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秣市的巴宝莉商号(“找平克先生购买”)。
去年十一月,理查曾经告诉过我们,在1921年到1924年的几次珠峰探险中,登山俱乐部和珠峰委员会给每名队员拨款50英镑购买全套“装备”。他还对我们说,这些上流社会的先生们大部分又自掏腰包购买设备,所以他做主,从布罗姆利夫人的预算中给每人拨出100英镑用于购买装备,如果必要,金额还会再行增加。
就算有理查自己那份1921年和1922年珠峰探险的装备清单,以及他的朋友电影制片人兼登山者约翰・B.L.诺埃尔上尉提供的1924年最新的珠峰探险装备清单,寻找和购买攀登珠峰所需的登山服和专业登山设备几乎无异于在为南极探险做准备。不过,时至今日,实际上是到去年欧文和马洛里失踪的那个时候,整个英国为登顶珠峰所做的准备都是以南极探险为模板:比如说,雇用挑夫在途中按阶段设置一连串食物和材料补给营地,或者以我们的情况来说,是在珠峰上不同的海拔高度设置这样的营地;然后在这些营地之间来回移动,直到最后,挑选出规模更小、素质更加精良的一队人,在好天气的情况下,向顶峰发起冲刺。正如罗伯特・弗尔肯・斯科特在十三年前到南极探险时所做的一样,当时只有他和四个精心挑选的精英,计划乘雪橇进行他们长达1600英里的南极环程探险。那次探险有欠考虑,斯科特和他的四个同伴时运不济,全都遇难,所以我努力不要老是琢磨着拿那次探险和我们的探险对比。
然而,我们现在购买的衣物和材料,与斯科特和他的同伴在北极冻死时所穿的衣服极为相似,只不过我们的装备有了很多绝妙的现代化改进。
神圣清单上的第一个物品就是防风衣,而且清单上写明要买防风衣,我们应该“到秣市的巴宝莉商号(‘找平克先生购买’)”。这家商店号称全伦敦最时髦的男子服饰用品商之一,“是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的装备供应商”,我和让-克洛德真有点儿为此打退堂鼓。有一天,趁着理查忙着准备其他探险物资的时候,我和J.C.结伴一起去了那家店。
结果,那一天“平克先生”生病了,并没有出现在秣市的巴宝莉商号,反而是一位穿着正式且彬彬有礼的“怀特先生”用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帮我们挑选合适尺码的衣服,然后我们收到了一张收据,并且得到保证,这些东西会在当天下午送达我们的旅馆。结果我们买的东西太多了,只好返回旅馆,只是在逛完巴宝莉商店后在返程途中停下来喝了一品脱啤酒。
我们在巴宝莉商号买的绝大部分衣物都是沙克尔顿购买过的防风提灯裤、罩衫和手套。我们购买了一种连指羊毛手套,戴在由沙克尔顿华达呢制成的更大的连指手套里面。我们还在巴宝莉购物清单里加入了厚羊毛围巾。
在珠峰之上,我们还需要保护我们的头和脸,而且我们要穿越西藏前往珠峰,这个过程需徒步跋涉350英里,途经很多海拔在17,000英尺及以上的山口,这个过程中我们也要保护头脸,而且,令我相当惊奇的是,巴宝莉商号居然出售一种皮革飞行头盔,也可能是摩托车头盔,衬里是兔皮或狐皮,还有可系在下巴下面的护耳。而且他们还卖一种麂皮面罩,很薄、柔软、透气,有皮革衬里,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一个。这个组合太令人惊奇了,皮革耳套、带子、皮毛、黄铜拴扣,最棒的是还有一种很大的护目镜,由克罗克斯眼镜玻璃制成,如果我们愿意,可以将之缝进皮革面罩和头盔里。戴上厚实的眼镜,眼前的景物都变成了深色,可以保护我们的眼睛不被高海拔高山上的刺目阳光伤害。每个登山者都知道爱德华・诺顿的故事,1922年,他和萨默维尔勇敢地以横切攀登方式攀爬珠峰北壁,在攀登那道从顶峰向下延伸、填满冰雪的巨大沟壑时以失败告终,在这个过程中,他并没有戴护目镜。那次攀登要求登山者使出所有技术,所以诺顿好几个小时内都没戴眼镜,以便确保看清手抓和脚攀的位置。他以为他爬的是光秃秃的岩石,而不是会反光的冰川雪坡,所以阳光不会伤害他的眼睛。
他们并没有成功登上那座暗藏危险的峡谷,可那天晚上,下山来到六号营地时,诺顿饱受了双眼失明的痛苦。他得了眼炎,也就是雪盲症,而且出现了感染,这之后,病痛和失明折磨了他整整六十个小时。他们只好帮助这位失明的同伴下山回到前进营地里,把他安置在一顶铺有睡袋的帐篷中度过那个饱受病痛的夜晚。据说,在那顶帐篷里,诺顿受到了极大的病痛折磨。
在早期几次探险中,沙克尔顿夹克——其实就是上了蜡的棉夹克——有助于保护羊毛衣物免被浸湿,可这种衣服的保暖效果不好,虽然从理论上而言这种衣服具有防风功能。理查有这样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认为,一个登山者,至少是我们三个登山者,只要穿着芬奇的鹅绒夹克和我们的防水沙克尔顿夹克,完全可以在天黑之后待在珠峰的空旷地上而不会被冻死。或许——绝无可能,只是或许而已——只要衣服足够保暖,我们就能在25,000英尺之上的开阔营地中熬过一整夜。
据理查说,落日之后,在东北山脊之上,欧文和马洛里失踪时穿的那为数不多的几层衣服根本不可能让他们静坐一个小时后还能存活。“我无法保证,芬奇先生的羽绒衣能够在珠峰之上保人不死,”在我们决定选择何种外套之际,理查这样说(其实主意都是他拿的),“可我知道,1922年时,芬奇比我们其余人感觉都暖和,再说了,羽绒比好几层的羊毛衣服更轻,而且沙克尔顿夹克应该可以保持鹅绒干燥,所以值得赌一赌。”
涉及到我们在世界之巅的生死存亡,我很不喜欢用到“赌”这个字眼儿。
在我们去巴宝莉商号的第二天,我和让-克洛德与理查一道去了杰明街的法格兄弟商号买登山靴。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一款非常适合我们三个人的皮底毡靴,这一款近来的新设计自然是为极地探险而制,特意做成超大尺码,至少可以容纳三双厚毛袜。在1924年的珠峰探险中,一旦登山者登到了较低的冰川上方,几乎没有人选择穿毡靴,所以也不会有人确切地知道,在真正高海拔的山上,穿毡靴攀登岩石和寒冰会有怎样的效果。
“为什么我不能穿我自己的登山靴?”让-克洛德说,“那双靴子我穿了很多年了,效果非常好,只是不时需要更换鞋底而已。”
“我们这些参加了前两次珠峰探险的人,甚至是芬奇也算在内,以及参加去年珠峰探险的高山登山者,都穿的是我们自己的钉靴,”理查说,“我们的脚全都冻得冰凉,几个人的脚被冻伤了,还有人失去了脚指。去年,桑迪・欧文告诉约翰・诺埃尔,其中的缘由不仅仅在于这些专业登山靴有平头钉,无论你选择何种样式均如此,马洛里和其他人就选择了不同式样的靴子,还因为靴子的内底和外底之间有小块金属板,从而增加额外的抓地力。而且有些平头钉都是锯齿状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终于对我们的领队有些不耐烦了,“这些价格不菲的钉靴能让登山变得更容易吗?若果真如此,金属板倒是个好主意,是不是?反正金属板轻得很。”
理查摇了摇头,每当他这样做,就表示“不,你不了解”。
“为了减轻重量,欧文确实建议我们应该少用一些平头钉,”他说,“在军队里,我们得知脚上负重一磅等于背上负重十磅。我们在‘一战’期间使用的皮靴非常结实,却设计得十分轻便,以便可以最大限度地行军。不过,桑迪・欧文给诺埃尔的警告并非针对重量,而是因为钉靴会把热量向冰冷的地方传导。”
“把热量向冰冷的地方传导?”让-克洛德重复了一遍,仿佛他不肯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皮底和厚袜子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隔绝珠峰上岩石和冰雪中的可怕寒气,”理查说,“可欧文有一个想法,我们大家所穿的钉靴把自身体传到脚上的热量再通过那些金属板和平头钉传导出去。当然,热量总会向冰冷处传导,而且,根据欧文的分析,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脚指差点儿被冻伤以及真正冻伤的情况出现。在我们的那次探险中,亨利・莫西德不得不在我们回到印度之际被截去一根脚指和几根手指尖。他申请参加1924年的珠峰探险,可因为受过伤,便被拒之门外。所以我同意桑迪・欧文的见解,钉靴会使人失去身体的热量,将之传导到岩石或冰雪之上。”
“那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我说,“如果这些贵得要命、带平头钉的靴子只会更快地让我们的双脚变得更加冰冷,我或许还是穿我那双值得信赖的旧登山靴为好。”即便在我自己听来,这话都有些孩子气的任性。
理查从夹克口袋里拿出几张纸并将之展开。每一张上都有用铅笔或墨水小心画上的图示,两侧有一行行一列列的手写字体。英文拼写得简直乱七八糟,可其中的意思却清晰明了,桑迪・欧文在标准登山靴设计基础上做出了他自己的修改,标明了应该在贴边和带钉鞋底之间的哪些地方增加数层毛毡。欧文书写总结(理查确认这些注解确实出自欧文之手,在欧文和马洛里失踪前的最后几天,欧文把这些纸交给了诺埃尔上校)的笔迹十分清晰,但拼写却一塌糊涂,他是这样写的:Boots shulde be spareingly naild for liteness–everry ouns counts!(除了第一个单词,欧文的拼写都不正确,意为:为轻便设计,登山靴应该少加靴钉——每盎司重量都至关重要!)
“这样的拼写。”我对理查说,一边举着折叠起来的笔记,仿佛它是一个证物。在经历了好几个月的新闻报道和葬礼演说之后,每个人都知道安德鲁・“桑迪”・科明・欧文毕业于牛津大学墨顿学院。“是高山缺氧的结果吗?”
理查摇摇头。“诺埃尔说,欧文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年轻人之一……在工程学以及实际应用中进行修补方面,他几乎就是一个天才……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这个年轻人一直都没有学会如何正确拼写。不过这似乎并没有让他畏缩不前。他是牛津大学划船俱乐部(OUBC)的划手,还是极为臭名昭著的墨顿学院密耳弥冬餐饮俱乐部的成员。”
“臭名昭著?”让-克洛德说。他一直在仔细查看欧文关于特种登山靴的图表,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来,“欧文参加了臭名昭著的……什么东西?”
“是一个餐饮俱乐部,成员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大多数人都是优秀的运动员,他们专门破坏大学的校规,砸烂学校的窗户。”理查说。他拿回折好的几张纸,将之交给恭候一旁、一直与我们讨论靴子的法格兄弟。“现在我们要决定,我们去的时候,是穿欧文设计的登山靴,这种靴子更新,或许还更为暖和,还是选择这种新款毡靴,还是按照让-克洛德刚才要求的那样,穿那种超级硬挺的靴子,并且搭配他新设计出来的冰爪,又或者,干脆就带我们自己的靴子。”
“我们为什么不四种都要呢?”让-克洛德问,“用不了多久,我就会让你们见识到,为什么我要求的那种特别硬挺的靴子在珠峰上来说必不可少。这四种靴子都十分必要——高帮毛毡可防寒,特别硬挺的靴子则适合我新设计的冰爪,欧文带靴钉的毡靴,还有我们自己的旧靴子当作备用,或许需要换新底。布罗姆利夫人的钱够用吗?”
“够用。”理查说。他指着那几张图表,对法格兄弟商号的人说:“每人两双这种专用靴,多加一层毛毡,金属板不要接触到金属钉。每人两双这种特别硬挺的靴子,让-克洛德会给你们一张写着规格的纸。每个人再要两双拉普兰德南极毡靴。现在我们有时间,可以量一下尺码。”
然而,在为我们1925年这次小型探险准备的装备当中,最大的变化既不是芬奇的气球外套,也不是欧文设计的新靴子。
J.C.最近一次从法国回来,刚刚和我们会合便火急火燎地让我们在一月底前抽出两天时间。理查回答说这压根儿就不可能;一月份到二月底的这段时间我们一定要坐船去印度,所以根本没有两天时间来浪费。
“这事儿很重要,雷沙[28],”让-克洛德说。此时J.C.喊了理查的名字,他只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才会这么做,每每听到J.C.的法语发音,我都觉得很有意思。“这特别重要。”
“重要到关系整个探险的成败?”理查的声音并不友好。
“对极了,就是这样。”J.C.看着我们俩,“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没错,这两天就是这么重要,整个探险的成败就在于此。”
理查叹了口气,拿出一个带日历的日记笔记本,他一直把这个本子装在夹克口袋里。“这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他终于开口道。“1月24日和25日。我有几件重要的事儿要办……我会挪到别的日子去做。那个周末会有满月……这会有什么差别吗?”
“或许会。”让-克洛德说。他突然露出一抹小男孩似的灿烂微笑,“满月或许真能带来某些改变呢。没错。谢谢你,我的朋友。”
1月24日星期六,日出之时,我们就出发了,或者说在一月末这样一个日子里,冷风不住地吹着,天色十分灰暗,四周笼罩着雾气,还飘着雪花,我们只是估摸着这个时候是日出之时而已。我们三个谁也没有汽车,所以理查只好从他一个叫迪克・萨默斯的朋友那里借了辆车。那是一辆沃克斯豪尔牌汽车,在我的印象里,这款车大约长30英尺,共有三排座椅,有充足的空间让乘客摆放双腿,而且轮子几乎到我的胸口这么高。(理查告诉我们说有这么一件稍具讽刺意味的事儿,不到两年前,迪克・萨默斯就是开着这辆沃克斯豪尔汽车进行了第一次汽车双向穿越湖区威利诺斯山口和哈德诺特山口的探险,那是一条颠簸石路,汽车难以通行,且理查说这条路只比羊肠小径宽一点点。我说我怎么没发现这事儿有什么讽刺的,结果理查点燃了烟斗,道:“这倒是。我忘了说了,萨默斯开车探险的时候,桑迪・欧文就坐在第三排座椅上,而与他坐在一起的,是两位漂亮姑娘。”)
刚一离开萨默斯的车库,我们就意识到,这辆巨大的沃克斯豪尔汽车更适合夏季穿越高地山口的探险,而不宜在冬日里驾驶。这是一辆敞篷汽车,英国人管这车叫折篷汽车或无篷汽车,我们三个只花了三十分钟,骂骂咧咧的,还弄伤了手指,才把无比复杂的篷顶打开,锁好,然后又用了半个小时把柔软的侧窗和后窗玻璃扣好,“咔哒”一声关上,尽管如此,一把车驶上伦敦的街道,朝着东北方向出城,我们就意识到,这辆破车的上层部分有很多裂口,还不如一个便宜的漏勺呢。把这辆巨型汽车开上街还不到十分钟,雪花就迎面扑来,雪堆积在车子的木底板上,我们的脚上,我们的腿上也落满了雪。
“我们得开多长时间才能到?”理查问坐在驾驶座上的让-克洛德。J.C.一直都没有公布我们的目的地在何方,理查为此格外恼火。(这并不是说这些日子他没事给自己找气受;为了我们这次有限的小型“搜寻探险”,他一直在做大量的后勤工作,忙得他没时间睡觉,也没工夫吃饭,更别提放松放松或者锻炼了,而且很显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听说,在风和日丽的夏天,开车的话,将近六个小时就能到。”让-克洛德用两只戴着羊毛手套的手紧紧握着巨大的方向盘,一边高兴地说,一边把唇边的雪吹开,“今天需要的时间没准儿长一点儿。”
“十个小时?”理查咆哮道,边试着点燃他的烟斗。这可不太容易,他总共戴了三层手套,最里面是新买的露指手套,第二层新买的羊毛连指手套,第三层则是沙克尔顿布料做成的连指手套。我们起码是穿着去南极的衣服开始了此次汽车郊游。
“如果运气好,我们十二个小时能到,”让-克洛德开心地大声说,“休息一下吧,像你说的那样,放松,放松。”
想好好休息纯属妄想,原因有两个:首先,在奔驰过程中,这辆沃克斯豪尔汽车只有一个理论上的加热器,尽管那东西吹出来的都是冷风,我们三个人还是都冲着这个加热器前倾身体,挤作一团。而我呢,则是从第二排座椅上向前靠;其次,让-克洛德根本不习惯开任何汽车,在英国尤甚,更要命的是他还总弄错应该拐弯的方向,如此一来,这趟冰雪上的汽车旅程简直堪称惊心动魄。
雪越下越大。我们继续朝着西北方向驶去,而唯一鲁莽到敢在这种鬼天气上路的汽车就只有卡车了。我们一路经过了赫默尔亨普斯特德,考文垂,然后是黑烟缭绕的伯明翰市,随后朝着什鲁斯伯里驶去。
“我们现在正开往威尔士北部。”在到达什鲁斯伯里前,理查叹口气说。不知怎的,他说“威尔士”这几个字的韵律仿佛是在说“地狱”。
宽阔的第三排座椅以及我所坐的第二排座位的一半空间都放着几个又大又沉的背包,J.C.在我们的帮助下才能把它们搬上车。这些袋子太沉了。我们一会儿转左,一会儿转右,晕头转向地想在这条被冰雪覆盖的路上再次呈直线行驶,而袋子里则传出一阵阵钢铁撞击的铿锵声,还有沉重的金属发出的砰砰声,我猜那些袋子里肯定装了很多装备。
“你把氧气罐带来了吗?”我问,一只手紧抓着前排座椅,仿佛是抓着过山车上的控制杆。
“没有。”让-克洛德心不在焉地说,一边咬着下嘴唇,一边见缝插针,操纵着这辆12英尺宽的沃克斯豪尔汽车,既要躲开迎面而来的卡车,还不能碰到这条被冰雪覆盖的道路左边那些难以逾越的树篱和深沟。
理查把烟斗拿开了一会儿。我刚刚才决定,我应该再靠得近点儿,把手伸向它,也就是他的烟斗,因为这东西好歹是个热源,这辆汽车那个所谓的“加热器”太不顶用了。“不会是氧气罐,”理查闷闷不乐地说,“还记得吗,芬奇会直接把那些东西从苏黎世送到我们的船上装船。”
天黑了。我们的晚餐是冷冻三明治,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冷冻食品,里面有很多冰碴哩,放三明治的食盒此时大部分地方都有积雪,而一保温瓶热汤早在十个小时之前我们到达伦敦西北部郊区的某个地方时就已经凉透了。
雪还在不停地下。沃克斯豪尔汽车微弱的前大灯射出的灯光也就和两根摇曳蜡烛的光差不多。这倒无所谓,反正也没有别人傻到在这样的晚上上街。没准儿让-克洛德一心盼望的满月在我们开车的时候早就升起来了。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落雪打着旋儿,这个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让-克洛德顶着风雪坚定地向前开着,一边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白茫茫的黑暗,一边眨眼,把落在眼睛上面未融化的雪花抖落。
“我们这是去斯诺登峰。”理查说。一阵狂风刮起,摇晃的车身两侧、车顶和窗格都漏风,他的烟斗灭了。
“不。”让-克洛德严肃地说。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笑还是在刚过了伯明翰的时候。
那天夜里,我们并没有到达他的那个目的地。首先,一路上都很好使的两个轮胎被刺破了,这下子我们就更到不了目的地了。很幸运,迪克・萨默斯是个很有远见的人,他把两个完好的备胎绑到了这辆沃克斯豪尔汽车的左后脚踏板上(因此我只能从右侧上下后座)。不幸的是,我们终于发现,顶着呼啸的暴风雪更换备胎所需的千斤顶和其他工具肯定都被放在这辆巨大的沃克斯豪尔汽车里的一个小行李箱中了。关键是这个行李箱被锁住了。更关键的是汽车点火钥匙居然无法将之打开。而我们的车坏在了路中央,如果恰巧有一辆卡车或其他汽车快速从雪花纷飞的黑暗中驶来,那我们几个的末日就到了。(我们甚至连个手电筒都没有,或者按照理查的叫法,称之为“torch”[29],连蜡烛都没有,更别提照明火把了,所以压根儿就别想把这些东西摆在路上警示其他车辆。)
那天夜里,我们几个骂骂咧咧,就像是编制了一张非常厚的脏话毯子,而我肯定这张毯子至今飘荡在英格兰和威尔士边界附近的某个地方,久久无法散去。
最后,我们中有一个人想到,或许这个行李箱只是被冻住了,而不是锁住了,所以只要使劲儿敲击那个依靠合页连接的箱盖即可。结果,并没有费多大力气,那个小小的金属片就一下子翻了上来,只见里面有千斤顶,轮胎撬棒等物,而这些工具看上去像是适用于比这辆庞大笨重的沃克斯豪尔汽车小上好几圈的汽车。
这倒无所谓。反正我们只用了九十分钟就把轮胎换好了。
那天晚上,我们到了一个叫作瑟里吉卓迪恩的地方,在那里的一个小旅馆过夜,那里房费特别高,而且不是很干净。我们到得太晚了,他们之前供应的温热食物都已经没有了,店主也没有打开厨房,让我们去找点儿吃的。公共房间里有一个壁炉,尽管店主回房睡觉时走上前来,仿佛是想告诉我们,不要再往火里添煤了,可一看到我们三个人愤怒的目光,他便灰溜溜地没敢走过来。
我们一直在这团小火边待到半夜,希望能够暖和过来。随后我们拖着脚步去了客房,房间很小,充斥着一股怪味儿,而且几乎和沃克斯豪尔汽车一样冷。因为J.C.告诉我们,周六晚上我们得在外面露营,所以我们带来了最好的羽绒睡袋,可这个窄巴巴的房间太冷了,那股子气味儿难闻得要命。凌晨3点左右,我只好多穿上几层外套,步履艰难地走了回去,看看能不能再把炉火点燃。
无此必要。因为让-克洛德和理查已经在我之前到了那里了,点燃了一小堆闪闪发亮的煤火,他们俩歪歪扭扭地躺在两张安乐椅上,四肢跨在上面,正打着呼噜。房间里还有一张老式安乐椅。我把椅子拖过来,尖锐的声音并没有吵醒我的两位登山搭档,然后我将之摆放在距离那一小堆炉火最近的地方,拉过羽绒睡袋,像是盖被子似的盖在身上。然后沉沉睡去,一直到清晨6点,客栈主人把我们从我们愉快的安乐窝中唤醒。
1925年1月25日周日,这一天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之一,尽管我只有二十二岁,年纪很小,大部分人生还在前面等着我。然而,说句实话,在这之后近七十年的时光里,在和别人分享我那些“最美好的日子”时,从不曾如同那天一样,能感受到像我和我的朋友兼绳索上的弟兄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和理查・戴维斯・迪肯在一起时的美妙感觉,而且,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我们一起经历了更多这样的日子与时刻。
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可这天天空碧蓝,阳光明媚。在我印象中,或许这是我待在英国期间阳光最灿烂的日子了,或许还有我们去探访布罗姆利夫人的那个夏日,那一天的天气也非常好。天气依旧天寒地冻的,起码有零下十度,所以雪没有融化,可这辆巨型沃克斯豪尔汽车有强力发动机和巨大、怪异且布满疙瘩的轮胎,这车在雪地上开倒也十分适得其所。那天早晨,即便是在威尔士的省道上,路上一辆车都没有,我们还是把车开到了每小时30英里,这速度既舒适又安全。
开了几英里后,我们都意识到,我们不能忍受再一次像待在坟墓一样待在这辆沃克斯豪尔汽车里了。于是我们把车停在路中间,公路上空荡荡,覆盖着白雪,令人目眩。我们身后的两道车痕如同这个白茫茫半球形世界里的两道黑色铁轨,在最近一条小路的那一边消失不见。我们把顶棚拆开,把乒乓响的窗户,帆布侧罩以及其余的东西都放在车子底板上,挨着我身边J.C.那几个巨大的袋子。
我们每个人都穿上了五层羊毛衣服,然后穿上羽绒气球织物大衣,之前我们把这衣服装在旅行箱里,从苏黎世芬奇那里带了回来,另外又穿了从巴宝莉商号买来的沙尔克顿夹克。我和让-克洛德还把飞行皮头盔(没准儿是摩托车头盔)和面罩戴上,最后还戴了用克罗克斯眼镜玻璃制成的防眩光护目镜。
我至今依然希望那一天能有人在这里,在我们几个人路过杳无人烟的斯诺登峰地区时给我们拍张照片。我们看上去肯定很像威尔斯先生笔下那些火星入侵者。
可事实证明,我们的目的地,也就是让-克洛德的秘密目的地,并非冬季常有人攀爬的斯诺登峰或者乔治・马洛里登过的彭亚山口板岩,去年秋天,我们几个登上了这座岩山。我们在那年一月的一个周日上午10点左右到达了目的地,即伊德沃尔湖及其附近的冰碛石,冰擦岩(让-克洛德说的是法语,不过因为去年一年我爬了很多座阿尔卑斯山脉的高山,所以我对这种岩石并不陌生),有闪光条痕的崖边,遍布冰碛石和碎石的荒芜斜坡,漂砾(是一些砾石,被很久以前的冰河带到这里,停留在布满岩石的平原之上,仿佛是巨人在比赛时投掷的石头,后来被巨人们忘在了这里),以及我们周围随处可见的垂直山壁、板岩和斜坡上裸露在外的深层岩体。这座湖现在已经冻上了,周围是直上直下的坚硬岩山。我们从车里出来,在雪地之中活动双腿,这时候J.C.伸手指着格莱德尔法沃尔和嘉恩两座山的高峰。我和让-克洛德都穿着蜡棉绑腿,以保持长筒袜干燥。理查也穿了一条提灯裤,带着老式绑腿,不过这是用最好的羊绒制成的,他看上去像极了1921年、1922年和1924年珠峰探险队照片中那些一副挑剔样子的英国登山者。而且,理查那件气球织物外套的扣子没系,里面的卡其色羊毛衬衫露了出来,再加上那件卡其色提灯裤,他看上去真像个军人,而他在一战期间就是一名上尉。
看到理查这样一身打扮,穿着棕色和卡其色的衣服,带着厚绑腿,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禁在我心中升起。他从那辆大车里出来,伸展四肢,伸着脖子回头看周围的山峰和冰瀑。然后从那件又老又旧的羊毛外套口袋里拿出烟斗,将之点燃。如果这身衣服会让他想起战争期间那些痛苦的回忆,他自然不会表现出来。我还记得,寒风中他的烟草的味道很像一剂强效药。
我很担心我们还得再步行两个小时才能到达我们登山的地方,就像到马洛里登过的那座该死的管状岩架去的时候一样,可让-克洛德直接把巨大的沃克斯豪尔汽车停在了距离他真正的目的地只有一百来码远的地方。
他要的是夏季的瀑布、如今的冰瀑;他要的是200英尺高的冰封岩壁和岩壁尽头令人望而却步的结冰突出板岩。他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伊德沃尔湖大部分水域都已结冰,此处是湖的远端,上方便是伊德沃尔山谷的悬崖,整个山谷都是冰冻的瀑布和壮观的冰川。我们用力把那些沉重的袋子拖到其中一座最大、最陡峭、顶部最为突出的垂直冰川脚下,他猛地把他的东西扔到雪地里,然后向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也这样做。然后他说了一些话,而阿尔卑斯山和喜马拉雅山的攀登方式都将因为他的这番话彻底地改变。
“首先,你们必须换上法格商号给我们做的新靴子。”让-克洛德说。他从其中一个沉重的帆布包里拿出两双硬挺的靴子。J.C.自己那双已经穿在了脚上。
我和理查嘟囔着发牢骚,却还是找了独立的砾石,坐在上面脱下我们那双很舒服且已逐渐合脚的新登山靴,然后用力拉上这双硬挺到了极点的靴子。在伦敦的时候,我们曾经穿着这种新靴子练着走了走,非常不舒服。(拉普兰德靴子最舒服,这种高帮靴带有绒毛,由毛毡和皮革制成,像是穿着那种及膝高、特别暖和的印第安莫卡辛鞋在走路一样。很不幸,在长达350英里前往珠峰的徒步行进过程中,一路上遍布岩石和砾石,往往还得背负着沉重的背包,如果我们一直穿着这种带有绒毛的靴子,我们的脚底肯定会受到严重的瘀伤。不过这种靴子是在营地里活动时的最佳选择。)
我和理查穿着这种包裹住整个小腿的“硬靴”笨拙地走了几步,先是皱着眉头看了看彼此,然后瞪眼看着让-克洛德。这种蠢笨的靴子压根儿一点儿灵活性都没有。这靴子永远不会有合脚的一天,绝不可能成为穿着舒服的远足靴或登山靴。
让-克洛德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被我们愤怒的目光吓倒。他正忙着像变戏法似的,把很多金属制品和金属与木头混合制品从他那三个袋子里拿出来。“这些是什么?”让-克洛德举着两个旧冰爪问我们,我见过他用过很多次这东西。
“冰爪?”我说,讨厌这两个字结尾处我的声音里那小学生似的升调。“冰爪。”我更加坚定地又说了一遍。
“干什么用的?”他继续一本正经地说,声音中只夹杂着轻微的法国口音。
“攀越冰川,”我越发坚定地说,“有时候还可以攀爬雪坡,如果不是很陡的雪坡的话。”
“每个有多少爪尖?”
“爪尖?”我傻兮兮地问。
“就是底上的尖刺。”理查说。他又在翻找他那个该死的烟斗了。我们前面的冰川下端悬垂着很多4英尺长的冰锥,我真想用其中一个给他来一下。
“十个爪尖。”我说。我只好想象着我放在家里的冰爪,然后在心里数了数它有多少个爪。笨蛋。自打我十几岁时就开始用这东西了。“十个。”
“为什么爬山时我们不能更多地使用这种冰爪?”让-克洛德问,“为什么我们不用它来攀登珠峰?”他那轻柔天真的声音在我听来十分靠不住。这里面肯定有陷阱。我瞧了瞧理查,可他突然间只顾着点燃他的烟斗。
“因为这该死的东西并不适合攀登岩石。”我终于开口说。我真不耐烦再扮演这种缺心眼小学生似的角色了。
“在珠峰之上,我们脚下踩的都是石头吗?”
我着实地叹了口气。“不是,让-克洛德,在珠峰之上,脚下所踩的并非都是岩石,却也足够多了。在偶尔出现的雪地上,我们可以使用冰爪,如果那些地方不是特别陡峭的话。不过钉靴效果更好,抓地力更强,附着摩擦力更大。根据登山俱乐部的报告和1924年珠峰探险队高山登山者的口述,珠峰北壁、东北山脊和东部山脊由主要向下倾斜的板岩组成,就和陡峭房顶上的石板瓦一样。而且是非常陡峭的屋顶。”
“这么说在那里使用冰爪欠妥了?”
我的一位预备学校几何老师时常用这副调调引导课堂指导和讨论。我也很讨厌他。
“非常欠妥,”我说,“那就像是穿着钢制高跷走路一样。”要想解释清楚还真不容易。
让-克洛德缓缓地点了点头,仿佛终于对攀登喜马拉雅山脉和阿尔卑斯山脉的高山有了基本了解。“那诺顿的峡谷呢?”
所谓“诺顿的峡谷”,就是现在的登山者对从珠峰北壁中央垂直向上延伸到顶峰三角岩的一道巨大沟壑的叫法,沟壑中尽是板岩和冰雪。一年前,爱德华・诺顿和霍华德・萨默维尔开拓了一条从东部山脊通往北壁的路线,这条路线在所谓的黄色岩石带之上,高28,000多英尺。诺顿领头,而且他们俩并没有用绳索拴系在一起。萨默维尔感觉身体很不舒服,远远落在后面,而诺顿已经到达了那道巨大的垂直峡谷,想要试着爬上去。可那里的雪几乎及腰深。而在雪不那么深的地方,向下倾斜的板岩上都覆盖着一层冰。诺顿这才意识到,他所处的位置堪称极端危险,放眼望去,只见打滑的脚下就是绒布冰川,落差足有8000多英尺,他迫不得已,只能结束了登顶尝试,非常缓慢地下山去找萨默维尔,并且用颤抖的声音问他们是否可以一条绳子相互系在一起。(在登山时,特别是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这种勇敢尝试之后突然丧失勇气的情况可谓司空见惯,甚至是在阿尔卑斯山脉,这种情况也屡见不鲜。仿佛大脑突然之间恍然大悟,迸发了求生本能,即便是最勇敢的登山者,他们的肾上腺素和雄心抱负最后也都被压制了下去。在真正危险境地中,如果未加提防这种“勇气丧失”的情况,那么登山者往往都没能活着从登山探险中归来,乔治・马洛里就是一个例子。)
诺顿为攀登那道峡谷所作的努力是一次令人震惊的尝试。他创造了一个新的海拔攀高纪录,即28,126英尺,而唯一能够打破这一纪录的,或许只有马洛里和欧文沿狂风大作的东北山脊所做的最后一次登顶尝试,他们也因此命丧黄泉。
不过大多数自称攀登过珠峰的人都断言说诺顿的峡谷是无法攀越之地:太过陡峭,太多松软的雪,太多地方需要垂直攀爬。而且,在那样一个又高又冷的地方,好几个小时内付出了极端的努力,可只要脚底一滑,便会导致严重后果。
“为什么不使用冰爪攀爬诺顿的峡谷?”让-克洛德问,“又或者用冰爪攀爬27,000英尺以上的东部山脊和东北山脊的陡峭雪坡,那里只有马洛里和欧文上去过。”
听到最后半句话,我不禁浑身发冷。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我已经脱掉了芬奇的气球外套,恰巧一阵冷风从伊德沃尔山谷上方、从伊德沃尔湖对面吹过来,我才会感觉冷。
“在陡峭如诺顿的峡谷这样的雪地之上,冰爪根本不管用,”我暴躁地说,“甚至在他们27,300英尺左右的高山营地下方那片高山山脊雪地上也不能用。”
“为什么不能?”让-克洛德问,带着法国人的自命不凡,听了让人很不爽。
“因为人类的双脚和脚踝不能弯曲到那种程度,该死的!”我大声说,“还因为当登山者的重量不压在冰爪之上时,冰爪没有受压,根本不能保证在陡峭的雪坡上始终拥有抓地力,J.C.,这点你清楚得很!”
“是的,我很清楚,杰克。”他说着把旧冰爪扔在雪地上。
“我想我们的朋友有东西给我们看。”理查说。他的烟斗此刻冒着烟,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
让-克洛德笑了,弯腰去够他那个大背包,然后拉出一个闪闪发亮的全新金属冰爪。要好一会儿之后我才看出这东西的新奇之处。
“这个冰爪前面有尖刺……爪尖,”我终于说道,“就像是角一样。”
“12爪冰爪。”让-克洛德说,他的语气现在变得非常锐利,很有条理,“德国的冰川攀登者都在谈论这种冰爪。我让我父亲进行了设计,并且制造出来。”
我们都知道让-克洛德的父亲一开始是个铁匠,后来经营着一家金属浇注和成型公司,是全法国最大的同类型公司之一,当然在夏蒙尼也是最大之一。还要多亏法国政府在一战期间下的合同(以及英国政府的几份合同和美国政府的一份合同),老克莱罗克斯先生的生意才能飞速发展。现在他们生产各种产品,从专业钢质管道到牙科器械,无所不包。
“看上去挺危险的。”我说。
“的确,”让-克洛德说,“专门用来攀爬那座不想被人征服的高山。”
“我想我明白了,”理查说着走上前来,接过那个看上去挺吓人的12爪冰爪,“你把这些爪尖踢进冰川,用你那双特别硬挺的新靴子的鞋底腰部来支撑你全身的重量,因为那个部位十分坚固,不会弯曲,你将之作为一个平台。甚至从理论上来看,还可以用这种冰爪攀爬近乎垂直的冰川。”
“是的,”让-克洛德说,“不过不仅仅是‘近乎垂直的冰川’,我的朋友。还可以爬更加垂直的冰川,以及比垂直冰川更危险的地方。我曾经在法国做过试验。今天我们要在这里试验一番。”
我承认,我的心开始快速地怦怦直跳。我一直不喜欢攀越冰川。我讨厌那些让我的靴子在上面直打滑的表面,虽然这么说有点儿牵强。J.C.说的那句“今天我们要在这里试验一番”使我惊出一身冷汗,本就冰冷的皮肤现在又湿又冷。
“还有呢,”让-克洛德说,“给我看看你们的冰镐,我的朋友们。”
我们当然都带了我们的冰镐来。我把我的冰镐从雪里拿出来,放在面前。冰镐的木柄很长,顶端是金属扁斧和镐头。理查从雪里找回了他的冰镐,然后靠在上面。
“杰克,你的冰镐有多长?”让-克洛德问。
“38英寸。我很喜欢这种比较短的长度,这样在陡坡之上,就可以凿出踏脚处。”
“你的呢,理查?”他的法语口音就像是在说理查。
“48英尺。我知道,这属于老式冰镐。不过我也是个老派的人。”
让-克洛德只是点点头。然后他把手伸进雪地里的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拿出好几把“冰镐”,而这些根本称不上冰镐。最长的一把也只有20英寸多一点儿。我的老天,这就是一些锤子吗。只不过顶端装着不同的扁斧和镐头,而有的斧柄是木头的,还有的是……我的天……居然是钢质的。
原来让-克洛德的老爸在他的钢铁配件工厂就忙着做这些东西啊。
“这是你的设计?”理查问,一边举起其中一个荒唐可笑,像锤子似的东西。
J.C.耸耸肩。“在德国人今年的设计基础之上改进的。就是去年十一月你们俩从慕尼黑回来之后对我讲过的德国人的设计。所以十二月的时候,我和几个德国年轻人一起在夏蒙尼攀登冰川,我见识到了他们的新技术,也用过了一些他们的新设备。然后我在我父亲的工厂里做了我自己的一些变动,提高了它们的性能。”
“那些根本就算不上冰镐!”我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说。
“算不上?”
“算不上,”我说,“你不能用它们长途徒步跋涉,不能靠在它们之上,不能在陡坡上把冰凿出踏脚处。”
让-克洛德举起一根手指。“正好相反。”他轻声说。刚才他一直把那五把短短的又像冰镐又像锤子的东西放在帆布袋子上,现在他从里面拿起一把。他举起的这个东西看起来最像普通的冰镐,木柄等处都很像,不过更像是被丢在雨里淋过、缩小了三分之二的冰镐。然而,不像我们的冰镐似的,它的一端没有扁斧,短的那一端只有一个钝钝的锤头。根本就是一把锤子嘛!
“我和我父亲把这种破冰锤叫‘笔直下垂’,”J.C.说,“在陡峭的冰坡或雪坡之上开凿踏脚处的能力超强。而且有了它,再也不会出现从前靠在老式较长的冰镐上而失去平衡的情况了。”
我只是摇摇头。
“那把是最短的。”理查说着指了指一把大号破冰锤大小的东西,它通体都由钢制成,底部很尖,带有螺纹,一端有一个很长的平头镐,另一端是一个非常短的扁斧。
J.C.笑了,将之拿起,交给理查。理查用没拿东西的那只手接过来。“很轻。铝做的?”
“不是,钢制的。不过斧柄是中空的。我和我的父亲称之为工艺弯曲短冰镐。可用来攀登冰坡,特别适合开凿踏脚处。而这把稍长一些,配有木柄,看上去更像是缩短了的普通冰镐,不过配有弯曲、锯齿状的长镐头,我们称之为反向弯斧,是用来……”他转身面对我们身后那面不可能攀爬的垂直冰壁,“专门攀登这种冰壁的。”
理查把这两把短冰镐交给我,然后摩挲着满是须茬的脸颊和下巴。虽然那天早晨我们从那家非常差劲的旅店弄了些热水,但是他还是懒得刮胡子。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他说。
我拿着这两把武器似的冰镐手柄,把那两个非常锋利,如同镐头似的东西晃来晃去。我想象着这些又长又弯曲的镐头穿透一个法国人的头盖骨是怎样一番情形。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伊德沃尔山谷?”理查问。他向后伸着脖子,仰头望向垂直的冰崖,此时,上午快过去了,在阳光的照射下,那里闪闪发光。突出的板石和悬冰就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之上,可怕极了,仿佛这巨大沉重的突出冰石随时会坠落到200英尺之下,砸在我们身上。这块突出岩冰太宽了,压根儿不可能脱绳攀登,岩石的宽度至少是让-克洛德身高的双倍,而且因为结了冰,宽度又增加了5到6英尺。凭借理智的方式,根本没可能爬上这块垂直突出岩冰的最后8英尺左右的冰壁。
“我找英国的冰川攀登者打听过,问他们哪里是英格兰和威尔士最好的冰川。”让-克洛德答。
“英国有攀登冰川的人吗?”理查问。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假装惊奇或惊讶的语气。我一直相信理查认识英国所有的登山者。法国和德国的大多数登山者他肯定也认识。
“倒是没几个。”让-克洛德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还有什么?”理查一边问,一边指着依旧十分鼓鼓囊囊的袋子,听上去十分着急想看里面会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突然冒出来。
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转过身,后退几步,把手搭在眉头,和理查一起举目张望那面几乎垂直的冰壁,以及我们上方差不多200英尺处那道令人胆战心惊的突出岩冰。“接下来,”他说,在越来越大的风中,他的声音几乎不可闻,“……接下来,我们三个人今天就要爬一爬这面冰壁。从下到上。也包括那块突出的岩冰。一直登顶。”
好吧,我得实话实说。那一刻,如果不是我肯定我的丝绸内裤和新买的羊毛提灯裤会冻成又长又非常不舒服的冰锥,我没准会被吓得尿裤子。
“你他妈……不会……是……认真……的吧……”我对我这位身材矮小、从前的法国好朋友说。这是我生平第二次说“他妈的”这几个字,当着我这两位新结识的登山伙伴说自然是第一次。
J.C.笑了。
*
J.C.从最大的袋子里拉出三个非常结实,却是用轻革做成的……“安全带”,这个词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不过前面的带子在胸口中央交叠在一起,配有金属挂钩,而整个宽带上还有很多挂钩……当我和理查犹豫不决地用力拉着安全带套在身上的时候,让-克洛德则尽量抬高左腿,把他那带有12个爪的前踢式新冰爪踢进冰壁里,然后用他那两把短冰镐带有镐头的一端劈凿,我注意到短冰镐通过短皮带和环连接在他的手腕上,然后他缓缓站起来,直到最后,他身体的重量完全靠那只硬挺的的左脚登山靴支撑。他的安全带发出叮当声,这是因为他在上面别了很多他自己设计的钢质工具,包括另外一件放在皮套里的破冰工具,很多发亮的挂钩,一大包冰锥,还有其他几袋叮当响的东西别在他的带子上。一大卷绳子吊挂在他的肩膀和胸口上,此刻,他正一边向上爬,一边慢慢地把绳子放到他身下。
他向下拉右手中的那把短冰镐,急速抖动,从冰里拔出来,然后用带镐头的一端深深劈凿进上方4英尺的地方。此时J.C.全身的重量依旧靠左脚支撑,我觉着这么做倒是没什么难度,然后他抬起右脚踏住上方几英尺的地方,扭动左脚上的前踢冰爪,将其拔出冰层,然后凭借双臂的力量向上拉升身体。他使劲将左手里的冰镐深深凿进比右边冰镐所处位置更高的冰壁里,然后抬起左脚,登踏进寒冰之中。
J.C.站在那面冰壁6英尺高处,就和他站在城市里的人行道上一样悠闲轻松,他扭着身子看看后面终于把安全带套好了的理查,说:“如果这是珠峰北坳下方的冰壁,我们就必须给其他登山者和挑夫做好攀登准备,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才能开辟出必不可少的踏脚处?”
理查眯着眼睛向上看。“这里太陡了,无法开辟踏脚处。而且还有那块突出的岩冰……根本是不可能的。挑夫上不去,即便有固定绳索也不成。”
“那么好吧。”J.C.说,站在那笔直的冰壁上,他甚至连粗气都没喘,“那我们就带一个去年桑迪・欧文串起来给挑夫用的百英尺绳梯似的东西。挑夫可以顺着它跟着我们登山。”
“那也是在马洛里自由攀登冰川竖坑,也就是冰壁上的一道裂沟之后,”理查说,“他们还装了一个滑轮,以便把装备拉上去。”
“可假设有人能够只凭借凿出踏脚处这种方式就能登上这座冰壁,”让-克洛德不依不饶,“第一次攀登需要多长时间?”
理查有向上看了看。阳光照射在垂直的冰壁上,十分刺目。他用力拉过护目镜戴好。“三个小时,”理查说,“或许四个小时,或许五个小时。”
“七个小时,”我说,“起码需要七个小时。”
J.C.笑了笑,又开始一边用冰爪楔入冰面,用短冰镐凿冰壁向上爬。每隔30英尺他会停一停,用他的镐头带尖的一端在他上面或面前的冰壁上凿出一个小洞,然后从别在安全带上的包里拿出一个12厘米到18厘米长的冰锥,用手旋拧冰锥,且总是按照尾部倾斜向上的角度,也就是向下倾斜着将之拧进冰壁之中,据我的判断,冰锥与他的重力和引力的方向呈现45度到60度角。有时候,冰太硬了,冰锥无法完全被旋拧进去,J.C.就使用冰镐镐头的尖端或从他的带子上拿出一种破冰工具,伸进冰锥的孔里,从而发挥更大的杠杆作用,将冰锥彻底推进冰中。
每固定住一个长冰锥,他就咔哒一下套一个挂钩在上面,然后用他自身的重量来测试其是否结实,而绑在登山靴上的冰爪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冰壁。
即便每隔10码左右他就要停下来,把起到保护作用的冰锥插入冰壁之中,可他还是像只蜘蛛一样向冰壁上方爬去。有时候他需要使劲儿把两把冰镐都凿进冰里,然后使用双手把不易旋拧进冰壁里的冰锥弄稳固。这两把冰镐仅用一根两端叉开的拴绳连接在一起,这根拴绳则从安全带胸口部分的一个挂钩中穿过,连接着他手腕上的一个挂钩。
随着他越爬越高,我也越来越难看清楚他是如何移动的。他把他的绳子穿过安全带胸口和腹部部位一连串复杂的结中。从理论上讲,如果他从冰壁上掉下来,他的绳子会延缓他的下坠趋势,可如果他又向上攀登一步,在他还没来得及插入另一枚冰锥之前,他真从他所处的高度摔下来,那么在绳子卡住最近一个嵌入冰壁的冰锥的孔眼之前,他可能已经垂直摔下了60英尺。就算有很好的立足点和绳索拴系点,能够把拴在一个已经垂直跌落了60英尺的人身上的绳索拴牢在拴系点上的登山者几乎寥寥无几。向下的拉力太大了。而且在那样长距离的滑落之后,跌落的速度将非常快。
再说了,1925年的登山绳在受力过大的情况下往往会突然折断。
我之所以想到这一点,是因为我注意到让-克洛德的那一大卷绳子看上去是如此巨大,不仅他开始攀登时盘绕在他胸口上的绳子足有200多英尺长,而且现在像一张蜘蛛网垂悬在冰壁上的绳子比以往我们用过的绳子都要粗。
让-克洛德继续垂直攀登这座不可能攀登的冰壁,在不得不躲避蜂窝冰或外露的冰块时,他只能向左或向右移动几英尺或几码,如此一来,他身后留下的那些固定绳索看上去真有点儿像是蜘蛛网了。
理查刚才从他背心口袋里把金表拿了出来,一直盯着看。我知道这块表还是一个计时器。他在给我们的朋友计时。
此时让-克洛德的身形已经变得非常小,他到达了这面垂直冰壁180英尺左右的高度,那块15英尺宽的突出岩冰就在那里,他把最后一枚冰锥嵌入冰壁和突出岩冰的连接处,他把胸口或腰部(距离太远了,很难看清楚)安全带上的锁扣扣在连接这枚冰锥的一根粗带子上,然后冲着下方大喊(听上去只有一点点呼吸不畅):“多长时间了?”
“二十一分钟。”理查收好表,大叫着回答他。
我可以看到让-克洛德摇了摇头。他戴了一顶松松垮垮的红色绒线帽,和贝雷帽不太像。“要是多加练习,我只要用一半的时间,而且……”他透过张开的双腿形成的V字型垂直向下看过来,“……我想用掉的冰锥也会更少。”
“让-克洛德,你已经让我们刮目相看了,”理查喊,“你已经证明了你的新装备!棒极了。现在下来吧!”
那个身体套在安全带和系带里向后仰、在我们上方差不多200英尺高处的人摇了摇头。他喊叫了几句话,可我和理查谁都没听清楚。
“我是说——‘登顶’。”
他又喊了一遍,再一次从双腿之间低头看着我们。
我急坏了,紧搓着双手,这么做一点儿用也不管,因为我才是我们三个之中擅长攀爬近乎垂直山壁的人。我应该喜爱接受这种垂直攀爬的挑战才对啊,有很多暴露在外的裂缝性岩石,甚至并不十分危险的突出岩石都是又一次挑战。可现在这种情况……简直就是在自杀啊。
当时我就意识到,我真的非常讨厌冰川。带着这些愚蠢的安全带和叮当乱响的金属去爬珠峰这个想法似乎突然之间变得可憎无比。既令人讨厌,又荒唐透顶。英国登山者经常嘲笑在坚硬的岩壁和斜坡上使用金属挂钩、岩钉等物的德国登山者和少数法国登山者,给他们冠上“嗜血铁怪”这样的称号。
在那一刻,我还意识到自己原来是那么紧张不安。和这两个人一起攀登高耸的阿尔卑斯山脉的壁架、山脊、岩壁、峰顶或斜坡时,我从不曾有过这种紧张感。
我抬头看着,盼着J.C.能下来。他剩下的绳索足够长,可以借之下来。如果他相信那些该死的冰锥的话。
让-克洛德・克莱罗克斯既没有借绳索下降也没有快速沿着上去的路下来,那个时候,也就是六十五年前,他做了一件令我难以置信的事情。
首先,一条绳子此时依旧连着J.C.胸口部位的安全带和他插入这面冰壁顶端垂直部分的一个冰锥,他向后倾斜,一直到这条5英尺长的索带绷紧,使他几乎与冰壁处于垂直位置。随后,他把两把冰锤尽可能远地凿进突出岩冰里。然后J.C.抬起双脚,太吓人了,我赶紧把目光移开,又回头去看,等着瞧他是怎么掉下来的,然后他把他的冰爪和脚指处的冰爪牢牢地楔入垂直冰壁和水平突出冰岩接缝部位的折角处。
他不知怎的就这样水平地悬挂在那里,一边用一只手臂支撑着他整个身体的重量,一边插入长冰锥,他只能猛击冰锥,以便把最后几厘米凿进去,我听见钢锥穿透冰层楔入坚硬岩石的声音,然后他把一个挂钩和一条双拴绳皮带别在那枚冰锥上,然后下降身体,最后他的身体只依靠绳索水平悬挂在突出岩冰下方差不多7英尺的地方。
然后,每次向内摆动时他都使用抵在垂直冰壁的钢制冰爪尖端,他开始来回摇摆身体,完全依靠一枚冰锥和一条绳子,身体并不接触冰壁或突出岩冰,只是会一次次地蹬踏冰壁或突出岩冰,每一次都更用力,以便可以更大幅度地向外摇摆。
“圣母玛利亚。”理查低声说。也可能这话是我说的。不过我真记不清了。
可我真真切切地记得,让-克洛德在20英尺宽的突出岩冰下不停向外摆动,而当他把两支冰镐都使劲插入了他上面的冰顶时,他停下了摇摆动作。只有一把冰镐牢牢地嵌入了冰顶,不过他还是拉升身体,以便使他水平悬挂的绳索能够变松。他开始一阵猛踢,最后,靴子前端的冰爪尖头再一次嵌入了冰顶。然后他把另一柄冰镐用力敲进冰顶。
所有的登山者都必须有强壮的身体。在我们的前臂上你会看到大块肌肉,其他运动员则很少拥有,更别说“普通”人了。不过像那样不止是水平悬挂,因为他脑袋的位置比爪尖嵌入冰层、绑着冰爪的靴子还要低,而且这么做时完全凭借双手握住短冰镐的力量支撑,凭借两只前臂和上臂的力量。这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他做到了。
然后他松开一把冰镐。他的左手在安全带上摸索着,然后从悬荡着的装备袋里拿出一枚冰锥。
这枚冰锥突然从他的指间滑落,然后掉到了200英尺下的下方,这说明当时他的手指已经快没有力气了。这枚长冰锥砸到了我和理查之间的一块低矮的砾石上,反弹开来,激起一串火花,落在四周的积雪上,我俩赶紧躲开。
J.C.冷静地伸手又拿出一枚冰锥,然后正了正袋子,以免更多的装备掉出来。让-克洛德交换了下握住嵌入冰顶的冰镐的手,所以此时他的重量全部由左手支撑,然后平静地把最后一个起锚固作用的冰锥旋拧进去。他从安全带里拿出一个很小的钢制破冰工具,把这枚冰锥旋拧进最后一部分冰中,然后将其使劲儿敲进冰下的岩石里。我真搞不懂,在他做这些事儿的时候为什么没从那块突出的岩冰上掉下来。
他又把安全带上的皮带放松了七八英尺,然后开始大幅度地来回摆动,而他的脑袋和双脚都比他的躯干低。在他向外摆动时,最远的距离超过了突出岩冰的边缘。他来回摆动着,我等着看、等着听嵌入冰顶的两枚冰锥弹出来,然后他急速顺着冰壁掉下30或60英尺,而这几乎肯定会把他摔得不省人事。而我和理查两个人中得有一个不得不顺着固定绳索爬到冰壁之上,把我们那位失去意识或者已经摔死的朋友救下来。我可不希望上去的人是我。
让-克洛德并没有掉下来,他摇摆的弧线反而超出了突出岩冰的边缘,甚至摇摆到了突出的冰石之上,在第二次摇摆到这个距离时,他把两把破冰锤的弯曲镐头用力凿进冰层。
他每次拉出一把破冰锤,向上拉升身体,越来越高,再一次凭借手臂和前臂的力量支撑整个身体,到了这个时候,因为紧张和毒素,他的手臂肯定已经开始颤抖了。
他爬到了12英尺高突出岩冰的外部垂直冰壁7英尺处,然后把他的新式攀冰冰爪的前尖爪嵌入了冰中,冷静地把他所需要的最后一枚起保护作用的钢制冰锥旋拧进冰中。唯一能看出J.C.已经十分疲倦的迹象,就是在他把一个挂钩别在那枚冰锥之上。然后使用Y型拴绳连接好他的胸口和安全带之后,他向后倾斜,与那面很短的冰壁成约40度角,休息了几分钟。或许他并不是累,只是肾上腺素骤降之后造成登山者在经历了真正可怕情况后手和手指开始颤抖。此时他的短冰镐从他手腕处的带子上悬垂下来。即便是从200多英尺下的地方,我都可以看到他在张合手指。
然后他再次抓住两把冰镐,直起身子,再一次又砍又劈,向上爬去。
我和理查看着他伏在突出岩冰的顶端,把他右手破冰锤尖嵌入了什么东西里,然后他站起来,越过了悬冰边缘,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中。
片刻之后,他又出现了,站立在边缘附近,把绕在肩膀上的剩余绳子取下来,低头冲着我们大喊。
“我还有差不多100英尺的绳子,”胜利者的呼喊声回荡着,“我已经把两端系好了。我们需要两根绳子做保护,所以带另外100英尺绳子上来,就是理查那条比较粗的奇迹绳,我放在第二个包里,你们爬到一半的时候将它们系在一起。谁下一个上来?”
我和理查面面相觑。
我又一次成了我们三个人之中的“厚脸皮”。如果我们能够到达位于28,000多英尺的东北山脊峰顶附近所谓“第二台阶”的战舰船头,我可是被寄予厚望能够自由攀登岩壁的那个人啊。
但是在那一刻,我感觉怕极了。
“我第二个上。”理查说着身体一缩,把J.C.那条100英尺长的“优质绳索”套在身上,走到那面冰壁前,举起了两把破冰锤。
我们既不想再住在瑟里吉卓迪恩那个寒酸的旅馆里,也不想住在威尔士附近的任何地方,于是理查趁着黄昏和漫长黑夜,一直把车开回了伦敦。沃克斯豪尔汽车的车头灯依旧是有等于没有,不过一等到天黑后我们上了真正的高速公路,理查就开着这辆沃克斯豪尔汽车跟在各种各样的卡车之后,我们与那些卡车之间的距离很近,利用它们的红色小尾灯给我们指路。我们花了点儿时间,用力移出顶棚、窗户和侧面活板,将它们安放在原处,扣紧,“啪嗒”一声关好。不知怎的,加热器似乎终于开始工作了(或者可能只是我们的身体变得太热了),让-克洛德伸开手脚躺在后座的垫子和装备袋子上,在返回的路上呼呼大睡。我和理查说话的时候,都是压低声音,而且带着恭敬的语气。这不可思议的一天以及让-克洛德带给我们的不可思议的惊喜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终于轮到我了,而且攀爬的过程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可怕。破冰锤和12爪冰爪给人一种战无不胜的感觉。而且理查之前已经把另外一根100英尺长、被J.C.称为“理查的奇迹绳”的绳子带了上去,系在了让-克洛德的另一根绳子上,如此一来,算上第一条固定绳索,我的整个攀登过程基本上是处于双重保护之下。
一共两次,在尚未使用三个坚固的爪尖踏稳下一步之前,我便稍微有些着急地移动我的冰爪,结果我和冰壁拉开距离,这时候双重绳索就派上用场了。而且有一次,因为紧张,我本可能跌落50英尺左右之后,我下面的冰锥才会降低我下跌的速度(或者无法减速),但是,突出岩冰上有一棵大树(在低下的时候我看不到),绑在树上的第二根安全绳及时阻挡了我,所以我只下滑了5英尺左右,而且理查也拉住了这根绳子。
从下面看那块突出岩冰可把我吓坏了,可攀爬的感觉还是挺好玩儿的。那两枚冰锥刚才已经支撑过两位体重较轻的登山者了,而我的体重较重,所以我很担心这些冰锥不够结实,不过在水平悬挂在突出岩冰下方时,理查已经花时间牢牢地凿进了第三根更长的冰锥,使出浑身力气把冰锥最后五六厘米楔进岩石之中。
所以,我在大幅向外摆动时其实还挺享受的,在我摆动到最大幅度时身下空无一物,只有200英尺空荡荡的空气以及地面上的岩石,然后我在第一次尝试时,便成功地将两个冰锤的镐头凿进了突出岩冰的外部垂直部分。事实证明,多年来攀登险峻岩山的经验在攀登冰山时并非没有用武之地:我只用双臂的力量紧紧抓住冰锤,拉升身体,翻上了最后10英尺,从而成功登顶。一到了峰顶,伊德沃尔湖、伊德沃尔山谷和远处的山峰与湖泊的风景尽收眼底,美不胜收,而让-克洛德训斥了我几句,责怪我不该不使用冰爪攀爬最后几英尺,不过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咧开嘴对着他笑。
我们一个接一下借绳索下来,将第二根安全绳留在了冰壁上,然后,在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在较低的斜坡上进行练习。只有理查的新绳子才能给我们这么大的信心,让我们可以这样拉拽着它下降。这种绳子的直径更宽,由大麻纤维、普通登山绳和一些他没有告诉我们的秘密材料混合制成,不过就是这些秘密材料使得这种绳子拥有更大的柔韧性和更大的强度极限。在1924年和1925年,几乎没有几个登山者相信他们可以依靠绳子下降这么长的距离。现在理查把这些登山者的绳子称为“我们以前那种晒衣绳似的登山绳”。
在开车回伦敦的漫漫长路上,我努力保持清醒,以便和理查做伴,他一直在开车,所以不能睡觉。而我那已经疲惫不堪的思绪中不停闪过一些关于这种冰川及冰层攀登新技术的法语词汇,这些都是J.C.反复灌输给我们的。
步行法,即走过平坦的寒冰和坡度15度并不陡峭的斜坡,仿佛是在攀越冰川,从前我们穿着普通的10爪冰爪一起这样做过很多次。
鸭式行走,即走在最大30度的斜坡上,穿着10爪冰爪谨慎穿入冰层前进。这种方法看上去和感觉上就和听上去一样傻,不过我们可以使用老式长冰镐对付这样的斜坡。
平切步,即在最大65度左右的斜坡上,在用每只冰爪的10个爪尖支撑身体直立时,使用冰镐向上凿劈。这是休息一下的好办法。
然后是一些普通的冰镐移动方式:在35-50度的斜坡上,采用身体斜挎姿势,这种在陡坡上凿出踏脚处的方式非常优雅;俯劈式,在斜坡、45-60度陡坡甚至更陡的坡上采用的一种寻找支撑点的方式,可以开凿出踏脚处或使用双手(比如说用不持物的手旋拧冰锥)。
关于冰锤也有专门词汇,比如凿挖角度,以及在攀登时抓住工具上端抑或下端,还有一些词汇从我学会的那一天起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如刺斧式,即低持姿势劈刺,用于45-55度角陡坡;握刺式,即高持姿势劈刺,我们用于攀登50-60度这些较为陡峭的斜坡;那天我们最常用的方式是双斧法,用于攀登60度斜坡,垂直冰壁和突出岩冰。
由于最后这些技巧均采用了“前踢式”冰爪技术,我肯定,正如让-克洛德所说,他是在去年十二月和德国人及奥地利人一起登冰川时从他们那里学来的,不过我有一点儿糊涂,为什么这些词不是德语。答案很简单:德国人和奥地利人一直使用老式法国10爪冰爪和长式冰镐方面的词汇,于是就沿用法语增添了更多的词汇。真是搞不懂欧洲人。
那个周日下午,我们在伊德沃尔湖附近坡度不大(却滑得厉害)的冰坡上开始学习了一种我觉得是“舞步”(自那时以来,在使用过数千次这种方法后,至今我依然这样认为)的登山技巧:平切步—身体斜挎,比如说,脚放平上坡,同时以身体斜挎的优雅姿势使用短冰镐寻找下一个支撑点。在一个非常陡峭却算不上垂直的斜坡上,让-克洛德非常漂亮地采用了这一方法,看他使用这种方式登山真是饱了眼福——左腿向内弯曲,直至微微呈内八字姿势,双手握住短冰镐,劈凿斜坡高处,然后右腿跨过左腿,仿佛是做出了一个技巧十足的舞步,这之后,当冰镐的斧尖和套在右脚靴子上12爪冰爪的10个钢爪再一次完全按压进了冰层时,在斜坡更高处摇摆左腿,直至左脚底部的10个钢爪牢牢咬合住冰层。
随后重复进行这样的舞步。
让-克洛德给我们展示了在攀登时如此耗费体力的陡坡上可采取的各种休息方式,不过我最喜欢的就是简易的坐姿脚,在斜坡上向后倾斜,直至臀部几乎(但并未完全)触到冰面,左腿弯曲,左脚置于身下,左脚冰爪全部嵌入冰中,右脚踝转动,右腿继续向外侧,使右脚登山靴及冰爪与右膝盖所指方向成差不多90度角。并不需要使用冰镐或冰锤来维持这个姿势,如此一来,只要你的腿部和大腿肌肉不再痉挛,登山者就可以更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双手执冰镐,有很多时间俯瞰斜坡以及下面的风景。
然而,那天下午大多数时间以及在美丽的威尔士日落时分,我们都在学习如何按照基本的低持姿势劈刺和高持姿势劈刺方式使用最短的冰镐和冰锤,以及前踢式(只使用12个冰爪的前面两个爪尖)支撑姿势,前踢式牵引姿势,前踢式高持姿势劈刺方式(我们攀登那面垂直冰壁时采用的方式),三点钟姿势,这种姿势要求在陡坡之上使用两把冰锤,一个高出另一个,同时右腿弯曲,在身后向下猛踩冰面,把前两个冰爪踢入十分陡峭的斜坡,从而使得体重完全靠冰锤支撑,而冰锤的镐头则采用低持姿势劈刺进冰层(同时使用两把冰锤攀登,大体上要将它们置于身下),如此等等。
那天下午余下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学习冰川横切攀登和下坡技巧,特别是快速下山技巧(我一直钟爱从陡峭的雪坡上滑降下来,仅使用普通的冰镐当作方向舵,然后在快到底部时再利用这把冰镐自行减速,而J.C.给我们展示了穿着冰爪、脚放平下山的方式,可以使用持短冰镐斜挎身体姿势,或者以锚固姿势用冰镐在身后拖拉,这种方式几乎同样快速,而且适用于极为陡峭的斜坡)。
*
晚些时候,在一面岩壁下方的陡峭雪坡上,让-克洛德给我们展示了他的最后一个绝技。
那是一个很小的金属工具,相对较轻,V形,装有钢质弹簧,用手施加压力便可松放弹簧,在无施加任何压力的情况下弹簧会自行绷紧,凭借这个工具可以沿着固定绳索滑行。J.C.穿着他全新的12爪冰爪费力地爬上了一座雪坡,把理查的奇迹绳系在一根长冰镐上,然后把这把冰镐深深敲进了我们头顶150米高处砾石下面的冰层中,然后他又凿进了几枚冰锥,以便加固这个支撑点,随后他脱下冰爪,十分娴熟地从这个陡坡上滑降到我们身边。这条绳子就像是闪闪发亮的白色冰雪中一道长长的黑色裂纹线。
接下来,J.C.给了我们每人一个这种手动绳索夹具。
“很简单,对不?”他说,“完全释放手部的压力,它就能紧紧扣在绳子上。如果愿意,可以用它悬垂在绳索上。用一只手轻轻挤压,这个装置就会沿着绳子滑动,好像绳子就是一个引导装置。如果用力挤压,那么这个装置,还有你,就不再有……该怎么说来着?摩擦力。你们在绳索上的摩擦力就没有了。”
“你说我们该怎么用这个小工具?”我问,不过我注意到理查已经领会其中的意思了。
“最好可以将之安装在某种轻型登山安全带上,”理查说,“这样登山者在固定绳索上时就能腾出双手了。”
“非常好!”让-克洛德大喊,“我一直都在做这种轻型皮革和帆布安全带。不过,今天的话,我们来试试用一只手吧,好吗?”
J.C.把这个小工具夹紧在固定绳索上,一边平稳地向上爬,一边将之向上滑动,甚至都没有穿冰爪。理查是下一个,施加压力,释放弹簧,只走了几步远,他就掌握了其中的窍门。我用了较长时间才摸清情况,不过很快我就意识到,用了这个傻兮兮的弹簧驱动小工具紧扣住固定绳索,登山时的安全性就增加了,而它扣住绳索的紧实度要比登山者戴着厚重手套的手握住绳索的紧实度强多了。如果像他和理查刚才讨论的那样,能够把这东西通过绳索或挂钩连接到登山安全带上,那么保险度将会更高。
冷风吹过,我们在这座坡度50度、150米长的斜坡顶端挤作一团。太阳西沉,正落入山峰后面。月亮在东方升起。
“现在我们用它来一次可以控制的下降,”让-克洛德说,“我相信,你们将会看到,这种装备甚至将会被用在垂直的固定绳索上。这东西,怎么说来着?万什么失。”
“是万无一失,”理查说,“给我们展示一下快速下降吧。”
于是J.C.松开装置的夹钳,把它从双线固定绳索上取下来,之所以用双线,是因为在我们顺着绳索滑降下来之后可以把绳子收回,他把冰镐取走,这样的话,只有长冰锥作为绳拴支撑着双线,然后他把那个小工具在我下面的一条绳子上夹紧,接下来,在不穿冰爪的情况下,开始快速滑降,而整个滑降过程只是靠他用手控制那个弹簧装置施加压力来完成。
“太神奇了!”我和理查滑降到坡底时我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快的滑降之一。
“在我们出发之前,在徒步前往珠峰的过程中,我们应该多加练习。”让-克洛德说。
此时此刻,我们置身于黄昏的阴影之中,突然间天气变得冷极了。J.C.正在把绳子拉出冰锥的孔,收回那条长绳子。
“你给这个工具起名字了吗?”理查问。
J.C.一边咧着嘴笑,一边熟练把神奇之绳从拳头到手肘卷成长长的一圈,一圈又一圈地卷起来。“Jumar。”他说。
“这个法语词什么意思?”我问,“代表什么?”
“什么也不代表,”J.C.说,“这是我小时候养的一条狗的名字。要是它乐意,它可以为追一只松鼠而爬到树上去。我没见过比它更会攀爬的狗了。”
“Jumar。”我重复道。真是个奇怪的词。我觉得我永远也习惯不了这个词。
“好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担心珠峰绒布冰川和北坳之间的最后一面冰壁。”我们快到伦敦时,理查静静地说。冬日的日出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芒。
一直没有睡觉的我点点头。“为什么?”我低声说,“1922年,你、芬奇和其他人找到了通往北坳的雪坡,还在上面凿出了踏脚处供挑夫使用。去年六月,虽然没有雪坡,却有道裂沟,也就是如同竖坑一样的冰墙,马洛里自由攀登了上去,降下了固定绳索,随后还弄了桑迪・欧文临时搭建的绳梯。”
理查微微点点头。“杰克,可绒布冰川会升高,下沉,产生裂缝,出现断层,移动,瓦解,形成冰隙。有一点是肯定的,绒布冰川再也不会是去年马洛里攀登时的样子。在绒布冰川上,马洛里正好可以展示他的登山技巧。也不会是前年芬奇和我们攀登时的样子。今年春天,冰壁上可能会出现可以攀爬的裂缝,或者形成新的雪坡,还有可能,那里会出现一座200英尺高的垂直冰壁。”
“哦,如果是近乎垂直的冰壁,”我说,我累极了,却突然有了一种想逞强的感觉,“让-克洛德不是有那些带前爪的冰爪,傻兮兮的小冰镐,还有那个叫祝玛的玩意儿?我们绝对能爬得上去。”
良久,理查只是默默地开着车。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映入眼帘。
“好了,杰克,”他说,“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可以去攀登珠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