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傀儡戏 章节十四 最后的盛宴

七月十六,鬼节过后第一天,似乎随着奇蛊凶案被破和天下第三杀的被抓,笼罩在京师长安的那片阴霾终于散去了。

晌午时分,曲江池北一座豪奢别墅的高楼内正大排筵宴。这是给死里逃生的相王之子李隆基的压惊宴,也是给辟邪司出山后漂亮地破了第一案的庆功宴。荣光出狱的老爷子袁怀玉带着袁昇及辟邪司一干精锐风光赴宴。

这阁楼的地势极妙,从其两层高阁内可以饱览曲江那碧玉般澄澈静谧的悠然江色。这座别墅属于太平公主,但马上就要属于安乐公主了。

因为大唐权势最大的两位公主曾经打了一个豪赌,赌的便是大唐辟邪司的首次大案能否如期破案。一如既往甚至是无原则看好袁昇的安乐公主押上了自己一套占地数十亩的别墅,太平公主自然不甘示弱,将这套曲江边上风光独占的豪宅也押了上来。

这当然是一场轰动京师的豪赌。

所以在这场豪赌尘埃落定之后,今日是两大公主联袂出面请客。在这场必将传颂一时的豪门盛宴之后,这座豪奢别墅也将易主。

由于是两大公主请客,所以韦家和李家两党等诸多亲近臣僚都率众前来赴宴,只有宗楚客称病未到。相王李旦虽也因病体缠绵未曾赴宴,但相王府的五位郡王和数位郡主尽皆联袂而来。

盛宴上的一大主角就是李隆基。

才短短几日的工夫,李隆基已经“名满朝野”了,并获得了“风流不过李三郎”的雅称。谁都知道有一位美艳花魁为了得到李隆基的爱,不惜用巫蛊杀死了两位大有前途的青年诗人,更不惜动用蛊咒来控制李隆基,甚至求爱不得后,最终甘愿自刎。而且大家都风传,这位英锐干练的青年王爷在此事件之后,得了风流报应,经常头疼健忘,变得愈发糊涂颟顸。

安乐公主大张旗鼓地举办如此豪奢宴会还有另一层深意。

前段时日袁昇及其辟邪司遭到朝中多派势力的声讨,风雨飘摇,那时只有安乐公主全力死保,没想到袁昇及辟邪司最终竟扭转乾坤,不但破解了碧云楼奇蛊大案,更解救了临淄郡王,接着揪出了废太子李重俊的残余死党莫神机,甚至在擒杀相王刺客之役中都有其功劳,诚可谓一鸣惊人,功莫大焉。

自己举荐并力保的人立下如此大功,最高兴者莫过于安乐公主,这次盛宴将朝中韦李两党要员尽数聚齐,也是给袁昇一个光鲜露脸的机会。

这是一场皆大欢喜的宴饮。

场中有太平公主府内的绝色伎乐献艺,胡旋舞与宫廷乐舞交相登台。筵席间则是各路贵胄臣僚推杯换盏。不管韦李两党在朝堂上斗得如何不可开交,酒筵上还是一团和气。

只是苦了袁昇这个胜利者,自世子李成器开始,各路人马都要赶来给他敬酒,有感谢其为相王解了心腹大难的,有恭贺其大功告成的,有祝贺其得了万岁嘉奖前程不可限量的……若非袁昇修真有得,身怀异术,早就会被灌得一醉不起。

而一辈子没立过多少大功的袁老爷子已被众人恭维得飘飘欲仙,堪堪就要烂醉如泥了。

酒过数巡之后,便有几个热心的老夫子来向袁怀玉道贺,大赞他教子有方后,便打听令郎如此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不知为何尚未婚配呀,某尚书之女德淑贤惠,某侯爷之女才貌双全,我等愿做一回牵线月老……

袁昇听得头大如斗,眼见主座的太平公主、安乐公主、李隆基等人都已借故离席了,便也寻了由头,带着陆冲等人暂且“逃出”了酒气熏天的大厅,来到园中闲逛。

这座别墅依着小山而建,园内景物清幽别致,给清风一吹,袁昇等人酒意顿消。

“最新消息,昨日晚间,天下第三杀两兄弟已在刑部大狱中自尽了!”青瑛低声禀告着。

陆冲愤愤道:“真他娘的岂有此理,他们以‘谋刺千岁、兹事体大’为名,偏要将这二人押入刑部大牢,没想到……”

“意料之中。”袁昇摇了摇头,“如果这两人不死,难保会吐露出些什么来,而这件大案背后的任何一点秘密流出来,都可能提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这是朝中各方势力都不愿看到的。”

他回头望着那座兀自喧嚣热闹的阁楼,叹道:“他们都还没有准备好,所以都不愿提前打破这份虚假的和气。所以连老胡僧慧范都轻易脱困,没被追究。自然了,要抓这老狐狸的把柄太难了,莫神机被抓的那座祆庙寺主并不是他,而且那寺主也已经服毒自尽了,死前还要留书一封,自辩清白,说那法殿只是给韦后祈福所用……”

黛绮忽道:“可这些古怪案件,还有很多我们并不明白的地方,袁大将军,麻烦你给属下等讲解清楚些!”

“那就讲一讲吧!”

袁昇揉了揉微醺的脑袋,“这一连串京师奇案的源头,其实都是相王的大政敌对他下了那必杀之令‘天邪策’。这个大政敌也许今晚根本没有来赴宴,也许派了心腹过来和李隆基推杯换盏。此人极可能便是宗楚客,而他也正是这一系列谜案的推动者。”

他说着望向了陆冲,“陆冲应该最是清楚了,当日你曾奉命打入他府内卧底,就是为了探听‘天邪策’之秘,事机败露后才引来了当日龙神庙内的一番搏杀。”

陆冲苦笑:“确是事机败露了,宗楚客这家伙实在是心机过人,是个劲敌。”

袁昇道:“从时间上推断,在数月之前,宗楚客便发动了天邪策,对天下第三杀下了必杀令。最早截获这个密令的,应该是深沉多智的太平公主。但面对几乎是完全隐形的天下第三杀,太平公主和相王均是束手无策,只能被动应对。于是这对兄妹依据其脾气不同,施出了两个完全不同的路数。相王启动了囚妖局,设置陷阱,静候第三杀进入陷阱。而太平公主则因为当年的亲信雪无双恰好回到自己身边,想到她精通蛊术,便启动了更加诡秘的傀儡蛊。傀儡蛊的首要功用是培植出最终的傀儡魔,无所不能的傀儡魔会易容成惟妙惟肖的相王,替他挡下终极一击。要知天下第三杀曾经大小四十余次终极刺杀,从无一次失手,包括那次最著名的刺杀昆仑派宗主包无极。太平公主行事谨慎,绝不认为区区一个囚妖局就能困住此人。”

青瑛皎洁的玉面微微一颤:“太平公主猜中了,那日刺客易容成岳针王来行刺,若无那个最终的傀儡魔,刺客极可能已经得手。谁会想到,刺客竟是一对双生兄弟!”

陆冲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神色有异的青瑛,沉吟道:“那个易容成相王的傀儡魔,实则就是登云观海中的一位吧?”

袁昇叹道:“那是邓子云。那晚定慧寺小沙弥曾看到两位死鬼破棺复生,谈诗论道,那时这两人已被雪无双炼制成了傀儡奴,最终还是与相王身材相仿的邓子云更进一步,被由奴炼成了魔。”

“说起来,这傀儡蛊的次要功用,则是利用这种神鬼莫测的蛊术帮助相王清除异己。相王身边已经被政敌安排了密探,若不剔除这些密探,相王会日益危险。比如,被权相宗楚客买通的总管老郭。此人会让相王的一举一动都被对手掌握;再比如登云观海二人,进入‘俊逸林’的目的,是要给相王罗织罪名,他们很可能已经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我已派青瑛偷偷查过,这三人都在宗楚客家所开的柜房中有巨额存项。”

“可即便如此,”黛绮蹙起了好看的秀眉,“登云观海和老郭,他们便……该死当杀吗?”

“若是依照法度推算,当然不!”袁昇赞赏地望向波斯女郎,“但若留着他们,肯定会害死很多人。这是朝廷的两党之争,他们只需传递个消息,或是假意诬告,只要背后的金主一点头,他们随时会炮制出一个相王图谋不轨的冤案,那便是上百颗人头落地,千万人沦为奴仆。要杀这三人并不难,难就难在不着痕迹,不露出相王府和太平公主府的痕迹。于是,傀儡蛊正好派上用场。”

陆冲愤愤道:“某最搞不明白的是,为何要杀登云观海时,偏要在碧云楼动手,偏要将李隆基牵连在内?”

“这应该是太平公主的一石二鸟之计。她曾说过,相王五郡,唯三为龙——这五位郡王中,她最忌惮的就是李隆基。于是,傀儡蛊出手,她偏要牵扯上李隆基,让这位李家党的青年才干狼狈不堪,背上一个贪花好色的骂名,甚至从此断绝仕途。所以,那张壶门案下,甚至用血写上了‘李隆基’三字,这应该便是雪无双密令玉鬟儿所为。要知道,相王虽是太平的亲兄长,但对于酷似武则天的太平而言,平庸的相王只是个工具而已。工具只能利用,不能反噬,所以太平公主要提早将工具上的倒刺拔去。

“当然还有雪无双的私心,她女儿跟李隆基的事,一直只是遮遮掩掩,经得碧云楼一案,立时轰动京师,谁都知道玉鬟儿是李隆基的私宠了。做事一往无前,偏激至死,这才是雪山派宗主的行事之风。

“只是雪无双母女到底是初回长安,根基不牢,所以太平公主派出了自己的亲信胡僧慧范来资助招待这对母女。此外,雪无双母女的所作所为,都是杀人炼蛊这些违背王法之事,所以太平公主暂时便不与她们相见。她们之间,只能由慧范来传话。于是,阴差阳错,雪无双遇到了自己第一个情人鸿罡真人的真身慧范。

“而在太平公主眼中,慧范只是个帮她敛财的胡僧,以太平公主之阴沉严谨,对慧范定然不会吐露傀儡蛊秘策的过多细节。于是在太平公主这一方,慧范所知的情形极为有限。他慧范作为一个身份隐秘的多财胡僧,只需伺候好、藏匿好这对母女即可。

“还有一遭,以太平公主的刚烈之性,绝不会仅仅采取守势,她对宗楚客也要反守为攻。于是就有了玉鬟儿驾临天堂幻境,夺得了万国花魁,转天再挟花魁之势助兴赛宝盛会,迷住了好色的宗楚客。原打算在三日后,玉鬟儿就会进入宗相府,设法将毒蛊注入宗楚客体内,一切就万事大吉。

“可连机智过人的太平公主也料不到,雪无双这一步棋会自己走偏。她因为曾和相王有过一番难了的情怨,竟想将李隆基制成傀儡仙,成为自己女儿终生的玩物……”

“当真如此吗?慧范真的对那傀儡蛊所知不多?”陆冲兀自疑惑不解,“那怨阵又是怎么回事?这应该是那老狐精亲手布置的吧,到底是谁让他布置的?”

青瑛沉吟道:“这老狐精脚踏两只船,他还有另一个隐秘的身份,就是韦皇后的亲信。那法殿所在的寺主自杀前留书自辩,说那法殿只是给韦皇后祈福所用,这岂不正是昭然若揭?布置怨阵,一定是慧范奉了韦皇后的密令。这次宗楚客出手,背后必有韦皇后的力援。怨阵和刺客双管齐下,本就是权相奸后的联手一击。”

袁昇却微微一笑:“此案初了时,我也曾这么想,但现下看来,只怕未必了!”

“未必?”黛绮等三人都是一惊。

如果密令慧范布置怨阵的人不是韦后,那就只能是太平公主了。身为李家党最要紧的两位王者,太平公主难道还要暗算自己的亲哥哥相王吗?

袁昇蹙眉不语。

这时四人边说边聊,转过一处花树簇拥的小径,来到一方小山前,但见山间亭轩错落,长廊曲折,环绕出一座八角飞檐的沉香亭。亭间有几个锦袍男女正在推杯换盏,正是安乐公主和李隆基、李成器乃至太平公主子女等几个有着皇族血统的堂表兄妹。

这些人身份高贵,懒得在楼上跟众臣过多寒暄,酒过三巡之后,便躲来这清闲之地继续畅饮。袁昇四人不由顿住了步子,只是遥遥观望。

年长一辈的太平公主不在场,亭内这几位年青的金枝玉叶便都已喝得酩酊大醉,笑谑醉语不时传来。看情形,安乐公主等人都在打趣李隆基,笑他风流多情。

最美丽的大唐公主李裹儿正追问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堂弟李隆基:“好三弟,那个美丽花魁当真跟你约定了,下辈子再来嫁给你?”

李隆基醉醺醺地说:“约定了约定了,可三弟我在这一场大劫之后总是头疼忘事。为了不爽约,十五年后一定要多多金屋藏娇,宁可多娶十美,不得错过一女。”

亭内便爆起了一团大笑。

袁昇等人离得虽远,但他们均是修道中人,听得真真切切。

袁昇眼前不由闪过前两日长谈时李隆基空旷的眼神,那时他说自己无时无刻不想着玉鬟儿。那个深情款款的男人和眼前这个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实在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他不由叹了口气:“李三郎也在将计就计。傀儡蛊奇案之前,他和相王爷都被韦皇后等人视为眼中钉,必欲杀之而后快。现在,韦皇后和安乐公主等人再也没有人注意这个去花海青楼闯荡的荒唐王爷了,临淄郡王成了一个笑话,甚至累得他老爹相王也成了一个笑话。”

青瑛忽地想起一事:“刺客被擒的当日,据说雪无双终于见了相王一面,但她离开之后,相王当晚呕血数升。这到底是为了何事,难道相王终究对她放心不下,相思成疾?”

袁昇摇头沉吟:“相王曾亲口说,今生深爱的两个女人都喜欢牡丹,除了当年产子早夭的惠妃,看来另一个便是这雪无双了。但即便是求之不得,这大年岁,也不必呕血数升呀,也不知那晚雪无双都跟他说了什么。”

陆冲叹道:“朝中疯传,经此一役,相王病重萎靡,三郎昏庸荒唐。这对父子,今后不会再被韦皇后视为眼中钉了吧。也许这便是相王父子最大的意外之喜。”

望着安乐公主志得意满的笑靥,袁昇的心中五味杂陈。在她眼中,李隆基已经是个十足的傀儡了吧?可人生如梦,当你看到别人是傀儡时,却不知道,你其实也是别人眼中的或手中的牵线傀儡!

“小袁将军,原来您在这里啊!”

一个白脸胖子急匆匆奔来,正是太平公主府的华总管,老远便拱手笑道,“公主殿下有请!”

袁昇微微蹙眉,想不到宴会主人居然单独来请自己,但太平公主何等身份,又拒绝不得。他若有所思地瞟了眼陆冲,便跟在了华仙客的身后。

这座别墅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两人转过一个山坳,穿过几丛修竹,便到得一间精致的暖阁前。华总管赔笑做了“有请”的手势,任由袁昇独自进入。

才踏进幽静的暖阁内,袁昇便嗅到股如兰似麝的高雅幽香,却见一座镏金双凤香炉正吐着袅袅香气,一道高挑而雍容的身影正斜倚在香炉旁的胡榻上,云鬓高挽,凤目闪亮,正是太平公主。

“对香道有研究吗?”太平公主没说其他的套话,而是轻轻弹了弹身侧的香炉。

“以龙涎香和麝香为主,应该还有蔷薇露、零陵香和百合香,至于其余的,便分辨不出了。”大唐的贵胄间流行香道,举凡世家都习惯熏香焚香,这已是上层社会的一种学问。袁昇当日师从无所不精的鸿罡国师,于此道浸淫颇多。

“果然很聪明,连香道都精通,怪不得安乐那小丫头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袁昇忙道:“公主殿下打趣小将了,安乐公主只是慧眼识人,于我有知遇之恩。”

“我便于你没有知遇之恩?你荣登眼下的高位,便是我和相王最先联袂举荐的,安乐那丫头,不过是随后附和罢了。可惜,当日两辆车停在你面前,你却没有上我的车。不过,现在我仍想再给你一次机会……”

“多谢公主殿下赏识,不过当日上了安乐公主厢车的,只是袁昇的人而已,心却未上。而袁昇之心,今后也不会上任何人的车。”

“不会上任何人的车……那太遗憾了!”

太平公主的声音阴冷下来:“倔强之人,往往活不长久,倔强而又锋芒毕露者,更可能会遭遇不测。”

随着她这淡淡的一句话,整座暖阁变得晦暗阴沉起来,她身侧的香炉依旧香烟袅袅,但那缥缈的烟气也显得愈发古怪。太平公主高挑的身影似乎动了动,那些缭绕的烟气将她裹了起来,变得模糊难辨。

袁昇却已无暇去看太平公主,他已清楚地觉出,一道宏大而肃杀的气息,从暖阁四周漫卷而来。

一道灰影鬼魅般出现在阁内,火光一闪,那黑影点燃了一根蜡烛,烛火映亮了一块木牌,跟着是第二块木牌,然后是第三块。

三块熟悉的灵牌,牌上是三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名字:李建成、李承乾、李重俊。

这三块灵牌,正是那座怨阵法殿中日夜经受地煞滋养的法器。只是在袁昇逃离大殿,怨阵的秘密被发现后,这三件法器被及时清走,但殿内残余的凌厉煞气仍是将毫无防备的莫神机击得神智昏聩。

而此时,这三件凝聚怨气的法器竟然汇集于此。

肃杀的怨气瞬间浓郁起来,无数冤魂厉鬼的凄恻嘶号,如万把钢针般刺入袁昇的心神。

“小袁将军庆功宴上志得意满,饮酒无度,更兼毒性未能祛尽,终于毒发而亡!”飘忽的烟气中,太平公主款款起身向珠帘后走去,幽幽叹道,“小袁将军英年早逝,实在很可惜。不过,除了有些人会遗憾,安乐为你挤几滴眼泪,朝堂中没有什么人会在意的。嗯,这座宅子马上就要属于安乐那丫头了,你的魂魄也永远留在这里吧,算是我送给安乐的一个意外之喜。”

叹息声渐去渐远,太平公主已离开了暖阁。

阁内的煞气瞬间提升了百倍。三个狰狞的头颅已自地底向上涌出,并不断膨胀。

袁昇急忙凝定心神,原本他已从怨阵中脱困一次,对这种精神攻击法阵应该有些抗力,但此时不知怎的,这暖阁内仓促布就的怨阵煞力,居然比当初那座法阵还要强大。

“慧范,出来!”他忽地扭身大喝。

那道若隐若现的灰影才转过身,现出一张更加熟悉的温和笑脸。这老胡僧居然亲自出马施法调动,怪不得能形成如此恐怖的法阵效力。

“好徒儿,你总能出人意料,但这一次,只怕再难逃出生天了。”慧范很遗憾地摇着头。

袁昇喘息道:“相王一直认为,是韦后奸相联手,布置了怨阵和第三杀,双管齐下。但真正命你布置怨阵之人,却是太平公主!”

慧范眸光一闪,却没有言语。

“虽然那法殿的寺主故意留下了一封欲盖弥彰的自辩之信,将怨阵来由抛给了韦后,但想那天堂幻境,本是太平公主聚敛胡商财宝的地盘,怎么会容许在那里给韦后祈福?怨阵,只能是太平公主命你做的手脚。自然了,你很可能两面讨好,布阵收效之后,也会向韦后那边邀功买好。”

慧范终于淡淡一笑:“这便是狡兔三窟的好处吧。”

袁昇拼力想引他发言,只要慧范这位阵主稍一开口,便让他这位入阵者能有喘息之机,当下又冷笑道:“可脚踏两只船的滋味其实不好受,想过没有,你随时会被双方抛弃。”

“她们不会,她们谁都离不开我!”慧范笑起来更像一只老狐狸,“这世界上还有谁,能有我这般生财有道的异能?韦后欲举大事,太平奢侈无度,无论是谁,如果离开了我,不出三年就会在半夜里哭醒。她们都从我这里吃到了钱的甜头。钱,才是世间最大最有效的奇蛊,她们会迅速上瘾,永不解脱……”

“还记得这卷天书吗?”慧范自怀中摸出了那套书卷,“本想让你做整卷书的见证之人,现在看来,你没这个福分了,不必挣扎了,还是安心上路吧……”

熟悉的精致装饰,熟悉的红琉璃轴。明亮的烛火下,书卷轻轻展开来,仍是翻过那画着炼丹炉的首页,第二页却已空了,当日那幅《地狱变》已被他撕下烧毁,便只剩下书卷的衬页。

书卷继续打开,第三页则绘着一幅熠熠生辉的妖艳牡丹。

“现在,它已完成了使命,该当回归冥间了。”慧范自腰间摸出了一支笔,在牡丹花下写了“袁昇”二字。

墨是沾了朱砂的红色,字是硕大醒目的虞派端楷,看上去分外惊人。

慧范已将牡丹图扯下来,凑到了烛火前:“好徒儿,你也会随它一起回归冥间的。”

牡丹图被烛焰舔到,迅速泛黄打卷,融入烈烈的火光中。说来也怪,在图中牡丹枯萎的一瞬,阁内似乎响起了缠绵悱恻的凄厉嘶喊。

“烧了我的名字,便能将我收归地府阴冥吗?”袁昇拼力护住心脉。

“天下万物都起于因缘,当你的名字与这幅牡丹图一起从这世间消失时,便已给世间种下了一个缘。”

慧范的老眼闪出了灼灼幽光:“你想过没有,这牡丹图,已是第二张了。这书卷便如一本生死簿,每当一页画卷准确发生时,因缘便多了一层凑泊,也预示着距离册内的最终结果更近了一步。”

“天邪策!”

袁昇心内忽然一阵发紧,忍不住叫道:“原来天邪策便是你手中的这份……天邪册!”他几乎便想冲上去,夺下那本薄薄的册子,但此时深陷阵中,浑身僵硬,寸步难行。

“很想看看后面是什么吧?”慧范抖了抖那本册子,“可似你这般看透了诸多秘密的人,又怎能活在世间?”

册页飞快颤了颤,袁昇仍只是看到了第一张炼丹炉的图页。

此时他心内焦急,偏又无能为力,只觉随着那牡丹化作一团残红,花下红灿灿的“袁昇”二字也被火焰卷入,一颗心竟也痛如火焚。

他忽地灵机一动,叫道:“你当真是算准了一切吗?你虽算出了以牡丹为媒介的傀儡蛊奇案,但你算到了玉鬟儿之死吗?自己的女儿惨死眼前,你却无能为力,天下还有比你更失败的人吗?”

“谁说玉鬟儿是我的女儿?”

慧范笑得有些狡猾,也有些苍凉:“知道雪无双交给相王的书信都说了什么吗?好吧,便让你多活一刻,做个明白鬼。”

话音一落,整幅牡丹图已完全化为灰烬,但袁昇身心的剧痛却稍稍一减。

“这是雪无双留下的信,原是她想托老衲呈给太平公主,再转交给相王的,但想不到她身上竟还有一封。很可能是她临时变了主张,亲自交给相王了,所以这封信也不必呈给太平公主了,你也正可一看究竟,做个明白鬼。”

他屈指一弹,那封信稳稳飞入了袁昇手中。

信上字迹娟秀妩媚,显是出自女子之手,只是寥寥的几行诗: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塔上玉碎谁家女,一日一点攒真心。

南窗北牖失骨肉,罗帷散乱红颜恸。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这是萧衍的《东飞伯劳歌》?”袁昇只看了首尾两句,认得这是南朝萧衍在继承帝位之前所作的情诗,后世“劳燕分飞”的成语,便由这首句而来,但他随即发现,中间两句已被换了,略一沉吟,不由全身巨震,心神如遭重锤轰击。

“她没读过几年书,却聪颖过人,这几句似诗似谜的话,也不难猜吧。”慧范这时候很有循循善诱的耐心,便如当日给他讲解功法口诀一般,“最要紧的是那句‘一日一点攒真心’,这是她当年喜欢玩的字谜,你应该明白,那是个‘惠’字……”

“塔上玉碎谁家女?”袁昇颤声道,“竟是……”

慧范冷冷道:“不错,那是惠妃之女!”

“玉鬟儿竟不是雪无双的亲生女儿,而是惠妃所生……”袁昇随即想到当日在相王府内沉香亭下,他亲耳听得相王谈及惠妃因为生下一个血团,随后悲戚而死,不由瞪大双眼,“原来那血团竟是被雪无双偷换的……”

慧范幽幽地笑道:“南窗北牖失骨肉,罗帷散乱红颜恸——当年惠妃生下一个肉团之事,我也有听闻,这句诗则点明,原来惠妃所生之女,已被雪无双穿窗盗走了。无双确是聪明无双,这首诗选得也颇精当。首句便点明她和意中人劳燕分飞,后面那句更有牵牛与织女双星,隐然与七夕惨变对应!嗯,听说这首《东飞伯劳歌》原是惠妃最喜欢的情诗……”

他说着呵地一笑,“无双很可能已经认出了我,故意将这封信托我转交,实则也是在激我,想让我心痛。只是,鸿罡早死了,我现在是胡僧慧范,老衲的心,早已古井无波了!”

“雪无双,当真是一个疯狂至极的女人……”袁昇在心底嘶叫起来。

一瞬间,所有的谜题迎刃而解,为何相王看了雪无双的信会悲恸呕血,为何雪无双会狠心地将玉鬟儿送入宗相府当卧底,为何雪无双会如此残忍地对待玉鬟儿的意中人……

只因玉鬟儿根本就不是雪无双的女儿。

慧范缓缓道:“不过,无双对玉鬟儿的情愫非常复杂,有时视其为情敌之女,恨之无极,有时又视其为多年相依为命之骨肉。所以在玉鬟儿高塔惨死时,雪无双也曾凄恻悲呼。不知在她的心底,到底是恨意居多,还是爱意居多呢?”

袁昇的全身不由簌簌发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险境,喃喃道:“不错,所以雪无双要报复,报复当年的惠妃,报复现在的相王,她甚至不让相王死在刺客的剑下,只为了亲口告诉他这个残酷的真相。”

他眼前不由闪过玉鬟儿那凄美忧郁的眼神,忽然间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忽地跃入脑中,他忍不住惊呼道:“玉鬟儿,玉鬟儿很可能早已知道了真相!我明白了,为什么她临死前要说那句话……所有的罪,都由我来担!”

慧范的眼芒也不由一闪,叹道:“极有可能。雪无双此次出山,似乎与太平有些约定,对将玉鬟儿推入宗相府卧底之事,颇为心急。可玉鬟儿一颗心始终系在李隆基身上,也只有让她‘无意间’知道她与李隆基的兄妹真相,才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这一招虽然残酷大胆,但雪无双一定会使得出来,而且她会想出许多高明的办法,让玉鬟儿‘无意间’查知真相!”

说话间他已夺去了袁昇指间的信,凑上了蜡烛,又一抹艳丽的火苗蹿了出来。

袁昇的脑袋嗡嗡作响,已无暇分辨慧范让自己知道这么多内情,是单纯地有感而发,还是想再借机诱乱自己的心神。他脑中闪来闪去的都是玉鬟儿那凄恻哀怨的眼神,怪不得在她荣登花魁高位时,也是如此目光忧郁。

这个痴情而可怜的女孩一定是知道真相了,这才是她最终一心求死的缘由。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凄艳的画面,珠泪盈盈的少女在夕光暮影下徘徊,在明月斜照下徘徊……但所有的伤痛、无奈、黯然和悔恨都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无济于事。

她爱他,却终究不能相爱,甚至不该相爱。

所以她才凤凰扑火般地毅然赴死。

哧的一声,那封信终于在火焰中完全扭曲黯黑,化作灰烬。

袁昇也觉心头一阵锥痛,身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只有慧范那双阴沉而又有些悲悯的老眼,愈加清晰锐利。

阁内怨阵的力量随着那封灰飞烟灭的信,如四合的烈火般向他漫卷过来。

袁昇吐出了一口鲜血,无力地栽倒在地。

便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醉醺醺的大笑:“好姑母,你在这吧?”

跟着砰然一响,房门被人撞开。李隆基搂着一名妖艳女郎滚了进来,狂笑道:“你这叫小似的歌女很像我的玉鬟儿,便赐给侄儿如何?”

房门突启,阁内的法阵霎时便如紧闭的铁屋被掀开了一角,阵气迅疾消散开来。本已束手待毙的袁昇心神顿时一清,忙大叫道:“临淄郡王,我在这里!”

守在门外的陆冲听得袁昇这道惶急的叫喊,忙闪身喝道:“袁将军,你怎的了?”

原来适才陆冲见袁昇被太平公主单独召走,便觉心内不安,但想此地是太平公主别墅,终究不敢贸然行事,只得悄悄唤来了李隆基。李隆基实则根本未醉,索性便借酒装疯,拉住一名途中遇到的歌女撞门入内。

望见兀自嬉笑不已的李隆基,慧范不由暗自叹了口气。

他可以遵照太平公主的旨意,让袁昇毫无伤痕地死去,却终究不能在太平公主府内害了李隆基的性命,那样造成的巨大后果连太平公主都无力承担。

门外一道汹涌的剑气瞬间逼近,陆冲已如风般冲来。慧范目光微寒,终于向后一转,鬼魅般地消失在细密的珠帘后。

与此同时,那三块凝聚诡异怨力的牌位齐齐开裂,跟着,碎如齑粉。

“袁昇,你没事吧?”陆冲急忙赶过去搀起了他。

“只是喝得多了些,无妨。”袁昇擦去嘴角的血迹,和李隆基黯然对望一眼,苦笑道,“临淄郡王也喝得不少了,咱们不如早些退吧。”

李隆基点了点头,拍了拍那目光仍有些迷离的歌女,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珠帘,喃喃道:“看来姑母已累了,咱们就不要打扰了。”

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道珠帘之后。

帘内没有一丝声息传来,仿佛那是一个无比深邃的世界。

烛光映照下,珠光闪闪的珠帘摇曳渐止,终于冉冉地凝出一朵娇艳的牡丹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