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在这里让人衰老,就像凡·高割掉耳朵以后,在疯人院里的自画像。刚满四十二岁的她,仿佛戴着五十岁的面具。
南明高级中学,实验楼,电脑机房。
昨晚,农历七月半,叶萧在这里度过了中元节。清晨,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摘掉“蓝牙耳机”,抽了自己一耳光,脸颊清晰可见五道红印子。他拼命摸着嘴唇和下巴,然后是耳边、两腮,还有脖子,好像身上丢了一块肉。
冉·阿让的大胡子去哪儿了?
他彻底醒了。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吗?叶萧喝了一大口水,打开焦可明留下的铁皮柜子,看到那本古老的《悲惨世界》。
封面上的几何花纹图案,像十九世纪的门窗。书名底下的“一”,代表第一部,“雨果著”。扉页印着李丹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北京。版权页是“VICTOR HUGO, Les Misérables”,另一页是雨果的照片。出版说明是一九七七年十月。目录、作者序、第一部“芳汀”。一幅原版的版画,第一卷“一个正直的人”。
叶萧把书本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多少年前的细菌直冲肺叶。随便翻到一页,有个字上画着红色圆圈。他像被闪电劈中,再看对面墙壁——四十行奇怪的数字,三十九行红字,一行黑字。
他继续翻页,同时打盛夏的电话。以死神之名发誓,她还活着,但没睡醒,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
半小时后,红头发的魔女,带着没洗干净的眼屎,来到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没等他说话,盛夏率先发难:“叶萧,昨晚我梦到你了。”
“这……”好在他明白,她不是在调戏警察,“我承认,我也进入了‘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
“就像联机游戏,每个玩家都可以扮演一种角色。”
“‘宛如昨日’就是一个世界。”
叶萧想起昨天去宛如昨日研发中心,大雨滂沱中的海景落地窗,左树人六十多岁的脸。
“这游戏的部分代码,是我亲自写出来的。但我不清楚,为什么有那么多妖魔鬼怪?动物头与人身的合体——不过,看到那些怪物出来,真他妈刺激!比玩《生化危机》和《寂静岭》强一百倍!”
“你上瘾了?”
“没错。”她看到了《悲惨世界》,“你在读这个?”
“不,焦可明留下来的,跟‘宛如昨日’的设备放在一起,就在铁皮柜里。”
“奇怪啊。”她拿起来翻了几页,“焦老师为什么自己找虐重读《悲惨世界》?要写推理小说《名侦探沙威警长》?盗墓小说《大盗冉·阿让的一生》?小白文《恋上霸道总裁的芳汀》?”
叶萧翻到这本老书的第364页,也是倒数第三页,第二行——
“过后法院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一些面包屑……”
其中“包”这个字,被人用红笔画了个圈。
他又翻到199页,第十七行的第四个字,同样被红笔画了圈,这个字是“海”。
“等一等!”盛夏粗暴地抢过书本,“九十年代,一度流行填字游戏,欧阳小枝和焦可明一起玩过,其中也有这本《悲惨世界》。”
她看着对面墙上的四十行数字,念出第一行红字。
1(364、2、17)(199、17、4)
翻到刚才第364页第二行,用红笔圈出来的“包”,恰好是这行的第十七个字。
以此类推,第二个括号(199、17、4)=199页、第十七行、第四个字——海。
这第一行的两个括号,等于两个汉字:包海。
墙上的第二行数字——
2(73、10、6)(304、22、4)(217、11、5)
第73页、第十行、第六个字——吕。
第304页、第二十二行、第四个字——敏
第217页、第十一行、第五个字——前
连起来是三个汉字:吕敏前。
盛夏的拳头捶打桌面,念出墙上的第三行数字——
3(148、1、26)(59、20、13)(285、8、21)
第148页、第一行、第二十六个字——狄
第59页、第二十行、第十三个字——若
第285页、第八行、第二十一个字——静
三个字:狄若静。
这堵墙上的前三行数字,分别在《悲惨世界》第一部,对应三个人名:包海、吕敏前、狄若静。
这些数字来源于欧阳小枝的笔记本,在灭门案的火灾中被烧毁,只幸存一行“21(227、20、2)(105、6、10)(318、24、15)”。电脑机房的墙上也有,他们翻开《悲惨世界》。
第227页、第二十行、第二个字——马
第105页、第六行、第十个字——自
第318页、第二十四行、第十五个字——光
马自光——绝对是个中国人的姓名。
《悲惨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密码本,1999年的魔女,欧阳小枝,是设谜与解谜的天才。
顺藤摸瓜,盛夏与叶萧,将墙上的三十九行红色数字,全部从书中破译。三十九个中国人的姓名,有男有女,有些名字很土,有些带有时代烙印。
三十九个名字,三十九个鬼魂。
轮到第四十行,与前面三十九行红字不同,整面墙的最后一行,却是黑色字体——盛夏可不相信红色墨水正好写完的乌龙。
第195页、第二十五行、第十二个字——连
第89页、第十二行、第五个字——夜
第251页、第四行、第十二个字——雪
“连夜雪?”
叶萧疑惑地摇头,不像是普通人名,更像卧龙生、云中岳或温瑞安武侠小说里的人物。
“我知道这个名字……”
盛夏的声音打战,身体也在摇晃,叶萧担心她又要癫痫发作。
“谁?”
“我的妈妈。”
她无力地坐在地板上,背靠写满数字的墙壁。最底下的黑色数字,正好被她的红色短发覆盖,红与黑,宛如司汤达的小说名。
“连夜雪?你妈叫这个名字?”
“嗯,妈妈出生在山里,出生前连续下了七天大雪,最后一个雪夜才生出来——她到底是不是姓连?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外公外婆。”
一分钟后,叶萧在公安局的身份信息验证系统查到了“连夜雪”——女,四十二岁,本市户籍,亲属关系只有一个女儿:盛夏,出生于1999年8月13日。
2013年12月,饱受家庭暴力的连夜雪,在十四岁的女儿面前,毒死自己的丈夫。司法鉴定证明她患有精神病,已被强制关押了三年零八个月。
午后,雨水变得淅淅沥沥。隔着风挡玻璃,像有几十个小孩对他撒尿。乐园关掉音响,皮卡停在楼下,一只怀孕的母猫在草丛中被他迷住了。
爬到七层,他以为跑错了地方,这是重刑犯的监狱还是银行金库?猛犬的咆哮过后,房门打开,还有铁栏杆、链条加一头红发。
“盛夏,我刚从医院出来,你的医生告诉我,中午你去做例行检查,情况不太好。”
“肿瘤在迅速变大,吞噬大脑的其他部分。我就算不会立刻死,也会渐渐丧失视觉、听觉,还有行动能力,变成瞎子、聋子、瘫子,或者疯子。”
“疯子?”
“你找我有事?”
他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大狗:“能进来说吗?”
盛夏把死神关进阳台,打开第二道铁栏杆,这道门像飞行在太空中的堡垒的门。
“有股怪味道!老天!”乐园接连咳嗽几声,医生的鼻子相当敏感,“好像是那个……”
“你也吃过瑞典鲱鱼罐头?哦耶!”
乐园的表情如丧考妣,就差夺路而逃:“×,你口味太重了吧。”
“想喝什么,乐医生?”
她倒了杯冰水,还有一罐冰镇啤酒。
“脑癌患者不该喝这些东西!”乐园选择冰水,但冰水里都有瑞典鲱鱼罐头的臭味,“我和你的主治医生商量过了,我会和他一起负责你的治疗,命令你立即住院!”
“我不想躺在病床上死去。如果难逃一死,最好死在南明路边,失乐园中,摩天轮上。”
“小时候,我还想死在巴勒斯坦呢!魔女妹妹,别做白日梦了!我来找你,是有个重要发现——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厂爆炸事件,当时电视台报道过,《晚间新闻》有播出。我有个患者在电视台工作,我托他从档案室搞到了录像带。”
“电视新闻?”
“今天早上,我把录像带转成了视频文件。我觉得欧阳小枝的失踪,还有高中时代的焦可明,都可能跟这次爆炸事件有关。”
“还有它——”
盛夏指了指阳台上的死神,这条大狗隔着玻璃门,警惕地盯着乐园,伸出长长的舌头,以免他对主人有出格举动。
视频的画质糟糕,九十年代气息扑面而来——那时的电视台《晚间新闻》,主持人穿着现在看来很奇怪的衣服,播报本市郊区南明路的工厂,凌晨发生一起爆炸事故,造成多名工人死亡。记者在清晨六点赶到现场,拍摄了爆炸后第一时间的画面——天空变成了红色,整条马路烟雾弥漫,完全被警察封锁。工厂变成废墟,宛如遭受二战空袭,只有大烟囱顽强地挺立着。除了警察,许多戴着口罩的人维持秩序,多具尸体盖着白布被运出来,有的只能说是残缺的尸块,也许是条大腿或部分脑袋。唯一的幸存者,躺在救护车里——她是个年轻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如果抹去脸上的血污和灰尘,长得还算不错。残忍的记者把话筒伸到她跟前,问她昨晚有多少人在加班。
幸存者的眼神闪烁,她慌乱地看了看四周,闭上眼睛,虚弱地回答:“十个人。”
“包括你吗?”
“是,其他九个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自始至终,她没有正眼看过镜头。
画面迅速切换到演播室的主持人:“各位观众,根据现场初步调查判断,这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是由于工人操作不当,导致化学品爆炸,具体的事故鉴定结果,本台将会跟踪报道。”
盛夏的喉咙里发出大狗警告般的声音,将视频回放到幸存者的部分暂停,像要在那张脸上盯出个洞来。
“她叫连夜雪。”
盛夏把乐园喝过一半的冰水也喝光了,举起玻璃杯在地上砸得粉碎。死神狂吼起来,窗户与墙壁震动,乐园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说:“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是我妈。”
红头发的少女,骤然坐倒在地,像个小猫那样哭泣。
家里没有盛夏父母的照片——自从妈妈在这里毒死了爸爸,所有影像都被她一把火烧了。
“等一等。盛夏同学,你出生在1999年8月13日。刚才这段电视新闻,拍摄于1998年12月20日。正常人怀孕周期两百八十天,也就是九个月多一点。按照这个时间倒推,发生工厂爆炸的时候,你妈刚刚怀孕,你是一颗受精卵的胚胎,就藏在她的肚子里!”
“闭嘴!”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泪水像窗外无边无际的雨……上午,南明高中电脑机房,叶萧跟她一起从《悲惨世界》的书页里,破译出了四十个名字,最后发现“连夜雪”,她已猜到了百分之八十。
为什么前面三十九行都是红字,而最后一行却是黑字?
按照中国人的传统,红笔是写死人名字的,前面三十九个都已成鬼魂,只有最后一个,还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
连夜雪。
盛夏小时候,妈妈爱听一首老歌《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曾经有人说,连夜雪长得有几分像孟庭苇。现在嘛,妈妈长什么样子?她也无法形容了。如果要她唱首歌,那就是《秋天到精神病院来看雨》。
雨中的精神病院,远离任何交通干道,四周全是荒野,巴比伦城墙般的高墙上有电网。与其说是医院,不如说是监狱。盛夏仰望门口的瞭望哨,很像游戏里魔族的塔楼,里面住着成千上万的大小怪物。
门口空地停着一辆黑色宾利。乐园多看了两眼,好车就像衣着清凉的漂亮妞,总能吸引直男们的目光。他把皮卡停在宾利边上,贴着盛夏的耳边说:“我能一起进去吗?”
“好吧,你可以冒充我的男朋友。”
不晓得是谁占谁的便宜。盛夏依旧穿着短裤,顶着火红的头发,带着“男朋友”走向精神病院,就像探望劳改犯的家属。
刚到门房里登记证件,铁门突然打开,出来一个男人。六十来岁,头发浓密,添了些灰白。他穿着阿玛尼衬衫,面孔像涂了一层铅灰,令人过目难忘。盛夏从没见过这张脸。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斜睨了她一眼。
“你是谁?”盛夏瞪圆双眼,追问了一句,“干吗这样看我?”
老头不回答,黑色宾利开到他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机下车,为他拉开后排车门。宾利的发动机声音很性感,像肖恩·康纳利或皮尔斯·布鲁斯南的声音,连人带车消失在雨幕中。
她对宾利的尾灯吐了口唾沫。进入戒备森严的精神病院。没看到传说中的疯子天才,或者精神变态杀人狂,一切都很安静,像特殊的幼儿园,只是所有人没长大就老了。
到处都有摄像头在监视。对于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病人,根据公安局的规定,比照监狱制度,在专门的探望室见面。
看到妈妈之前,盛夏淡淡地说:“我妈是精神病人,又是个杀人犯,从前我的同学们,总是这样嘲笑我——你不会害怕吧?”
“让嘲笑你的人都去吃屎吧!”
“哈哈哈!”她终于大笑出来,还跟乐园击掌庆祝,“让他们去吃狗屎锅底的火锅!”
“我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也被那些王八蛋嘲笑过,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
“医生说,我妈的精神病有两个根源:一是精神创伤;二是曾经有过慢性中毒,影响到了她的脑神经系统。”
“你是说有人给她下过毒?”
说到脑神经,这是乐园的专业本行——他要是年纪大了,恐怕是个绝命毒师。
“谁知道呢?反正她体内的有毒化学元素长期超标。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妈就被确诊患有精神病了,只是病情还不严重,偶尔发疯胡言乱语,比如三十九个鬼魂……”
忽然,一个女人走进探望室,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服,乍看像阿根廷球衣。她好像刚洗过脸,抹了廉价的护肤品,头发绾在脑后。她年轻时很漂亮,相形见绌的女儿,只遗传到一小部分,也许还包括精神问题。关在这里让人衰老,就像凡·高割掉耳朵以后,在疯人院里的自画像。刚满四十二岁的她,仿佛戴着五十岁的面具。
她叫连夜雪,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名字。
“妈妈。”
盛夏的手抬起来犹豫两秒,才抓住妈妈粗糙的右手。
妈妈看到她的红色短发,几乎认不出女儿,皱起眉头问:“你是——魔女?”
“你也知道魔女?是,我是魔女,也是你的女儿,我是盛夏。妈妈,两个月前我来看你,说我刚参加完高考,成绩还不错——对不起,我骗了你。高考前一个月,我就从南明高中退学了。因为,我的脑子里长了恶性肿瘤。我就要死了,慢的话三个月,快的话就是明天。”
她用最快的语速说出事实,嘴巴像加特林机关枪喷射BB弹,手指甲却抠进妈妈的肉里。
沉默。比太平间更沉默的精神病院探望室。站在角落的乐园,仿佛新鲜的男性尸体,观察两个女人的细微变化——妈妈抽出腾空的左手,抚摩女儿的红头发,手指尖摩擦头皮,好像要掐死脑壳里滋生的癌细胞。
“我对不起你。”
连夜雪,无法再多说一句话,低头哭泣。盛夏也把自己的脑袋,顶在妈妈的额头上。红头发与黑头发交缠在一起,还有几根妈妈的白头发。就像“宛如昨日”通过太阳穴传递意念,仿佛只有颅骨的亲密接触,才能挖出他人脑子里的秘密。有人说,他人就是地狱,那么他人的脑子就是地狱的灵魂。自从进入“宛如昨日”,她对此深信不疑。
“告诉我!告诉我!”头皮无法传递意识,她在妈妈耳边说,“1998—1999年,在我出生以前,我还在你的肚子里时,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求求你!妈妈,你从来没有说过,你在南明路的工厂上班,更没有透露过半句,你是爆炸事故唯一的幸存者!”
无论盛夏怎么提问,怎么戳到妈妈的痛点,就是没有得到回答。只不过,连夜雪滚烫的泪水,已浸透母女俩的衣服。至少,对于这一切的问题,妈妈都没否认。盛夏掏出餐巾纸,擦掉妈妈脸上的鼻涕,又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她把角落里的乐园拽过来:“妈妈,这是我的男朋友,他叫乐园。”
连夜雪看着他的脸,点点头说:“你好帅呢。”
“这……”
他第一次显得腼腆而害羞。为了伪装得更像那么回事,他轻轻抓住盛夏的手,做出十指相扣的姿势。
“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不是处女了。”盛夏把头靠在乐园高高的肩上,画风突变成甜蜜女生,“妈妈,你不为我开心吗?这样我死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遗憾了。”
妈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护士走进来,提醒探视时间结束,病人这种表示就是拒绝再沟通,说不定要发病了。
“走吧。”
乐园扯了扯她的手指头,却被盛夏用泰拳动作击倒。当他倒在地上擦鼻血时,十八岁的红发少女,紧紧抱住妈妈,泣不成声……
强壮的男护工进来,将连夜雪带回病房。
鼻孔里塞着餐巾纸的乐园,拉着盛夏走出探望室,迎面走来一个医生,叫出盛夏的名字。他是妈妈的主治医生,把盛夏他们叫到办公室,掏出一副“蓝牙耳机”。她看到“宛如昨日”的logo: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岛。
医生说,最近一两个月,每到深夜,连夜雪就会戴上这副“蓝牙耳机”。每次一两个钟头,时而痛哭时而傻笑,时而像死人般沉睡,医生误以为她自杀了,才没收了这部手机。被采取强制措施的精神病人,按规定不可以使用手机。但她性贿赂了男护士,就是上床,从而得到一部有蓝牙功能的手机。
“我的妈呀,为了在‘宛如昨日’里玩游戏,你怎么贱得像条母狗?医生,我能把这个‘蓝牙耳机’带走吗?”
盛夏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医生,说了自己患有脑癌,换取廉价的同情。医生同意了。
“我妈妈是怎么得到这个‘蓝牙耳机’的?”
“不知道,我还以为是你送给她的。”
“能看看最近的探视记录吗?”
盛夏上次来精神病院探望,是在7月2日,之后的记录一直空白。除了女儿,也没有人来探望过连夜雪。7月30日,跳出一个熟悉的名字:焦可明。
焦可明——连夜雪。
“连起来了!”
盛夏在医生办公室的墙上砸了个小坑。用脚底板也能猜到,焦可明是以女儿老师的身份来探视的,他跟妈妈说了些什么,已随着灭门案的发生而死无对证,除非妈妈愿意开口。虽然探望前都要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品,但“蓝牙耳机”显然不在此列——焦可明把它送给了连夜雪,说不定还教会了她使用方法,让她初次体验了“宛如昨日”,找回发生在1998—1999年的记忆。
妈妈藏起这副“蓝牙耳机”。她跟护工上床得到一部手机,每晚在精神病院里体验。说不定,她也上瘾了吧,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天知道那些人和怪物,有哪个是连夜雪的分身?
告别时,医生说了一嘴:“奇怪,今天你们来之前,还有人探望过你妈,你认识吗?”
“是不是个老头?”
“对,他自称是你们家亲戚,但以前从没来过。你妈刚见到他还算正常,但刚说几句,她就躲到桌子底下不出来,还说有三十九个鬼魂。老头一无所获地走了。”
毫无疑问,就是在精神病院门口遇到的老头,坐在黑色宾利车里的家伙。
“登记他的名字了吗?”
一分钟后,盛夏在门房的登记簿上,看到了上一个探望者的名字——
左树人。
黄昏,雨停了。
夕阳也出来了,金灿灿地追着车屁股。叶萧将车开上一条空旷的公路,行道树仿佛魔术师的道具,排列成超现实主义抽象画。无数个盛夏在尖叫,无数个红色短发的魔女,从内部撑爆他的颅骨。除了红色,眼前交替黑白两色,驶入宛如昨日的幽深隧道。像游戏世界,无法从脑海驱逐。方向盘有些控制不住,左边轮子已撞上隔离栏,倾斜着疾驰了几十米,才强行拉手刹停下。车头剐掉一层漆皮,轮子再偏几毫米,就会冲破隔离带,与对面的车迎头相撞。
叶萧把车停在野地,额头搁在方向盘上,深呼吸。因为复杂的案件,失眠,恶心,幻视与幻听……为了强化记忆,戴上“蓝牙耳机”,结果记忆力更差。他在公安局的会议上,当众叫错局长的名字,结果几十号人鸦雀无声。他明白了,“宛如昨日”一旦深入大脑,就会让人深度上瘾,如影随形。
他打开车门,蹲下来呕吐,好似又吃了顿瑞典鲱鱼罐头……看着地上一团金黄色糨糊,脑中却冒出盛夏的脸——有人给她算过命吗?命格凶险到只要多看她一眼,就会大难临头。她最要好的小伙伴,为给她庆生被奸杀了。她的爸爸被妈妈毒死,妈妈被关在精神病院。唯一欣赏她的计算机老师,全家灭门。唯一能与她共同生活的,是那条黑色大狗。因为它是死神,见证过数任主人的死亡。几个月甚至几天后,它很可能会目送盛夏在脑癌中死去……不过,她真的很聪明。这十八岁的姑娘,是天生的名侦探,还有惊人的记忆力。她的脑子就是一个“宛如昨日”。
今天早上,叶萧和她一起根据《悲惨世界》,破译出了焦可明写在墙上的四十行数字。
根据调查报告,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厂爆炸事故当晚,有十名工人在加班。其中一人的操作不当,添加了超过剂量的医药化工原料,导致连锁反应,几乎整个工厂被炸成废墟,只有烟囱还保持完好。九人当场死亡,唯独一名年轻女工,因为正好在厕所,躲过了爆炸的冲击波,侥幸存活下来。
报告附件,记载了每个死者的姓名——包海、吕敏前、狄若静……
叶萧记得这些名字,总共九个死难者,正好对应上那三十九个名字,从第一个到第九个。
这九个人的家属,分别获得工厂支付的十万元赔偿金——放在今天不值一提,但在九十年代也算一大笔钱,相当于他们五年的工资。
然而,从第十个名字开始,直到第三十九个名字,叶萧在报告的任何角落里都没找到。
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三十九个名字在墙上,都是红笔写出来的。
叶萧有理由相信,后面三十个名字,跟前面九个名字一样,名字的主人都已成为鬼魂。
至于,最后第四十个名字,也是唯一用黑笔写出来的——连夜雪,调查报告里有这个名字,爆炸事故唯一的幸存者,当年刚满二十三岁。她生于1975年,老家在西部某省,初中文化。1996年,她来到这座城市,进入南明路的工厂上班,做仓库管理员。1998年12月,她在爆炸事故中死里逃生,不久嫁给一个姓盛的本地男子,在民政局的结婚登记日期是1999年4月1日——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四个月后,8月13日,连夜雪生下一个女儿,在南明路附近的医院,起名盛夏。
那一天,正是盛夏时节,也是英仙座流星雨光临地球的日子。
显而易见,连夜雪是奉子成婚。1998年12月,盛夏已经在娘胎里了,她也经历过南明路的工厂爆炸。这颗刚在子宫着床的胚胎,像个小螺丝或小龙虾,是爆炸事故的第二个幸存者。
连夜雪——盛夏——欧阳小枝——欧阳乐园——焦可明——宛如昨日——左树人。
这条漫长的链条,越来越完整与丰富,链条与链条之间的名字与面孔,也越来越清晰可辨。
真相呼之欲出。
叶萧重新打起精神上路。天黑前,精神病院遥遥在望。田野里的大槐树上,站着一只孤零零的乌鸦。原本空旷的郊外公路,迎面开来一辆深蓝色皮卡,从他的白色大众旁边呼啸而过。
对面副驾驶的车窗后,坐着一个红头发的少女。
乐园没注意到刚才擦肩而过的白色大众。
只有盛夏降下车窗,把头探出去看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
今天是什么日子?所有人都挤过来了?也许到了晚上,从赵本山到Bigbang(韩国歌唱组合)再到帕丽斯·希尔顿,最后是王思聪,都要打破头来精神病院探视了。现在想想,连夜雪这个名字,也蛮适合网红的。我的妈呀,你一定活得比我长久些!我会在天堂或炼狱里祝福你的。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
乐园把着方向盘,时速提到七十公里。
“没什么。”她关上车窗,吐了吐舌头,“我从小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有时候,半夜在家里,我爸被我吓得半死,然后把我打得半死。他说我是个瘟神,就跟我妈一样,身上沾着不干净的东西。”
“你恨你爸吗?”
“过去我恨死他了!如果我妈没有毒死他,我想,我迟早也会毒死他的!我挺感谢我妈的,她代替我杀了那个男人。不然的话,我就会变成杀人犯,被关在监狱或精神病院里的那个女人,本该是我盛夏啊!是妈妈用毒药拯救了我。”
听到这里,乐园无言以对,其实是心惊肉跳。身边的这个姑娘,任何人都惹不起,分分钟把你像老鼠一样毒死!
盛夏摆了几个泰拳的pose:“好吧,这话也只能跟你说说,要是叶萧在旁边,我可不敢。”
“你跟叶萧警官在一起的时间,好像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
“怎么,你吃醋了,我的假男朋友?”
乐园实在忍受不了,干脆打开车载音响,播放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快板,D小调,奏鸣曲式……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四十根手指,死神的脚步,同音反复。低音区,阴暗合影。少女惊恐,慌张,尖叫,无力抗拒深海长眠。盛夏终于闭嘴了。
南明路,弦乐四重奏已近尾声。月光下,仿佛黑白片,马路两边是坟墓与乌鸦。车速放慢到二十公里,后面的车一辆辆超过他,卡车司机向他竖起中指,还有连绵不断的喇叭声。
“我最喜欢舒伯特,他三十一岁就死了,因为没钱医治伤寒。他被埋葬在贝多芬的墓旁。”
“如果,明天早上,我死了,你会哭吗?”
盛夏容不得他半点犹豫,乐园眨了眨眼睛:“我会的。”
“你有过很多女朋友吗?”
“嗯。”
“渣男!”
“上周开始,都没有了。”
他看着对面的南明高中,长吁一口气,风挡玻璃上浮起一团蒸汽,世界变得混沌不堪。
“你请我吃晚饭吧,去前面的夜市大排档。”
大排档日渐萧条。老板说因为流浪猫狗死亡,空气中有股腐烂味,影响了大家的食欲。还有人说这条街不安全。南明高中的学生,也有不少被家长领回去了。
乐园买了烤串、扇贝和小馄饨,盛夏把脚跷在长板凳上,狼吞虎咽。他从侧面看她的脸,什么都吃不下去,幽幽地说:“每次来到南明路,我就想起十岁那年,1999年8月13日。”
“少装×!快吃烤串!”她有意无意地把手搭在乐园的肩上,“你知道吗?根据我的生日密码——8月13日,我生下来就是命运多舛。”
“嗯,大家都不喜欢13这个数字,特别是老外!”
“你会玩塔罗牌吗?这个数字在塔罗中就是‘死神’。”
“看来死神与少女是绝配!”
乐园想起黑色大狗,死神之母的儿子。
“8月13日,还是卡斯特罗与希区柯克的生日,这两个人我都喜欢。生在同一日期的我呢?等死的红发女屌丝,爸爸是黑车司机,妈妈是精神病人,神啊,快点来收了我吧!”
“听着,盛夏同学,没什么人是天生高贵的,都是血淋淋地从子宫里出来,要么挤出来,要么剖出来。You know?(你知道吗?)”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盛夏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烤串肉丝都喷到他的嘴唇上。
“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惯了!但自从得了脑癌,在高考前退学,我终于可以趾高气扬地走在街上!感谢肿瘤君,感谢死神,也感谢你,魔女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欧阳乐园!”
“好吧,我的红发姐姐。”乐园无奈地用餐巾纸擦嘴,还是被十八岁的女孩占了便宜,“你真是个典型的火象星座!但你想搞定我,等下辈子吧。”
“没有下辈子,只有今生今世。”
她捏扁手中的饮料罐头,看着天上邪恶的圆月,好似有黑压压的蝙蝠飞过。
深夜,十点。
死神睡得鼾声如雷,盛夏洗完澡坐在地板上,像从妈妈肚子里赤条条血淋淋地爬出来,尚未被剪断的脐带连接一副“蓝牙耳机”——从精神病院带出来的,藏着盛夏出生以前妈妈的记忆。她戴上这副设备,太阳穴感到来自疯人院的尖叫。手机跳出“宛如昨日”APP,有个从未见过的用户ID,直通妈妈的记忆库。
第八次体验“宛如昨日”,连夜雪的“宛如昨日”——
1999年春节前的南明路。
隧道从太阳穴凿开。新月如钩,气温接近冰点。疾驰的汽车上,副驾驶座,她没绑安全带,身着白色羽绒服。车窗摇下。在后视镜里看到一张脸——二十多岁,像孟庭苇,乌黑头发飘起,发丝如绞索缠绕脖子。
她叫连夜雪。
盛夏想要尖叫,但发不出声音。她已不复存在,只剩无色无味的游魂,被注射到十八年前的妈妈身上。这不是游戏世界,而是妈妈的记忆库。脊髓有明显的空虚感,仿佛开膛手杰克微笑着将你切成两半。
不,自己还是存在的——躺在连夜雪的子宫深处,被一堆温暖的羊水包裹,既缓慢又飞速地长大。
开车的男人,被对面来车的灯光,时而照亮侧脸。他不时转头看她,说几句无聊的话——今晚吃了什么菜,电视上好玩的新闻,曼联今年必拿三冠王。
突然,她认出了这张还算年轻的脸。
他叫盛志东,也是连夜雪未来的丈夫,盛夏未来的爸爸。
坐在桑塔纳普通型小汽车里,当时烂大街的车型,多年来难以被超越的神车。各种奇怪的味道,装饰着恭喜发财的牌子,还不如送尸体的灵车。这就是爸爸的人生,十几年如一日开黑车。她不能说爸爸没出息,也不想侮辱黑车司机这个职业,只能说他的命运如此。
寒冬1月的南明路上,电台里孟庭苇在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
连夜雪的眼角有泪光,这里不是她的故乡。
她不怎么搭理盛志东。潜伏在她心里头的盛夏,能感受到妈妈所有的情绪,像一口打翻的油锅,油全部浇在五脏六腑。她把头探出车窗,想要呕吐却吐不出来,恶心得想要把子宫打开。那不是晕车,而是怀孕的反应。
盛志东是本地人,开黑车拉客为生,在那年头收入不算少。爆炸事故前的三个月,连夜雪刚下夜班,准备步行回女工宿舍。一辆黑车停在面前,好心地告诫她不安全,晚上常有女孩被尾随强奸,他可以免费载她。连夜雪狐疑地看着司机,大光灯刺着双眼,她不知道那个瞬间,自己有多么迷人,让男人心甘情愿为她而死。她坐上了这辆车。假如,盛志东是个坏人,第二天就会多一具被奸杀的女尸。
寒冬的黑夜,风挡玻璃上落下细碎的雪花。转眼间,整个南明路飘满了雪,覆盖两边的荒野和废墟。很适合连夜雪这个名字。
“停下。”
妈妈年轻时候的声音,又细又嫩,似无力反抗的鹌鹑。如果盛夏是个男人,很有一种推倒她的欲望。
“嘿,你的工厂已经没有了!”
这是爆炸事故后半个月,原来那座钢铁怪物般的工厂,已变成大轰炸后的残垣断壁,只有烟囱还挺立在雪夜深处。
“放我下去,不然我就跳车!”
盛志东让步了,他停下车,连夜雪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然后,他亲了她的嘴唇,开着黑车在南明路上远去。
只有灵魂附在连夜雪身上的盛夏,才知道那句“我爱你”根本言不由衷。
雪,一粒粒打到她的头发和脸上,还有嘴唇。盛夏感到每一粒雪融化的滋味,凉凉的带走皮肤的热量。
她慢慢走进废墟,空气中还有刺鼻的味道,就连地上的雪也肮脏不堪。绕过几段残垣断壁,来到大烟囱底下。深呼吸,带出泪腺里所有液体,耳边响起三十九个鬼魂的哭声,如同一条震荡波,从很遥远的地方被风吹来——不,那是在脚底下,隔着黄泉路,鬼门关,忘川水,奈何桥,孟婆汤……
连夜雪在连夜的雪里跪着哭泣,等待那个人。
他来了。
手电照出他的脸,戴着白色大口罩,露出镜片后面的双眼。他穿着呢大衣,走在雪里像尊移动的雕像。他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仿佛抹着光亮的啫喱。他解下意大利的羊毛围巾,绕在年轻姑娘脖子上,免得她在雪地里挨冻着凉。
“阿雪,我很抱歉,为了死去的人们,更为了你。”
“我想要死。”
“谁都可以死,但你不可以。”男人的目光在口罩上闪烁,把手压在她的肩上,隔着围巾和羽绒服,摩擦她的锁骨和琵琶骨,“调查报告就要出来了,你说的每句话都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阿雪,我让你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好吗?”
她在摇头,手里抓着一把焦黑的泥土,就像抓着许多人的骨灰:“我不想说谎……”
“听着,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但如果你说错了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没有其他选择吗?”
“如果是别人,当然有其他选择。”男人抚摩着她的头发,让盛夏从心底感到恶心,他贴着她的耳朵说,“可惜是你,所以别无选择。”
突然,连夜雪像只发疯的母猫,扯掉他脸上的大口罩。
盛夏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四十多岁,文质彬彬,面孔苍白,乍看让人很放心,像刚从好莱坞回来的周润发。他后退两步,无法忍受这里的空气,咳嗽着戴上口罩。
短暂的十秒钟,她认出了这张脸——今天下午,在精神病院门口,刚探望过她妈的那个男人,坐在黑色宾利车里远去,他叫左树人。
“对不起。”1999年的连夜雪,跪在雪夜的大烟囱下,仿佛有个巨大的阳具,一旦女人做出忤逆的行为,立刻将她碾压成粉末,“我答应你!”
他说得没错,她别无选择。
“谢谢你。”
男人抚摩她的脸颊,眼眶里,竟有几颗泪珠在滚动。
然后,他从废墟中消失,就像飞上夜空的大蝙蝠。
连夜雪继续痛哭,陪伴她一起哭的,是她尚未出生的女儿,以及出生十八年后的女儿。
突然,眼前出现一条深深的隧道,盛夏无从选择,只能随波逐流。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妈妈在选择记忆——墙上贴着大红的“喜”字,还有一张结婚合影。相框里有穿着婚纱的连夜雪,还有难得帅气的盛志东……当妈妈毒死爸爸后,这个房间改成了盛夏的卧室。
这也是爸爸妈妈的婚房,他们在4月份结婚,即将迎来孩子的诞生。
连夜雪站在阳台上,刚落成的小区,许多房子空着,楼上楼下不少装修队。眺望空旷的南明路,郁郁葱葱的盛夏时节,南明高中的校园旁,工厂废墟上矗立着大烟囱。跟上回的雪夜相比,虽然脸上浮肿,她却更漂亮了——据说是生女儿的预兆。她穿着清凉的孕妇裙,肚子明显凸起,至少有八个月了。挂历上用红笔标出预产期,就在1999年8月中旬。
门铃响了。她扶着后腰,挪动过去开门。
一个少女,乌黑的头发与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目光,就像一只诱人的乌鸦,站在你家门口的枯树枝上,唱响招魂的哀歌。
1999年,魔女来敲她家的门了。
“连夜雪?”
“嗯,你有事吗?”
“我是欧阳小枝,南明高级中学的高二学生,去年12月,我在学校女生宿舍的屋顶上,亲眼看到工厂爆炸事故。我听说,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是。”但她立即摇头,捂着肚子关门,“这跟你无关。”
魔女用手顶住房门,凑近了说:“嘿,这与南明路上的每个人都有关。你在事故调查报告里说谎了,对吗?”
“你走吧。”
连夜雪这样说的时候,她子宫里八个月的大胎儿盛夏,连同十八岁的盛夏,一块疯狂地尖叫:妈妈!不要让她走!妈妈!让魔女留下!
欧阳小枝却伸出手,触摸到孕妇的肚子。
“你干什么?”
连夜雪本来想要后退,甚至抽这少女一耳光。然而,就像医生在做B超,那只手刚一碰到肚子,就有股温暖的电流,越过腹腔与子宫,源源不断地注入羊水,包裹住还未出生的女儿。
妈妈整个安静下来,目瞪口呆地注视眼前的魔女,任由这只手抚摩。
“听我说,连夜雪,再过两周,你将生下一个女儿。”十七岁的欧阳小枝,那种眼神就像七十岁的老巫婆,告诫即将成为妈妈的年轻姑娘,“虽然你的丈夫会很不高兴——就让那个男人去死吧!我已看到了这个女孩的一生,她将成为像我一样的人,一个了不起的魔女。”
泪水奔流不止,喉咙里发出干号。溺水感与撕裂感,不断交替着吞噬大脑。
1999年8月13日,痛……重新经历一遍自己的出生。妈妈选择顺产,胎儿的颤动,正在打开身体,像要劈成两半。据说女人生孩子的疼痛,是人体所能感知到的所有疼痛的总和。
分娩最关键的时刻,产房里出现奇怪的影子。在医生与助产士背后,影子纷纷聚拢到她身边。连夜雪开始尖叫,但没人在意,她已经叫了好几个钟头,所有顺产的产妇都是这样。但她看到许多个鬼魂,有的只剩半个脑袋,有的被烧成焦炭,有的变成畸形人的模样,有的胸口有个大洞,可以穿过去看到后面的鬼魂——总共有三十九个。
伴随着连绵不断的疼痛,盛夏来到了人世间。助产士熟练地抱起孩子,剪断脐带,抓起来拍了拍,让她有第一口呼吸。她哇哇地哭了,天哪,哭得真响亮。七斤九两,相当健康的女婴。像所有新生儿那样,在羊水里泡了九个月的皮肤皱皱的,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像粉红色的小老鼠。
三十九个鬼魂,兴奋地围观新生儿。他们伸出焦烂的手指头,戳了戳小孩的脸庞,惹得她又哭了。还有人抓了抓她的小手,逗她玩什么游戏。她睁开眼睛,第一眼所见的就是鬼魂。三十九个鬼魂,一个都不少。她不害怕鬼魂,似乎认得他们每一个,甚至背得出那三十九个名字,她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她才见到助产士、医生……
最后,她看到了妈妈。
连夜雪已恐惧到了极点,因为整个病房里,只有她们母女俩,能看到这些鬼魂的存在。医生和助产士们毫无感应,都说这孩子很健康,又会哭又会笑的,绝对聪明得不得了。妈妈接过女儿,不再让鬼魂们碰她。连夜雪大声咒骂,让他们赶快滚蛋消失。医生说她大概有产后抑郁症了,在产房里出现幻觉也是常有的事。
连夜雪说这不是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三十九个鬼魂。
大概,也是从这一天起,她落下了精神病的病根——假如她真的有病的话。
记忆在新生儿盛夏的哭声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