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傀儡戏 章节九 如意郎君傀儡仙

亭中坐着的人是李隆基,站着的人则是玉鬟儿。稀薄的暮色中,李隆基稳稳端坐着,玉鬟儿正在很乖巧地给李隆基喂着饭。

玉鬟儿的举止间爱怜无限,目光中深情款款。但李隆基却始终如一口钟般笔直地坐着,甚至极少看上她一眼。只是偶尔低头,看看手上的玉笛。

那是一把白润的玉笛,正是当日袁昇赠给他的修心法器。

“他……他似乎是傻了吧?”听得袁昇说那个男人就是所有人都在寻找的李隆基后,黛绮终于忍不住了。

是的,李隆基的神色很僵硬,那绝不似一个正常人的神情,而更像一个傀儡。

“果然如我所料,没想到,真是这样一个最坏的结果,李隆基被劫持,而且也被傀儡蛊操控了。”袁昇幽幽地吐出了一口气。

“你是说,他也变得跟登云观海那两个僵尸一般?”黛绮的声音也颤了。

“应该不会。那两人是真正死了,李隆基应该还没有死,只是被毒蛊控制。”他揉了揉略僵的左臂,“依我亲身试毒后的体悟,李隆基如果中毒,最多只有七日的时间可供解毒。如果不然,他就会真正地变成一只傀儡。”

“我们怎么办?冲上去,救他?”黛绮虽与李隆基素不相识,却更加焦急。

“我们无法破解这种蛊毒。”袁昇黯然摇头。他甚至连自己身上的微毒都无法破解,这时候救走李隆基,也只是抢走一具行尸走肉,甚至会加速他的毒发。

“这也许就是爱的力量。爱一个人,竟至于此!”他痛楚地一叹。

“你说什么?”

“往昔求之不得,现在,李隆基已永远属于她了。”他看到玉鬟儿的目光中仍含着一抹深深的忧郁。她到底在忧虑什么,是忧虑自己,还是忧虑自己所爱的李三郎?

黛绮一震。这是一种何等深沉而残忍的爱?

“有人来了,咱们务要小心!”袁昇陡然觉出了一种难言的凶险感觉,急忙拉着黛绮缩身在了一丛茂密修竹之后。

一道窈窕的身影披着暮光款款而来。那是个高挑的雍容美妇,五官极美,看不出年岁,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雪浪般的银白长发,不显半分苍老,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媚意。

“师父!”玉鬟儿看了银发女一眼,轻声叹息。

这竟是她的师父?袁昇这才看出来,玉鬟儿身上的那种媚艳竟是与这银发女一脉相承,只不过玉鬟儿更为柔媚,而银发女则更为冷艳。

“这下你满意了吧?乖孩儿,”白发女子轻抚着玉鬟儿的脸,“如意郎君,朝夕相伴!”

此话何解,难道这白发女子才是施术人?袁昇心头疑惑万千,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可是,我真的不愿意他变成这个样子!”玉鬟儿的声音深含幽怨。

“不必喂,我自己能吃的。”李隆基忽然说话了。

这句话让藏身竹丛间的袁昇终于松了口气,看来李隆基至少还有思维之力,只是不知被何物禁制住了。

“三郎,你说话了!”玉鬟儿也大为欣喜,揪住了李隆基的手,“师父,果然,他……他在变好。”

银发女阴郁地一笑:“傀儡仙、傀儡奴、傀儡魔,这三种境界,唯有傀儡仙要对活人下蛊,难度也是最大!但是成仙成魔一念间,弄不好,便会成魔!”

李隆基静坐不语,目光只落在手中那只玉笛上。

玉鬟儿垂下泪来:“是呀,可为什么要将他变成这样?我不想他这样,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就好,如果不能,哪怕远远看他几眼,我也……心满意足!”

“住口,没有一点气魄!”银发女沉声怒斥,“你是蜀州一派宗主雪姑的传人,凭什么就配不上他一个李隆基?你这没出息的模样,当真跟你爹一模一样。”

“是,徒儿知错了。”玉鬟儿缓缓低下了头,“我是师尊的徒儿,自然……自然配得上他。”

“不但配得上,而且天生佳侣,珠联璧合!”雪姑盯着她,幽幽地笑了起来。这笑声听在袁昇耳内,只觉分外阴森。

“可……慧范那个老狐狸怎么办,他那天说,李三郎是奇货可居,要将三郎带走呢。前番他让我将相王的那幅题画残笺给他带来,我给他了,不知他要做什么勾当?”

听到此处,袁昇和黛绮不由相望点头,眸中均闪过“果然如此”之色。

雪姑哼道:“有为师在,他岂敢造次。而且,我们只是给李隆基下蛊,让他今后只会专心对你一人。你则只需管好你自己,只要主在客安,一切就有调和的余地。”

“主在客安,只是……傀儡仙极难炼制,弄不好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白痴……”玉鬟儿轻轻抚摸李隆基光滑的脸,忽然发狠般地道,“师尊,其实用那个法子,就可以让他恢复如初吧?”

“你是说反客为主?你疯了!”雪姑斩钉截铁地道,忽又瞥见了李隆基手中的玉笛,讶然道,“你已经施展了吗,他……他怎的还会吹笛?”

玉鬟儿凄然苦笑:“他素来喜欢吹笛的,到这里后,仍时常拿着那笛子……唉,不管怎样,我不希望他这个样子。”

雪姑已不耐烦地道:“好了,你已得了这如意郎君的玩偶,又得了大唐万国花魁的殊荣。昨夜是大赛宝日第二晚万国赛宝盛会,你又以花魁身份助兴,出尽了风头。我瞧,宗楚客那老狐狸早被你迷得神魂颠倒了……”

袁昇听得“主在客安”“反客为主”等语,迷惑不解,但料想是她们傀儡蛊的巫蛊术语,待听得最后一句,不由又和黛绮对望一眼,心下均想,刚进得怨阵时,还是大赛宝日的头一晚花魁盛会,想不到大赛宝日的二晚赛宝盛会竟已是昨夜的事了,看来我们果然在怨阵那个奇异空间内耽搁了两晚一日的时光。

只听雪姑又道:“现在,就照着为师的话去做吧,稍时就动身去大光明寺,一定要完全迷住那个好色如命的宗楚客!三日后,你就要进入宗相府了。”

“宗楚客,”玉鬟儿的脸色霎时更白了几分,“这……这糟老头子都要六十多了吧,徒儿不去成不成?”

“不成!”雪姑的声音阴冷下来,“为了让你得这万国花魁,知道咱们花费了多少吗?”

袁昇听得心中一动:难道雪姑千辛万苦,竟要将玉鬟儿献给宗楚客,她到底要做什么?

“好鬟儿,为师多年来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几曾亏待过你?”雪姑又柔声道,“你身怀异术,这一回不过是让你去宗相府内走一遭罢了,难道还怕这糟老头子吗?”

玉鬟儿的脸色已苍白如雪。她紧紧拉着李隆基的手,却还止不住微微颤抖。李隆基则始终木然地望着那只玉笛,只是头垂得更低。

雪姑又幽幽一叹:“为师此次出山,只是要给那位大贵人办成了此间的大事,再报得大仇,此后为师便和你退隐,全力钻研蛊术,一定会让你的李三郎完好如初!”

“报仇?”玉鬟儿又变得忧心忡忡,“慧范那个老胡僧的话未必可信吧,鸿罡国师当真是那样死的吗?这个仇报起来也……太过凶险。”

“怕什么,自当年黯然离开神都,我就再无可恋可怕之事了。”雪姑仰起头沉沉一笑,笑容颇有些狰狞,“为师不仅要替鸿罡那个死鬼报仇,为师的仇家还有别人,这座京师的许多人!”

忽然间,她似从风中嗅到了猎物的猛犬般警觉起来,冰冷的双眸骤然向袁昇这边射来。

一股凌厉的威压横扫过来。袁昇急忙屏息,拼力将气息隐去,暗自攥紧了春秋笔。

好在此时,一阵嘈杂声响骤然自院外传来。跟着,便响起一道粗沉的吼声:“此处大有古怪,怎的竟被人布置了法阵?老子怀疑,那两名朝廷嫌犯便潜藏在此!”

袁昇暗自一凛,莫神机这厮竟阴魂不散地查访到了这里!

玉鬟儿也立时听出了他的声音,惊道:“是莫神捕!”

“此人是宣机的得意弟子吧?”雪姑驻足冷笑,“我去会会他。你还是待在此处最安稳。”

雪裙摇曳,银发女终于转身而去。

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袁昇的双眼亮了起来,低声叮嘱黛绮。

波斯女郎皱皱眉头,还是依言起身。

她依旧是波斯巨富的装扮,此刻闪出花丛,装作一脸痴迷地奔向玉鬟儿,粗着嗓子笑道:“花魁玉鬟儿吗?哈哈,老友慧范带我们过来的……刚到门口他又被什么莫神捕叫走了。他让我先在这等着,可一想到大名鼎鼎的花魁就在这里,我哪里忍得住呀。这地方太神奇了,我在这儿迷了路,出不去了……”

她经年在幻戏班子表演,诸般色迷迷的胡人看得多了,此时稍加模仿,倒也惟妙惟肖,加上一口流利的长安官话,不时再蹦出几句波斯话,竟没有半点破绽。

而且她遵照袁昇的编排,连说慧范和莫神捕,又提到了迷路,隐隐然将这祆寺后园的神秘之处都说得八九不离十,玉鬟儿一时竟没起太大的疑心。

“没想到遇到了尊贵美丽的花魁……不过这个小子是谁,咱们离他远些,这边说话来为好!”说到情动之处,黛绮仿佛也被自己感动了,还装模作样地献上了一颗宝珠。

玉鬟儿更加不愿让外人留意到李隆基,虽然厌恶眼前这个微胖的波斯富商,但想到此人是慧范引荐而来,也不愿太过得罪。最麻烦的是,此地是祆寺的隐秘禁地,没有仆役和下人可以召唤。她皱皱眉头,只得先撇下李隆基,陪着黛绮绕过了丛竹。

这才是稍纵即逝的机会,袁昇终于站在了李隆基面前。他早已抹下了脸上的易容,沉声道:“三郎,还认得我吗?”

李隆基的目光有些呆滞,随后有些疑惑。这种疑惑反让袁昇有些宽心,这说明他还能思考,而且真的在努力思考。

袁昇想问,能跟我走吗?随即知道这不可能,不说他没本事从银发女监视下带走痴痴呆呆的李隆基,就是带走,也很可能会加重他的病情。

“很遗憾,你现在所中的毒蛊,我全然无法解开,甚至现在也无法带你逃走。”他慢慢蹲下,想到这位大唐皇室最有人望的青年才俊曾找到自己求问,而自己却没有帮助他,心底不由阵阵抽痛。

李隆基居然点了点头,目光中似乎有些东西在闪。

“很好!”袁昇一阵激动,忙摸出了一道符,塞入李隆基的怀中,“这道符不要取出来,它能助你护住心神。难得你还记得吹笛,那么,我便用元神灵力再将这道清心曲注入你的心底吧,时时勤吹奏,或能让你回复心智……”

说话间,他双手轻抚李隆基的额头,缓缓注入一道灵力。

“除了这首曲子,更重要的是这句话——七夕夜,清心塔!记得定要说给玉鬟儿。一切只能看你自己了。”

灵力注入,李隆基的眸子竟亮了数分,喃喃道:“七夕夜,清心塔?”

袁昇大喜,一字字道:“正是,一定要记得这六个字!”

他还待细说,便听竹丛后传来玉鬟儿不耐烦的喝声:“你这人好没教养,现在就请便吧,再要拉扯,小心我唤来金吾卫,将你关上一年半载。”

袁昇哭笑不得,知道玉鬟儿这便要赶回了,急忙将脸上的易容又胡乱涂抹了一下,转身迎上,向玉鬟儿身后不住拉扯的黛绮大笑道:“哈哈,二弟,慧范那老家伙收了我宝贝,却不搭理我,怎的单单将你带进来了?咦,这个小妞是谁,模样当真俊俏!”

玉鬟儿一阵厌恶,看到李隆基还木然地坐在廊下,略微放心,冷哼道:“你们太不晓规矩了,再不快滚,御史台的莫神捕可就在外面!”

便在此时,袁昇听到了雪姑越来越近的笑声:“那个莫神机胆大包天,竟以追查袁昇为借口想来搜查此处!慧范,若不是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我只怕就收拾了那小子。”

跟着便听慧范的低笑声传来:“哈哈,也是莫神机这小子运气好,适才太平公主府的华总管亲自过来,要接玉小姐去大光明寺的。我便抢先赶了来。”

“莫神捕来了吗?二弟,咱们……快!”袁昇装出一脸的惊骇,不由分说,扯住黛绮的手,便向外跑。

玉鬟儿暗自松了口气,忽见袁昇居然在这暗含阵法的小径间跑得轻车熟路,顿时疑心大起,喝道:“站住,你们到底是谁?”

袁昇哪里敢站住。他甚至不敢回头,猛地抓住黛绮,运足了神行术全力飞奔。

“鬟儿,你在和谁说话……喂,你们站住!”

怒喝声中,雪姑已如一道白光,急速追了过去。

同行的慧范也瞧出了异常。他刚陪罢了太平公主,听得华总管要驾临此地,才急急赶来探看雪姑师徒,此时一见暮色中一闪即逝的身影,立时辨出是袁昇,忙要运功急追。

他身形才动,忽然看到雪姑,才想起自己在此人面前万不可过分显露身手,暗自一叹,只得转身从另一条路斜刺里插了过去。

祆庙后园中悄寂下来,玉鬟儿急忙转身去看李隆基,问道:“适才那个人好像对你说了什么?”随即又摇了摇头,“啊,对不起,我忘了,这会儿你还不会说话。”

“没有人。”李隆基低头抚弄着那笛子,仿佛在思索什么。

“你……你真能说话了?”她又惊又喜。

“七夕夜,清心塔!”李隆基还是低着头,却缓缓吐出了六个字来。

玉鬟儿的双眸登时一亮:“你说什么?”

袁昇全力疾奔,却仍能感受到身后越来越浓的杀气,银发女的冷笑声也愈发真切。

前方就是那块青石横亘路旁,袁昇凌空一笔挥落。

空中猛然一声雷鸣,一条巨龙诡异地现身在阴暗的苍穹中,势挟风雷,凌空扑下。他适才不惜耗费真元,再次以画龙术催动神鸦咒,便是预先做好伏笔,只为了等这一刻。这一招后手原想是要留给慧范的,没想到这里还有一位道法丝毫不下于慧范的神秘女子。

这条神龙蓄势已久,此刻轰然而落,声势着实惊人。

“孽畜!”银发女暴喝一声,不得不驻足应对。

巨龙当头扑下,龙爪未到,口中已喷出怒潮般的水浪,没头没脸地向雪姑冲下。雪姑是前辈高人身份,自不能被这亦真亦假的神龙喷得满身水污,猛然挥手,拂尘化作万千银丝舞出,银丝骤然放大,仿佛一座银色巨亭罩在当头。

银色巨亭还在向上飞腾,气势汹汹地撞向巨龙的龙爪。这一番毫无讨巧的撞击,仍让龙身剧烈震颤,全然没有对阵莫神机和刑部六卫时横扫千军的气势。

袁昇则全身巨震,脑际一阵轰鸣。神龙幻化最耗费的就是元神,此时他已快灯枯油尽了。

好在他早已算准了这一出,神龙的巨尾已经扫了过来,猛然间将袁昇和黛绮拦腰卷住,远远挥了出去。这一记神龙摆尾才是巨龙的全力出手。

逃,远远地逃,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袁昇紧搂着黛绮的纤腰,只觉全身腾云驾雾般地向上飞腾,再腾云驾雾般地横空划出。下方,雪姑窈窕的身影变得小了,再小了,最后化为一个暴跳如雷的黑点。

耳畔风声呼呼,袁昇已飞速跌落下来。他疾运罡气,催动神行术,勉力没有跌得七荤八素。

还没有站稳,远处已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那影子如一道淡烟,瞬间便大了许多。

那竟是慧范。

这个老狐狸因为某种原因,不愿在雪姑身前施展道术,便绕了个弯子,远远赶来截杀。这一兜圈子恰与袁昇凌空飞腾的方位相符,反而占了先机。

眼见慧范的身影正在逼近,那张阴森的老脸在迅疾地变大。袁昇不敢丝毫停留,扯着黛绮,向后飞退。

轰然一声,他撞开一道角门,两个人狠狠跌入了院内。

慧范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远远站住了。

“是谁胆大包天,敢来灵虚门撒野?”院内传来几道低沉吼声。

“咦,是十七弟!”正在院中带领几名弟子操演步罡阵法的凌髯子大惊,忙亲自上前扶起了他,“是什么人,胆敢追你?”

袁昇苦笑了一声,这时候心神略松,几乎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凌髯子见他没有大碍,心下略安,一晃身出了角门。角门外远处的街角,遥遥地似有人影一闪而逝。那道影子有些熟悉,凌髯子却想不起那是谁了。

“袁昇,你赌赢了!”

慧范拐过了街角,才向那道角门和角门后碧瓦红墙的高大道观投去不甘的一瞥。他不愿追过去,那里是他辉煌的过去,那里是他不堪回首的过去,那里是他弃之如敝屣的过去。

那里有他忠心耿耿的弟子,也有他永远不想再面对的世界。

幽静的丹房内,袁昇疲倦地坐下。

他直接要了一碗米粥,外加一碗酒。因为他们已经饿了两天,虽然在法阵里面的时光与外面不同,但出阵之后这段时间,体力就迅速地衰落下来。

适才黛绮已经饿得有气无力了,早被小道童搀扶到后面进膳去了。

凌髯子望见袁昇气吞万里地喝着米粥,叹道:“十七弟,何至于此呀?前番,听说你辟邪司接了一桩大案,随后前两日又听闻你惹上了一桩大案,这几日听说刑部和御史台都在寻你,辟邪司门前日日都热闹得紧。”

“都是意料之中,大师兄不必挂怀。”袁昇苦笑一声,忽问,“大师兄,你追随师尊年岁最久,是否记得一个叫雪姑的女子,跟师尊有旧?”

“雪姑?”凌髯子摇了摇头,“师尊持身谨严,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女子。”

“也许她改了姓名呢?你再想想,大致在二十年前吧,一个女子,头发颜色与众不同,嗯,这女子似乎是蜀中门派的……”

“蜀中?”凌髯子的目光一阵恍惚,随即脸色深沉起来,“十七弟,问这个干什么?”

在灵虚门祖庭痛快地酣睡了一晚,转过天来,袁昇回到辟邪司,才知道大师兄口中的“热闹得紧”是热闹到了何等程度。

才跨进衙司大门,吴六郎便急匆匆地赶来,善意地提醒袁昇,最好立即逃之夭夭。

因为这次朝中有一批人已对袁昇动手参劾了,背后推波助澜的首要者居然是太平公主和宗楚客。

吴六郎愤愤地道:“宗楚客接到了莫神机的奏报后,已命御史去参你了。你家老爷子虽然全力维护你,但他人微言轻,弄得焦头烂额,也没多大用处。还好,看在安乐公主的面子上,宗楚客没敢对你明着动手。小袁将军,要不然,你去藏入安乐公主府里吧,没人敢去那里抓你的。”

“堂堂大唐金吾卫辟邪司长官,怎能跑到公主府去屈膝求饶!”一声冷哼,陆冲大咧咧地踱了进来。

“你们两个何时回转来的?”袁昇看到陆冲和青瑛两人无恙,大是欢喜。

“比你早一天。”陆冲虽然故作轻松,但脸上却阴沉一片,“袁大将军,咱们可该仔细商议商议了。”

静室内,辟邪司诸人齐聚,开始推衍近日面临的难题。

首先是朝政上的难题。

不得不说,总管老郭的死,引起了很大的麻烦。随后莫神机便揪住了这一点大做文章。在他的威逼利诱下,那家店的伙计已经供认,曾亲见袁昇偷偷作法,似在咒人性命。还有食客曾在隔壁听到袁昇威胁老郭,让他承认是李隆基杀人,让老郭起而揭发李隆基,随后老郭不从,袁昇就起咒杀人。

更麻烦的是,莫神机和刑部六卫都亲眼瞧见袁昇逃之夭夭,可以说是从现场畏罪而逃,隐匿不出。

有了这许多证人,连太平公主都对他生出了误会。或许,这误会早就有了,从他登上安乐的香车那一刻就有了。

太平手下控制着大批御史,另一拨御史则控制在宗楚客手里面。现在是两拨御史都气势汹汹地向袁昇发难了。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这个道士袁昇,就是儒家出身的御史们面临的最大异端,攻击他就是捍卫儒家正统,而且会让主子们欣然,关键是没有任何政治风险。御史们都如喝了春药一般兴奋。

朝中力保袁昇的,只剩下了安乐公主一人,但风口浪尖上,安乐的力量也大大萎缩。更麻烦的是,安乐背后最大的靠山韦皇后似乎隐隐站在了宗楚客一边。

最后在安乐公主的力争之下,皇帝才勉强答允,仍旧看最后的破案期限。

“三天,从现在算起,满打满算,你还剩下最后三天!你的老爷子,已经作为人质被押进了刑部。”陆冲早回来一天,已将这些朝局要事打听得颇为清楚。

“将军别担心,”吴六郎看袁昇神色冷肃,忙开导他,“好在老将军的人缘不错,又有安乐暗中维护他,我已找人探问过,确是无事的。嗯,还有这个……一定要亲自交给将军。”

“这是什么?”袁昇接过吴六郎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面金色小牌。

那是一枚镏金腰牌,打造得极为精致,上面一行端正隶书——安乐公主府行走。

“这是安乐公主遣她的亲信侍女雪雁亲自送来的,公主殿下传讯给你,你若回来时,随时可去她那里避祸。雪雁姑娘还说,公主殿下甚至已给你安排好了退路,实在不成,将军可去终南山隐居清修,暂且避一避风头。”

吴六郎一口气说完,才发现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奇怪。尤其是黛绮,双眼忽闪忽闪的,欲言又止。

“难得她这么有心。”袁昇在心底长叹了下。

自己第一次出山断案,就遇到了这样的局势。这局势也是当前大唐波诡云谲的朝局所促成的。

他袁昇本来是相王府保举的人,算来也是太平公主一方的李家党。但因为和安乐的关系,自己又被戴上了安乐府的帽子,只不过,原来与安乐一方的宗楚客和韦皇后对自己一直不大放心,甚至必欲除之而后快。

在这时候,自己最终阴差阳错彻底成了安乐的人。

更可笑的是,他袁昇这次出山,本是为了打压挽救狂心不止的安乐,但此刻,反而是安乐在全力救他。他不觉探手入怀,摸到了一件光滑的硬物。

那是她送他的木雕,那个昂头向天傻笑的书生,在她心中是极其重要的事。

他在袖中捏了捏那木人,终于没有拿出来,而是又塞入怀中,扬眉道:“四面楚歌啊,我们也只能绝地反击了。”

一声叹息之后,袁昇又发现了新的难题,这时候甚至仍不能抓捕慧范!

因为李隆基、玉鬟儿肯定早已鸿飞冥冥,早不知被他们转到了何处。在查无实证的情形下,贸然抓捕慧范,只能增加太平公主的敌意。

陆冲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我瞧万事都是那个莫神机在搞鬼,不如老子半夜三更前去,一剑宰了他。”

“你还嫌不乱吗?”青瑛嗔道,“其实最紧要处,还是那祆庙大光明寺。”

陆冲冷哼道:“这时候兵发天堂幻境的大光明寺,只怕什么都没有了。”

“不,”久久无语的黛绮忽道,“至少还有那座巫阵,怨阵!”

“是啊,怨阵!”袁昇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们最后启出的牌位,居然是相王李旦。这座怨阵的终极指向,也是针对相王李旦,用其地煞所集的怨气咒杀相王。也亏得相王府内法阵环绕,挡去了怨阵的大部威力,饶是如此,相王仍旧头疾难愈。”

“原来如此!”陆冲咬牙道,“慧范那老家伙胆大包天,咱们速速去踏平那狗地方!”

“不可!我们已经及时毁去了相王的那块牌位,此阵绝不会再危及相王了。不过,那怨阵千万不要动!”袁昇的眸子灼灼闪动着,“那是我们反戈一击的最后武器!”

陆冲黛绮等人齐道:“你有何安排?”

“咱们明日午后发兵,吴六郎,你马上去给我聚点精干人手,一定要点起金吾卫最忠心的暗探,人数贵精不贵多。记住,一定要隐秘,兵贵神速,兵机绝密,万不可事先走漏风声。”

“六郎得令,只是……咱们要兵发何处?”

“天堂幻境!”

吴六郎颇有些疑惑,暗想,既然兵贵神速,为何还要拖延到明日午后?但他素知这位小爷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便没有追问,只是躬身领命转身而去。

袁昇才望了望沉沉的夜色,低叹道:“明日,就是七夕了吧?”

陆冲嘟囔道:“七夕?那都是妇人们喜欢的玩意,什么乞巧呀,什么望牛郎织女星呀……你大好男儿一个,整这调调干什么?”

黛绮看着他的目光更加奇怪,终于幽幽怨怨地道:“要不然,你去安乐公主府避避风头吧,顺便跟她一起拜月乞巧?”

青瑛咳嗽一声,忙岔开话题:“其实呢,长安女孩家喜欢过七夕也是这些年的事吧,若是按咱们道家说法,七月七实是鬼节的头一天。”

袁昇却似没有听到两人的话,兀自望着窗外的苍冥,道:“那你们听过长生阁内清心塔的传说吗,一见倾心清心塔,三生常伴长生阁?”

众人面面相觑,陆冲皱眉道:“袁公子,袁大将军,你……没事吧?”

青瑛又咳嗽两声:“自然听说过,可是……这与咱们辟邪司面临的窘境,与这几桩奇案,有什么关联吗?”

黛绮恍然大悟,紧咬下樱唇,愤愤道:“三生常伴?是了,你是想和你的安乐公主去那里发愿,然后此生不成,来生再……三生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