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流浪猫狗女王

成群结队的流浪猫狗,喵喵与汪汪,欢快地谦卑地欣喜若狂地顿悟般地,围拢到十八岁少女的身边,庆祝十八年后,新的女王加冕……

她还是看到了9月2日的太阳。

昨晚在“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盛夏头痛欲裂。颈椎如针扎般地疼,似乎一不留神,脑袋就会滚落到地上。她牵着死神走在南明路上,流浪动物的尸体刚被清理干净,今天又新增了几十只死猫。谁在投毒杀害动物?

她想起了霍乱,那家伙不是变态,但口味够重,知道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结交恶心巴拉的朋友。如果这个社会充满狗屎,他一定是那只最会产卵的苍蝇。电话响了半天才通,她听到霍乱的半哭半号:“我叫你大姐好吗?我被夜店老板开除了!因为你揍了客人。”

“少废话!帮我个忙好吗?你听着……”

一小时后,霍乱给她发了封邮件,有个暗网地址——据说是华语世界最大的虐待动物爱好者论坛,因为隐藏在暗网的冰山下,多年来未被圈外人注意过,但对圈内人(都是变态)来说却是如雷贯耳。霍乱君还真有用,她准备请他吃根雪糕。

盛夏进入暗网,找到名叫“我是主人”的论坛。她注册成为付费会员,才能看到帖子,进入门槛很高,最低充值一千元。会员都是变态,专门发布虐待动物的视频,比如怎样制作狗肉火锅,肢解刚出生的小猫,把猫咪养在正方形的玻璃瓶里做“盆景猫”。

她按照时间搜索,再注意ID所在地区,找到一个视频——穿着高跟鞋和黑丝袜的女人,三十岁左右,化着很浓的妆容。她提着篮子,篮子盖着毛巾,里面似有小动物蠢蠢欲动。她走到一条笔直的马路上,镜头掠过南明高中大门。来到失乐园的废墟,女人坐在旋转木马上,打开篮子,给里面的两只小猫喂了两粒药。几分钟后,小猫七窍流血,打滚着死去。镜头残忍地记录了全过程,女人黑丝袜作为背景……盛夏把午饭吐了出来。

下个视频还是南明路,穿着黑丝袜和高跟鞋的女人,躲藏在路边的绿化带,看到有大卡车经过,就把小猫往马路中心扔过去——快速行驶的卡车司机来不及避让猫狗,立刻把小家伙撞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有的小猫不走运,没有被立刻撞死,一边翻滚抽搐一边嘴里喷血,忍受长达一个多钟头的痛苦,直到被下一辆卡车轧扁。

盛夏伪装成新人发帖求教,获得很多回应。据说很多变态喜欢这样的视频,在现实社会一无是处,看到流浪猫狗们的死亡,才能得到某种满足。

她记住了穿着黑丝袜的女人的脸。

黄昏,盛夏独自来到南明路,躲在篱笆墙后观察。她不是守株待兔,而是掌握了规律——对方每周一条视频,从光线角度来看,拍摄于傍晚五六点。这个时间,南明路上卡车来往最频繁。夕阳如火一样燃烧盛夏的红头发。猎物终于出现,视频里的女人,穿着超短裙、黑丝袜与高跟鞋,背后有个壮汉用手机跟拍。他们走进失乐园,女人从竹篮里取出两只小猫,抚弄一番,就要给它们喂药。

盛夏跳出来说:“住手!”

男人看到是个小姑娘,大摇大摆过来。盛夏二话不说,飞起一腿,踹到对方胸口。壮汉倒地前,她又使出泰拳的肘击,直接打断了他的鼻梁骨。那女的刚要逃跑,盛夏追到后面,将她扑倒在地,同时缴获了那瓶毒药。

她打了110,协助警方做笔录。那对男女承认虐杀流浪猫,在网上出售视频,每月能赚好几万块。不过,对于南明路上的大规模动物死亡,他们表示自己是无辜的。

派出所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案子,电话求助司法专家,确认嫌疑人有“虐待动物罪”和“传播虐待动物影像罪”。由于他们往马路上扔猫,可能会制造交通事故,还犯有“危害公共安全罪”。至于暗网中的“我是主人”,管理员要准备洗干净屁股坐牢了。

盛夏也被关在派出所,因为她殴打了那个男的,导致对方鼻梁骨折断,涉嫌故意伤害。折腾到半夜,叶萧来了才把她领出派出所。

走在街头,凉风吹散红头发,她感到脚底发飘,晚饭都没吃上。叶萧请她吃了碗拉面,她狼吞虎咽,汗流浃背。

“那两个人,不可能投毒害死那么多流浪猫狗。不过,你干得漂亮!”

叶萧情不自禁地鼓掌,要是他动手打断那家伙的鼻梁,恐怕还要写好几份检查呢。

她扬着下巴问他:“今晚我帅吗?”

“帅呆了。”

“有时候看你也挺帅的,大叔,有没有警花给你发微信约你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叶萧反问一句:“你有男朋友吗?”

“没正经谈过。以前有过一个喜欢我的,在地铁站门口摆摊卖打口碟的小子,我经常从他手里买死亡金属CD——是不是有些out(落伍),这年头还听CD?反正我就是个怪胎。他请我吃过几次烤串,玩过一次密室逃脱,去过摇滚音乐节。对了,我们还看过一场电影,《盗墓笔记》。”

“后来呢?”

“今年5月,我告诉他,我得了脑癌,快要死了。然后,他消失了。但我不恨他。谁会要一个随时可能变成尸体的女人呢?比如今晚上床,明晚脑癌发作挂掉,多不吉利啊!你可千万不要喜欢上我!”

“想得美!雀斑妹。”

“对了,叶萧,你说那些猫猫狗狗是怎么死的呢?难道跟魔女的传说有关?是因大烟囱底下的鬼魂?”

他看着街边卷过的落叶说:“邪恶存在于过去。”

“你说什么?”

“阿拉伯谚语。”

“过去?1999年?或者更早以前?”

这句话提醒了叶萧:“你给我的那张写满数字的作业纸,在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找到的,我拜托公安局的笔迹鉴定专家看过了,又到教育局的档案室,调出欧阳小枝在1997年的中考试卷,确认是她本人的笔迹。”

还有啊,焦可明灭门案的现场,几乎完全被烧焦的小簿子,唯一保存下来的那行数字,也是欧阳小枝亲笔所写。但他不想告诉盛夏。

“‘宛如昨日’不会说谎,那就是魔女的铅笔盒!”盛夏揉了揉太阳穴,驱散肿瘤对推理的影响,“这么说来,那四十行神秘数字,同样来自1999年。焦老师,不过是得到了欧阳小枝的信息,原封不动地抄写在电脑机房的墙上,对不对?”

“以前有人夸过你聪明吗?”

“从来没有。焦老师是唯一的例外,所以我想为他报仇,这理由是不是太low(低级)?我再提醒你一点——从‘宛如昨日’的硬件入手,总有生产厂家吧?做工那么精致,貌似蓝牙耳机,其实是人机互动的设备,绝对不是焦老师一个人能完成的。”

“我早就想到了,‘宛如昨日’的样品,已经送去公安部计算机犯罪研究所,通过逆向工程查出来源,国内能生产这种设备的厂商没几家。”

焦可明近两年有不明来源的收入,而且“宛如昨日”在云端的服务器,不是任何个人能负担的。他的背后必定有个秘密的投资人——犯罪小说、电影和游戏里,通常把这种人叫作“boss”。

喝光最后一罐饮料,叶萧抓起车钥匙:“走吧,我送你回家,你没有义务替公安局想这么多!等你病好了,有机会报考我的母校公安大学吧。”

“那我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了!”

每天早上醒来,还能呼吸到空气,就已万分幸运。不幸的是,她家的空气里有瑞典鲱鱼罐头的味道。盛夏在网上公布了虐猫者的身份,还有照片。那对男女关不了多久,毕竟不是杀人放火,几个月后就出来了。没有这样的惩罚,不足以警告那些效仿者,也算是给死去的流浪猫们复仇。人肉搜索对那两个人的影响嘛,至少,这种人不会想到去自杀的!

有人说,抓住虐猫者的英雄,就是每天在南明路上牵着大狗的红发少女。底下有毕业于南明高中的学长学姐评论——

“十八年后,行侠仗义的魔女,果然在南明路上重现,死神为伴,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晚上,打完一轮泰拳,给死神喂完狗粮,后背沁出了黏黏的汗。她站在镜子前,看着A罩杯的胸部,一对浅粉红色的乳头,被红色短发衬托得越发精神。

她收到乐园发来的微信:现在有空吗?

盛夏坐在地板上,捏着手机,试探着回了一条:你在哪里?

乐园:我在你家楼下。

×!她穿上衣服,扒着阳台往下看,一辆深蓝色皮卡,她差点以为是货车。

冲到楼下,乐园露出难得的笑容,在刺眼的大光灯前,帅得让人感觉空气稀薄:“我想给你一个礼物。”

“切,我可不要钻石,也不要鲜花,更不爱巧克力!”

她从高到低先打完了一圈预防针。乐园让她上车,前往南明路,失乐园。

月亮升起来了。整条路上布满怪物般的剪影,仿佛从大地深处分娩和生长,又像农村老婆婆的妖怪剪纸。进入废弃的主题乐园,他拉下一道电闸,所有的灯光亮起,仿佛回到五年前小倩被害之夜。

“怎么还会有电?”

“我是无所不能的人,你信吗?”

“鬼才信!”

盛夏一回头,以为产生了幻觉——摩天轮重新转动,每个轿厢都亮起了灯,好像一个巨大的轮子,点着几十盏烛火,昼夜不停地旋转。她有点分不清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了。

她没再反抗,被乐园牵着手,坐进一个轿厢。两个人随着摩天轮缓慢上升。整个游乐场的灯光,从旋转木马开始,到云霄飞车、加勒比海盗、激流勇进、七个小矮人的矿山车……

只有轿厢是黑暗的,她看不清乐园的脸。那双眼睛目光闪烁,很迷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乐园。”

好奇怪啊,连他的声音都变得那么好听,随着摩天轮上的风声灌入耳朵。她努力克服恐高症,通过说话转移注意力。转到摩天轮的最高点,南明路尽收眼底,还能看到市中心的钢铁森林,彻夜不眠地向宇宙放射光束。

“乐园,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吗?”

“怀疑我?”

“请代我向你女朋友说声对不起,那一天,半夜把你从床上叫起来,打断了你们的好事。”

坐在摩天轮上,盛夏淡淡地说,早熟得即将提前死去。

“我没有女朋友。”

“那就请代我向你的女人说声对不起。”

“好吧,她只是个——朋友。”

“像你这样的高富帅,年轻有为的医生,肯定有不少女性——朋友吧?”

他皱了皱眉头,只吐出一个字:“是。”

“乐园,我是你的朋友吗?”

“当然。”他刮了一下少女的鼻子,“你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最特殊的一个。”

摩天轮下降中,她打开玻璃窗,把头探到外面,正好俯瞰南明高中——教学楼、男生与女生的宿舍,还有实验楼。盛夏是从这里退学的,但她时常做梦回到这里。

整个学校漆黑一片,唯独实验楼的四层亮着灯光——她知道,叶萧正在通宵工作,要挖出杀害焦可明全家的凶手。

回到地面,盛夏看着天上的月亮,再看地上的旋转木马,一把拉下电闸:“从小我妈就告诉我,要节约用电!整个主题乐园,就我们两个人,还要开那么多灯,多浪费啊!”

“又没花你的钱。”

失乐园恢复了黑暗,盛夏余怒未消,跟他拉开距离,看着月光照出的道路,往失乐园大门走去:“你好奢侈,从小衣食无忧吧?我从没享受过这种日子。我爸是黑车司机,我妈是精神病人,我得了脑癌只能等死。哪像你们这种人,可以花钱买命。”

“我们这种人?”

“今天,谢谢你陪我坐摩天轮,但我要回家了,晚安。”

独自走到南明路上,响起皮卡的轰鸣,乐园追到她身边,按下车窗:“喂,上来吧!”

“干吗?”

盛夏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眸子,不知杀死过成百还是上千的少女心。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摆酷地捋了捋头发。女孩一只眼睁大,一只眼眯缝,果断拉开车门,但她对这辆车的兴趣,超过对开车的男人的兴趣:“等我有钱了啊,也买这样一辆大车,带着我的大狗,吓死那些娘娘腔。”

“你误会了,我不是富二代,我的爸爸妈妈早就死了。”

“这辆车呢?”

“四年前,我快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时,参与了导师的科研项目。是我一个人研发出来的,最后挂了导师的名字。有家国际医药巨头,花八百万买断专利。我分到三十万,买了这辆二手车——市区很多地方都不让开,只能在这荒郊野外过过瘾,幸好工资还付得起油钱。”

大光灯照出隧道般的光晕,碾过南明路中线,时速超过七十公里,一路向北。盛夏歪着头靠着车窗,拧眉注视他侧脸的轮廓,在幽暗光线里令人难以捉摸。乐园停车,这一带空旷寂静,全是荒野和厂房,似是道路尽头,再往北就是长江大堤,距南明高中与失乐园有四公里远。

她下车,看到一栋孤零零的房子。乐园打开手电筒,照出一个锈迹斑驳的门牌号:南明路799号,似是整条路上最大的号码。

大门口已经锁死,经过杂草丛生的小径,绕到后边,乐园熟门熟路地推开一扇小门。他在墙上摸到开关,灯亮了。没想到还有电,盛夏挥去尘埃,看到墙上好几张大脑结构图,详细列出了脑子里的各个部分。

“这个是海马体。”乐园指着她所凝视的一个器官说,“大脑新皮质的一部分,储存人的短期记忆。如果某个数字或日期,被重复提及多次,海马体就会将其转入大脑皮层,成为永久记忆。一旦海马体被切除,可能丧失部分甚至全部记忆。”

“海马体——记忆——宛如昨日。”

盛夏喃喃自语,摸了摸自己脑袋,她只关心那颗恶心瘤子,什么时候吃掉自己的命。

“小时候,我常来这里,当时就传说闹鬼。”

他压低了声音,带她走下一条地道。盛夏并不畏惧,下去看到一间封闭的地下室,还有张布满灰尘的病床,裸露着钢铁骨架。

乐园深呼吸,不在乎腐臭的空气:“但这个地下室,我从没进来过。”

回到楼上,盛夏大胆地推开一个房门,意外进入真正的怪物博物馆。

无数个大玻璃瓶子,浸泡着畸形人的标本,有的是刚出生的婴儿,有的是尚未出生而被引产的死胎。这些尸体不知经过多少年,沉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有的是两个脑袋的连体人,有的是微型侏儒,有的则是头上长了角的羊头人和牛头人,还有拖着粗壮鼻子的象头人,最恐怖的是四肢长出密密麻麻的无数根香蕉……

就算是个成年壮汉,看到这些东西,也不是晕倒就是呕吐。只有盛夏不动声色地一个个看完,可见她平常的口味有多重。

“十几年前,这是一所高校的实验室,研究神经学科。也是在这个地方,我开始对畸形人感兴趣了。觉得成为一个医生,研究他们的病理,帮助更多人摆脱天生的痛苦,大概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后来,我成为脑神经科的医生。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就是关于人类发生畸形的原因。这些人从出生的那天起,饱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难。有些人的寿命很短,大多数人活不到成年。有些畸形人,终身受到遗传疾病的折磨,还有些人内心阴暗扭曲,甚至走上犯罪的道路。”

盛夏压低声音:“你是说,他们这些人当中,就有杀害小倩或者焦老师的凶手?”

“你错了。三年前,我开始为畸形人免费检查身体。许多人在民间马戏团,他们被当作怪物,除了巡回演出,哪儿都去不了,只能封闭在自己的圈子里。他们没有社会保险,享受不到任何福利,生病不去医院,往往只能等死。”

“你见过阿努比斯吗?”

9月4日,上午十点。车停在大型商场的地库。几天过去了,叶萧的指甲盖和头发里,还残留着瑞典鲱鱼罐头的味道。他乘电梯来到顶楼的总经理办公室。

“叶警官,你好,请叫我阿东。”

总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体已经发福,发际线过早退后。他不是南明高中的毕业生,当年就读于南明路上的一所职业学校——十年前就被拆了。他泡了很贵的茶叶,拿出最好的香烟,都被叶萧拒绝。而他的客套话和恭维话,就跟他的肚子一样饱满,他出人头地绝非偶然。

“你在1997年考入职校?”

“对,在香港回归那年。我的中考成绩与高中分数线只差三分,所以进了职业学校。当时没人好好读书,男生只想打游戏,女生出去谈恋爱。我是好学生,班长和学习委员,每晚读夜高中,准备成人高考。周末回家,我跟南明高中的小枝坐同一班公交车。她很漂亮,不像其他女生那样会打扮,更不会穿超短裙和小马夹,但只要从街上走过,男生们就会排队围观。我暗恋过她。呵呵,不好意思。她瞧不起所有人,要么不正眼看人,要么直勾勾盯着对方,多半把人吓跑了。”

田小麦向警方提供了信息。她说,二十年前,有个职校生喜欢欧阳小枝,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玩。她和小枝是同一间寝室的,慢慢认识了这个阿东——留给田小麦的印象不错,待人接物和谈吐,都不像那种流氓混混。

“那时候,我梦想吃到天鹅肉!虽然我的同学们,抽烟、喝酒、打架,乱搞小姑娘,坑蒙拐骗,敲诈勒索,但老师都不敢管,否则会挨揍,家门口会被泼粪。你看过周星驰的《逃学威龙》吗?就跟我们学校一样,公安局都挂上号了,三天两头来抓人。”

叶萧拧起眉毛,像这种学校里的流氓,当年被他揍过的不少。

“1998年,她在暑期打工。刚开始是游戏机房,后来是保龄球馆,最后是酒吧。她认识了一个社会青年,穿着打扮和发型,都是copy(模仿)《古惑仔》里的郑伊健,你知道他吧?”

“陈浩南!”

“我恨那个王八蛋,他夺走了小枝的第一次。”阿东手里“咔”的一声,掰断一根铅笔,“对不起!那是小枝告诉我的——我第一次见到她哭,眼泪沾湿我的衬衫。那也是我第一次拥抱她,那种感觉,还像是在昨天!”

阿东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要是焦可明知道的话,一定会给他快递“宛如昨日”的。

“她说过细节吗?”

“没有,我哪儿好意思问?不过,我看到小枝脸上有一道血痕,估计是‘陈浩南’强迫她的吧。一个月后,恶人终有恶报,在我们学校门口,他被几个流氓截住,一群人大打出手,‘陈浩南’被捅死了。而且很巧,捅死‘陈浩南’的流氓,长得很像《古惑仔》里的山鸡。小枝悄悄对我说,杀人案发前一晚,她跟‘山鸡’睡过。唉,我很伤心,问她为什么要作践自己,她说是为了复仇,让别人为她两肋插刀,或者插别人两刀。那个‘山鸡’也是没脑子,只用下半身思考,为小头丢了大头——他被判了死刑。”

阿东用食指和拇指做出手枪的形状,对窗外喊了声“乓”!

“有两个男人因她而死,你不害怕?”

“说实话,我很怕!公安局处理案件的同时,追究了学校责任。‘山鸡’把小枝供出来了,但不能证明是她唆使流氓斗殴的。我们那所职校啊,本就是出了名的流氓窝。欧阳小枝却是名校南明高中的,结果不了了之。而我对她鬼迷心窍了。1998年的秋天,小枝找到了赚钱方法。”阿东故弄玄虚,解开西装扣子,让大肚子透透气,“炒股票!”

“未成年人能开户吗?”

“她借用别人的账号,据说赚了一大笔钱。要知道那年股市惨淡,受到亚洲金融危机影响,大多数人被套牢了。1998年,她请我吃了圣诞大餐,在黄浦江边的高级餐厅。哇,我第一次吃到那么贵的牛排,非常害怕万一小枝吃霸王餐,我刷一个月盘子都还不清啊。还好,小枝用厚厚一沓人民币买了单,服务员怀疑我俩是雌雄大盗,刚抢银行出来。不过,我想就算她真的有钱,这么大手大脚挥霍,迟早会坐吃山空。”

“阿东,你的记性不错!说说1999年吧。”

“让我想想——那年春节,小枝回过一次云南。她瞒着学校参加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居然通过了复赛,但缺席了春天的决赛。她说是看病的原因,预约好了医生,不能去参赛。但她不说具体看什么病,只是指了指脑子,我怀疑是精神病!”

“看病?”

叶萧把这个细节记了下来。

“对了,小枝说她在做一件重要的事,要把地下的秘密挖出来!还说南明路有许多鬼魂,而她具有通灵的能力,可以跟鬼魂们对话。她经常跟一条大黑狗一起出没,赶跑南明路上的流氓。因为小枝和大狗的缘故,这种现象渐渐绝迹了。也许是这些原因,让她有了魔女的外号。”

“看来魔女是个褒义词啊。”

“1999年的暑假头上,大概7月初,我请小枝滑旱冰——九十年代流行的娱乐方式。从旱冰馆出来,我看到有个男生在等她。那家伙戴着眼镜,也是南明高中的学生。”

“是这个人吗?”

叶萧取出焦可明的照片——高二那年在学校门口拍的,自带一股神秘气质,俨然未来的互联网巨头。那一年,马云和马化腾都还藉藉无名。

“嗯,应该是他!我看到过他好几次,印象蛮深的。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小枝坐在他的书包架上——真是气人!我没有想到,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1998年12月,在南明路上发生过一起工厂爆炸事故,你还记得吗?”

“好像是圣诞节前。爆炸发生在周末,同学们都在家里,南明路附近也没什么居民,绝大多数人没能亲眼见到——除了欧阳小枝,她说那一晚在寝室过夜,因为叔叔婶婶嫌弃她,所以不愿意回家。爆炸第二天,我到职校上学,发现工厂已变成废墟,只有大烟囱幸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整个天空都被类似雾霾的物质覆盖。连续三天,南明路上暗无天日。”

那不是患脑癌产生的幻觉,更不是游戏虚构的世界,叶萧翻到笔记本的前几页:“当时的调查报告说,工厂爆炸是易燃气体泄露导致,死亡九人,受伤一人。电视和报纸的报道也是这样说的。从此,地块废弃,隔了十多年,才拆掉盖起了主题乐园。”

“嗯,2000年,我从职校毕业了,再也没有回过南明路。”

“阿东,你还会想起欧阳小枝吗?或者说,对于1999年的暑假,她消失在工厂废墟的地下室,也就是魔女区里,你是怎么看的?”

“我相信她还活着,可能远走高飞去了国外,或者就隐姓埋名在我们身边。”

“感谢你今天的配合!再见。”

叶萧的笔记本已写满,记载了欧阳小枝的一半人生。回到商场地库,刚要开车出去,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了。

公安部计算机犯罪研究所的来电。他抛锚在收费口,后面汽车排着长队,喇叭声与咒骂声此起彼伏。电话那头是个姑娘:“叶萧警官,检测报告出来了:你送来的‘蓝牙耳机’样品,是一种虚拟现实可穿戴设备,内置针对脑神经的干性电极。设备的生产厂家,是广东的电子产品代工厂,订单客户是‘宛如昨日(中国)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宝贝,你太棒了!我能亲你吗?”

“流氓!”

“对不起,我在跟面前一只小猫说话。”姑娘要挂电话前,叶萧补了一句,“那家公司的老板叫什么?”

“左树人。”

13这个数字并不吉利,8月13日出生的人,一生中经常碰到难以克服的困难。不管是天生的不寻常,或受后天环境影响而异于常人,他们始终对人生怀抱深切期望。尽管被难以承受的困难或挑战压得喘不过气,感到沉重与沮丧,但还会以欢欣快活的态度面对世界。他们对别人的批评相当敏感,不由自主地往最坏方面猜测。千万不要以为他们容易亲近,事实上在允许他人进入私生活前,往往要经过几个月甚至几年观察。这一天出生的人相当奇特,很容易被一些不寻常的人吸引;反过来说,他们和严谨的人或保守的顽固派毫无共通之处。他们纵容自己遨游于充满高度理想的哲学或计划中,却对他人看似不切实际或过于乐观的想法嗤之以鼻。他们最大特征是无法容忍任何形式的束缚、法西斯主义与压迫,有机会就反抗到底。不过,由于具有领袖潜力,必须保持警觉,以防权威主义倾向。8月13日出生的人,都喜欢危险事物,只想完成看似不太可能的事。寻求这种不可能是他们的梦想,纵使最羞怯的人,也会拒绝一个完全不具挑战性的人生。等到经历过煎熬与苦难,幸运之神就会对他们露出微笑,让他们在料想不到的时候得到最需要的援助。

我×!几年前,她开始醉心于星座与塔罗,意外在网上发现自己的生日密码,高度准确地描述出她的性格与命运——“一生中经常碰到难以克服的困难”,没错,她无法克服脑子里的癌细胞,也许还有焦老师的灭门案,典型的“只想完成看似不太可能的事”。

“而我的幸运之神在哪里?”

她在墙上歪歪扭扭地画出两个男人,一个穿着黑制服的大叔,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欧巴。

妈的,这哥俩不是黑白无常吗?

死神睡着以后,盛夏独自熬过后半夜,等待真正的死神来敲门。她很想拒绝“宛如昨日”,不再进入那个游戏,但做不到。任何大型游戏,都要海量的人工和时间开发制作。唯独“宛如昨日”,焦老师再搭配一个盛夏,就能完成游戏代码。因为所有素材,无论视觉还是听觉,加上前所未有的味觉、嗅觉和触觉,甚至第六感……全部由玩家自己提供,只要戴上“蓝牙耳机”,就能源源不断地回忆,哪怕天马行空地幻想。这种不可抵抗的瘾,就像脑子里的瘤,只会越来越蓬勃,不仅来自游戏世界,还有1999年的魔女——欧阳小枝与她约定,每个深夜,不见不散。

她戴上“蓝牙耳机”,义无反顾,选择游戏世界,投身黑色隧道。

第六次体验“宛如昨日”——

出口是阁楼的天窗,金色月牙,屋顶瓦片野草。野猫光临窗外,黄绿相间的猫眼。

欧阳小枝,躺在小木床上,如长眠不醒的尸体,睁开眼对不速之客微笑。

两个女孩,相同年纪,一个发红如火,一个发黑如墨。红与黑,隔着十八年的光阴,在引力波的两端,就像折叠的白纸,上下半边紧紧贴合,严丝合缝,不可分离。左右手十指相扣,盛夏胸中小鹿乱跳,脸颊烧红,以前遇到心仪男生,也未有过这种感觉。在燥热不安的夏夜,躺在同一张床上,天窗泄露月光。她把头埋在小枝的黑发里,呼吸发丝间的气息。愿此刻永留。

“跟我来。”

欧阳小枝在她耳边吹气如兰,起来打开天窗,她们一同爬上屋顶,流浪猫般轻盈。

“还要去哪里?”

“跳下去。”

三层楼下是幽暗小巷。她害怕。小枝的手从冰凉变滚烫,在她耳边叮咛:“你相信吗?我会飞。”

“我相信。”

“你也会飞。”欧阳小枝的目光像天上繁星闪烁,“因为,你就是我,魔女。”

“嗯。”

于是,两个人飞到天上。

风吹过头发,摩擦每寸皮肤,让所有毛孔都打开。她们背后生出一对翅膀,自由自在,驾驭气流,几乎穿行到空气稀薄的云端,如一对暗夜飞鹰。盛夏略微怀疑,是否在真实世界,自己的肉身已脑癌发作死亡,灵魂升天体验最后的欢愉。俯瞰底下芸芸众生,依然是那座巨大无边的城市。市中心灯光星星点点,外围像黑色大海。九十年代末的中国城市,粗糙、凌乱、邪恶却又生命力旺盛蓬勃,像从淤泥与污水里长出的植物,很快就要盘根错节,枝繁叶茂,蔓延寄生到每个人的血管。它必将长成哥斯拉般的怪兽,硕大无朋,不可束缚。

“我们要降落了!”

终于,她们穿过黑暗天空,降落在一片空旷荒野。盛夏毫发无伤,脚下全是烂泥,体验过了天上的飞行,回到地面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魔女,没等到回答,游乐场的灯光亮起,头顶旋转过摩天轮,两个小丑举着气球跑过,卖玫瑰的小女孩向她们伸出手。无数人影晃动,男女老少,有的欢快,有的悲伤,有的全家出动,有的成群结队……

万圣节的coseplay(角色扮演)!她看到《行尸走肉》的化妆效果,林正英电影的清朝僵尸,成人版的蜡笔小新,抗日神剧里被撕成两半的鬼子——跟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女人,打扮成和服少女、韩服少妇、民国范儿女神……日本鬼子把姑娘们推倒,迅速剥光衣服,就地强奸。主题乐园四处响起女孩们的哭喊声,还有男人们粗鲁的叫唤。她目瞪口呆,这是行为艺术?还是在横店?不,这分明是强奸慰安妇。

盛夏慌忙逃窜,以免成为下一个猎物。突然,有只手抓住她小腿,回头看却不是人脸——巨大的牛鼻子,头顶两个粗壮弯角,铜铃般的圆眼睛,牛头人身的家伙。这不是万圣节的面具,而是真正的怪物,来自克里特岛的米诺斯迷宫,或是至尊宝的拜把兄弟。

她挣脱那只手,继续在乐园狂奔,撞在一个人的背上。对方转过一个硕大的狮头,布满金色鬃毛,却有着强壮男人的身体,穿着健身教练的运动T恤。他露出无辜的表情,发出人类的声音:“小姑娘,过马路当心点哦!”

片刻间,所有人变成了羊头人、虎头人、猫头人、鼠头人、鸡头人、鸭头人、鱼头人……他们还穿着人类衣服,有着普通的躯干和四肢,唯独脑袋变成动物的。每个人都能说话,有的发出女声,有的像小孩那样疯叫,有的长着硕大的乳房,还有的唱着流行神曲。许多人规规矩矩地排队,等候登上云霄飞车。还有人在买马戏团门票,狼头人一家三口,大人教育小孩不要贪吃甜品。最奇怪的两个家伙,一个鳄鱼头人,一个非洲狒狒头人,西装革履地坐在星巴克的咖啡桌前,跷着二郎腿,抽着雪茄烟,高谈阔论美国大选,顺便预测了中国股市和楼市。

最后,她见到了一个象头人。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脸上,长着粗壮的大象鼻子,嘴里突出两根白森森的象牙,还有两只招风耳,踩着皮鞋向盛夏走来。

她在尖叫,所有动物头人身的怪物,齐齐射来目光,异口同声地道:“不要让这个怪物跑了!”

在这些“人”眼中,长着正常人类面孔的少女,反倒成了丑陋不堪的怪物。但他们彼此踩踏,一分钟前相谈甚欢的鳄鱼人,此刻便咬掉狒狒人的脑袋……他们自相残杀,同时又来追杀盛夏。

盛夏逃到失乐园门口,欧阳小枝回来了,抓着她的手:“不要害怕!”

两个女生转回头,魔女握着一支手枪,把另一支交给盛夏。

“我不会用啊。”

眼看一个犀牛头人身的家伙冲到自己面前,欧阳小枝开枪打爆对方脑袋。盛夏尝试举枪,三点一线,瞄准侧面扑来的熊头人。扣下扳机,子弹旋转而出,从熊的左眼钻进去,右后脑勺飞出去,熊头人倒下。畅快淋漓地爽。盛夏举起手枪,冲到怪物们中间,依次对他们爆头。她感受到一个个头盖骨破碎,牛角或羊角飞到半空断裂,獠牙与长鼻子喷血,她浑身沾满动物体液与人类内脏,像进入不同物种的屠宰场。

两个女孩,两支手枪,如末路狂花,毒蛇般吐着芯子,所过之处,砍瓜切菜,血流千里,寸草不生……

最后一个被盛夏杀死的,是那个名叫阿努比斯的古埃及狗头神。耗尽子弹,她踩着狗头神尸体,将手枪插在腰间,抹去红头发上的腥臭鲜血——名副其实的发红如血。

失乐园门口,有数不清的怪物尸体,正如几十年前的坟场。一阵风来,又一阵风去。成群结队的流浪猫狗,喵喵与汪汪,欢快地谦卑地欣喜若狂地顿悟般地,围拢到十八岁少女的身边,庆祝十八年后,新的女王加冕……

她微笑着点头鞠躬,接受成百上千的臣民的膜拜,如同真正的女王,振臂一呼——

肿瘤啊,赐我以力量!

这声音在“宛如昨日”的世界传出去很远,暗夜的浓雾渐渐散去,走来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

漏网之鱼?直到他来到盛夏面前,她才看清那不是怪物,而是一张老人的脸。他伸出一只皮肉松弛的手,抚摩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