甲压扁的胳膊。宝剑画出黄金分割般的弧度,毫不留情地砍中爸爸的脖子。

鲜血喷溅到脸上的同时,那颗男人的头颅,旋转着飞到半空,极度惊讶的目光,就像他被妈妈毒死的那一夜。

“原来是你?”

喉咙还在身体上,他只能做出一个口型。盛夏完全看懂了,向爸爸的人头竖起中指。

同时,一支十字弩射出的钢箭,像最强壮的精子钻进卵子,直接穿透她的胸膛。

魔女的心脏碎裂。

她的鲜血与爸爸的鲜血纠缠在一起,父女俩一块从战马上坠落,手拉着手,埋葬于沙场尘土之中,无数马蹄践踏而过……

原来,魔女也是会死的。

有个少女的清脆声音,在耳边叫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一片浑浊星空,耸立如阳具的大烟囱。不知是重生的第几个轮回,但她认得,南明路,工厂废墟。

太阳升起来了。鸟冒险飞来觅食,露水落到她肩头又蒸发。

魔女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