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神的眼睛

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掉进一口深深的枯井。幸好屁股着地,但她没力气再爬起来,往四周摸索全是粗糙坚硬的墙壁,也许是鬼屋里某个机关。

8月的最后一天。死神与少女,照旧在南明路上巡逻。隔着学校围墙,她眺望女生宿舍的屋顶——紧挨主题乐园一侧,距离工厂最近的地方。坐在四楼屋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年全貌。如果发生一场猛烈的爆炸,冲击波将近在眼前。

路过肮脏的水塘,死神看到自己的倒影,莫名其妙狂吼,误认为遇到个同胞兄弟。一阵风吹出死水微澜,另一个死神在水底沉没溺死,打破死神的太虚幻境——原来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一条狗。它尖厉地哀嚎,对着水塘,也对着天空,两条前腿跪下。

你是一条丧家犬!盛夏抱着它的脖子,贴着它的耳朵,不待死神回答,唱独角戏般地说下去——我也是丧家犬!嘿!死神,你是公的,我是母的。我们是一对狗男女。只不过,我们是比穿着西装与高跟鞋走在办公室或冷餐会上的狗男女们更人畜无害一点点的狗男女。

“狗男女万岁!”

她牵着死神跳起来大喊,对面开来一辆汽车,被她的气势深深震慑,径直撞上了行道树。

“I'm sorry(对不起)!”

盛夏吐了吐舌头,赶紧牵着死神逃跑。这不算交通肇事逃逸,她想。

午后,秋老虎肆虐,空气变得异常闷热,在家开着空调也无济于事。打开“宛如昨日”的后台入口,焦老师生前发给她的,还有管理员的登录口令,方便她直接上传代码。

数据库有了变化——成百上千个文件,同样格式,每个容量在10G以上,绝非学校服务器所能满足。以前从没有看到过这些,也许叶萧发现了什么?把它们释放出来。不过,叶萧啊叶萧,你可别因为太过好奇,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转念一想,如果我来选择,哪怕宇宙毁灭都要打开盒子来看看。古希腊神话里,潘多拉是火神用黏土制造出的大地上的第一个女人——老色鬼宙斯爷爷做证,但愿我是大地上的最后一个女人,盛夏指天发誓。潘多拉是对盗取圣火的普罗米修斯的惩罚,所以啊,潘多拉既有美貌又会花言巧语又会风骚地撩汉——唯独没脑子!因为他妈的智慧女神雅典娜嫉妒她!所以说,女人的存在是对男人的惩罚,又是没脑子的雌性动物……什么狗屁玩意?

她找到标明是“盛夏”的文件夹,戴上“蓝牙耳机”,进入自己回忆和游戏过的世界——

第一段:2013年平安夜,妈妈毒死爸爸的记忆。

第二段:从童年记忆直接跳转到1999年的欧阳小枝,她与魔女的初次邂逅。

第三段:1998年12月,她坐在南明高中女生宿舍屋顶上,目睹工厂爆炸,发现一条受伤的黑色母狗……

“宛如昨日”,不仅让你看到过去,还能即时储存在服务器,画面、声音、气味、触觉,以及当时的思想和情绪,事无巨细,真实度远远超过任何一种载体。

她将这些数据库称为“记忆库”。

就像你在照镜子,却不知道镜子本身就是摄像机,相当于更衣室或厕所偷拍。

脚边毛茸茸的。死神半躺在地板上,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像有话要说?它两次经历过主人的死亡,一次是少女被强奸杀害,一次是全家灭门惨案……

死神。

盛夏抱住它的脑袋,耳朵贴着狗的心脏,红色短发与黑色狗毛交织着,像某种神经网络交流——既然“宛如昨日”可以生成记忆库,把人的记忆长久地储存起来,那么狗呢?

死神目睹了焦老师的灭门案,如果把那一夜的记忆导入“宛如昨日”,警方不就可以看到凶手的脸了吗?

叶萧说得没错,这条狗是破案的key(关键)。

傍晚八点,空气越发闷热,南明路上蝉鸣一片。

盛夏牵着死神来到高中门口。保安不让她进去,更不可能放进这条大狗。不过,叶萧来了。公安局查封了学校的电脑机房,作为焦可明灭门案的重要证据。盛夏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来,死神也趾高气扬,跷起腿在操场边的榆树下撒了泡尿。住读的高中生们避之唯恐不及,老师们掩面而过,好像被这红发雀斑少女看一眼,就会中毒身亡——他们都知道盛夏的妈妈有精神病,亲手毒死了自己的丈夫。红发少女,露着光光的长腿,向他们抛去挑衅的目光。

叶萧瞪了她一眼:“狐假虎威!”

“错了,我才是老虎!”

她就差在额头写个“王”字。叶萧看了看大狗,它今晚状态不错,鼻头湿漉漉的,双眼有神,皮毛锃亮,四肢与胸口的肌肉饱满。他向盛夏竖起大拇指。其实,每次靠近这头猛兽,他都好像回到十岁那年,在新疆被狗咬的时候。

两人一狗,来到实验楼的电脑机房。冷气开得很足,他大口喝着饮料,背靠写满数字的墙。

“给你一样东西,你再看墙上的数字。”

盛夏掏出那张作业纸,原本藏在欧阳小枝的铅笔盒里——十八年前发黄发皱的纸张。

“哪里弄来的?”叶萧的眼珠子突出来,仔细对照四十行数字,一字不差,“我没收了!归专案组所有!”

“地下。”她简单描述一遍,包括在“宛如昨日”里遇见欧阳小枝,第二天在学校围墙下挖出铅笔盒,“魔女给我托了梦。”

“你是说,这堵墙上的数字,来自欧阳小枝?1999年?”

叶萧盯着手里的作业纸,果然有那一年的味道。

“没错,别忘了正事——死神准备好了!”

盛夏拍了拍大狗的脖子,又对它窃窃私语几句,它乖乖趴在地上,等待进入记忆世界。

“我还没追究你盗窃“宛如昨日”设备,擅自进入数据库的责任呢。”

叶萧后悔得想吃掉自己的拳头。第一次进入焦可明的电脑机房,打开那个铁皮柜子,他应该先清点“蓝牙耳机”的数量,那样就不会被盛夏偷走两副。

“少废话,幸好发现了记忆库,否则这案子到你被烧成骨灰都破不了!”她做了几个肘击和抬膝盖的泰拳动作,如即将决斗的女拳师,“听着,大叔——如果我们成功,将是人类第一次复制出动物的记忆。”

他瞪了死神一眼,把“蓝牙耳机”放到盛夏的手心。

“你会感激我和死神的!”

在魔女的安抚下,死神好不容易戴上设备。狗的太阳穴在哪里?反正贴着耳朵旁边,最靠近大脑的位置。叶萧咨询过兽医了。死神闭上眼睛,下巴磕在地板上,它能听懂部分人类的语言,盛夏帮它“翻译”了一遍。

“死神!找到火灾那一晚的记忆,一家三口都死了,你看到的那张脸!”

盛夏不断重复这句话,先是书面语的普通话,然后是方言口语,最后还说了一遍英语。她搞得汗流浃背,狗的体温高于人类,它烦躁地站起来,竖起耳朵又耷下,用力甩着头,就像刚洗完澡,把戴在头上的设备甩飞了。

第一次动物实验,宣告失败。多么训练有素的狗,也依然无法理解“宛如昨日”的信号,不能主动而理性地回忆起某个时间点。或者说,这款依照人类颅骨设计的“蓝牙耳机”,并不能准确接触到犬类的神经位置,狗的太阳穴也是扯淡。

“毕竟是条串串狗!”

“狗屁!你跟那些无知的笨蛋一样,把狗分为三六九等。我不觉得一条拉布拉多或阿拉斯加,就比一条中华田园犬高贵多少!狗跟人一样,根本不存在天生的贵族。每当有人说什么贵族学校、贵族精神、贵族巴拉巴拉……我就想给他们的嘴巴塞进一个榴梿。”

盛夏不出意外地对他竖起中指,死神也对他投来轻蔑的目光。

“好吧,我冒犯到你和你的狗了,我向你们道歉。”

“死神是一条好狗!串串狗怎么了?”

她又长篇大论一番,恍若动物专家。自然杂交犬的智商和体能都优于纯种狗。所谓纯种犬,是为人类而存在的,它们才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变态物种。贵宾有癫痫,杜宾有血友病,斗牛犬难以自然交配和分娩,要保持种族纯粹性,就会导致严重的遗传病。它们的性格也不如杂交犬,要么太胆小,要么太激动。而以串串为主力军的流浪狗,才是真正优秀的犬类,也是人类的好伙伴。

“串串狗拯救世界?”再听下去,叶萧的耳朵要生癌了,“今天就到这里!我怕这条大狗会发狂!”

他刚要喝杯水,就被盛夏夺过来,直接塞到死神嘴边。在她眼里,男人不如一条狗。

没来由地,叶萧转移了话题:“听我说,请你不要再跟乐园单独出去。”

“为什么?”

“他不安全。”

“是有人要对他不安全,还是他要对别人不安全?”

“都有可能。”

“大叔,你管不了我!”她给了警官一个白眼,盯着对面的墙壁,“有本事,你把这堵墙上的数字密码破解了!”

叶萧眯起双眼,盯着密密麻麻的墙上的数字:“我就快要发现它们的秘密了。”

“如果没有我,你是绝对做不到的。”

子夜将至,她带着死神回家,空气丝毫没有凉爽。大狗睡了,她稍微开了一会儿空调。

盛夏戴上“蓝牙耳机”,很舒服地贴合太阳穴。这个设备只能给成年人使用,小孩子也很难合身,除非重新设计儿童款的。她闭上眼睛,隧道渐渐展开,等待进入游戏世界。

第四次体验“宛如昨日”——

1998年的最后一夜,1999年的第一天。

南明路,依然飘荡着火葬场般的焦味,苍穹被浓密的乌云笼罩,酷似十几年后流行的雾霾。对面工厂成为废墟,唯有大烟囱屹立不倒。南明高中的围墙下,她看到那条酷似死神的黑色母狗——小枝带它去了宠物医院,吊了好几天盐水。小枝抚摩它的脑袋说:“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你说,我该叫你什么名字呢?”

“死神之母!”

盛夏忍不住插了一句。小枝居然听到了,转头说:“不错啊,你真会起名字。”

魔女到底是魔女,她可以轻松地跟狗说话。狗用含混的嗓音富有节奏地回答,完全明白她的意思,要它怎样就能怎样。而它哪怕一个眼神,小枝也能当即领会。

“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想起今晚给死神做的失败的记忆实验。

“当我还在云南时,不但能听懂动物的语言,还能听懂大山和土地在对我说话。我想,山里头就是妖精,土地里就是死人的鬼魂。而我到了这里啊,功能都有些退化了。”

欧阳小枝独自走到南明路中心。“雾霾”的子夜,她的长发被微风吹起,迎接1999年的第一个黎明。

数日后,欧阳小枝来到工厂废墟,身旁还有一个男生,个头中等,脸上布满青春痘,镜片的反光掩盖住双眼。盛夏认出了十八年前的焦可明,他是个计算机天才,却注定要泯然众人,该不该现在就告诉他呢?但他看不到盛夏,盛夏在他面前是隐身的。这个世界,只有魔女的眼睛能看到她。

“哪里有流星雨呢?”

欧阳小枝回头问十七岁的焦可明,他们来到离工厂更远的废墟,这里没有一丝灯光,爆炸后产生的烟雾已消退。夜空晴朗,是绝佳的观测好天气。

“你看!”

头顶掠过好多颗流星,成千上万,烟火般灿烂,美得无法形容,地球停止转动,时间凝固在“宛如昨日”。

“象限仪座流星雨。”焦可明屏着呼吸,在小枝的耳边说,“流星体与地球大气层摩擦,从星空中的一个辐射点坠落。流星雨的命名,来自辐射点所在天空的星座。比如这个流星雨辐射点在象限仪座,与真正的象限仪座星系群毫无关系。中国最适合观测流星雨的地点,是东海深处的一座孤岛——达摩山,据说在天气晴朗的夜晚,能用肉眼看到上万颗星星。”

“天空每划过一颗流星,就会有一个人死去。”

欧阳小枝背出了《英雄本色》第二部张国荣的台词。

“你怕了吗?”

“我不是怕,是很怕。”

“你也会害怕?别人都叫你魔女,你知道吗?”

“焦可明,我愿意做一个魔女。”

她抓住了男生的手,将他的手背抠出血红印子。他们看到的不是一颗流星,而是无数颗啊。今晚,在这条路上的每个人,都将要开始向死亡的赛跑。

突然,毫无征兆地,魔女的身体开始僵硬而强直。整个头摆动得像电风扇,头发就像深海里的水藻,在黑夜里四散飘扬。倒在地上的她,又像龙虾那样蜷缩,双手如同鸡爪,两条腿蹬着。她的嘴角吐出白色泡沫,几乎翻出白眼,发出牲畜被屠宰前的呻吟声。

不,这分明是癫痫!只有亲身经历过的盛夏,才明白这种病有多危险。

1999年1月,南明路的工厂废墟,象限仪座流星雨下。魔女疯癫的状态持续不到五分钟,之后平躺在野地里喘息,宛如死而复生。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像是触电过后的灵魂出窍,她凝视焦可明镜片后的双眼:“看到那个烟囱了吗?”

盛夏跟着他们的视线,掠过不远处的工厂废墟,星空下的烟囱轮廓朦朦胧胧。

欧阳小枝转回头,看着另一边的盛夏说:“听我说!在那个烟囱底下,藏着许多个鬼魂,拜托你,去把他们挖出来,必须要去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做到!”

盛夏惶恐地退后,躲藏到阴影深处。她听到少年焦可明发颤的声音:“小枝,你不要吓我,你在跟谁说话呢?”

“十八年后的我自己。”

魔女回答。

盛夏后退到南明路上,一辆大卡车横冲直撞而来,她感觉骨头碎裂,整个人飞到半空,体重只剩下千分之一,如羽毛在流星雨的夜空下飘浮。她看到荒野中的欧阳小枝与焦可明,也看到工厂废墟中心的大烟囱,还有南明高中女生宿舍的屋顶,最后是死神之母的眼睛……

盛夏趴在地板上哭泣,好像自己已变成一具尸体,躺在1999年的南明路上。

浑身骨头与内脏都在剧痛,摸了摸却完好无损,只有脑子里多了个恶性肿瘤。刚过零点,子夜的空气闷热难耐,犹如一口沸腾的蒸锅。

“宛如昨日”,这是一款AVR动作冒险网络游戏,但让人完全身临其境,不需要用眼睛看用耳朵听,只需要你的意念……

听我说!在那个烟囱底下,藏着许多个鬼魂,拜托你,去把他们挖出来,必须要去啊——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做到!

盛夏耳边反复回荡着1999年魔女的嘱托,仿佛癌细胞渐渐扩散——可问题来了,工厂废墟的大烟囱,早已不复存在。整个地块都成了主题乐园,到哪里去找烟囱呢?

她打开电脑的“TOR”工具,进入“暗网”,也就是深层网络“Deep Web”,没有任何超链接指向,无法被谷歌或百度抓取。暗网储存的数据是明网的上百倍,那才是隐藏在水面下的冰山部分。从十四岁起,盛夏在暗网用过的ID从“黑色大丽花”到“莎乐美”再到“少女萨德侯爵”,每一个都有成百上千的粉丝。暗网有个社区专门贩卖建筑图纸,是黑客从全世界各地档案馆偷出来的,尽管那些家伙更热衷于盗取别人电脑里的私房照。这里有海量的图纸,分门别类,便于检索。有个板块是已经消失的建筑,价格就更加昂贵,因为具有不可复制性。

盛夏找到了九十年代南明路工厂的图纸,用价值上百美元的比特币交易购买,果然发现了烟囱的坐标。然后,她毫不费力地找到失乐园的图纸,毕竟是2010年才建的主题乐园。打开图形编辑软件,她将工厂图纸叠加在主题乐园上,调整为相同比例尺,对应上了每栋建筑。

结果耐人寻味:工厂图纸里的大烟囱,正好对应于失乐园的鬼屋。

烟囱=鬼屋=鬼魂埋藏之地(魔女的说法)。

她很自然地想到了火葬场的烟囱。

今晚,要不要去呢?盛夏躺在地上,看着黑暗的天花板,指头摸到手机,忽然想起一个人。

她拨通了乐园的电话。

“Hello,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他,声音略微紧张,大概以为她的脑癌又犯了。

“欧巴,不跟你开玩笑,你现在有空吗?”

“现在?你知道几点了吗?”

“你身边有女人?”

没错,盛夏的耳朵超级敏感——躺在他床上的女孩故意咳嗽,母狗似的宣示领地。

“与你无关。”

“好吧,我一个人去失乐园了。”

乐园的声音略带紧张:“等一等,你要去哪里?”

凌晨一点。

还好例假结束了,盛夏独自来到南明路,浑身每个毛孔都无比轻松。经过南明高中,夜排档也收工了,听取水塘里的蛙声一片。经过荒芜的小道,来到洛可可风格的大门口,黑暗中看不清“失乐园”三个字。

突然,汽车大光灯刺痛双眼,深蓝色皮卡已提前赶到。一个男人瘦长的身影靠近,盛夏一拳打过去:“不要用灯光吓唬人!”

乐园应声倒地,还好是打在胸口,他咳嗽几声:“最讨厌你们这种典型的狮子座女生了。”

“去死吧,射手男!”

“傻丫头,不能等到明天吗?”

“对不起,我的词典里没有‘明天’!”盛夏对他大吼起来,又淡淡地说了一句,“脑子里的肿瘤,随时随地会杀了我——我怕看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这番话让乐园没脾气了,怜悯地看着十八岁的红发少女:“OK,我陪你。”

走进废弃一年多的主题乐园,后半夜又是不同的凄凉景象。杂草与灌木丛中,不断惊起各种小动物,好像乡村墓地。

乐园能看穿她的心思:“你知道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这一带全是公墓。”

“嗯,我听说过,当年阮玲玉的墓就在这里。”

“广东人的公墓,那时叫联义山庄。后来公墓改造为学校与工厂。南明中学的图书馆,那栋看起来最老的房子,是公墓唯一留下来的建筑,以前专门供奉死人灵位的。”

半夜在荒郊野外说公墓,故意吓唬女孩吗?但盛夏完全免疫,她最爱在凌晨三点看《咒怨》了。

“好吧,等我死后,骨灰直接撒进魔女区——就像1999年的欧阳小枝,消失在神秘时空里。我才不相信入土为安、转世投胎这种鬼话!”

游乐设施只剩下轮廓,无从分辨旋转木马与白雪公主城堡,唯有摩天轮依然清晰。两人用手机打着手电筒,盛夏对照游乐园的图纸,很快找到鬼屋。

二十年前的大烟囱,曾是南明路的地标性建筑。盛夏读小学时有清晰的印象,大约在2009年,坚固的烟囱被爆破拆除。第二年,整个地块盖起失乐园,鬼屋取代了烟囱。

五年前,小倩的尸体,就是在鬼屋背后的排水沟里被发现的。

“魔女说许多鬼魂就在这个鬼屋里面!”

盛夏找到进口,是扇破碎的边门,乐园拽住她胳膊说:“适可而止吧!不要再玩下去了。”

“你见过这个东西吗?”她掏出一副“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上周,她从学校的电脑机房偷了两副,还有一副留在家里,“这玩意能让我见到魔女。”

“好吧,我答应你,明天早上陪你去看病。”

“精神病?”她固执地走入这扇小门,“我不是在玩!你一个人回去吧,我要进去看看。”

乐园无可奈何,跟在后面闯入。手电光束所到之处,可见烟雾腾腾的灰尘,身首异处的小丑,被腰斩的小鬼,还有被拔舌头的妇人,滚烫油锅中的男女……鬼屋设置成迷宫的布局,两人小心地走了半圈。为了避免迷路,盛夏每走过一个弯道,就用手机拍下照片。

“失乐园开张的那年,我和小倩来鬼屋玩过一次。有个披头散发的判官,脸上抹着猩红的鲜血,吐长舌头,还伸出乌黑的手,摸我们的耳朵,结果那浑蛋被我一脚踢爆了蛋蛋。”

她在乐园的耳边说话,让他听着感觉蛋疼:“那一年,你几岁?”

“十一岁。”

“好吧,我要离你远一点。”

刚走几步,身后有个东西掉下来,在地上砸得粉碎,发出震耳欲聋的回音——是个吊灯,要是晚一秒,被砸到脑袋,不是送命就是重伤。

“算你命大!”

话音未落,又有个吊灯掉下来,她拽着乐园往旁边一闪,吊灯贴着他们的肩膀砸落,碎玻璃四散飞溅。盛夏问他受伤了吗,乐园也搞不清楚,好像裤子破了好些洞眼。

第三个砸下来的,不再是吊灯,而是整个电冰箱。

绝对不是巧合,是有人故意要砸死他们。盛夏灭掉手机光,就像遭遇空袭时必须灯火管制。乐园抓着她的手,往鬼屋深处逃窜。没有光,无法辨别方向。身后不断响起玻璃和金属的破碎声,仿佛真正的死神紧随其后,又像一场杀戮的冰雹。

“迷路了!”

盛夏大声咒骂,刚转过一个弯道,脚下便踏空坠落。

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掉进一口深深的枯井。幸好屁股着地,但她没力气再爬起来,往四周摸索全是粗糙坚硬的墙壁,也许是鬼屋里某个机关。

“乐园!”

她声嘶力竭地喊那个男人,头顶黑乎乎一片死寂。盛夏才想起手机,她照出一口深井,底下是水泥平地,只能容纳一个人,转个身都困难。光束再往上照,距离太远,看不到天花板,只能依稀辨别井口,姚明站在里面也未必够得着。

不过,裤子口袋里的“蓝牙耳机”不见了——在慌乱逃窜中掉了。

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原本想把设备带来,在乐园的陪伴下体验一把,或许还能再看到1999年的魔女。她相信如果实地使用,相当于空间未变,但穿越了时间,可以更清晰地挖出秘密。

乐园没有回应,她蜷缩起来——她并不害怕自己死,反正多活不了几天。盛夏担忧的是那个男人,因为她的鲁莽和任性,无缘无故葬送在这名副其实的“鬼地方”。

1999年的烟囱底下的鬼魂呢?你们在哪里?她甚至怀疑这是陷阱。魔女——欧阳小枝,潜入“宛如昨日”的游戏世界,用一句诱人的谎言,欺骗她前来送死?

盛夏想到了一个人。

这地方居然有手机信号,她赶在电用完之前,拨通叶萧的电话。听得出来,他还没睡。她超乎年龄地冷静,有条不紊地诉说所在方位,强调绝非开玩笑,更不是恶作剧。她已命在旦夕,乐园医生甚至可能死了。叶萧让她不要乱动,他就在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保证五分钟内出现。

深呼吸,鼻孔里全是灰尘,还有鬼魂的气味。

盛夏用手机照着头顶,地面传来脚步声。一开始很轻,接着越来越响,好像某条大狗的急促步点。她真的感到了恐惧,全身肌肉绷紧,想象自己将看到怎样一张脸。

四分之一秒后,手电光束尽头,照出一个狗头。

他不是死神,也不是任何一种犬科动物,因为这个狗头下面,连接人类的脖子和躯干,还有一对男人的手臂。

狗头人身。

五年前的十三岁生日时,她与小倩一起在马戏团,看到传说中人狗杂交的怪物——他也是奸杀小倩的头号嫌疑犯。

“有本事你下来!”手机电池即将耗尽,她打开手电筒功能对准头顶的狗头人。他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双眼,藏在狗毛之中,痴痴地凝视她——复活的魔女。

然后,盛夏的手机没电了。世界归于幽暗,再也见不到长着狗头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