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焦天乐来到这个世上,是因为焦可明前世作孽,这辈子遭到报应。但乐园不这么觉得,他认为这只是每个人命运不同,有的人向左走,有的人向右走,难免会在路口遇上死神或别的什么。
贵族之女塔莉亚,一出生就遭到诅咒,亚麻是她的死敌。十七岁时,亚麻碎片飞进她的指甲,从此长眠不醒。国王在地下宫殿发现她,占有她的身体后离去。她在昏睡中生下一对双胞胎。孩子饿了要吃奶,去咬她的手指,意外吸出亚麻碎片。塔莉亚醒了,黑暗地底,弥漫的荒烟蔓草之中,漫长隧道,潮湿、阴暗、逼仄、不见天日、生老病死……
我是谁?
睁开眼睛,不是幽暗的魔女区,而是纤尘不染的病房,窗外的阳光如波浪起伏。最近的十天内,她第二次从此地苏醒。
护士说,凌晨一点,她被送到医院急救。处于休克状态,全身强直和抽搐,小便失禁,舌头被自己咬伤。全医院都认识这个患有脑癌的红发女孩。值班医生判断这是典型的癫痫症状。
“我有羊角风?”
刚说完,盛夏的舌头剧痛,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
“你很走运!有的严重癫痫,可能会把自己舌头咬断。”医生穿着白大褂走进来,像奥斯维辛的看守,“这是脑癌的病理反应。”
“肿瘤君?对,我快要死了。”
医生嘱咐她不要瞎闹,尽量少说话,免得舌头感染,最好快点做化疗控制病情。
“而且,你刚来例假,小心些吧。”
这句话,让盛夏的脸颊一红,才意识到小腹隐隐作痛。护士早替她换过卫生巾了,现在在测量血压和体温。
“谢谢你。”盛夏把声音放低,“谁把我送进来的?”
“乐医生。”
“谁?”
小护士白了她一眼,自言自语道:“活见鬼!他也太重口味了吧!”
一个人留在病房,盛夏的大脑又痛起来,肿瘤日长夜大,渐渐吃掉过去十八年的记忆……
出乎意料,叶萧警官来了,照旧捧着粉色百合,放在红发少女的床头说:“你啊,是想早点死掉吗?”
“不,我想在死以前,找到杀害焦老师全家的凶手,还有杀害小倩的凶手,然后让两个畜生好看!”
她伸出手指头,做了个很形象的动作。
“如果……是同一个人呢?”
“你发现什么新证据了?这两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
“不,我随便猜测的。”
“但愿不是。”盛夏看着那捧粉色百合,“你为什么希望我活下去?”
“因为,你一定非常渴望看到奸杀小倩的王八蛋,被我逮住并亲手阉掉。”
她狂笑出来,几点唾沫喷在叶萧鼻子上:“哈哈哈……要是我先死了,拜托你拍成视频烧成灰给我。”
“一言为定。”
没来由地,盛夏突然默不作声,盯着他的眼睛许久,才如吸血的母蚊子般嗡嗡地说:“我有一种感觉——魔女的魂,就在我的脑子里。”
“乐医生。”
半小时后,叶萧在医院的另一头,把他逼到墙角。乐园穿着便装,迎接叶萧夺人的目光,空气里能听到金属的碰撞声:“你好,叶警官,我们又见面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叶萧。焦可明灭门案发第二天,警方就来医院调查过,他俩长谈过一个小时——关于死去的无脑畸形儿与他的家长。
“2014年,你从协和医科大学博士毕业,脑神经论文发表在国际核心期刊,三家国际医药巨头为你开出了百万年薪。你却选择回原籍,来到这所郊区的公立医院,距离南明路不超过一公里,月薪不到一万元,为什么?”
“这里有更多需要我帮助的病人。”
乐园从容回答。三年前,他正式成为医生,接触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焦可明的无脑畸形儿。他在医科大学连读八年,接触过不少先天畸形儿,其中无脑畸形儿全部夭折了。第一次见到焦天乐,不是被这个“小怪物”吓到,而是全身起鸡皮疙瘩地感动——存活到两岁已是奇迹,智力几乎为零,却有丰富的表情,嘴角时常带着微笑,比绝大多数先天畸形的孩子更快乐一点点。无脑畸形儿随时会死亡,患儿的爸爸是个中学教师,给不出高额的红包。只有乐园愿意接收这个病人——焦天乐的名字里有个“乐”字,他觉得这是老天注定的缘分。
有人说,焦天乐来到这个世上,是因为焦可明前世作孽,这辈子遭到报应。但乐园不这么觉得,他认为这只是每个人命运不同,有的人向左走,有的人向右走,难免会在路口遇上死神或别的什么。
焦可明的妻子产检时,就被提醒有异常。她想接受医生的建议引产,当时已怀孕六个月,她的丈夫说不想轻易放弃,相信孩子没问题。在焦可明的坚持下,成丽莎被推进产房。
畸形儿刚来到人世,便吓晕了助产士,把妈妈弄成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她疯狂地大喊,要把孩子扔进马桶!焦可明抢过孩子也傻了,刚成为父亲的他,整整三天没说话。焦天乐没有大脑,却有喜怒哀乐。如果他长大成人,将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人,因为所有邪念都从大脑产生。畸形的原因是什么?父母双方都没有家族遗传病史,焦可明这辈子没吸过烟,也很少喝酒。成丽莎怀孕前就特别小心,补充了好多叶酸。焦天乐为什么能存活?更是个谜,他的存活完全违背了医学规律。焦可明与成丽莎不敢把儿子抱到阳光下,生怕吓到路人,或者别人用看怪物的眼光吓到他。有的人觉得,让这样的孩子活下来,才是对父母更大的惩罚。
从医院财务记录能看出,焦可明为了无脑畸形儿,这些年总花费超过两百万元——远远超出全家的工资收入。乐园也怀疑过他,难道每晚在外面抢劫诈骗金融犯罪?但乐园从没多问,这不是医生要关注的范畴。
除了焦可明和成丽莎夫妇,这世上最爱这无脑畸形儿的,一定是他的主治医生。如果,没有乐园使出浑身解数,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精力,成天去图书馆查资料,打越洋电话给国外专家,放弃为民营医院和医药公司赚外快的机会,寻找各种治疗方法和药物,焦天乐三岁就已经死了。这孩子熬过一个又一个鬼门关,帮助他通关的必杀技,就是年轻的医生乐园。不知道这孩子能存活多久,也许六岁?七岁?但,焦天乐每多活一天,就多赚回来二十四小时。
“叶警官,8月14日下午,你告诉我焦可明一家三口都死了,包括无脑畸形儿焦天乐,我就在心底发誓:一定要为这孩子复仇,帮助警方找到凶手!”“这件事,请你放心地交给我吧。”
“拜托了!”
“乐医生,你是脑神经科的高才生,我想问你一种神经性毒剂,叫作——”叶萧打开笔记本看了一眼,“GH3。”
他的神色像被苍蝇钻进“菊花”:“GH3?这是一种有机磷酸酯类化合物,许多生化武器比如沙林毒气等都有这种成分。但GH3不具备大规模杀伤性和传播性,因为有效储存期太短。它能瞬间麻醉中枢神经,让人失去行动能力,曾经被用作呼吸道麻醉物,后来因为对人体的危害较大,被很多国家列入违禁品名单。在中国也被禁用十几年了。”
“看不出你对此很熟悉嘛。”
“五年前,我在医科大学的有毒化学品实验室,在导师指导下合成过GH3。原材料很简单,用杀虫剂和除草剂就能提炼出来,但配方非常独特,不是专家很难掌握,容易发生严重的实验室事故。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记住吗?因为GH3合成出来以后,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气味,绝对让人毕生难忘。那种味道就像……瑞典鲱鱼罐头!”乐园用力吸了吸鼻子,有种当场昏迷的错觉,“我们大学有个瑞典外教,最爱吃这个东西,我闻过一次就吐了。”
“那是什么味道?”
“但愿你一辈子都别去闻。叶警官,审讯完了吗?还有门诊病人在等我呢。”
叶萧依旧拦着医生的去路:“今天凌晨,是你把盛夏送到医院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焦老师的追悼会,在殡仪馆门口。”乐园略过了她用板砖砸坏他车的风挡玻璃的情节,“然后,就是‘罗生门’微信公众号。”
“那个公众号是你在控制?最新的一篇也是你写的?”
“我是焦可明的公众号的忠实读者。作为脑神经科医生,我也是前沿科技爱好者,他经常跟我分享一些资讯。有一次,他让我帮忙编辑一篇文章,因为涉及我擅长的专业。所以,我有了他的公众号后台登录密码。对不起,我无权假借他的名义,我只想知道,焦老师被害之前,发布的照片里的少女是谁。”
“现在你知道了?”
“她是魔女——”在严厉的警官面前,乐园并不怯场,但每次提及那名字,嘴唇都会颤抖,“1999年8月13日,消失在魔女区的欧阳小枝。”
“所以,你带着盛夏去了魔女区?”
“她主动要求的。”
叶萧沉默了一分钟,像个顽固的石像,紧拧的眉毛让人生畏。乐园的双眼,被他盯得要摩擦起火了。背后是太平间的墙壁,无处可逃。
“有什么新消息通知我。”警官突然离去,扔下一句话,“小子,那姑娘脑子里有东西,活不过几天了,请你放过她吧!”
瑞典鲱鱼罐头究竟是什么味道?
午后,叶萧像狗一样用鼻子嗅着,回到南明高中,实验楼四层的电脑机房。
他抱着厚厚一沓复印件,刚从档案馆里提出来的,放在焦可明的电脑前——
欧阳小枝,生于1982年11月21日,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她的父亲是知青,在她刚满月的那天死了。母亲是西双版纳当地的傣族,所以她是少数民族混血儿。十二岁以前,她随母亲住在勐海县兰那乡白象寨。1994年,欧阳小枝转学回城读初中,寄居在叔叔婶婶家里。1997年,她以最后一名考上南明高中。两年后,欧阳小枝宣告失踪,至今杳无音信。她的户口已被注销,成为法律上的死亡人口。
他注意到欧阳小枝的失踪日期——1999年8月13日,每年英仙座流星雨光临地球的日子。同一天,盛夏诞生到这个世界。
2012年8月13日,深夜,失乐园谋杀案,盛夏带着同学霍小倩来到主题乐园,同学被人先奸后杀,十三岁的盛夏幸存下来成为重要证人。
2017年8月13日,深夜,焦可明全家三口被人杀害并纵火。
后面两个时间点,都与那条叫死神的大狗有关。叶萧注视对面的墙壁——四十行密密麻麻的数字,前面三十九行都是红字,如同无数只被打死的蚊子。
日期、数字、人名、关系图……他很想把脑袋塞进藏尸房的冰柜里冷静冷静。
叶萧打开电脑机房的铁皮柜子,里面依然堆满“宛如昨日”的“蓝牙耳机”。柜子最底下,压着发霉的老书《悲惨世界》第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的版本。他随便翻了几页,这年头,大家都在微信上刷心灵鸡汤和图文并茂的段子,谁还有心情读这样的书?
叶萧取出一副“蓝牙耳机”,打开电脑主机,进入“宛如昨日”的后台系统……
记忆,是个神奇的东西,如姑娘心思般难以捉摸。无论你的记忆有没有问题,归根结底,所有发生过的事,不管多久远,只要有过微弱印象,哪怕前看后忘,也会在大脑皮层留下映射。当你坐在拥挤的地铁上,除非有帅哥对你解开裤裆,否则你记不住任何一张脸。但你已储存了所有影像。只不过,我们的存储器容量有限,只能抓取最容易记住的,其余被扫入记忆的垃圾箱——但始终在你脑中,永远没被倒掉,这就是所谓的深层记忆。
一小时后,叶萧摘下“蓝牙耳机”,跪倒在地抽泣。“宛如昨日”能够立即找到你的深层记忆,跳跃到任何一个你经历过的时空。如同老电影重新放映,涵盖听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
雪儿,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同学。1999年,他们一起参加公安部的缉毒专案组。云南,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勐海县,中缅边境的群山之间,他们行动发生意外,她落入毒贩手中……他是幸存者,并且没能亲手惩罚凶手。再度触摸到她的脸,就连皮肤的颗粒感,血污的湿滑黏稠,都好像仍残留在手指尖。以上来自记忆,一秒钟,每一帧,每一纳米。
忽然,他很感激焦可明。
普通的VR(虚拟现实)让你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产生剧场感。“宛如昨日”,你只要闭上眼睛,这座360度全景全感知的剧场,仿佛瞬间植入体内。手机连Wi-Fi,下载应用软件,你可以独自在家体验,也能走在喧嚣的街上,甚至坐火车与飞机。它既有回忆功能,也可以治疗失忆与老年痴呆症,甚至变成游戏之类的娱乐工具。
焦可明是个计算机天才。
但他竟蜗居在高中的角落,心甘情愿做个老师,默默无闻十三年。大学时代,他的成绩非常优异,开发过许多应用软件,本有机会成为收入丰厚的软件工程师。谁都没有想到,焦可明会选择回到南明高中——月平均工资不超过七千块,前几年更低。他在学校不显山不露水,许多毕业生都把他忘了,同事们有时会叫错他的名字,甚至以“姓焦”来开下流玩笑。
二十八岁,亲戚介绍焦可明相亲。成丽莎小他三岁,姿色平平,收入跟他差不多。两人按部就班谈了一年恋爱,结婚领证、办酒席、按揭买房、父母资助……就像绝大多数的人生,计算机程序般准确无误。
焦可明真的爱妻子吗?但这不构成杀人理由。很多家庭不就是这样?没有爱,但有生活。
灭门案发生后,焦可明的岳父岳母赶来奔丧。白发人送黑发人,说起自己的女儿,抱怨嫁给焦可明真是可惜,要是留在老家,不会有此厄运。叶萧难以想象,畸形儿诞生以来的五年,这个家庭暗无天日的生活。
焦可明的内心,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但他认识魔女。
盛夏从未迷恋过任何一个男人。这天晚上,她再次从医院逃回家。死神围在脚边,舌头不断舔她,想缓解主人的疼痛。这条聪明的大狗,既感知到她脑子里的肿瘤,也嗅出她下身在流血。盛夏拍拍粗壮的狗脖子,倒了满满一盆狗粮。
还有桩重要的事,就是“宛如昨日”的游戏代码,只剩下最后一点点了。
她打开程序员专用的电脑,去年给瑞典人代工写游戏赚的钱买的。手指飞快敲键盘,仿佛拼图即将完成。游戏核心部分原本由焦老师负责,盛夏只做辅助性工作。但她没在8月13日前完成,而是飞去了泰国七天,因为跟师父预约的时间不能错过——焦老师被害的刹那,有没有诅咒过这个不靠谱的学生呢?灭门案发生后,所有任务落到盛夏头上。她决定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已逾子夜,最后一段代码完成!
妈蛋,她打开冰箱,喝了罐可乐,听了芬兰的死亡金属音乐,把音量调到最高,嗨到自己吼起来,可惜没有长头发可甩,哪怕从一楼到六楼都来投诉……
整栋楼重归寂静,盛夏回到电脑前,发现刚写完的代码,已自动上传到服务器——那也是焦老师给她的地址,也许在云端,也许在地球的另一边。
今晚,可以用那个了吗?
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一副“蓝牙耳机”,不——“宛如昨日”。
略带中性的嗓音,蜻蜓般划过空气,又像飞机啸叫着坠毁燃烧……
上周,她潜入南明高级中学的电脑机房,没想到叶萧警官也在。她趁着叶萧不注意,从焦老师的铁皮柜里,顺手牵羊了两件设备,藏在包里带回家了。
憋了几天,盛夏没敢再戴上过,她想等自己先完成游戏代码。
“宛如昨日”的表面,印着一个奇怪的logo——流星雨底下的黑色孤岛。设备自带USB充电,打开就有蓝牙功能。盛夏掏出手机,跳出一行提示,要求下载APP应用“宛如昨日”。
应用从哪儿来的?没有浏览器或应用商店,Wi-Fi环境下,不到十秒就下载安装好了。点击“打开”按钮,图案跟“蓝牙耳机”上的logo一样。手机屏看得更清晰,黑色孤岛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头顶是灿烂的流星雨,“我们存在于记忆中”环绕着宇宙,底下是美术字体“宛如昨日”。
接着弹出大段文字——
记忆,是地球生命挑战宇宙的最强大科技。当一只老鼠拥有记忆,可以无限觅食与繁殖后代;当一只猿猴拥有记忆,便懂得使用工具;当一个人拥有记忆……
文字很长,她直接看到最后一段,又跳出四个字——立即体验?按确认键,接着弹出两个选择——
1.记忆世界
2.游戏世界
盛夏已体验过第一个,于是点了第二个选项。
设备戴在头上,太阳穴冰凉一片。好像有根针,或古装片里锋利的簪子,旋转着侵入大脑,直达脑干深处。她疼得尖叫,又很快平静下来,只是这异物感,始终留存在颅腔……
第二次体验“宛如昨日”——
穿过隧道。小学校园的无花果树;中学第一次收到男生字条;失乐园排水沟里小倩的尸体……切碎成一段段蒙太奇,希区柯克或大卫·芬奇式的。这分明是濒死体验——许多人会在弥留之际看到类似的隧道。人生下来就是渐渐遗忘的过程,直到死亡的一刻才能恢复记忆。想起脑子里的恶性肿瘤,现在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分钟,都是一种濒死体验。
她看到了妈妈。
隔壁响着麻将声,电风扇吹散妈妈油腻的头发。薄薄的紫色裙子,裹着三十多岁女人的身体。汗珠从额头滑落,胳膊略显丰满,腋下隐隐汗臭。妈妈闭起眼睛的样子,隔着引力波与时光来看很美,像鬼魂或属灵的物质。昏暗的白炽灯,厨房墙壁和天花板,成年累月的油垢。她拖着女儿的细胳膊,打开煤气灶,蓝色火焰如刀口,舔舐不锈钢锅底,让金色蛋黄与透明蛋清,变成一团白黄相间的圆饼,再加小半匙白糖。她的个头刚到妈妈胸口,每次靠在这大团的脂肪上,感觉像回到刚出生的时光。
这不像回忆,更像是一次鬼魂托梦,但她宁愿长梦不醒。
妈妈经常骑自行车送女儿学钢琴。她故意在琴键上弹出个重重的低音,却被扇了耳光。她顽强地留在“宛如昨日”,推开妈妈,冲上马路。令人眩晕的阳光下,爸爸突然出现。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像按了静音键。男人抱起她,一路狂飙回家。妈妈张罗了一桌子菜,爸爸让女儿站在角落,剥光妈妈的衣服,露出白白的肉体,胸口和肋骨有丑陋的黑色伤疤,像是烧伤的。他从腰间解下皮带,抽向妻子的肉体。血点像锋利的花刺,旋转着进入她的眼睛。妈妈不发出声音,这不是给女儿的表演,更非成人间的游戏。
七岁的小女孩在哭,泪水跟妈妈的鲜血一起流淌。她的双脚像被捆住,站在墙角,不敢靠近爸爸一步。后半夜,妈妈不见了,喝醉了的爸爸在床上打呼。盛夏叫不醒他,只能独自跑出去找妈妈。她没有哭,比大人还坚强,向遇到的每个夜行人,打听妈妈的下落。她走到南明高中门口,主题乐园还没造起来,四周全是荒野和废墟,呼啸着凛冽的西北风,夹杂鬼魂的呼号。
她发现了妈妈,妈妈蜷缩在学校围墙下,头发散乱,目光呆滞,脸上全是污垢,混合泪水、鼻涕和鲜血。妈妈说:“快离开这里!鬼魂们都出来了!我看到他们了!就站在你的背后。”
第二天,人们在这里发现了妈妈。她被送去精神病院,诊断出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
但在“宛如昨日”的世界,七岁的盛夏转回头,看到一群黑乎乎的影子,有的软绵绵,有的细瘦干枯,有的朦朦胧胧,有的目露凶光。看不清他们的脸,但这些鬼魂真实存在……
刚读小学一年级的她,以并不太好的数学水平,慢慢清点出了鬼影的数量——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三十九个。
鬼魂们靠近母女俩,露出好奇的目光,有的伸出脏兮兮的正在腐烂的手,抚摩小女孩的脸颊。冰冷的指甲正在脱落,雪白的骨头,还有蠕动着的蛆虫,绿色的死人头发……
盛夏听到自己的尖叫声,但她依然停留在“宛如昨日”,没有退出或摘下设备。因为,她想要看清那些鬼魂的脸。
当她再要看一眼妈妈时,却发现不再是三十多岁的肮脏女人,而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她是魔女。
不知从哪儿打来的光,好像自带电影剧组,灯光师就潜伏在源代码中。她那张有些立体的脸,沉睡百年的塔莉亚,齐刘海底下,乌黑的双眼,古井似的幽深地盯着盛夏。她穿着白色短裙,清汤挂面的头发,很像二十世纪的日本恐怖片扮相。
这张脸——焦可明临死前发布在微信公众号上的,也是她昨晚昏迷后梦中所见的睡美人。
欧阳小枝。
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三十个条件,或者说,必须用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于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方说,她必须有三黑: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三纤巧:手指,嘴唇,头发……
卡门——魔女——欧阳小枝。
盛夏望而生畏地后退几步,依然是南明高中的围墙,背后是工厂废墟,依稀可辨魔女区。更远处竖着高高的烟囱,像业务繁忙的火葬场。南明路上公交车站的广告牌,肖恩·康纳利与凯瑟琳·泽塔-琼斯的《偷天陷阱》——小时候看过DVD,关于1999年千年虫的犯罪和偷画。
1999年?
盛夏出生的那一年,这不是她的记忆,而是欧阳小枝的。
她变成一个隐身的灵魂,潜伏在1999年的南明路。夏夜漫漫,路灯忽明忽灭,暑期的南明高中空无一人,只有影影绰绰的路人和流浪汉。
欧阳小枝,高二即将升高三的女生,手里捧着什么,视若无睹地经过,白色跑鞋像在地面飘浮。学校背后的围墙下,长着一株夹竹桃,绽开有毒的红色花瓣。她幽怨地闻了闻,掏出把小铲子,挖开墙角下的泥土,貌似要盗墓?她将手里的东西埋入泥土,是个长方形的物体——如果没有这株孤零零的夹竹桃,将永远不会再被人发现。
欧阳小枝回过头,看着盛夏,幽幽地说:“从今夜起,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欧阳小枝看到她了,十八年前的魔女,看到了十八年后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