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悲惨世界

我的少年时代,就像这只流浪的老鼠,在不停的转学、退学和跳级之间度过。但我从没来过南明高中。就连南明路,也成了我的厄运之地,好像每次去都会有人死掉。

农历七月半,中元节。道教说,这一天是地官赦罪日;佛家说,这天是盂兰盆法会;叶萧说,今天又给灭门案的拼图续上了一小块。站在自家阳台上的盛夏说:“天气真他妈的差!不能去南明路上遛狗了!”

又一场暴雨替代了烈日。叶萧开车飞奔在远郊,绕过机场又开了十多公里。雨刮器疯狂摆动。耳边响着雨点与车皮的撞击声,仿佛一场交响音乐会。公路尽头,大海近在眼前。茂盛的夹竹桃和芦苇丛中,隐藏着一座两层小楼,黑色的后现代风格。院里停着一辆黑色宾利轿车,风挡玻璃下有张卡片,印着“宛如昨日”的logo。

“宛如昨日”中国研发中心,配图是黑色孤岛上空的流星雨,“我们存在于记忆中”,就跟设备与系统界面里一样。

“请问你是哪位?”前台小姐扔出一张表格,“来体验‘宛如昨日’的志愿者吗?”

“我已经体验过了,请问左树人在吗?”

“有预约吗?”

“没有。”

“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在,请提前预约后再来。”

叶萧不理她,径直闯入办公区域。几个老外工程师正在开会,担任主持的是个印度小伙子。

“喂,你这个人有病啊?怎么硬闯进来?我要打110报警了!”

“我就是警察。”

他出示警官证,冲到二楼走廊,推开有会客区的办公室。果然是老板的房间,落地窗外,是狂风暴雨的黑色大海。窗边有张竹榻,摆着一副围棋,散落着几枚黑白子。墙上挂着一个大幅相框,镶着外国老头的黑白照片。老头戴着眼镜,银发稀疏,蓄着小胡子,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和目光看着你,衣着和气质像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人物。

“荣格。”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叶萧转回头,办公室的角落,有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坐在沙发上——六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白衬衫,厚厚的眼镜片,看起来有些虚弱,头顶有一层白发,很有乔布斯遗像里的那种感觉。

前台小姐这才追到门口,狠狠瞪了叶萧一眼,就像要把他掐死:“左先生,对不起,这个人自说自话就上来了。”

“我是警官,请叫我叶萧。我正在调查一桩谋杀案。院子里停着属于老板的宾利。所以,我猜你一定在楼上。”

老头放下手里的《参考消息》,让前台小姐退下去,亲自给叶萧沏了杯茶。

“你的推理不错,很高兴认识一个出色的侦探。我是宛如昨日公司的创始人和投资人,我叫左树人。”

“第一个问题,你认识焦可明吗?”

“嗯。我听说他去世了,本来想去参加他的追悼会,那天我的身体不太好,只能作罢。”

稍后的十分钟,警官简单介绍了案情,包括发现“宛如昨日”的设备。叶萧并没有透露,这些东西是在哪里发现的,更不会说出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最后,他出示了证物袋里的“蓝牙耳机”,让老头用放大镜看了logo:黑色孤岛上空的流星雨。

左树人推了推眼镜:“这些年,我投资创建了不少科技公司。但我有个夙愿,就是投资研发增强人类记忆的科技,我把这个项目称为‘宛如昨日’,顾名思义,不必解释了。十年来,我在国内外最顶尖的高校和实验室寻找创业者,每次至少给一千万美元的研究经费,其中有马萨诸塞理工的博士,退役的军方心理学专家,芬兰最大的医疗科技公司总工程师。每个人都失败了,但我从没放弃。我在全世界的脑神经学、心理学和计算机工程师的论坛上,用各种语言文字,张贴重金招聘的启事,寻找能帮我实现‘宛如昨日’的天才。三年前,有人把一份项目方案书递给我的秘书。原本要被扔掉的,因为完全不合规范。就是这份简单的word文档,被我偶然看到——‘宛如昨日’的基本设想:满足人们最深层次的需求。”

“最深层次的需求?”

“有时我们会忘记数小时的记忆,喝酒断片就是局部性失忆。有人会故意忘记一些往事,比如童年创伤,就是选择性失忆。全盘性失忆,是把过去忘得精光,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脑外伤的失忆者,最好半年内治疗,用高压氧、多种神经营养、促醒药物、神经刺激、感官综合刺激甚至针灸等方法。轻度患者,像选择性失忆,可以接受催眠治疗。——以上比起‘宛如昨日’,都是小儿科。”

“正合你意?”

“是,第二天,我就约焦可明见面了。说实话,我挺喜欢他这个人,不善言辞,但很专注,有一双固执的眼睛,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创业者。但他根本不想创业,他说儿子得了重病,家庭负担极大,急需用钱。他不要公司股权,更不想辞去高中教师的工作,他只要现金。‘宛如昨日’的版权和专利,完全归属于投资人。我当天就给了他五十万元现金。”

左树人的语速很慢,但思路清晰,目光藏在镜片后面,难以捉摸。他没有说谎,焦可明账户内不明来源的收入,正好跟以上描述匹配。

“你不怕遇到骗子?”

“为了找到开发‘宛如昨日’的天才,我被人骗走过至少五千万美元,投资总有风险。‘宛如昨日’不仅是软件和游戏,还需要海量的服务器空间。特别是可穿戴设备,你用过了吧?这不是一般的虚拟现实VR技术,而是最先进的脑机接口,直接作用于人脑。当时,焦可明已完成一部分软件代码,他是计算机天才。而记忆研究是我的本行,我曾经梦想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记忆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有宗教般的意义。”

叶萧想起计算机犯罪研究所的报告:“你说的人脑实验,是指脑机接口技术?”

“Brain-computer interface,简称BCI,也称大脑端口、脑机融合感知。简单来说,就是人脑与电脑联机,通过意念直接操作电脑。有的人丧失了交流能力,患上脊髓损伤、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等,可通过脑机接口传递思想。早期的脑机接口是侵入式,切开头皮,植入电极,接触颅骨和大脑皮层,近距离监测神经元活动。缺陷是要进行外科手术,可能产生伤害。所以,我们最早从动物实验开始。”

“狗?”

“从老鼠到猫到狗都有。非侵入式脑机接口,在头皮表面放置电极,记录神经活动信号。戴上一顶布满电极的头套,每个电极都有导电胶,得到相对准确的数据。但准备过程很长,结束后还得洗头,想想头发沾满黏液是什么感受?抱歉,叶警官,我说的你能理解吗?”

叶萧偷偷开了录音笔,但也能明白个大概,左树人说得还算比较通俗。

“请继续!”

“我们的硬件开发,经历了从侵入式到非侵入式,从笨重化到轻便化的发展过程。功能越来越强化,就像从大哥大进化到iPhone,最终成为干电极接触模式——重量不到一百克,乍一看就像个蓝牙耳机,可以随身携带。”

“焦可明有没有来过这里?”

“不,他从没来过。这个研发中心,是用来研发硬件的。我和焦可明有协议,分工明确,他负责软件,我负责硬件,互不干涉。事实上,我和他很少见面,连微信都没加过,平常通过我的秘书电话联系。他每写完一段程序代码,就会自动上传服务器——源代码永久归属于公司。我不清楚他具体是怎么做的,是否有助手,有没有工作室。”

“你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5月。‘宛如昨日’硬件定型,在中国和美国申请了专利,委托广东的代工厂生产第一批样品。其中一百件设备归焦可明所有,这是我和他的协议约定好的。他正在为‘宛如昨日’开发一款网络游戏,样品是为了游戏测试。对投资人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这将是一款划时代的游戏,会给‘宛如昨日’带来数千万用户。我承诺给焦可明更多的钱,再加个零,是对他成功开发软件的奖励——我绝不是个苛刻的人。”

“左先生,你真的是个出色的商人。”叶萧话锋一转,“请问,焦可明的突然死亡,对你会不会有损失?”

“你多虑了。上半年,‘宛如昨日’的记忆功能,已全部开发完毕,硬件设备的样品也出来了。源代码和数据库都在服务器,我们的工程师和程序员全部接管——严格来说,这一部分已经不需要焦可明了。”

叶萧脑中闪过“卸磨杀驴”四个字。

“下半年,‘宛如昨日’的计划是游戏功能。原以为焦可明死后,这个功能就泡汤了,或者要公司自建团队,另起炉灶。”左树人喝了一口浓茶,“没想到,一周前,‘宛如昨日’完整的游戏代码,突然上传到服务器,自动嵌入游戏引擎,并与记忆功能的数据库对接。这意味着,所有正在体验‘宛如昨日’的人,都能同时进入游戏世界,跟大型网游是一样的,只不过进入方式不同——直接采用了意念控制。”

“你觉得是谁做的?”

警官明知故问,不想暴露盛夏的存在。

“不知道,也许焦可明还有助手吧,或是他的在天之灵?但这不重要。作为一个商人,我只看重结果。”

“人们体验过‘宛如昨日’后是怎么评价的?”

“宛如昨日。”

叶萧并不觉得这是废话:“这个评价名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所有体验者都表示,如果产品上市,肯定会掏腰包购买。至于焦可明那边,我就不清楚了,他手里有一百份样品。不过,我也不担心样品流失到市场。再过两天,‘宛如昨日’就要全国发售了——广东的另一家代工厂正在加班加点生产。”

“恭喜!”

“谢谢。”

“最后一个问题,当你知道焦可明发生了灭门案时,为什么不跟警方联系?”

“我和他有过保密协议。抱歉,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必须遵循商业规则与契约精神,哪怕合同的另一方已不在人世。我不能主动披露内情,那样就是我违反了协议——除非警察上门来调查,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

左树人说了一长串文字,让叶萧想要揍他:“这件事,你已经犯了重大错误,警方可以追究你隐瞒不报的责任。”

“我不认为焦可明的被害,跟‘宛如昨日’有任何直接关联。”

“对不起,我的判断恰恰相反。”

“好吧,我认错。”老头说得有些疲惫了,“叶警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是凶手。”

“8月13日晚上到8月14日凌晨,你在哪里?”

“在这里。我一个人在看数据。因为我相信,‘宛如昨日’是一项可以造福人类的发明。”

叶萧感受到了这个老头的冷血:“就在那时,它的发明者全家都被杀害了。”

“我很遗憾,但没有我的投资和支持,‘宛如昨日’不可能问世——我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私?”

左树人的脸和表情像头年迈的犀牛:“叶警官,我不会为独占这份荣誉,铤而走险杀人的,完全不值得这么做!焦可明早已放弃一切权利,交换他最迫切需要的现金,挽救他儿子的生命,非常公平的等价交换,不存在谁占谁的便宜——孩子的生命是无价的,你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总是好办的。而且,我真希望他能多活几天,帮我把‘宛如昨日’的游戏功能也开发出来。”

叶萧本来还想给他看张照片,南明高中电脑机房的墙上,焦可明生前写下的神秘数字,但他临时改变主意,想要保护那堵墙的原始证据。

“感谢你的配合,左先生,我可能随时会再来,请你这段时间不要出国或去外地。”

“对不起,那得你提供法院的书面文件,否则你无权限制我的行动自由,除非有证据逮捕我。”

叶萧看着阴沉的大海,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你知道……”话到了嘴边,却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哦,没什么!”

他原本想问关于GH3的问题——凶手利用这种呼吸道麻醉物,让焦可明失去反抗能力,然后掐死他。左树人是脑神经学科专家,想必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不过,既然他是犯罪嫌疑人,有些话就不能说了,免得提醒他去销毁证据,假如他是凶手的话。

“最后一个小要求,能否拔下你的一根头发?”

“为什么?”

“为了还你清白。”

“叶警官,我可以拒绝的,我的律师正在赶来的路上。”

“嗯,这是你的权利,再见。”

等到叶萧转身出门,左树人却在后面喊了一声:“好吧,我给你。”

老头当着叶萧的面,从头顶拔下一根头发,半灰半白,粗粗的,看起来营养不错。

“你很聪明,左先生,配合我的调查,就等于是在帮助你自己。”

叶萧把这根头发塞进证物袋,注意老头的动作,故意搀扶他的肩膀,但被左树人谢绝。

其实,他是想要看看,左树人身上有没有伤——杀害焦可明的凶手,被死神咬掉一块肉,必然会留下伤痕。二十多年前,叶萧被狗咬的伤疤,至今还在腿上呢。

警方已验出大狗牙齿缝里的肉,只要找到嫌疑犯,通过DNA检测,就能立即确认凶手。

中午,叶萧饥肠辘辘地驱车离开。后视镜里,左树人站在阴惨惨的乌云下,嘴角挂着不可捉摸的微笑。海边继续下着瓢泼大雨,研发中心的屋顶显得格外凄凉。

风挡玻璃上流淌着瀑布,乐园抢到一个停车位。迎面是哗啦哗啦的雨幕,像一千万个女人同时倾倒洗澡水。

市中心的老街区,残垣断壁的外墙,挂着拆迁队的横幅,要居民配合工作,早签字早拿钱早滚蛋早超生。他撑着一把黑伞,只见大多已人去楼空,剩下几个钉子户,房子借给外来打工者。有的房子已被急不可耐的拆迁队消灭,开膛破肚,大卸八块。经过拆迁办门口,四下无人,他扯开裤子拉链,对准门缝撒了泡尿——以上举动极不符合他的画风,但每个人展现给别人的,往往并非其本人的真实一面,切记。

在巷子最深处,他找到门牌号码。小学一年级的他,为抓蜻蜓从三楼窗户摔下去,妈妈抱他到儿童医院挂急诊。现在有个淡淡的伤疤,被头发盖着。门口贴着封条,像是被抄了家,即将烟消云散。他粗暴地撕掉封条。

三楼,门板都拆了。鼻孔里全是灰尘,头顶结着密密的蛛网。他不敢深呼吸。二十年前,爸爸改造过的格局,依然保留。迷你的厨房和卫生间,里间的小卧室。没有家具,破砖烂瓦不少。屋顶破了个大洞。雨水漏满整个屋子。乐园抬起头,仰望他和姐姐的空中花园。木头扶梯还没腐烂。小时候,阁楼有扇天窗,屋顶上长满野草。他总是挤上去,爬到姐姐床上,听她讲黑夜故事。而她像《一千零一夜》里的山鲁佐德,从原版《格林童话》讲到《西游记》再到《射雕英雄传》……

他掏出一个“蓝牙耳机”,印着黑色孤岛的logo。刚想爬上扶梯,阁楼门口出现一张脸。

十八岁的少女,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盛夏在上,乐园在下,隔着一道木头扶梯,两个人不约而同发出叫声。

“见鬼!”

好像阁楼顶上有个猫女郎,短裤底下裸露着细长腿,屁股后面还拖根长尾巴,真是个邪恶的梦境。乐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确认眼前的少女并非幻想或春梦的副产品。

少女慌乱地站起来,头却撞到阁楼的房梁,一声惨叫,顺着扶梯滚下来。

乐园全力接住她,整个抱在怀里,才没让她摔得更惨。她最近瘦了十斤,他抱着不感觉太吃力。盛夏并不领情,反手抽了他一耳光,两个人同时摔倒。“蓝牙耳机”滚落到墙角。

吃了一鼻子灰,身上沾满泥水,乐园狼狈不堪地爬起,与她保持距离说:“你属蛇吗?”

“没常识!我是1999年的,我属兔。”

她太瘦了,骨头在地板上硌得剧痛,使劲揉着出现乌青的关节。

乐园摇摇头,掏出一大团纸巾,擦着身上的污垢说:“我是说农夫与蛇的故事。”

盛夏才听明白——骂她是条恩将仇报的蛇,但她并不愤怒:“嘿,中元节快乐!”

“今天是七月半?好吧,命中注定的日子,我要回到这里。但为什么我会看到你?”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盛夏弯腰捡起墙角的“蓝牙耳机”,吹去灰尘,看着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岛的logo,“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的?‘宛如昨日’。”

乐园想从她手里抢回去,却挨了正面一记直拳,被打得眼冒金星,扶着墙说:“不准再打我脸了!我承认,这是焦可明生前送给我的,在灭门案发前一个月。”

“为什么不告诉叶萧?难道是你对那个警察大叔很害怕?”

“与你无关。”

“让我告诉你原因。焦老师在死亡前两个月,把‘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发给所有在1999年与欧阳小枝有关的人,比如她的同寝室的同学。至于你嘛,乐医生,你是他儿子的主治医生,你说要为无脑畸形儿复仇,但你的动机不限于此。比如说,你在‘罗生门’微信公众号,贴出了1999年欧阳小枝的照片,又向大家征集案情线索,但在七夕那晚,魔女的故事全是你告诉我的,说明你对此如数家珍,怎会不认识照片里的她?你必定隐瞒了什么。”

“冒充拆迁办打我电话的就是你吧?”

“嗯,我用了变声软件,你听到的是个大妈的声音。”

“真有你的!我被你耍了。”

乐园的表情既无辜又羞耻,竟被这雀斑姑娘玩弄于股掌之中。

“叶萧一再告诫我不要单独和你出去,我通过他的帮助,知道了你的背景——虽然你身份证上的名字叫乐园,但在公安局的户籍系统,你有个曾用名:欧阳乐园。”

“是。”

“欧阳小枝、欧阳乐园——这座城市姓欧阳的不多吧,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你们的关系。不出意料,你爸叫欧阳大江,你妈叫陶红静。你还有个伯父叫欧阳大海。七十年代,欧阳大海作为知青,去了云南插队落户。1982年,他死在西双版纳,留下刚满月的女儿,欧阳小枝。1994年,欧阳小枝的妈妈也死了,小枝在云南举目无亲,被迫回到大城市,寄居在叔叔婶婶家里。而你,欧阳乐园,就是小枝的堂弟,比她小了足足七岁。”

脑子里的肿瘤,让她格外敏感,就像上等的猎犬,循着猎物气味,一点点找到这里——欧阳家的老房子,产权没有变过,最近等待拆迁,乐园是唯一的继承人。

盛夏冒充拆迁办的大妈,给乐园打电话,说今晚房子就要拆了。她故意用非常粗暴的语言,一通电话里出现八个×。乐园立即冒雨赶来,阻止这场非法强拆。然后,她就在小阁楼里守株待兔。当盛夏打开窗户时,看到他往拆迁办的门缝里撒尿,乐得她几乎满地打滚。要是那扇门突然打开,冲出来一个大妈,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就有意思了。

“我在寻找魔女的故事,而你才是最接近她的人。”

并且,她顽固地相信,十八年前消失的魔女,至今依然活在人世,隐身于地球上的某个角落,也许就在这座城市,就在她身边,指引她过来发现什么。

“我承认,这是我家。十岁以前,我一直住在这里。”乐园的嘴唇颤抖,看着废墟般的房子说,“小枝刚回来,奶奶还活着,对她特别好。没过多久,奶奶去世了。通常的剧本都是这样写的,孤身一人的知青子女,寄人篱下在亲戚家里,受到歧视和嫌弃。我家也是,只有我是小枝最好的伙伴。可惜,我比她小了足足七岁,当她开始往嘴唇上抹口红时,我刚结束尿床。”

“切!”

盛夏向这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公斤的年轻男人,伸出了左手的小指。

“随便你怎么笑话!小枝姐姐读了南明高中,平常住在学校,周末很少回家,寒暑假才回来。小枝发育得早,我妈是个简单粗暴的女人,尤其讨厌小枝,经常骂她在外面轧坏淘,跟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她那一长串最下流的脏话,就差把小枝剥光衣服,挂上烂货的牌子去游街了。至于我爸,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看报纸,对此无能为力。”

“我越来越喜欢魔女了。”

也许是一种同情?同病相怜?盛夏摸了摸身后的墙壁。

“嘿,你现在摸的地方,原本有一台电视机。小枝出事的那年暑期,每天傍晚,她都会准时打开电视,跟我坐在一排看《灌篮高手》。其他女生都喜欢流川枫,但唯独小枝爱樱木花道,红头发的十号。”

说到这里,乐园盯着盛夏的红色短发。

“看什么看?对了,你还记得欧阳小枝的铅笔盒吗?”

“铅笔盒?”他看向头顶的阁楼,“想起来了,蜡笔小新!我刚读小学的时候,还挺喜欢那个铅笔盒的。但她一直藏在床底下,有时是枕头底下。她不准我碰她的宝贝铅笔盒,平常也很少带去学校。偶尔,她打开来给我看过,好像有两块黑色的石头,还有个……”

“布娃娃。”

盛夏淡淡地提醒了他一句。

“活见鬼,你怎么知道?”

“‘宛如昨日’。”但她不解释,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请告诉我,1999年8月13日,出事那天发生过什么?”

“那年我十岁,现在还记得很清晰——1999年的暑期,大家都叫她魔女。她经常胡言乱语,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大声说见到三十九个鬼魂,还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你知道霹雳舞吗?”

“是这样吗?”

盛夏当场跳了一段霹雳舞,仿佛有块玻璃挡住去路,又像手脚骨头都被打断在抽筋——对于1999年出生的女孩,这样的舞蹈,简直是从博物馆里捡来的。两年前,她看了迈克尔·杰克逊的MV,激动得三天三夜没睡着,天天在家练习太空步,从没给任何人表演过呢。

“我天!就是那种感觉。欧阳小枝,也是这样跳舞的。她对着空气抚摩,太逼真了。仿佛三十九个鬼魂全都隐形,普通人的眼睛看不到。”

“真的,魔女见到鬼魂了!她有一双通灵眼,我相信她!”

“你不明白,欧阳小枝有癫痫。”

“癫痫?”

果然如此,“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有一半是真实的。象限仪座流星雨之夜,魔女在癫痫发作之后,告诉盛夏在大烟囱底下埋藏着许多鬼魂。

乐园像面对病人那样扫盲:“癫痫,是大脑神经元突发性异常放电,导致短暂的大脑功能障碍的一种慢性疾病。在中国,每一千个人中,就有七个患有癫痫。许多人受到社会歧视,他们的精神也很压抑,通常不敢告诉别人。”

“我明白了,这也是你妈妈讨厌小枝的原因之一吧?”

“是。欧阳小枝从小就有这种毛病,不是经常发病的那种,但偶尔发起病来,那是非常吓人的,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差点把舌头咬掉,都以为她中邪了,或者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1999年,她出事前的那一周,癫痫发作越来越频繁,每天至少一次,吓得我妈不敢让她进门。不过,8月13日,她回家过一次。”

“也就是说,小枝的最后一天,你和她在一起?”

“嗯,她是在中午时分回家的。那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的面色糟糕,好像刚发作过癫痫。晚上,我爸爸妈妈回家了。虽然我妈还是不给她好脸色,但让她一起吃了晚饭。这是我们四个人,也是我和爸爸妈妈,吃的最后一顿晚餐。”

“然后,她就出门了?”

他指着家门口的位置:“大约九点钟,就在这里,小枝告诉我,她要去看英仙座流星雨了。那时候,我喜欢天文学,看科幻小说和电影,立刻被她吊起胃口。虽然姐姐的癫痫让我害怕,可我也担心她一个人跑出去,万一发病了怎么办?我到底是个男孩,有保护女生的欲望。”

“这一点我看出来了!”

“盛夏同学,难得你夸奖我一次。那一晚,我缠着她要去看流星雨。刚开始她不同意,但我死皮赖脸跟着她,追着她跑到公交车站——我爸妈是一个单位的,每天上早班,天不亮就得起床,这时候都睡下了。于是,我跟着小枝姐姐坐上公交车,来到当时还很荒凉的南明路上。”

“有人在等她吗?”

“焦可明。”

终于说到关键的名字了!盛夏找了块没有水渍的地方坐下:“你们认识有十八年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呆头呆脑的高二男生,厚厚的眼镜片,很容易被人欺负。小枝和他约好一起看流星雨,我就成了电灯泡。但我不觉得他们在谈恋爱。当晚,焦可明连小枝的手都没摸过,两人最近距离是手指头保持十厘米,也没有轻浮或暧昧的语言。小枝已经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我脚下踩着别人的屁股,一会儿又说左边有个树妖在唱歌,右边有个花妖跳舞,前头还有一拨淹死鬼打麻将,正好三缺一来拉人了,要我千万不要乱跑。”

“你们去学校旁边的工厂废墟了?”

“是啊,那附近没有任何灯光,一大片黑漆漆的荒野,焦可明说是最适合观测的环境。显而易见,他们不是第一次看流星雨了。焦可明拿出一大块塑料布,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空地铺下,我们三个平躺下来,仰望夜空,等待流星雨降临。还有条黑色大狗蹲在旁边,它很听欧阳小枝的话,好像是条母狗——就跟你养的死神很像!”

“那是死神的妈妈。”这句话提醒了盛夏,她像母狗一样走了几圈,看得乐园头晕,“喂,在焦老师的灭门案之前,你没见过死神吗?”

“从没见过,但我听说过它——去年9月,焦可明带着儿子到医院检查,聊到收养了一条流浪狗。他说不清狗的品种,大黑狗看起来有些吓人,每天半夜偷偷带出去,怕遇到邻居投诉,只能走逃生通道,到小区外面遛狗。不过,天乐很喜欢它,大狗也对孩子很好。自从有了这条狗,无脑畸形儿经常露出笑容,身体反应与精神状态都有进步。我是焦天乐的主治医生,明显感到了这些变化。以前我在医科大学读书,接触过很多畸形儿病例,养狗对于孩子的心理健康很有好处。有的动物甚至能辅助治疗儿童自闭症。所以啊,我还鼓励焦可明继续养狗呢。”

“焦可明为什么要收养死神?因为1999年,欧阳小枝和他一起收养过死神的妈妈——这两条狗的长相酷似。所以,当他一看到流浪狗死神,就立刻想起欧阳小枝,这才是死神对于焦可明的意义。”

乐园缓慢地为她拍手鼓掌:“你的推理很有道理!佩服!”

“不瞎扯淡了!”她几乎要拉断胸口的骷髅链坠,“还是回到1999年8月13日,南明路的工厂废墟,你们在看英仙座流星雨,然后呢?”

“流星雨真的来了。哎,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感觉自己像飘浮在银河系,连风吹过草丛的声音,都仿佛变成《星球大战》的配乐。”

“英仙座流星雨要持续到凌晨,你们看了多久?”

盛夏自动代入成为女警,晃悠着手铐,脚踩在审讯对象的大腿上,肆意地凌辱摆布,直到他吐出所有真相。

“没多久,顶多二十分钟,草丛里的蚊子太多了,咬得我浑身都是包。小枝提前结束了观测,嘱咐焦可明送我回家,她说有事要留下来。”

“什么事?”

盛夏就像电影即将结尾,盼望着侦探说出凶手是谁的那个傻瓜观众。

“她没说,但必须一个人去,不要任何人跟在后面。焦可明很担心她,但小枝的神志恢复了正常,说不会有事的,明天早上通电话。她一个人往工厂废墟的地下室走去,而焦可明带我去公交车站赶最后一班车。”

“你亲眼看到她走进地下室了?”

“没有,天太黑了,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她就消失不见了。当时焦可明告诉我,按照常理,工厂废墟只有地下室可以去了。”

“但他也不能确定。”

乐园坐在她身边,后脑勺靠着渗水的墙壁说:“8月13日,深夜,欧阳小枝失踪了。第二天,人们去工厂废墟的地下室搜索,也是焦可明提供的信息——后来说魔女在地下室神秘消失,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也许她根本没有下去过!所谓的魔女区,也不过是学生们的道听途说。”

“那一夜,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欧阳小枝,到今天有十八年了,再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你不想念她吗?”

“我惦记着她,但不想念她。”

“惦记和想念有啥区别?我最讨厌别人跟我玩文字游戏。”

“有区别!1999年8月13日,深夜十点多,我和欧阳小枝在南明路上分别,焦可明带我坐末班公交车回家。十点半,他送我到家门口,就是这个楼下!”乐园冲到窗边,看着下面布满垃圾和瓦砾的小巷,“当时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聚拢了好多人?还有穿着绿制服的警察叔叔。焦可明上去打听了几句,面色不对了,再回头看我,不知道怎么告诉我。”

“怎么了?”

“十八年了,英仙座流星雨之夜,魔女消失在南明路工厂废墟的地下室。几乎同时,我们所在的这个房子,发生了一起煤气泄漏事故——欧阳大江,男,四十岁,陶红静,女,三十七岁,同时一氧化碳中毒身亡。他们唯一的儿子叫欧阳乐园,刚满十岁,就是我。”

盛夏想要说些什么,但所有音节都被喉咙吞下去,只有屋里屋外密集的雨点声,代替了所有语言和安慰。

“对不起。”

“没事,那一夜,我回忆过无数次了。只不过,欧阳乐园从那天起不再是欧阳乐园。”

“今天,你说得够多了,下回再跟我说吧,如果我还能活到明天的话。”

“爸爸妈妈火化的那天,没来很多人,基本是妈妈那边的亲戚。十岁的我,凝视并排躺在两口棺材里的爸爸妈妈——煤气中毒死亡的人,皮肤总会有青紫色,血红蛋白与一氧化碳融合的结果,无论入殓师怎样化妆都难以遮掩。葬礼的整个过程,我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乐园刹不住车,要是今天不说完,恐怕连续几夜睡不着:“后来,我被寄养到舅舅和舅妈家里,家里有个比我大三岁的表哥。六层楼的工人新村,跟这里一样狭窄,我每晚睡沙发床,小猫似的裹在毛毯里。刚开始舅舅可怜我,但没过两个月,我就被舅妈嫌弃了。我体会到了小枝姐姐过去的不快乐,遭到亲戚的白眼和嘲笑,仿佛多余的废物,没人能说上心里话。小学五年级,我从舅舅家逃出来,在街头流浪了一周,差点被人贩子带走,警察将我从火车站救了回来,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我不愿意再回去,舅妈也装作生病住院,只能把我送到福利机构。”

“我完全能理解。”

盛夏看着他的眼睛,这个貌似高富帅的男人,却有着跟她相似的童年,在父母双亡(精神病院里的妈妈跟死了没啥两样),被亲戚嫌弃的颠沛流离中长大。

相比那些从小到大,完全依赖父母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大一百倍,如果发生什么战争和灾难,最后活下来的一定是她。

“十二岁,我与一群孤儿,暂住了几个月。许多孩子有先天残疾,又聋又哑,还有不少畸形儿——我跟他们一起长大,我太了解畸形人了,无论他们的身体还是内心。这也是我后来成为脑神经医生的原因。”

“还有件事,你欺骗了我。你说南明高中也是你的母校,读过高一的上半学期。但是,我查过2005年入学新生的资料,并没有欧阳乐园或乐园的名字。而你也没在国外读过书。”

“对不起,七夕那晚,我只是想获得你的信任,也想用这种方式,抛出跟魔女有关的话题。”他看着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黑老鼠从墙脚下奔过,“我的少年时代,就像这只流浪的老鼠,在不停的转学、退学和跳级之间度过。但我从没来过南明高中。就连南明路,也成了我的厄运之地,好像每次去都会有人死掉。”

“你读书时成绩很好,初中还跳过一级,十七岁就参加高考,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协和医科大学。”

“是,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运,也许是我们家的厄运太多,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欧阳小枝都遭遇了不幸。老天爷为了平衡,把好运气都留给了我一个人。”

盛夏掐着手指说出八个字——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你在说啥?”

“易经,坤卦,第六爻——未来几天内,必有一场血战。我看书很多很杂,除了懂周易,还能给人看面相看手相,我可是神婆!”

“看来我还不够了解你呢。”

乐园望而生畏地后退两步,最好再戴上一副大口罩,不要被她看出面相的天机。

“没有人能真正了解我的,就像没有人能真正了解魔女!”

“十八岁,我到派出所改了名字,删除了欧阳这个姓氏。除了欧阳小枝生死不明,我的爸爸、我的伯父都死了。我们家族背负着某种诅咒,沾上就会带来不幸。我不想再跟欧阳这个姓氏有任何瓜葛,于是一刀两断罢了。”

“你作为协和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放弃了高薪机会,回到原籍做了普通医生,并在南明路附近的医院——因为你想要解开这辈子最大的疑问,魔女到底有没有神秘消失?”

“盛夏同学!”

这女孩的智商和分析能力,让他从头到脚都毛骨悚然。

“每个人只站在自己角度看问题,就像我爸被我妈毒死,我认为他罪有应得,死得活该!但我未必正确。说句套路的话,如果,你没有跟欧阳小枝去看流星雨,那天晚上,你也会跟你父母一样死于煤气中毒,不是吗?”

“你是说,小枝姐姐救了我的命?”

“命运救了你的命,但小枝是你命运的一部分。”

她在心里补了一句:也是我命运的一部分。

“既然你是魔女的弟弟,那么也不会是泛泛之辈,帅哥。”夸奖过后才是重点,她说,“而我继承了魔女的衣钵,我就是魔女,魔女就是我,所以啊,你应该叫我姐!”

“我不习惯对小姑娘喊姐。”

“别倔头倔脑了。三年前,当你成为无脑畸形儿的主治医生时,焦可明就觉得你眼熟。他知道欧阳小枝的弟弟欧阳乐园,很容易联想到你现在的名字。某种程度上,你们是一伙的:找到1999年失踪的魔女。”

“我不知道他在研发‘宛如昨日’。他也没告诉过我任何调查结果。我们都在寻找秘密,但彼此心照不宣。说实话,我不能完全信任焦可明。因为,1999年8月13日的事件,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同样,他也不完全信任我。”

盛夏挥舞着手里的“蓝牙耳机”说:“但他把‘宛如昨日’给了你。”

“匿名快递给我的。我用过后才意识到是焦可明发明的,但我从未跟他交流过这件事,就当没发生。”

“傻瓜,焦老师可以通过记忆库,看到你在‘宛如昨日’里回忆的一切。所以,他不需要跟你交流,交流了反而可能得到谎言,但‘宛如昨日’不会说谎。”

“你觉得我是个满嘴谎话的男人?”

“事到如今,请告诉我可以信任你的理由。焦老师死后,你用他的微信公众号‘罗生门’贴出魔女的照片,这不是钓鱼是什么?你明知道照片里的人是谁,还向网友求助——我真蠢,还自投罗网了!”

乐园虚弱地咳嗽几声,避免再被她的拳头打到:“所有这些事,都可能与1999年失踪的欧阳小枝有关——魔女还在人世,否则你不可能在‘宛如昨日’与她相遇。”

“说完了?”

“是。我可以走了吗,我的主人,我的魔女?!今天被你骗惨了。”

“我准许你走,但不需要你送我回家。”盛夏走到门口,把“蓝牙耳机”扔回他手里,“还给你,欧巴,在拼图所有细节完整前,我还需要你继续回忆!”

走出摇摇欲坠的老宅,她撑开一把透明伞,在乐园的黑伞旁边。破烂砖瓦的缝隙间,竟有个芭比娃娃,在雨水冲刷中褪色。她以前有个一模一样的。可怜的娃娃,衣服被剥光,缺胳膊断腿,一颗眼珠子掉了,仿佛刚惨遭强暴。

“对了,中午我真去拆迁办问过了,他们说今晚就要拆你的房子,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她耸耸肩膀,回头望向屋顶阁楼的天窗,恋恋不舍,“还有啊,我不会告诉他们,你往拆迁办门缝里撒尿的事的。”

“你看到了?”

“不好意思,little(一点),little!”

盛夏如同小鹿冲进雨幕,不在乎水滴溅满雪白的大腿。混入市中心拥挤的人流,在无数把伞底下,唯有她的红头发耀眼夺目,像水中燃烧的火炬。

中元节之夜。

她带着挖出乐园身世的强烈快感回家。窗外依旧下着大雨,盛夏洗了热水澡,吃了大把的药遏制头痛。赶紧给死神喂食,让它趴在客厅睡下,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真是条老狗了啊。

擦干红头发,她躺在地板上,按照跟魔女的约定,戴上那副“蓝牙耳机”。耳机早已充满皮肤油脂,会不会阻碍脑机接口?她打开APP,选择游戏世界。

第七次体验“宛如昨日”——

漫长隧道过后,亮起几盏日光灯,吊死鬼般挂在天花板上。两个吊扇,缓慢旋转使空气流动。她认得这间晚自习教室。墙上挂着日历,标出1999年5月15日,高考倒计时多少天。

吊扇的风吹起书页,哗啦哗啦地响,像小情人轻轻抽你耳光。盛夏坐在最后一排,用一本高中数学书掩盖自己脑袋,不让红头发引人瞩目。

只有一个人能看到她,坐在她的前排,肩后披下的头发,蜘蛛吐丝般爬到手边,乌黑油亮,仿佛死后多年,仍在棺材里蔓延生长……

欧阳小枝。

彼时彼刻,她已被同学和老师们叫作魔女,无人敢与她搭讪,对她退避三舍。只要她坐在这间自习教室,这里就仿佛成了殡仪馆的告别大厅,而隔壁人满为患。课桌上摊着一本书,既非英文课本,也不是语文课外辅导材料,更不是金庸爷爷或琼瑶奶奶的盗版书,而是灰蒙蒙的《悲惨世界》,不知是哪个版本。新华书店里有一套套世界名著,欧阳小枝手里的这本,看起来最为古老。失乐园谋杀案后,盛夏整夜整夜失眠,断断续续啃完整套《悲惨世界》,愿老天保佑维克多·雨果的灵魂与坟墓。

教室门被推开,十七岁的焦可明,皮肤白净娇嫩,操场上最容易被欺负的那种学生,晚上被流氓拦住讹钱,身无分文回家到老妈怀里哭。虽说南明高中是名校,但高年级的欺负低年级的,大个子欺负小个子,凶悍的欺负老实的,早已成了潜规则。只要在高考拿到好分数,不出大事,家长不闹到学校,老师不会多过问。这个传统保持到了盛夏的时代。

魔女不可能喜欢这样的男生。焦可明悻悻然坐到她身边,装模作样拿出英文课本,低声背诵“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同时偷看小枝的书本。

“《悲惨世界》?我看过动画片和电影。”焦可明认真地说,“好像是个警匪故事——神探沙威几十年如一日追捕道貌岸然伪装成市长的凶残逃犯,至死不渝。”

“白痴!”

小枝咯咯咯地笑起来,拳头猛烈地捶着桌面,简直就要癫痫发作了!

其实啊,这是焦可明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幽默感,也是在盛夏面前。

“我们玩找字游戏吧!”

她用红色圆珠笔在《悲惨世界》中画了几个圈,分别在不同的页码。她又在作业纸上写了好多数字,让他把书里对应的文字找出来。

垫在桌面的报纸,上面正是填字游戏——纸媒时代,报纸上常有这种版面,在方块格子里寻找纵向和横向的空格,根据前后左右提示填空。小枝对后排挤眉弄眼,像闺密间的游戏,身旁的男生是被捉弄的对象。

小枝把一本书放到盛夏面前,《悲惨世界》第五部,翻开一页是铜版画的插图——背景是十九世纪的巴黎街道,人们用桌椅、砖块与垃圾,堆积一道高高的路障,成百上千穿着平民服装的男女,拿着火枪与刀剑,躲藏在路障背后。铜版画中的巴黎乌云滚动,旗帜流苏在飘,男人中弹血洒五步,女人帮忙抬下尸体与伤者。魔女抓着她的手,深入插画——手指被发黄的纸页吞没,像浸入一片水面,不,是一锅沸腾滚烫的油汤,蚀骨销魂化作胶水。她并未感到疼痛,从整个手掌到胳膊、肩膀和脖子,依次消失。这本书变成沼泽地,任何人接触就会被吞没。《悲惨世界》第五部的插画——四十年前的纸张,贴着十八岁的面孔,每个毛孔都呼吸着霉烂气味。最后,整本书覆盖双眼,将她完全吃掉,一根碎骨头和头发丝都不剩。

耳边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男人与女人的叫骂声,子弹从头顶穿梭,远处炮火隆隆,天空有雷声滚动。周围一个字都听不懂,偶尔听见几句“笨猪”和“傻驴”。盛夏睁开眼睛,看到铜版画里的世界,像从动画片进入真人片。男人挺着法兰西大鼻子,女人高耸抹胸后的乳房,顺便散发劣质的香水和狐臭味。她撞到一个男人胸膛,他的眼睛中弹,鲜血顺着脸颊飞溅。温热而咸涩的血液。空气是真的,男人是真的,女人是真的,子弹是真的,死亡也是。

只有自己是假的?

雨果笔下的巴黎,1832年发生“六月起义”。她所见的大部分人即将死去。她勇敢地爬上街垒,像爬上木质的断头台。许多人在她身边,发射毫无杀伤力的子弹,如同小羚羊与猎豹的决斗。一面大红旗在头顶飘扬,有人擂响战鼓,高唱战歌。

车轮隐蔽下,她观望对面的敌人——国王的士兵们,长着各种动物的头,狗头人、狼头人、猫头人、牛头人、羊头人、豹头人、狮头人等不一而足。指挥官却是个鼠头人。士兵们穿着十九世纪的服装,扛着前装燧发滑膛枪与刺刀,名副其实的虎狼之师,列队前进与杀戮。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最后时刻,街垒遍地鲜血与残肢,再无退路,一个声音从盛夏背后响起:“轮到你了!”

欧阳小枝。

她穿着1999年南明高中的校服,右手持着红白蓝三色旗,左手握着十九世纪的枪。

“为什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真正的魔女是红头发的。”

1999年的魔女,将三色旗与火枪交给2017年的魔女。

盛夏在街垒上站起来,无数子弹从耳边与腋下穿过。她带着最后几十个战士,如同古罗马斗兽场的角斗士,冲向国王的士兵们。右手三色旗,左手火枪,胸口的衣衫滑落,露出自己的一对平胸,身后是硝烟弥漫、阴云密布的巴黎街头,就像那幅惊世骇俗的油画。

油画中的自由女神也是红头发。

一颗子弹,带着国王的诅咒,骤然击穿她的胸口。就像遭到泰拳沉重一击,她轻盈的身体往后飞去,坠落在街垒的尸体堆上。

失去意识的刹那,她脑中最后想到:我将被永远困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

她没想到还能睁开眼睛。暗无天日的地底。黑暗隧道,底下流淌着水,散发着刺鼻臭味。这是巴黎的下水道,也曾是墓穴和避难所,盗贼、乞丐,还有叛乱者们在此藏身。用雨果老爹的说法,这是“利维坦的肚肠”。

黑暗滋生秘密,黑暗也能抹杀秘密。

她已伤痕累累,胸口布满弹孔,不晓得是死尸复活,还是成了巴黎地下的吸血鬼。在隧道尽头,她看到一个男人。

“你是谁?”

“冉·阿让。”

这段中文对白,让人感觉滑稽,好像时空虫洞里自带同声翻译。

法国老头,穿着黑色斗篷,留着大胡子,他没有送走负伤的马吕斯,也没有去找珂赛特,而是救活了魔女。

他抓住她的手,粗糙温热有力布满裂缝的手,几乎要让人爱上的这只手。

“魔女,请跟我来。”

跟着垂暮之年的冉·阿让,穿行在巴黎下水道。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样久,路上见到死尸、老鼠,还有鬼魂。遇到危险路段,冉·阿让把她搂在怀里,她用红头发摩擦他的脖子和肩膀。要去塞纳河边?诺曼底的海滩?抑或敦刻尔克的港口?甚至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什么都不是,隧道出口,一片混沌的光。冉阿让牵着她的手,爬出肮脏的排水口。

她看到了1999年的月光。

那一年的南明路,两边的荒野,工厂废墟,孤独矗立的大烟囱,南明高级中学。至于冉·阿让,他摘下脸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还算年轻的脸。

一道光从斜上方洒下,他是叶萧。既是沙威,又是冉·阿让。

他放开盛夏的手,微笑着转身投入1999年的黑夜,无影无踪。

春夏之交的凌晨,欧阳小枝不见了,十七岁的焦可明不见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南明路的荒野和废墟上。走到工厂旧址的深处,大烟囱脚下,她想看看魔女口中的幽灵。半年前爆炸过的废墟,长了层薄薄的野草,像有人不断抚摩你的脚踝,痒到骨头里去了。

盛夏看到一个女鬼。

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在月光下漂亮得不真实,像聊斋故事里勾引书生的尤物。她穿着宽大的裙子,体形略微臃肿。女鬼抬起头,泪眼模糊。

盛夏认出了这张脸——烟囱底下的女子,她不是女鬼,而是十八年前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