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努比斯,负责末日审判之天平,在天平的一边放羽毛,另一边放死者的心脏,如果心脏与羽毛重量平衡,此人就可以上天堂。如果心脏比羽毛重,这个人就是有罪的,会被打入地狱,成为魔鬼的晚餐。
9月1日,清晨七点。
叶萧的鼻孔中充满消毒药水气味,几乎一宿未眠的他,蜷缩在走廊座椅上小憩片刻。
他梦见了长着狗头的男人。
不过,这仅限于他的想象……2012年失乐园少女奸杀案,嫌疑人留下过若干模糊的照片,都是马戏团的客人与他的合影,成为一度张贴在全市各地的协查通告。有许多市民向公安局投诉,通缉令上的照片过于恐怖——更多人使用“怪诞”,以至半夜坐电梯吓得半死,小孩子还做了噩梦,警方被迫撤掉所有通告,避免引起社会恐慌。
五小时前,叶萧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接到盛夏的求救电话。凌晨两点,他将信将疑,来到废弃的主题乐园。孤身一人冲进鬼屋,地上全是碎玻璃,还有新鲜血迹。他感到某种危险,从腋下掏出手枪,小心翼翼沿着墙根行走。绕过几个弯道,推倒影影绰绰中的贞子与吸血鬼塑像,他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乐园。
他还活着,年轻的医生处于昏迷并流血的状态。
同时,叶萧听到少女的呼叫声,在一口深井的边缘,发现了被困住的盛夏。
大批警力赶到失乐园,将乐园和盛夏送往最近的医院。警方彻底搜索鬼屋,连带附近的游乐设施,没有任何发现。叶萧回想整个过程,如果在黑暗的鬼屋,嫌疑犯——不管是否狗头人——躲藏在背后袭击,自己很可能也会送命。就这样牺牲,好像有点莫名其妙?算不算因公殉职?妈的,就怕连个烈士称号都没捞到,只为了一个红头发的雀斑妹。
叶萧先去急诊室看乐园。三个小护士围着受伤的乐医生,简直要为谁给他包扎伤口,谁为他清理扎在肉里的碎玻璃,谁又服侍他喝水吃药而大打出手……
乐园刚醒,向叶萧打招呼,然后遣散他的“后宫”。
“你可真受女人欢迎啊。”
“叶警官,你在讽刺我吗?感谢你救了我的命。”
他的伤势不算严重,是被高空坠物砸晕的。但如果偏两厘米,玻璃可能会割破颈动脉。
“盛夏好像很信任你,让你半夜陪她去鬼屋。忘了我警告过你的话吗?”
“你误会了,我告诉过她,我要为焦老师复仇,或者说,为了他的儿子焦天乐。我和盛夏有共同的目标和任务——希望能够帮到警方。”
“你觉得是谁要杀你们?”
“灭门案的凶手,有人要阻挠我们的调查。”乐园从病床上爬起来,拔掉插在手背上的输液管针头,“盛夏在哪里?”
红头发的十八岁少女,就在急诊室的另一个房间里。她并无大碍,只是掉下深井时,磕了几个乌青块。
“你还活着!”她看到乐园,就像黄鼠狼看到鸡,“抓到那个怪物了吗?”
“没有。”叶萧摆出审问的姿势,“也没找到你丢失的‘蓝牙耳机’。”
“一定被那个怪物拿走了!唯一剩下的‘蓝牙耳机’,我不会还给你的。因为,焦老师给我的任务,‘宛如昨日’的游戏程序,我已全部完成,这是应得的报酬。”
“昨天半夜,接到你的电话之前,我已经在电脑机房里玩过了。”叶萧眯起眼睛,不晓得该怎么形容,笼统地一笔带过,“很特别。不知道你看见的,跟我所玩的是否相同?”
“有没有看到1999年的欧阳小枝?”
“没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进入的世界是哪一年。”
“下次你再体验‘宛如昨日’,也许就会看到我。”
盛夏讲述了自己在游戏世界的所见所闻,包括从南明高中后边的墙角下,挖出装着黑色石头和布娃娃的铅笔盒;她跟欧阳小枝一起目睹了1998年12月的大爆炸,紧接着救助了流浪狗“死神之母”;还有魔女要她从大烟囱底下挖出鬼魂的秘密……一口气说完,她口干舌燥,喝了杯牛奶。
乐园这才吭声:“我是脑神经内科的医生,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刚才你所说的一切,可能并非在虚拟现实游戏中的所见,而是一种具有强烈逼真感的幻觉。”
“放屁!”
“盛夏同学,你别忘了,你的脑子里有恶性肿瘤。产生各种奇怪的幻觉,是脑癌患者经常发生的病理现象,就跟头晕、视力下降、癫痫一样。”
叶萧又给她补一刀:“还有啊,你说你在鬼屋里头,见到了狗头人,我怀疑也是你臆想的幻觉——人在绝望和恐怖的环境中,很容易想到噩梦里出现过的东西。”
“大叔,我可以骂脏话吗?”
“你妈妈没教过你对大人说话要有礼貌吗?”
“对不起,我妈被你们关在精神病院,没空教我这些狗屎一样的礼貌。还有啊,狗头人不也是你的噩梦吗!亲爱的警官。”盛夏从病床上跳下来,面对两个男人,子弹似的射出一串字,“没——有——亲——眼——看——到——并——不——表——示——不——存——在!”
她先看叶萧的侧脸,线条分明,嘴边爬满胡楂,每个毛孔都在喷射激素。再盯着乐园的正面,像一匹雪白的纯种小公马,在夏洛克·福尔摩斯经常光临的庄园长大。这两个男人,南辕北辙,就像一套小说的名字——冰与火之歌。
下午,叶萧开着白色大众,来到另一所中学。
这个学校只有初中部,位于旧市区的中心,教学楼和操场狭小逼仄,附近有大片即将拆迁的老房子。课间休息,初中生们打闹着奔跑,看到老师就低头走过,跟二十多年前的他一样。他的调查对象是五十岁的女教师。
“1994年到1997年,欧阳小枝在这间教室读完了初中,当时我是全校最年轻的班主任。”
“陈老师,能说说你对她的第一印象吗?”
这些天来,除了每晚蹲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他还调出了与欧阳小枝有关的所有档案。叶萧决定任何一个环节都不放过。
“那双眼睛毫不畏缩地看着你,要在你脸上盯出个洞来!照中国人的习惯,这很没教养。我当时就教训了她。初一开学那天,她的穿着打扮很差,同学们都用鄙视的目光看她。1994年,来学校办借读手续的,是欧阳小枝的姑姑,很有气质的女人,常年在日本定居。她说小枝这孩子很可怜,刚出生爸爸就死了,妈妈改嫁后死于难产,小枝成了孤儿,只能寄养在叔叔婶婶家里——但我从没见过,每次开家长会,所有同学的父母都来了,唯独小枝没有。她说奶奶对她很好,初一期末考试前,奶奶患脑溢血去世了。她连续眼眶红了一周,我想是再也没人关心她了。”
“我也是知青子女,不过是从新疆回来的,我完全能理解。但我很幸运,家里人对我很好。”
“欧阳小枝还有个堂弟,是叔叔婶婶的独生子,谁还会在乎从云南来的侄女?当年这样的事情很多。”离开教室门口,陈老师接着说,“她刚来时,一口怪怪的云南话。同学们嘲笑她,骂她是乡下姑娘。谁能想到,不到三天,她就能说标准的普通话,比我这个做老师的说得都好。一个月后,她能用本地方言去菜场讨价还价。我教了那么多年书,没遇到过这种孩子,她是个奇迹,要么是语言天才。大概是云南低纬度的原因,小枝发育比较早,比其他女生早熟。她漂亮,眼神很特别,吸引别人目光。还有,她不是很守规矩。后来,我听说她失踪了,对吗?”
“1999年8月13日,她消失在南明路废弃工厂的地下室,至今生死不明。”
“那时候,流行一部电视剧《孽债》,一群云南西双版纳的孩子,到城市来寻找爸爸妈妈。每次看到这部剧,我就会想起小枝。她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对,原始!别人按照受教育和规范而活,她却是按照原始本能。她经常在上课途中,跑出教室上厕所,甚至冲出学校买吃的。她很喜欢小动物,说能跟小猫小狗说话。她在课桌底下养过一窝刚出生的麻雀,还有黑乎乎的老鼠,吓得全班女生尖叫。她不会说恭维人的话,不跟别人社交,或者说她不会说谎。有的女生长得难看,小枝当着全体同学的面,说她丑得像头驴。特别是女生,都对小枝讨厌到极点。老师也不喜欢她,因为她会在课堂上公开顶撞,搞得老师下不了台。校领导几次想劝她退学,是我这个班主任把她保了下来。”
老师果然是吃开口饭的,叶萧佩服她的记忆力:“陈老师,你看中她哪一点?”
“初三,面临中考,但她从不上晚自习,模拟考最后一名。我怀疑她有厌学症,后来发觉课本里教的东西,小枝早就懂了。我是数学老师,对数字敏感。我让她到办公室谈话,正好我在统计考卷分数,她只看一眼,立刻算了出来。我用计算器敲了几遍,分毫不差——她有超人的心算能力。我有意测验过她几次,学校组织看电影《霸王别姬》,隔了两天,我不经意间问她:程蝶衣小时候反复练习的那段唱词怎么说来着?没想到,她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叶萧用手机搜出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罗,不由人心急似火,奴把袈裟扯破!
“就是这个!想不到小枝脱口而出。她有别人看不到的天分,稍微认真一点,绝对能考上最好的大学。她没测过智商,如果有的话,我无法预料会有多少分。”陈老师看着楼下的操场,男生们正在打篮球,“在这个学校里,没有她喜欢的人。相对来说,她对我还算客气。”
“可她的成绩这么糟糕,却考上了全市重点的南明高中?”
“这一点,也让所有人跌破了眼镜啊,除了我。别说是考上南明高级中学,就算是清华北大,她也完全有实力考上,关键看她愿不愿意去。如果不愿意,她给你交个白卷都有可能!”
叶萧没有更多的问题了,陈老师问了一句:“失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要调查小枝呢?”
“人走了,记忆还在。”
摸着二十年前,小枝每天上下的楼梯扶手,他下楼走到操场中央。一个篮球砸中他的脑袋,叶萧并不生气,敞开T恤领子,抓起球舒展双臂,准确地投进篮圈。
“三分球哎,大叔好帅!”
两个初三女生在篮球架后面鼓掌并花痴。叶萧转身离去之前,在校园尽头玻璃窗的反光里,仿佛看到十五岁的欧阳小枝。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接起来听到另一个魔女的声音:“喂,我家出事了!”
两小时前。
发红如火、发红如血的魔女,再次出现在南明路上,自然少不了死神为伴。
她在医院做完检查。脑中的恶性肿瘤,既没有缩小,也没有扩大。乐园是脑神经科医生,也算专业对口,看了她的脑部片子,却也沉默不语,连个虚伪做作的拥抱都没给她。盛夏抓起桌上的无线鼠标砸去,正好命中他的头顶,但愿没有流血。
“妈的,我最讨厌暖男了,不要装暖男好吗!”
不晓得这番话,有没有伤到他的心?该死的,她抽了自己一耳光,胡思乱想!
走在烈日下的马路上,死神的情绪不佳,总是神经质地大嚷,要么扭头要往回走。盛夏依然穿着短裤,牵着狗绳走到南明高中门口。路边阵阵恶臭袭来,许多死狗与死猫,倒在人行道与绿化地的草丛。路人掩着鼻子匆匆而过,死神从狂吠变成哀嚎,想必是同类之间触景伤情。
她从南明高中走到失乐园门口,再到马路对面走回来,一路上布满死去的流浪猫狗,更别说老鼠与青蛙之类的小动物,无数苍蝇欢快地飞来飞去,在动物尸体的七窍处产卵生蛆。死亡的气味弥漫了整条路,天上盘旋着大群乌鸦,黑压压地俯冲下来,用尖刀般的鸟嘴啄开死狗死猫的腹部与眼珠,挑出绵长的肚肠与脑浆饱餐一顿。死神愤怒地跳起来,居然打下两只乌鸦,踩在地上活活咬死,狗嘴里全是乌黑坚硬的羽毛。
她粗略统计了一下,至少有二十条死狗,超过一百只死猫。
焦可明的灭门案后,连续下了六天暴雨,这一带就频频出现动物尸体。但如此密集地大批量死亡,却是头一回。有人报警,环卫局开来好几辆车,赶走食腐的乌鸦,全面清理尸体——它们被当作垃圾,最终将填埋到地下深处。
盛夏怀疑是不是有人给流浪动物投毒。
她给叶萧发了条微信,问他公安局能否检验一下猫狗的尸体,比如做个解剖之类。
下午四点,南明高中虽是寄宿制学校,但这个时间有很多人跑出来,要么溜回家吃饭,要么出去上各种补习班。学生们看到猫狗的尸体,也都捏着鼻子。有人说坐在教室里上课,都能闻到马路上的腐臭味,只能关紧了门窗。当然,他们看到盛夏和死神,也都识相地绕道而行。学校的贴吧,班级的微信群,都知道魔女回来了——牵着黑色大狗,染成鲜红的短发,犹如漫威电影里的超级英雄,女版钢铁侠、蝙蝠侠、蜘蛛侠、美国队长……每天早上,出现在南明路上,斩妖除恶,替天行道!
盛夏拍了拍死神的脖子——我不是替天行道,我只是替自己行道。
一刻钟后,她回到家,想要洗个热水澡,冲掉身上死猫死狗的臭味。刚打开门,感到某种异样。大狗开始狂叫,爪子在地板上挠出一道道印子。
有别人的气味!
有人闯入过这个房子。半分钟内,她搜索了家里的每个角落,床底下和衣柜都没放过,结论是那家伙刚刚出门,与她几乎擦肩而过。
她牵着死神冲出去,大狗急吼吼跑下楼,不断用鼻子嗅着气味。跑出小区大门口,正要往南明路方向而去,一辆洒水车开过来……×!狗鼻子完全被打湿了,连续打了几个喷嚏,灵敏度降低许多。盛夏的头上全是水,顺着红发滴滴答答,她默默问候了天空和大地的十八代祖宗。
回到小区门口,她直截了当问保安大叔:“刚才有没有看到过可疑的人出去?”
保安本来想说:可疑的人?不就是你吗?不过,面对盛夏凶巴巴的目光,还有那条不断甩着头的大狗,他怯生生地回答:“嗯,好像有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
五分钟后,盛夏在物业的办公室,调出了小区的监控录像。
果然,有个戴着白口罩的男人,从她家楼下的门洞里出来,与她和大狗相差不过一分钟。
监控的画面模糊,完全看不出闯入者的年龄和体貌。大口罩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对眼睛。盛夏拷贝下了这段录像,准备发给叶萧。
死神与少女灰溜溜地回家。她先检查家里的东西,反正没有任何值钱的。唯一的那张存折,网银里一分钱都没少。晾在阳台上的内衣也没丢,看来不是色魔变态。
不过,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还在,但那个铅笔盒不见了。
欧阳小枝的铅笔盒,1999年埋葬在南明高中的围墙下,两天前刚刚挖出来,连同里面的两块黑色石头和布娃娃……幸好那张写满了神秘数字的作业纸,已经被叶萧警官没收了。
是谁要偷走魔女的铅笔盒?她拨通了叶萧的号码。
二十分钟后,警官出现在她家门口。检查原来的门锁,是被细铁丝之类的工具打开的。这种非法入室案件,可能连盗窃都算不上——1999年的铅笔盒的案值太低啦,除非是从拍卖会上买来的1889年的古董铅笔盒。
“铅笔盒里还有什么?”
“两块黑色石头,一个布娃娃。”
盛夏说完也觉得很搞笑,好像是幼儿园小朋友找警察叔叔报案。
“跟案子有关吗?”
“不知道——但那是欧阳小枝留下来的,我发誓!”
“你觉得有谁要这么干呢?”
“杀死焦可明一家的凶手!”她感到后怕,大腿上的汗毛竖起来,抓着头顶的红发说,“他已潜伏在我身边,随时能闯进我家,摸到我的床上……所以,死神对我很重要,如果没有它的保护,也许我已经被杀了!”
“我会保护你的!等我。”
傍晚以前,叶萧信守诺言地回来。他为盛夏更换了新锁,购自公安局旗下的保安公司,带有各种防盗功能。死神再也不能自己打开门锁逃跑了。有一套电子警报系统,连接110,通常只有亿万富翁的别墅才用。最后,为了防止有人暴力入侵,他亲手安装了防盗门,除非用RPG火箭筒直接轰才能打开!
看着自家变成密不透风的监狱,盛夏皱皱眉头:“大叔,这些玩意肯定很贵吧,虽然我账户里还有些钱,但不想浪费在这上面。”
“我已经帮你垫付了。”
“好吧,败家男人,请记住我没让你为我花钱。”天彻底黑了,她给死神喂狗粮的同时问叶萧,“你饿了吗?”
“有点,我去楼下吃面。”
“我请你吃晚饭,不许走!”她拉开冰箱门,尴尬地发现除了狗粮,几乎啥都没有,直到最底下的格子,“嘿!瞧瞧这是什么?”
盛夏取出个扁圆形罐头,冻得硬邦邦的,红黄相间的盖子像番茄炒蛋,有行奇怪的字:Surstromming,字母O上面还有两个小点,肯定不是英语。
“警告你啊。”叶萧警觉地后退,“不要骗我吃狗罐头!”
“贱货!给脸不要脸!这是我的瑞典网友,就是那个程序员,为了感谢我帮他代工写游戏代码,从瑞典给我寄来的鲱鱼罐头,一直藏在冰箱里没打开过,本姑娘还舍不得吃呢。”
“瑞典鲱鱼罐头?”
叶萧脑中闪过两个英文字母和一个阿拉伯数字,即“GH3”——灭门案的法医尸检报告,焦可明呼吸道中发现的化学残留物质。据说这种独特的神经性毒剂,合成后会散发出类似于瑞典鲱鱼罐头的强烈气味。
“你知道关于这种食物的气味吗?”
“不知道,我的好朋友只说这是瑞典传统美食。”
“他真是你的‘好朋友’啊!”叶萧揉了揉鼻子,“我饿得忍不住了,有开罐器吗?”
十五秒后,叶萧打开了瑞典鲱鱼罐头,汁水喷溅到他的衬衫和脸上。几条银灰色鲱鱼,躺在浑浊的液体之中,像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尸体。当然,我们每天吃的肉食哪样又不是尸体?他闻到一股臭豆腐味。这是中国人可以忍受的。叶萧用筷子夹出来一小块,河豚鱼肉般小心地塞入口中。生牛肉的口感,入口即化,很好吃……但请自动忽略大便的气味。
六十秒后,死神开始狂叫,接连不断地打喷嚏。盛夏捂着鼻子撤出客厅,逃难似的躲进卧室。叶萧也忍不住了,这味道绝对是生化武器,他藏进了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憋着气把脸闷进去。全身充满了令人疯狂的臭味,尤其是沾满鲱鱼汁的衬衫,被他塞进了垃圾桶(还好没有塞进女生的抽水马桶)。他又给自己洗了三次脸,用光了盛夏的洗面乳和洗手液,就差打开淋浴把澡洗了。
三十分钟后,叶萧才敢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就像遭遇过行尸走肉袭击似的。他光着上身,用湿毛巾捂住口鼻,闯入盛夏的卧室,她侧卧在床底下奄奄一息。他努力不去看刚到法定年龄的她的臀部轮廓,敞开所有窗户,救了死神与少女的命。大狗趴在阳台栏杆上,对着外面深呼吸,刚才差点憋死。这房子再也卖不出去了,臭味深入每寸墙壁,每道地板缝隙,每条家具纹理,直到世界末日。
叶萧上网一查,才知道瑞典鲱鱼罐头的正确打开方式——开罐前要通知周围所有人,以防意外。不要在封闭环境开启罐头,不然后果严重。严禁将这种罐头带上飞机,一旦气压引起罐头破裂,可能机毁人亡。享受完美食后,切记要将罐头盒密封好后再丢弃,以免影响市容环境。打开后一定要吃完,不要浪费食物。切记不可用火煮熟后食用!瑞典政府严禁在住宅区开启鲱鱼罐头,因为这臭味相当于纳豆的三百倍,高居世界第一。
然后,他把恢复神志的盛夏拖出来,强迫自己和她一起吃完了瑞典鲱鱼罐头,这酸爽!
这既是对她的无知的惩罚,也是对她提供了重要线索的奖励。最倒霉的还是死神,它的嗅觉很可能要失灵三天。
臭味已蔓延到整个小区,楼下聚集了几百号人,都是拖家带口下来避难的。还有人打了110报警,以为发生了化学武器的恐怖袭击。
胃里正在消化世上最诡异的美食,鼻子已永远记牢这种气味,叶萧披着一条毛巾,七荤八素地走出防盗门,摸了摸十八岁少女的红头发说:“谢谢你,请你多活几天,直到我逮住凶手。”
“你是指五年前奸杀小倩的凶手,还是指焦老师灭门案的凶手?”
盛夏坚持着没有晕倒,叶萧看着死神,它的眼睛被臭味熏得流泪:“两个都不会放过。”
每逢深夜,死神睡着以后,盛夏就迎来各种焦虑,比如明天早上能否醒来。
满屋子的瑞典鲱鱼罐头臭味中,盛夏的嗅觉已彻底麻木,仿佛睡在化粪池里。老规矩,她戴上“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昨晚在失乐园鬼屋丢了一个,叶萧没有没收她最后的这一个。
她发誓,必须像珍惜自己的第一次那样珍惜它,虽然她还没有过第一次。
盛夏不是电子产品爱好者,也不是果粉之类科技教徒,更不想做小白鼠般的实验品。但她已对“宛如昨日”深度中毒,好像她不是来找凶手的,而是寻求帮助的心理疾病患者。点击第二个选项:游戏世界。
第五次进入“宛如昨日”——
隧道尽头,夏夜凉爽,洛可可风格大门,金碧辉煌的凡尔赛宫或美泉宫。“失乐园”招牌下,游客摩肩接踵,小孩牵着气球,情侣你侬我侬,中学生嬉笑打闹……所有游乐设施打开,云霄飞车、大变活人、胸口碎大石。盛夏买了一个冰激凌,在舌尖融化成久违的幸福感。
她看到了“昨日马戏团”的大帐篷。
她一个人坐在最后,帐篷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空气浑浊不堪,令人作呕。刺耳的锣声过后,观众们安静下来,台上突然多了个人——不,他不是人,而是半人半狗的怪物。
盛夏认得这张脸。
完全是狗的面孔,突出的尖利嘴巴,还在滴着口水。舌头伸出来,舔着湿漉漉的黑色鼻头。他有着人类的身体,似乎是个年轻男性,穿着紧身的表演服,可以看到胸口肌肉。观众们最初的恐惧之后,紧接着掌声扫过。
“狗头人”向大家鞠躬致意,不知隐藏在何处的主持人说:“各位亲爱的观众,欢迎光临昨日马戏团,今晚,请大家记住他的名字——阿努比斯。”
盛夏听着耳熟。初中二年级,失乐园谋杀案发生前不久,小倩迷恋上了古埃及,不晓得是受到苏菲·玛索的《卢浮魅影》还是某部中文网络小说的影响。她向盛夏推荐了一长串书目,强迫她阅读枯燥无味的历史书。小倩最感兴趣的,就是古埃及神话的狗头神——阿努比斯长着一颗胡狼头,胡狼是在墓地吃腐尸的野狗。埃及人制作木乃伊,认为所有人死后都会复活,阿努比斯是亡灵的引导者和守护者,以便人们等来那一时刻。在法老的陵墓中,经常能看到阿努比斯的壁画。
他用侧脸朝向观众,整个狗头一览无余,两只手摆出奇怪姿态,酷似古埃及壁画里的形象,而且是纯粹的古典二维图画,毫无断点透视的三维感。
“阿努比斯,负责末日审判之天平,在天平的一边放羽毛,另一边放死者的心脏,如果心脏与羽毛重量平衡,此人就可以上天堂。如果心脏比羽毛重,这个人就是有罪的,会被打入地狱,成为魔鬼的晚餐。”
主持人话音未落,阿努比斯搬来一个天平,邀请观众合影留念。人们争先恐后上台,做出剪刀手的造型拍照,发到微博微信上炫耀。
突然,狗头人张开嘴巴,露出锋利的牙齿,咬断第一个男人的脖子。接着第二位大妈,整张脸被狗头人啃掉。第三位小伙子,胸口被狗头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成个圈……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他叼出一颗新鲜出炉的心脏,如同小鸽子扑腾扑腾直跳,小笼包般的热气,飘进大帐篷里的每个鼻孔。众人尖叫着逃跑。只有盛夏从容不迫,看到阿努比斯拿着那颗心脏,放到天平的托盘上,另一端放上一片羽毛。结果毫无争议,天平向心脏那一边倾斜,剧烈搏动的心脏鲜血染红舞台,加上三具抽搐中的尸体。
阿努比斯伸出细长的狗舌头,舔了舔这颗心脏,清脆如少年的嗓音说:“审判之天平的答案——你要下地狱了。”
狗头人的嘴边淌着血滴,昨日马戏团只剩最后一个观众。盛夏站起来大声问:“阿努比斯,是你杀死了小倩吗?”
狗的眼睛,没有任何答案,他跳下舞台,撒开两条人腿,冲向十八岁的少女。
盛夏逃出大帐篷,主题乐园空无一人。所有人都下了地狱,只剩下各种游乐设施。摩天轮还在旋转,激流勇进飞溅水花,海盗船依然如钟摆运动。
唯一在尖叫的是盛夏。
阿努比斯的犬齿发出森白反光,喉咙中响着犬科动物特有的呼噜声。他们经过迷宫般的小径,转过白雪公主的城堡,最后冲进了昨晚到过的鬼屋。
怎么又来这里了?她慌不择路地经过鬼屋里各种雕像,转得七荤八素,两次踏进同一口深井。在井底,盛夏绝望地高声叫喊,这回不能再打电话求助了,更看不到叶萧或乐园。
阿努比斯再度出现,也许马戏团就是诱饵,最终要她坠入这陷阱。如何摆脱这个血腥的狗头?白痴啊!盛夏,这只是虚拟现实游戏,而且是自己写的代码,随时都能退出!
她想摘下设备,却发现找不到按钮,双手在头上抓了半天,只拔下来几根红头发,太阳穴几乎被挠破。
被困在“宛如昨日”的世界了吗?
阿努比斯要爬下来,狗嘴里的口水滴落到她脸上。她忍不住要飙泪,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魔女。
不是幻觉,1999年的欧阳小枝,穿着干净利落的运动服,梳着黑色马尾,注视上面的狗头人。
“去死吧!”
魔女淡淡地送给阿努比斯一句话。深井底部有个暗门。欧阳小枝拽着她,爬进一条狭窄的地道。就像穿过母亲的产道,鲜血淋漓地重新出生。
阿努比斯跳下深井,同样爬进地道。狗的刨洞能力比人类强多了,眼看就要抓到她的脚。豁出去,盛夏拼命地用脚蹬,终于踢到湿漉漉的狗鼻子。
养狗的她知道,再厉害的猛犬,鼻子也是软肋,一旦遭到重击,会立刻丧失斗志,或接二连三打喷嚏。果然,阿努比斯痛苦地打滚,再没有力气追上来。
她在漫长的地下潜行,胸腔和肺叶里充满尘土。这片地下曾是工厂的烟囱,埋藏着许多鬼魂,阿努比斯也是其中之一?仿佛“宛如昨日”的记忆隧道,亮起一线微弱的光。欧阳小枝先出去,盛夏紧接着她的脚后跟,坠入一片墨绿色的污水中。
通向深井的地道出口,就是鬼屋背后的排水沟,五年前小倩的葬身之所。
盛夏狠狠地呛了一口,臭不可闻,站起来深呼吸,想起一部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魔女将她拉到地面,东方地平线的尽头,微微亮起白光。
“你自由了!”
她贴着盛夏耳边说。十八岁的红发少女,控制不住泪腺,趴在她肩头大哭一场。
“谢谢你,亲爱的魔女!”有一件事,盛夏不得不说,哪怕一旦说出口,自己和整个世界,将会灰飞烟灭,“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不是1999年,而是2017年。你的同班同学,焦可明已经三十五岁了,他成了南明高中的计算机老师,发明了一个叫‘宛如昨日’的东西。而我是他的学生,为他写游戏代码。我们就在这个并不存在的虚拟世界里,你能明白吗?”
“这个世界并不真实?我明白啊,世界本来就没有真实过,但有真相。”
“真相?”
魔女抓着她的手,向着光亮处跑去:“我们一起去挖出秘密。”
“欧阳小枝,从今夜开始,我能做你的徒弟吗?成为下一个魔女。”
“傻瓜,你早就已经是了!”
废弃的失乐园大门,初升的太阳光芒洒到她俩的皮肤上,宛如一层熊熊燃烧的涂料,把人融化成来自地狱的火山熔岩。
来自1999年的乌黑长发的魔女,靠近发红如火、发红如血的她,轻轻吻上两片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