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神归来

全身短短的皮毛,发出乌黑的光泽,就像重金属摇滚的标配。它有一双铜铃般的圆眼睛,老友似的盯着她,并认出了她。

连续六天的暴雨之后,终于迎来盛夏的烈日。盛夏住在南明路,这一带远离市中心,新建的住宅区像传染病在郊区蔓延,从前的工厂废墟如残留的皮藓,点缀着拾荒者的营地。许多民房出租给打工者,附近有民工子弟小学。每年夏天,都有无人照看的孩子淹死在河道,或命丧横冲直撞的搅拌车轮下。

昨晚,她经过楼下水塘,闻到阵阵恶臭。原来是只死猫,眼珠子暴出,皮肉正在腐烂,引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居民们掩着鼻子绕道,她却跑到隔壁工地,问民工借了把铁铲,将猫的尸体捞出来,在小区绿化带挖坑埋葬。有邻居指指点点,觉得这姑娘有精神病?也许遗传了她妈妈的坏基因?盛夏并不在意。

公寓楼在盛夏出生的1999年竣工。盛夏住七楼,每次爬楼梯,踩着台阶上的小广告,听着别人家的麻将声燃烧热量。门上贴着水电煤气欠费通知单,客厅堆满医院账单和发票,垃圾桶里全是吃剩下的药盒与胶囊板。

她站在阳台上。空中飞过几只乌鸦,绝非吉兆。南明高中方向,摩天轮已停止转动一年。客厅墙上贴着迈克·泰森的海报。天花板底下悬挂沙袋,她脱了鞋,换上运动短裤和背心,双手绑上拳带,戴上红色拳套,换成凶狠的眼神,像条被赶上街头的斗犬。短暂热身过后,十八岁少女,膝盖迅猛地顶向沙袋下半截——如果它是一个男人,蛋蛋已经碎裂!

她去了泰国七天,既没去普吉岛,也没逛芭提雅,更别提什么清迈、素可泰。七天七夜,她基本都在曼谷郊外的泰拳馆,跟一个老拳师训练。

在曼谷的暹罗广场,她没能找到马里奥那样的男生,倒是走进一家美发店,先给自己剪了个短发,又染成火一样的红色。

起床后,她打了一个钟头泰拳。然后解开双手拳带,关节和膝盖红通通的,从内到外嗨透了。她吃了两粒药,洗了热水澡。拉着厚窗帘,赤身裸体坐在地板上,喝光一罐可乐。妈妈离开家四年,盛夏早就习惯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破房子,唱歌跳舞听音乐看漫画打沙袋……

生物钟提醒她,准时打开电脑写计算机代码——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

一会儿,门外响起奇怪的声音,不像是敲门声,更像是人受伤后的呻吟。

“谁?”

她穿上衣服,透过猫眼往外看,楼道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外面发出沉重凌乱的脚步声,是小孩子吗?好像还不止一个人。她打开门,做出泰拳的防守姿势。

没有人,只有一条狗。

貌似从动物园逃出来的野兽,比盛夏整个人还重。全身短短的皮毛,发出乌黑的光泽,就像重金属摇滚的标配。它有一双铜铃般的圆眼睛,老友似的盯着她,并认出了她。

“死神?”

盛夏喊出了它的名字。大狗摇摇尾巴,把头凑到她的大腿边,磨蹭她光光的皮肤——这条公狗并非好色,而是表达久别重逢的喜悦。

她蹲下来,看着死神的双眼,用力抚摩它的皮毛,拍了拍它强壮的胸肌。“天哪,你终于回来了!”

确认无误,她抱着大狗,呜呜地哭了出来。她把死神拖进屋子,闻到它身上的臭味,便打开浴室水龙头。它挣扎两下跑出来,盛夏才发现狗脖子上,有红红的伤疤,虽说已结痂愈合,但不能沾水洗澡。它的后背有块伤疤,秃了一小片毛,但那是老伤了。

“你怎么了?还有人敢欺负你?五年了,你去了哪里?我一直在想你啊。”

死神泪眼汪汪,在她的怀里磨蹭两下。其实,它已十岁,相当于人类的暮年。

2007年,盛夏刚上小学二年级。她和一个叫小倩的女同学,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南明路附近的桥洞。两个小女生,发现一条孤零零的小流浪狗——全身黑色,刚出生不久,四肢还很柔软,长相奇特,也许是被母狗遗弃了?它即将饿死,或变成流浪汉的晚餐。

她俩决定收养这条小狗。但盛夏的爸爸酷爱狗肉煲,认为是冬令进补的美食,吊死过女儿抱回家的流浪狗。小倩把狗带回了家,很幸运她爸爸也喜欢养狗。不过,女孩之间有个约定,虽然小狗养在小倩家,但她俩是共同的主人,享有同样的权利和义务。几乎每天放学,盛夏都会先去小倩家,和她一起照顾小狗,亲手给它喂牛奶,看它一点点长大,变成令人生畏的犬科动物。

盛夏给它起了个名字——死神。

因为看了电影《死神来了》,觉得没有比“死神”这个名字更酷的了。牵着它走到大街上,叫一声“死神”别乱跑,会把路人吓得半死吧,爽。

查遍各种资料,无法判断它是什么品种。虽然它的体重已超过盛夏和小倩,但从未伤害过主人。碰到两个小女孩,它会乖乖地趴在脚边,误以为自己是拉布拉多那样的宠物狗。

五年前,死神走失了,因为小倩出事了。

门铃突然响起,大狗警觉地蹿到门背后。盛夏把手指头放到嘴唇上,让它安静。从猫眼里看到一张男人的脸——他怎么来了?为了焦老师的案子?她把死神赶到卧室,然后开门。

“请问——”男人怔怔地退后一步,“你是……”

“你好,叶萧警官,我是盛夏。”

叶萧张望她的身后,鼻子使劲嗅了嗅:“我闻到了死神的气味。”

“你跟我说什么恐怖故事啊?”

“狗呢?”

他亮出手机屏幕,GPS追踪定位,显示狗身上植入的芯片,就在这个房间的范围内。

突然,死神蹿了出来,撞倒门口的叶萧。它像头凶猛的豹子,径直冲下楼梯,整栋楼都能听到脚步声。

“死神,回来!”

盛夏抢在叶萧之前追下去。七层楼,她不觉得累。她来到小区的地面上,看到死神的背影,死神一边逃跑,一边停下往回看。许多人都惊慌逃窜。她怕有人打电话报警,让打狗队来消灭掉它。去年的校运动会,她是女子短跑第一名。她撒开双腿,燃烧最后一点肾上腺素。

烈日下的南明路,红发少女追逐着大狗,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

几乎跑了一站地铁的距离,在南明高中门口,盛夏终于逮住死神。她累得快把肺吐出来了,抓紧大狗的脖子:“你……你跑什么啊?”

“站住!”

背后响起叶萧的声音,死神又如脱缰的野马冲去。南明路上车来车往,大狗如入无人之境,一直冲到游乐场的门口。

失乐园。

死神停在马路中心,望向游乐场的摩天轮。一辆水泥搅拌车,边开边按喇叭——司机却没有刹车的意思,不就是轧死一条狗吗?他在乡村公路上开长途,车轮下不知有多少条狗的冤魂。

但,盛夏不想让死神去见死神。

叶萧竭尽全力冲过来,却没能拉住她的胳膊。她像出膛的子弹,冲到南明路的中心黄线,用尽全力将发呆的大狗推开。

下一秒钟,搅拌车司机踩下了刹车,他知道轧死一条狗和轧死一个少女,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代价。

但,来不及了。

时速锐减到二十公里的刹那,少女被布满污泥的车头撞飞了。

她感觉两肋生出翅膀,被盛夏的烈日吸引到半空。身体轻得如同羽毛,俯瞰整个南明高中与失乐园。啊,她看到了摩天轮,还有旋转木马,白雪公主的城堡,最后是鬼屋背后的排水沟……

一秒钟后,盛夏回到肮脏的地面上。

大地紧贴着脸颊,谁的鲜血在汩汩流淌?像一条红色的小溪,从马路中心流到游乐园门口。她没有感觉到疼痛,但灵魂正从身体里溜走。

死神毫发无损,大狗呜呜地叫着,眼睛和鼻子都湿漉漉的。它回到少女身边,伸出蓝色的舌头,舔着她正在流血的头部。狗的唾液里有种奇怪的物质,让人感觉很舒服,好像伤口正在慢慢愈合,尽管她知道这只是幻觉。

叶萧抱起奄奄一息的红发少女,疯狂地阻拦路上汽车准备去医院。不过,没有人敢将车停下来。这个男人的胳膊,还有胸口的肌肉,都挺性感的——妈呀,为什么临死前要想这些?

失乐园,静止不动的摩天轮,最高点的轿厢里,有双眼睛正在俯瞰南明路。你听过一个很无趣的冷笑话吗——摩天轮可以停转,但地球不能。

他看到了这场车祸的全过程,也看到了死神与少女。

次日,叶萧刮干净胡子,敲开医院病房的门,手里拿着一小束粉色百合,吩咐刑侦队的女同事买的,显得格外笨拙。

昏迷了二十四小时后,十八岁的盛夏醒了。她走了狗屎运,没被南明路上的大卡车撞死,一根骨头都没折断。只是额头绑着绷带,白布包裹红发,像波兰、印度尼西亚或奥地利国旗。

“你好,盛夏。”

“叶警官,”她的面色苍白,声音很轻,但气势不减,“焦老师的案子破了吗?”

“还没。”

“傻×,你就跟五年前一样,什么案子都破不了。”

没人敢这么跟叶萧说话,名侦探的皮囊,顷刻被小姑娘撕碎。他忍住甩门而去的冲动:“嘿,你长大了。”

“废话,五年前,我才读初二,现在都高中……”她的声音又微弱下来,“肄业了。”

盛夏直起上半身,低头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病号服说:“可我还是平胸,让你失望了吧?”

“五年前的案子,我会破的,我发誓。”

“你又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发誓了。死神呢?”

“在我家。”叶萧皱起眉头,还是决定告诉她,“在焦可明灭门案的现场,它受了重伤,可能是唯一的目击证人,我收养了它。”

昨天早上,这条狗简直成精了,自己打开门锁跑出去。好在它身上植入了芯片,GPS定位显示在南明路的居民小区。出乎意料,他看到了盛夏。红色短发,灼痛他的双眼。人与狗的追逐,少女被卡车撞飞的一刹那,死神回来舔她流血的伤口。叶萧真以为她死了。但她确实活不了太久。

“有件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医生给你做脑部CT的时候,发现你脑子里有个肿瘤。”

“我补充一句:恶性的。”

盛夏的表情正常得有些过分,像在谈论煎蛋喜欢吃单面还是双面。

“抱歉。”

“四个月前,我突然在课堂上晕倒……医生说,脑瘤不是绝症,但我是恶性的,而且位置刁钻,很难开刀切除,可能伤到脑干。如果不做化疗,肿瘤会慢慢吞噬大脑,吃药或打针也只能缓解痛苦。”盛夏微微一笑,摸了摸额头上的绷带,“为什么卡车没把我撞死呢?妈蛋!”

“医生有没有说过原因?”

“他们也搞不清楚,可能是遗传基因的问题啊,感染过自己也不知道的细菌啊,电脑和手机玩多了受到电磁辐射啊——我对医生说,我谢谢你全家,再免费赠送屁味冰激凌。”

习惯于一脸严肃的叶萧,忍不住被她逗笑了,口水喷到她脸上:“哈哈!我都听说了。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参加高考。本来可以休学一年,但你主动办了退学手续。”

“你那么开心干吗?医生说我活不过今年,更不可能撑到明年高考。你觉得休学一年还有意义吗?”盛夏的嗓门终于放大,护士进来提醒她不要吵到别人。她白了白眼,低声对叶萧说:“这个小护士很风骚,你可以泡她!”

“小心我抽你!”

“太好了,你终于被我激怒了!我可能是整个南明高中,唯一考不上大学的毕业生。我的退学申请,让校长和老师们都松了口气——升学率和平均分数都保住了,再也不用担心被我拉低。”

“你应该一直住在医院。”

“十八年前,我就是在这所医院出生的,但我不想在这所医院死去。”

“为什么不做化疗?”

叶萧看着她一头浓密的短发,通常化疗会脱发,需要戴假发或帽子。

“我家有个邻居,三十多岁得了癌症。拖了三年,接受各种化疗与偏方续命,原本体壮如牛,后来头发掉光,瘦得不成人形,为治病卖掉房子,老婆辞职在医院守夜,最后还不是死?我可不想人没了钱还在!我决定放弃化疗,及时行乐,花光家里最后的存款。过去啊,我从没坐过飞机。这个月,我去了泰国,但不是玩,而是学泰拳。下个月,我计划去韩国,不追欧巴(哥哥),只学跆拳道。如果签证能办下来,我还想去欧洲和美国,最好死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躺在兔女郎怀中,骨灰就不要送回来了,直接撒在白宫大草坪……”

“放心吧,你通不过美国签证官的面试。”叶萧打断了她的妄想,“说正经的,两天前,在焦可明的葬礼上,我看到你了。”

“我现在这副样子,不会再有人忘记我了,帅吧?”

“死神与少女!”

她的瞳孔像午夜的猫在放大:“你在叫我?”

“盛夏同学,这是你的微信昵称吧!我查过焦可明的微信记录,你是唯一跟他加过微信的学生。”

“对不起,我已经退学了,别再叫我同学!”

“灭门案发第二天,我就想跟你联系,结果查到出入境管理局,确认你在泰国旅游。但我会等你回来的。”

“妈的,原来你不是来探望我的,而是来审问我的!”

那束粉色百合被毫不客气地扔进垃圾桶,叶萧并不介意,反而备感轻松:“你也上过焦可明老师的课吧?”

“我是焦老师唯一喜欢的学生。虽然我是全校公认的差生,计算机却考了一百分。小学时,别人忙着玩游戏、聊QQ、上开心网偷菜,我就学会了写程序代码。焦老师的计算机水平非常高,教过我一些黑客技术,他绝对有自己开发程序的能力。但这个人性格有些怪,不爱跟学生交流。对不遵守课堂纪律的家伙,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学们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总比严厉的更年期妇女强多了!对不起,不晓得为什么,看到你,我的话就多了。”

“你在说你的班主任!”

“对!请把我的原话转告她!”

七天来,叶萧走访了被害人夫妇的家属和同事,重点在南明高级中学。焦可明是个沉默内向的男人,从不参与老师间的钩心斗角,更不会为了一点工资奖金跟人吵架。最近五年,他越发郁郁寡欢,除了教研组,聚餐与旅游都不参加。同事结婚发了喜帖,他也以各种理由推辞。灭门案后,大家才明白,焦可明生了个畸形儿子,心情郁闷到了极点,又不想被别人知道,只能把生活圈子缩到最小范围。

“还有个问题,也许问你不合适——焦老师身边有没有来往特别多的异性?”

“不知道。”

关于这个问题,叶萧也调查过不少人,学校里的女老师,发育成熟的女同学,甚至学生的女性家长。毕竟,情杀也是谋杀案的一大原因。结果一无所获。虽然妻子是普通人,但他依然保持对婚姻的忠诚。

焦可明临死前,在微信公众号“罗生门”所发的少女照片,至今仍是个谜。

专案组比对过南明高中所有在校女生——两百来人,没有一例符合。会不会是往届的毕业生?那范围就有好几千人,作为计算机老师,几乎每个班级都会带到,反而比班主任或语文、英语老师接触的学生更多。也许照片里的女生,是焦可明在高中时代的同学?这样搜索范围小了很多。警方调出南明高中97级学生的档案,2000年夏天的毕业照——依然没有这张面孔。

“他跟男生的关系呢?”

“拜托,焦老师不是gay(同性恋)!我看过太多的耽美小说,直男弯男,我从他们的说话和走路姿势就能分辨出来!”

叶萧被她噎得无语,现在的女孩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我走了!小姑娘,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

“等一等,大叔,你知道什么是宛如昨日吗?”

“什么?”

十八岁的少女,红色头发像一汪鲜血流淌:“今年6月6日,高考前夜,焦老师让我到学校电脑房去一趟。”

“说下去!”

叶萧不走了,反而掏出笔和小本子。

“那一晚,学校难得地安静,再没有夜自习与通宵背英语的寝室。我还留着黑头发,扎着马尾。门卫不知道我退学了,我说有复习资料在寝室,明天高考要用才蒙混过关。实验楼四层是计算机教室。焦老师在电脑机房等我,那里没有窗户,有好多电脑和服务器。”

“他以前单独约过你吗?”

“大叔,你以为他在高考前夜跟我约会?去年,有个男老师约我吃饭,趁机摸我大腿,结果被我扇了个耳光,当场喷出鼻血。焦老师是好人,他黑着眼圈像几天没睡。他问我,知道‘宛如昨日’吗?我还以为是高考作文题,幸好我不用参加第二天的语文考试。他拿出一个蓝牙耳机形状的东西,让我戴上并紧贴太阳穴。焦老师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但他很懂心理学,三言两语,就让我放松。我听到一个声音——闭上眼睛,尽情回忆。”

忽然,盛夏沉静下来,双目紧闭,面色绯红,齿间有撞击声。

“听到了什么?”

“请选择你最想回忆的那一夜。”

叶萧像个催眠师,在她耳边低声问:“OK(好),你回忆了什么?”

窗外的阳光消退,病房变得幽暗下来,犹如深夜的电脑机房。似乎所有的医疗仪器,都变成了彻夜嗡嗡作响的服务器。突然,她瞪大夜行动物般的眼睛,摇摇头:“我不想说。”

“你不配合警方?”

“我回忆的那一夜,跟焦老师的命案无关。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她摸了摸绷带里的红头发,“除非,你把我抓进公安局审问。”

叶萧像面对一个狡诈的嫌疑犯那样说:“好吧,但你早晚会告诉我的。”

“那天晚上,焦老师夸我是个天才。好吧,我只承认是打《寂静岭》和《生化危机》的天才,还摆出米拉·乔沃维奇的pose(姿势)。他摘掉眼镜,眯着双眼看我,焦虑地走来走去,像动物园四点半的狼。他说只剩下两个月,英仙座流星雨就要来了,时间不够用了。”

“流星雨?”

“我听不懂。但他又戳穿了我一个秘密——去年万圣节,学校官网被黑客入侵,首页变成《行尸走肉》剧照,僵尸PS成了校长的脸。这是我干的,本以为天衣无缝,哪怕比尔·盖茨也查不出。好吧,焦老师才是计算机天才。教导主任勒令他找到黑客来源,焦老师费了一周才锁定我的IP地址。他却骗校长说,这是十年前的毕业生干的,现在在美国硅谷工作。”

“焦可明为什么要保护你?”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坟墓里问他。”盛夏的眼神里写着挑衅,“那天晚上,焦老师问我写过游戏代码吗。我老实回答,我在Facebook(社交网络平台)上有个朋友——抱歉我翻墙了——他在欧洲,是游戏公司程序员,瑞典人,我们经常在网上组队玩《生化危机》——那个懒虫,只想去爱琴海晒太阳泡妞,把本职工作外包给我,打包价一万欧元。我帮他写过几个游戏代码,AVR动作冒险类的。他夸我写的游戏代码很棒,他还得了优秀员工奖。”

“如果那边的警察想要把工作外包,我保证能让他们的犯罪率下降百分之八十。”

“切!焦老师想要请我帮忙——为他写计算机游戏代码。我瞬间懂了,‘宛如昨日’的意义不在于硬件,而是一套独特的软件程序。就像苹果公司的价值,不在富士康工厂的手机生产,而是研发设计和IOS系统。他需要大量时间编写代码,一个人无法完成,必须有我这样的助手。”

叶萧被她说得头晕:“让我捋捋思路——高考前夜,焦可明约你到学校电脑机房,让你体验一个叫‘宛如昨日’的神秘设备,再叫你帮他写游戏代码?”

“是的,我希望在被脑癌杀死前,能帮焦老师完成任务。”她摸着自己的太阳穴,好像还有异物插在里面,“他让我安心在家写代码,那地方也不要再去。他会通过邮箱先发给我一批源代码。还有,没事不要给他发微信。那晚发生的一切,不要告诉任何人。”

“哦,那你违背诺言了。”

“密探大叔,要是焦老师还活着,你就算对我用清朝十大酷刑,我也绝不会泄露这个秘密。”

叶萧忍不住笑了,原来在这姑娘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清廷鹰犬:“对了,你的游戏代码写得怎样了?”

“两个月来,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写代码,按照焦老师的设计要求。除了在泰国的七天,我每天工作六个钟头——我不感到累,更不觉得枯燥,因为这款游戏太特别了!”

“你自己玩过吗?”

“代码还缺最后一段,我在想办法攻克!还有啊,不戴上‘宛如昨日’的硬件设备,你是玩不了这个游戏的。”盛夏看穿了他的心思,“喂,你到底是要我写完代码,还是就此停止?”

他拧起眉头,躲避她的目光:“写完它吧!否则,你和焦老师都会死不瞑目的!”

“OK!愿我能再多活几天。”

“是,焦可明也想挖出魔女的秘密,不知道他在被杀以前,到底发现了多少?”

他的笔记本已被记满,还有录音笔为证。

“这是审讯笔录吗?”

“不算!嘿!亲爱的盛夏,我随时会来找你!”他摸了摸她的红色短发,“照顾好自己。”

盛夏透过自己的头皮,感觉他的手很大也很热,几乎能融化她脑子里的癌细胞。

天黑了,病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回想与叶萧的对话,高考前夜,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唯独有一段回忆,她拒绝说出口。因为,这是她和妈妈的秘密。

那是她第一次体验“宛如昨日”,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焦可明。

“请选择你最想回忆的那一夜。”

谁在说话?某个女生的声音,直接透过皮肤表面和颅骨,传递到大脑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接刺入太阳穴。高考前夜,南明高中的电脑机房,盛夏想要摘掉耳机,双手双脚却已僵硬,仿佛被绳索捆绑,任由那异物感停留下去。

请选择你最想回忆的那一夜。

房间里亮着一束微弱却刺眼的光。镜子里有个雀斑妹,身体刚刚发育,穿着丑陋的条纹羊毛衫。爸爸不许开很亮的灯,习惯在幽暗中喝劣质白酒,中华烟和打火机也是标配,每天对女儿吞云吐雾。阳台上的洗衣机滚筒发出轰隆声,天知道妈妈干吗要在平安夜晚上洗衣服。妈妈叫她过来,帮忙一起把衣服挂上衣架。外面很冷,像是要下雪。小区没有圣诞气氛,更别想着圣诞老人和圣诞树,只有两公里外的主题乐园,五颜六色的摩天轮旋转着。妈妈站在阳台洗手池的镜子旁,她年轻时很漂亮,现在也不过三十八岁,稍微打扮一下,追求者也能排长队。不过一蟹不如一蟹,女儿在妈妈面前黯然失色。盛夏正读初三,明年就要中考。今晚,许多女生都出去玩了。但没人约她。

妈妈目光呆滞,做所有事都像慢动作,表情幽怨似恐怖片。七年前,她被诊断出精神病,还好没有暴力倾向,只需定期服药和治疗。妈妈偶尔出去打工,老板听说她有病,赶忙炒掉以免惹事。她本来就没朋友,更没有兄弟姐妹。她的话越来越少,像舌头被冻僵了。

“今晚的菜味道不对!”爸爸嚷起来。他是个黑车司机,昨天车子被扣,心情糟糕得像发霉的大便。他抓住妈妈头发来一耳光,再把她往墙上撞。妈妈的额头和嘴角流了血,一声不吭。盛夏钻到水斗底下,怕下个巴掌扇到自己脸上。爸爸继续喝酒,点开东京热的无码视频。在一声高过一声的“雅蠛蝶(别,不要)”中,妈妈默默回到厨房,重新炒那盆响油鳝丝。十四岁的女儿跟在后面,用纸巾抹去她的血。

妈妈从柜子最深处,层层报纸包裹中,拎出三个小玻璃瓶。她拧开三个瓶盖,看看里面的刻度,依次倒进一次性杯子。她严格控制剂量,第一个瓶子倒得最多,然后减量,第三个只倒出来几滴。三种液体的比重和颜色都不同,她用筷子搅拌均匀,竟变成酱油色,气味也跟调味料接近,勾起人的食欲——以上整个过程中,妈妈都把女儿远远推开。

最后,她把这杯神奇的液体,浇在热气腾腾的响油鳝丝表面,端到丈夫面前。

爸爸刚喝过半瓶白酒,大概味蕾被破坏了,转眼把一盆响油鳝丝吃光,这才感觉不对:“婊子,你是不是向菜里面撒尿了?”

妈妈斜倚在门框边看他,目光冷酷。一分钟后,爸爸倒在地板上,身体像只龙虾,一开一合地抽搐。嘴角涌出白沫,裤子也被尿湿,空气中弥漫着臭味。他的额头青筋暴出,痛苦地爬向妈妈,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妈妈踢开他的手。他又爬向十四岁的女儿,张开嘴却说不出话,伸手求助她哪怕打个120。盛夏吓傻了,躲在妈妈身后,只觉得这个男人好可怕啊。

终于,他死在妻女面前,变成一具恐怖的僵尸,十指似鸡爪,两个眼珠少了一颗,嘴巴里吐出大量鲜血,嚼断了舌根的缘故。

2013年的平安夜,妈妈换上一身新衣服,化上浓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坐等警察上门。

法医解剖爸爸的尸体,发现大量重金属化学物质,包括响油鳝丝的餐盘。警方找到了那三个玻璃瓶,确认都是化工原料,单独食用不会致人死亡,但按照一定比例调和,会变成类似酱油的色味,致命的剧毒。

妈妈为什么会懂这个?因为二十年前,她曾经在化工厂上班。一宿的审讯过后,她承认了投毒杀夫的事实。

十四岁的女儿,目睹了整个杀人过程。她知道妈妈在调配一种有毒的液体,知道爸爸的末日降临,丧钟敲响,却没有阻止妈妈这么做。因为,她也盼着那个男人早点死掉。

某种程度上,盛夏也是杀人犯之一。并且,她没有精神病。

如果是个正常人,妈妈至少会被判处无期徒刑,但她有长达七年的精神病史,被判定杀人时精神病发作,免于刑事责任。但她要被关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相当于漫长的监禁。

三年半的光阴,盛夏一个人生活,从女孩长成少女。每个圣诞节,她都会看到爸爸的鬼魂,从地板上爬起来,掐住自己的脖子。

她确信无疑,自己并未脑癌发作,在“宛如昨日”里看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觉,而是千真万确的记忆。她摘掉“蓝牙耳机”,趴在电脑机房的地板上喘气,脑袋磕出个包,喉咙里像呛满水,有一种被掐死窒息的感觉。

焦老师端来一杯水,却被她打翻。盛夏抓着他的胳膊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那双厚厚的镜片上,依稀射出某个人影的反光。两个月后,英仙座流星雨之夜,他死于谋杀,机械性窒息又被烈火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