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间,阳光变得格外强烈,透过杂草丛和夹竹桃枝叶,照在两块黑色石头和布娃娃上,照在复活的魔女的红头发上,也照在三十九行红字与一行黑字上。
天蒙蒙亮,盛夏是被自己哭醒的。死神听到她的抽泣声,四个爪子啪嗒啪嗒过来,火辣辣的狗舌头舔她脖子,生怕她永远不再醒来。每天早上,她坚持七点起床,带着死神在南明路上跑步。中午前回家,避开热高峰,对沙袋练泰拳,再睡个下午觉。晚饭后变得凉爽,她再度带死神出门到深夜。盛夏不是遛狗,而是巡逻。南明路附近的荒地很多,人口结构复杂,治安糟糕。晚上,女孩们很少单独出门,出租车司机听说去南明路,经常摇头拒载。但只要有盛夏和这条大狗出现,世界就变太平了。红发少女的气势,加上猛犬死神的体形,简直是南明路的保护神。
上午八点,盛夏牵着大狗,像在机场巡逻的缉毒警。她的下半身还在流血,疼痛正如积水慢慢消失。南明路难得塞车,私家车排了长队,警察也来维持秩序。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南明高级中学的新学期典礼。
盛夏和大狗被禁止入内。她染着红色短发,黑T恤、牛仔短裤,露着两条光光的大腿,胸口银质骷髅链坠,绿色跑鞋,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南明高中的校门口,全体师生列队接受死神与少女的检阅。大家把她当作瘟神一般躲避,似乎肿瘤会在空气中传染。有的人恨不得她下一秒就被送进火葬场。
死神为伴,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有个女老师仿佛看见外星人入侵地球,再看看那条大狗……
“魔女回来了!”
开学第一天,校园里彩旗飘飘,鼓乐齐鸣,像美容院的开业典礼,就差打鸡血集体跳舞。大喇叭广播校长讲话,照例介绍学校的光荣历史,本次高考的出色成绩,多少人成为状元、榜眼、探花,又有多少人被北大、清华、复旦、交大录取……
盛夏离开校门,像被主人开车扔到郊外的流浪狗,经过南明高中的围墙下。一边是中学,一边是失乐园,中间是荒烟蔓草的废墟。几只乌鸦从头顶飞过,野猫在草丛间乱窜,到处散发着刺鼻的污水臭味,死神用鼻头在地面上嗅着,驱赶肮脏的小动物。
终于,她走到南明高级中学背后,围墙下有一株夹竹桃。有毒的花瓣还是那样鲜红,只是树冠变得更茂盛,病毒般地越过学校围墙。
“死神,就是这里,看你的了!”
女主人一声令下,两只狗爪子开始刨坑,紧挨夹竹桃的树根。
突然,死神咆哮两下,盘根错节的根须中,藏着个黑色的长方形物体,像一口小小的棺材。
“死神住手!”
盛夏从泥土中抓起这东西,剥粽子似的掰断根须。显然它已深埋多年。
铅笔盒。
九十年代的学生常用的,铁皮壳子上印着蜡笔小新,已锈成深褐色。她掏出餐巾纸擦干净,抹去成年累月的尘埃与铁锈。盖子锈死了,手指头也脱力,一时半会儿打不开。放到耳边晃两下,铅笔盒的金属内壁,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分量很沉,完全不像装着铅笔之类的文具。
但她用尽全力都打不开,时间太久了,铁皮盖子完全锈死。
盛夏并不甘心放弃。周围原本是工厂废墟,她四周转了一圈,果然从地下的杂草丛中,找到几块铁片作为工具,艰难地插入铅笔盒的缝隙。
肿瘤啊,赐我以力量吧!
铅笔盒打开了。
铅笔盒喷射铁锈的灰尘,死神发出害怕的吱吱声,扭头就想逃跑,好像里面藏着鬼魂,被盛夏用了招魂巫术唤醒。
里面没有铅笔和橡皮,只有个迷你的娃娃,不及成年人巴掌大小,旁边有两块黑色石头。
她觉得这布娃娃很丑,整张脸像抽象画,完全不符合人体比例。两个眼睛瞪得很大,却没有嘴巴,像个沉默的哑巴。娃娃的身材很有女人味,胸的比例很大,腰很细,屁股和骨盆也大,有原始人的史前艺术的感觉。
这个娃娃不单是丑,还有些恐怖和恶心。
两块黑石头,也就小核桃尺寸,一块略大些,偏圆,一块略小些,有棱角,但都非常坚硬。重量和密度都很大,仿佛金属——怪不得铅笔盒晃起来,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盛夏把它们捧在手心,表面竟擦出幽暗亚光,绝非普通石头。它们的硬度惊人,以至互相碰撞了十八年,却没有磨损。
垫在黑色石头与布娃娃下的,还有一张折叠成豆腐干的白纸。盛夏把纸取出,纸早就黄得不成样子,似乎摸上去就要散架。幸好铅笔盒密封性很好,基本没有受潮,否则纸张保存不下来。
轻轻摊开,是从作业本上撕下的一页,居然写满了数字。高中数学作业吗?不,格式和排列有些眼熟——
1(364、2、17)(199、17、4)
2(73、10、6)(304、22、4)(217、11、5)
3(148、1、26)(59、20、13)(285、8、21)
……
前面全部用红笔写的,最后一行换成黑笔——
40(195、25、12)(89、12、5)(251、4、12)
四十行数字,跟南明高中电脑机房里,焦老师写到墙上的数字一模一样。
1999年,到底是欧阳小枝,还是焦可明,埋下了这个铅笔盒?
转瞬间,阳光变得格外强烈,透过杂草丛和夹竹桃枝叶,照在两块黑色石头和布娃娃上,照在复活的魔女的红头发上,也照在三十九行红字与一行黑字上。
死神对着地下狂吠……
“叶萧,类似的案子我爸也经手过。”
2000年夏天,叶萧刚在刑警队实习,有桩命案在南明路发生。办案的刑警叫田跃进,他有个女儿叫田小麦,正好在南明高中读书,97级二班。七年前,田跃进为了解救被绑架的儿童殉职。田小麦至今单身,穿着宽松的大毛衣,头发微微烫卷,像松岛菜菜子。
灭门案半个月后,抓获嫌疑人仍遥遥无期,叶萧觉得好没面子:“你和焦可明的关系怎样?”
“你跟我爸爸一样,任何时候都想着破案!前几天,我才听说焦可明死了,灭门案,太惨了!我和他是高中同学,我是语文课代表,他是计算机课代表。他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题,比如人工智能、时空旅行。他还是个天文学爱好者,南明高中有个学生兴趣社团,叫‘流星雨’——那年还没F4呢——焦可明是社团头头。对我们这些女生来说,天文学太深奥,流星雨却很浪漫,偶尔也会跟他们一起去看星星。”
“嗯,焦可明与小时候的我有共同的爱好。”
叶萧心里想的,却是“宛如昨日”的logo——黑色孤岛上空的流星雨,必是焦可明亲自设计的。
“焦可明很聪明,老师们都觉得他会有大成就,没想到转了一大圈,又回到母校做了穷教师。三年前的同学会,他没精打采,在角落里没说过一句话。我特意问他,家里有什么变故,他不回答。现在想来,就是儿子有先天畸形的缘故,真可怜。我们这些老同学,只会越来越少,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无论死在病床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对吗?”
“你的每句话都像是真理。”
“7月中旬,有人给我发了份快递,拆开来却是个‘蓝牙耳机’。”
田小麦从抽屉里翻出来,原来的快递封套都在。叶萧接过来一看,毫无疑问,就是“宛如昨日”的硬件设备。
“我用过一次,但我害怕回忆,不敢再用。只要有Wi-Fi环境,用蓝牙连接设备,就会有自动提示。前两天,我听说焦可明死了,忽然想到这个东西,不知跟案情有没有关系,就给你打电话了。”
“小麦,你给我提供了重要线索。谢谢你。”
“‘宛如昨日’,究竟是什么?真的是焦可明快递给我的吗?”
叶萧却把设备塞进包里:“这是证据,我要带回局里,最好永远不要再碰。请你看张照片。”
打开手机,屏幕上有个目光幽深的少女——焦可明微信公众号最后一篇的内容。
“欧阳小枝。”田小麦清晰地说出这名字,“是我在南明高中97级二班的同学,这张照片大概是1998年或1999年拍摄的。不过嘛,到了高二下半学期,我们更习惯叫她魔女。”
“魔女区也跟她有关?”
“是,1999年的暑期,她消失在学校附近的地下仓库,那地方后来有了魔女区的名字。”
“能再详细点吗?”
叶萧的笔记本又被记得密密麻麻。
她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小枝长得不错。她看人的方式,盯着别人的眼睛,让你无法逃避——就是那双眼睛,让我害怕。南明高中是寄宿制的重点学校,我跟欧阳小枝住一个寝室。她睡上铺,我睡下铺,但我们平常说话很少。没有女生愿意跟她交朋友,总觉得她有些奇怪,或者说有些讨厌,也许是同性相斥的缘故吧。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胆子太大了!”
“怎么说?”
“高二那年,南明路常发生强奸案,女生们都不敢出校门。就算晚上睡在寝室,也得提心吊胆,想着色魔会不会摸上门来。那时学校围墙很矮,很容易翻墙进出。有天晚上,小枝在南明路的另一头,独自抓获尾随的强奸犯,直接扭送去派出所。听说她下手非常狠,那男的残废了——几乎被阉。他承认强奸过七个女孩,但主动报案的受害人只有两个。南明路太平了许多,女生们也敢晚上出门了。虽说小枝是为民除害,但她承认自己是以身做饵,引诱强奸犯上钩的。”
叶萧看过南明路上所有刑事案件的卷宗,他记得那个案子——强奸犯被判了无期徒刑,至今还蹲在监狱。
“魔女的传说是真的吗?”
“大部分都是胡说八道,后来男生们为了骗小女生,把各种灵异传说安在她身上。不过,我也亲眼见过一些。比如,欧阳小枝有个铅笔盒,里面有一个布娃娃,还有两块黑色石头。她总是神秘兮兮地说,这两块石头能召唤鬼魂。她把铅笔盒压在枕头底下睡觉,说这样就能驱散厄运。她就像个神婆。”
“她有没有说过两块黑石头的来源?”
“云南。”
叶萧明白了,欧阳小枝出生在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兰那乡白象寨,爸爸是知青,妈妈是傣族。那里距离缅甸边境几十公里,说不定是某种宝石级别的东西。
“刚开始啊,我很讨厌那个布娃娃,因为长得太可怕了。我睡在欧阳小枝的下铺,你想一想,塞在她的枕头底下,不就只隔一层床板,每晚娃娃都在看着我吗?所以啊,我经常梦见这个娃娃——它从上铺爬下来,坐在我的枕头边,说很多奇怪的故事。早上醒来,大部分都记不清了,但我好像在梦中走了很远的路,认识了很多陌生的朋友,回到很多年前……”
“焦可明把‘宛如昨日’设备快递给你,因为你是欧阳小枝的室友,上下铺关系,在南明高中,不管你们私交如何,至少,两个女生的物理距离最近,你最有可能发现她的秘密。通过‘宛如昨日’,能找到任何时候的任何细节,哪怕早已忘得精光。”
她听得云里雾里:“欧阳小枝是个喜怒无常的女孩,偶尔也会翻出那个娃娃,抱着呜呜地哭一会儿。她也会跟娃娃说话,但我完全听不懂,她说的不是英语。她告诉我,她跟娃娃说的是傣语,是她妈妈的母语。”
“没错,她的爸爸是知青,妈妈是云南傣族。”
“当时我问她,那你在跟娃娃说什么呢?小枝的回答是,我出生以前的故事。”
田小麦看着窗外,眼神有着迷离的眩晕感:“这些天,我有种奇怪的预感——魔女回来了……当初,欧阳小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在地下室,人间蒸发!但她未必是死了,也许还活着呢?或者,换了一种生命形态,还是十八岁的少女?”
叶萧夺走她手里的啤酒罐:“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请不要再这样下去了。”
“有时候,我羡慕欧阳小枝,她在最美丽最青春的时候消失,再也不用经历以后的人生,也不用有慢慢变老的焦虑——不能算是一种坏的命运!我也不畏惧老去。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生男娃还是女娃?老天决定!我只能做到每天努力活着,尽我所能再单纯一点,但绝不被人欺骗。我愿意过和别人不同的生活,等待跟别人不同的归宿。大学毕业时,爸爸私下问过我:小麦啊,你觉得叶萧这小子怎么样?给我做女婿不错吧?”
“这个……”
“哇,你这么大了还会害羞?”田小麦离他远点,免得他想入非非,“当时我对爸爸说:我的脑子里,好像还有一个人啊,只是一时间记不起来。”
叶萧像屠宰场里脱了毛的公鸡,匆匆离别,包里装着向田小麦没收的“宛如昨日”设备。
漫长的白昼过后。
盛夏在阳台上喝着冰水,看着南明路另一端的失乐园,夕阳把摩天轮涂抹成火红色,犹如马戏团里钻动物的火圈。
她翻开裤子口袋里的小钱包,只剩下一张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币,还有四枚一元硬币,一枚五角硬币(今天在南明路上捡的)。三天前,她发现付不起医药费了,她想对医生说,我给你两百块要不要啊?结果一查,借记卡里只剩0.91元,×!
冰箱里的食物也快吃光了,剩下的全是狗粮。明天早上,她就得挨饿了啊。自己饿死倒也罢了,死神就可怜了,她回头摸了摸趴在脚边的大狗。
到哪里去弄钱呢?那个欧洲的游戏公司程序员,与她素未谋面的老客户兼小伙伴,因为代工的秘密东窗事发,最近被老板开除了,还在到处找工作呢。
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霍乱”,是最近两周的第四通来电。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的电话费要用完了!”
“盛夏,今晚有空吗?”
“吃屎去吧!”她本想挂电话,但想起明天的伙食费都拿不出来,只能耐下性子,“对不起,你说吧。”
想起怪蜀黍(叔叔)的那张脸,肥硕油腻得像一大摊肉。霍乱当然不是真名,也不自带瘟疫属性。他姓霍,是社会上的小混混,常跟乱七八糟的人来往,大家都管他叫“霍乱”。
8月19日,凌晨,盛夏刚从泰国回来。三个半小时的红眼航班,进入机场还有晚点等候,耗了一整晚。她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大厅,处于半昏迷状态。突然,有人狂喊她的名字,吵得她想用泰拳把对方踹倒。原来是霍乱,穿着五颜六色的海岛服,庞大的身体像裹着几尺窗帘。他也刚从泰国回来,颇为伤感地说,五年前小倩死后,他再没见过盛夏,没想到她竟长成了这样,还连连夸奖她的红头发。
霍乱是小倩的叔叔,他跟小倩的爸爸是同母异父兄弟,比他哥小了整整十五岁,今年才三十出头。从七岁开始,盛夏就在小倩家里认识了这个“霍乱叔叔”。他对两个小女孩特别友好,常用粗壮的身躯驮着她们在地板上爬来爬去。他还带她俩去电影院看《名侦探柯南》与《哆啦A梦》的剧场版。偶尔他会送些小礼物,比如整套的高达机动战士,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至今还放在盛夏的床头呢。
机场偶遇后,霍乱不断给她打电话。他知道她已从高中退学,但不晓得她长了恶性肿瘤。霍乱在夜店上班,掌管一大群漂亮姑娘,他把盛夏也当作不良少女,想要拽她下海赚钱。虽然每通电话他都被骂得狗血喷头,但他就像霍乱病菌对她念念不忘。
“YESTERDAY CLUB!我换了家新店,真的很不错。客人层次都很高,你不用担心会有人动手动脚,只要坐在那里喝几口酒,让客人多买单就行了。保证你坐上三个钟头,赚上千把块没问题,运气好遇到土豪,挣个上万都有可能啊……”
霍乱在电话里巴拉巴拉一大堆,盛夏只回了一句:“我没钱打车,你来接我吧。”
一刻钟后,霍乱骑着一辆红色助动车停在楼下。
“我×,你朋友圈里经常晒的那辆宝马3系呢?”
他尴尬地笑笑,满脸肥肉抖动:“哎呀,那是借来扎台型(出风头)的!上车吧。”
盛夏戴起头盔,跨上助动车后座,闻着空气中的汽油味,奔向魔都的心脏。她的想法很简单,赚钱走人。喝酒没问题,她是海量,就算例假还没过去,她也不怕。但她绝不会让男人摸她一下。
晚上九点,闹中取静的角落,看似幽暗低调的小马路,布满殖民时期留下的深宅大院。每扇沿街的窗户,每棵茂盛的梧桐树,甚至每个公共垃圾桶,都在喷射满满的欲望。沿街的这栋西班牙式建筑,刷着地中海风格的白色涂料,已被改造成顶级夜店。门口停了几辆法拉利和兰博基尼,路虎与X5只能滚到更远的公共停车场。
YESTERDAY CLUB.
她单纯地喜欢这个名字。这里每个人、每只猫都认识霍乱,他忙着跟客人们打招呼,给领班、保安递香烟,跟姑娘们打情骂俏顺便揩油。他把盛夏安排在一张沙发上,带了几个男人过来。这些人摆弄手腕上价值几十万元的瑞士表,大谈最近投资的院线电影,以及跟娱乐明星交朋友的故事。另外几个姑娘,要么网红脸,要么长腿大胸,各自被客人们挑中。只有盛夏在角落里玩手机。霍乱拍了拍她说:“你这样怎么挣钱啊?”他强行把一个男人拉到她身边,对方表示无奈,很有礼貌地说了声:“你好!”
他的整张脸僵硬了,触电似的后退,看着她的眼睛,还有红头发。他是乐园。
盛夏先是把头别过去,肩膀抖了半分钟。接着她倒了两大杯黑方威士忌,加苏打水和冰块,自己先灌下满满一杯,剩下一杯推给他。
“我开车,不喝酒。”
“霍乱可以帮你叫代驾!”
她一把拽着霍乱的领带拉过来,那张肥硕的面孔笑得阳光灿烂:“本店提供免费代驾服务!”
周围人们吞云吐雾,几个客人派发小费,顺便给了盛夏几百块钱。乐园厌恶地要往外走,被人拦住:“乐医生,你走了多没意思,要拉低平均颜值了。”
盛夏双手攀在他肩上,像条扭曲的蛇,贴着他耳朵问:“乐医生,留下来吧。”
“你来这里多久了?”
“第一天。”盛夏帮他整理衬衫领子和纽扣,“欧巴,你也跟他们一样吗?”
“他是我在协和医科大学的同学,这家伙只读了三年书,就退学继承家业去了。”
“你是想说,本来不愿意来的,但被老同学硬拉出来聚会?鬼才信!这杯酒我替你喝了。”
盛夏又干了一杯,乐园抓住她胳膊:“你有病,不能喝酒,我送你回家去吧。”
“你知道吗?我千杯不醉!”
“那我走了!”
他强行站起来,再次被富二代同学挡住去路,让他必须干掉一杯酒。
“大哥,我替他行不行啊?”
盛夏起来夺过杯子,一饮而尽,嘴唇鲜艳欲滴,灿若桃花,第一次像个成熟的姑娘。
“嘿!懂不懂规矩啊?男人们说话,女孩插什么嘴?”
富二代也喝高了,脸红脖子粗地嚷。霍乱像无孔不入的细菌,适时地冒出来:“抱歉啊,哥,这是我侄女,第一天到场子里混,不好意思啊。”
霍乱着急地盯着盛夏,对她使眼色:“还不给大哥道歉?自罚三杯!”
他把三个杯子都倒满了,周围的客人与女孩们,也都安静地跷起二郎腿,准备看一场好戏。
“道你妈的歉!”
她先自己喝了一杯,再把第二杯泼到富二代身上,第三杯洒到周围看客们脸上。
富二代暴怒地抓起酒瓶子砸她。她灵巧地躲过,打出一记直拳,再送出一膝盖——泰拳师父教的招数,对方整个飞了出去。霍乱几乎吓晕。盛夏像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拽着乐园,冲出夜店,坐上皮卡,扬长而去。
她连续喝了满满四杯酒,还有不同的混酒,浑身热量涌到头顶,整张脸红得像烤熟的肉。她看开车的男人越来越模糊,就像一团黑色的怪物……
深夜,她被乐园送回家。还好路上没呕吐。但她不断胡言乱语,提到过焦老师、霍小倩、欧阳小枝、魔女区、铅笔盒、两块黑石头、三十九个鬼魂,还有妈妈。
乐园送到门口就告别了,死神在玄关乱叫一通。她呵斥着让它安静,免得邻居再投诉。
盛夏洗了个澡,这点酒对她不算什么。她擦干净红头发,坐在地板上,又吃了一大把药,遏制源源不断的头痛。还有啊,该死的例假就快要过去了吧?她想要做个男人,如果还有下辈子。
手机响起提醒短信,是网银的消息,告诉她账户里进来二十万元。
怎么回事?妈妈留下的账户,在妈妈被关入精神病院以后,一直是女儿在使用。看不出汇款人的信息,入账时间一分钟前。这年头,谁他妈的会无缘无故给人送钱呢?不会是他吧?
“喂,乐园,你回到家了吗?”
“刚到——又怎么了?手机落在我车上了?还是夜店的人找上门来了?”
“都不是。”
“我刚才给我同学打过电话,那个被你揍的富二代,我向他道歉了。他说没事,刚在医院里处理完,全是皮肉伤。他不会跟小姑娘记仇的,你放心吧!”
“好吧,但是霍乱要倒霉了吧?”
“那是他该死!干吗叫你去夜店?!”
隔着细细的电波,乐园的声音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随后医生变成话痨,说了一长串癌症病人要注意的事项的清单。
“乐医生,我需要的是遗嘱,不要医嘱!”谢天谢地,她不是声优控,“废话不说了,我告诉你:就算我穷死饿死,明天就病死,我也不需要你的施舍!我最讨厌有钱人装×!我不是要饭的乞丐,也不会随便跟人发生关系的——除非我真的喜欢他。”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为什么用钱来羞辱我?把你的账号告诉我,现在我就通过网银把二十万还给你!”
“二十万?”
电话那头的乐园,完全摸不着头脑,看似挺无辜的。
“难道说——不是你?我看你有钱,估计是富二代,又对我挺关心的,我以为你……”
“姑娘,自作多情了吧?我还没喜欢上你呢!”
盛夏受到了他的第二轮羞辱,对着电话声嘶力竭地吼:“滚!”
这通乌龙电话过后,她脱光衣服倒在地板上,仰望黑暗的天花板,轻抚自己的身体。
那笔钱——管他谁送的呢!就当是魔女给自己的见面礼?明天就去买些好吃的,耶。
夜色已深,十一点十九分,适合戴上“宛如昨日”的时刻。死神已入眠,发出均匀的鼾声。
盛夏点开“宛如昨日”APP,选择游戏世界。戴上“蓝牙耳机”,太阳穴冰凉刺痛,穿过海马体与大脑回沟,魔女就住在这里……
第三次体验“宛如昨日”——
黑色隧道出口,像个老鼠洞,透出一丁点刺眼的光。似重新从子宫出生一遍。老古董的日光灯,闹鬼似的跳个不停。她坐在下铺,给脸上擦痘痘胶。最后半管,省着点用,她把手指沾着的抹回瓶盖。今天周末,同学们都回家了,寝室里冷冷清清。对面有两张高低床,堆满教科书、辅导材料、模拟考卷、毛绒玩具、女生用品。但这不是盛夏的宿舍,因为墙上的挂历,停留在1998年12月,刘德华在摩托车上双眼放电。
“嘿,你来啦!”
上铺甩下来一头乌黑长发,就像无数条水蛇,纠缠蠕动飘散……
她被吓到,缩在下铺的角落。一个少女的头探下来,倒着看她,像只倒吊的蝙蝠:“别害怕!我们睡啦!”
欧阳小枝。
她认得这张脸,在时光的尘埃里,重新鲜明光亮。她进入了魔女的记忆,回到南明高中97级二班,女生宿舍。
“好啊,我们睡啦。”
盛夏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居然自动回答,情人般温柔。
灯灭了。
天气很冷,没有空调,她盖着厚厚的被子。她翻来覆去无法睡着,睁着眼睛看上铺,想象藏在小枝枕头底下的铅笔盒。
忽然,一只丑陋的布娃娃,缓缓挪到她的枕边,嘴角咧开直到耳旁,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亲爱的盛夏,你终于来了。”
“你怎么会认识我?”她不敢吵醒上铺的小枝,“你从哪里来?”
“昨天。”
“你要往哪里去呢?”
布娃娃在她的红头发上打了个滚,抓着她的手指头:“跟我来!”
打开窗户,外面有个小平台,顺着逃生通道的扶梯,可以爬到屋顶——盛夏对这里很熟悉,她自己的寝室也是这样的。坐在女生宿舍的屋顶,周围层层叠叠的瓦片。野猫轻盈地经过,看到娃娃便逃之夭夭,好像那是个可怕的杀神。她们望向九十年代的月亮,用手指在天空画出星星。
“嘿,娃娃,你为什么会说话?”
娃娃的眼神,时而像个豆蔻少女,时而像个百岁巫婆。她告诉盛夏,自己的生命,来自那两块黑色的石头,一块代表爸爸,一块代表妈妈,两块石头生出一个灵魂,就藏在娃娃身上。她不能离开这两块石头,否则就会死亡。
“我来了!”
有人在身后说话,盛夏几乎要滑下屋顶,被一只胳膊拽住。她回过头,看到欧阳小枝。
两个少女,一个布娃娃,在寒冷的12月,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越过南明高中的围墙,烟囱耸立,冒着黑烟。彼时彼刻,那还不是废墟,工厂仍在正常运转,工人日日夜夜加班。后半夜的女生宿舍,常能听到搅拌机和大卡车的轰鸣。
小枝捧着铅笔盒,交到盛夏手心:“只要打开这个铅笔盒,碰撞两块黑色石头,就能召唤出怪物!”
“不要!”
来不及了,魔女的手指头微微用力,铅笔盒已经打开,里面躺着两块黑色石头。布娃娃自动钻进铅笔盒,躺在两块石头间,好像睡在爸爸妈妈中间的小姑娘。
她轻轻碰撞两块石头,发出金属般的清脆声响,同时嘴里念出奇怪的语言……
盛夏一句都听不懂,好像某种古老的咒语,用来召唤地下的怪物和鬼魂的吗?
于是,一桩大事半秒钟都等不及地发生了。
爆炸。
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一万个炮仗同时燃放,就连她们手边的瓦片,也被瞬间震掉几块,砸碎在楼底下。
围墙对面的那座工厂,在刹那的火光过后,冒出深蓝色的烟雾,整个天空被渲染成外星球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仿佛千万只蝗虫扑面而来,冲击到皮肤上生生作痛,好像挨了无数个耳光,却又让人像嗑了药一般兴奋。她闭起眼睛捏住鼻子,好久才重新睁开,发现那座厂房已消失不见,深蓝色烟雾继续扩散。今天是周末,南明高中的宿舍几乎没人,只有屋顶上的她们看到这一幕。
小枝说得没错,只要打开这个铅笔盒,碰撞两块黑色石头,就能召唤出怪物!
“我们去看看!”
两个女生翻墙逃出南明高中,正好攀着夹竹桃的树枝——盛夏记得这棵树,十九年后,她从树下挖出了魔女的铅笔盒。
四周热浪滚滚,仿佛从寒冬变成酷暑,气味直冲中枢神经。工厂原本也有围墙,现在倒塌了一大片,许多厂房变成废墟——唯独那个大烟囱,顽强地幸存下来。爆炸现场一阵阵哀号,想必是有人受伤了吧?小枝说要去救人,盛夏抓住她的胳膊说,不要啊,太危险了!
小枝笑笑,冲入熊熊火海。十六七岁的少女背影,帅得无法形容,头发在火光下变成鲜艳夺目的红色——发红如火,发红如血。
不知过去多久,盛夏以为她真的死了!怎么提前了半年?
魔女回来了。她抱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但愿不是死人的肢体……一条黑色大狗,全身皮开肉绽,滴着鲜血,发出老鼠般的吱吱声。
死神。
这条狗长得跟死神一模一样,不知是什么品种的流浪狗——不,有一点点区别,死神是公狗,这条则是母狗。
小枝抱着它,贴着耷拉下来的狗耳朵说:“我会把你救活的!我发誓。”
盛夏似乎猜到了什么:它是死神的妈妈?多年以后,死神将从它的子宫里诞生。
宛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