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殿巫阵果然古怪。”虽然袁昇心底的惊悸难以形容,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沉稳下来,他不愿将这种恐惧感染给黛绮。
“这就是你要找的巫阵吗,哪里凶险了?”黛绮才慢悠悠地问。她也觉出了异常,在瞬间锁闭了所有门窗之后,这个空旷的殿宇便生出了变化。
变化无法用肉眼分辨,但那种变化的气息却很容易地被灵力超强的黛绮感知,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气息正汹涌而来。
那是一种怨毒的情愫,仿佛有一千个一万个怨妇在耳边齐声号哭——我好惨,我好惨,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接着,黛绮就觉得脚下生出了变化,地面变得柔软了,仿佛踩在了浓密的软草上的感觉。她随即发现脚下所踩的竟是茂密厚实的浓发,那是人的头发。
只不过这长发太厚太浓太广,因为长发所遮掩的头颅太过庞大。
一个硕大无朋的头颅正从她脚下的地面升起,带得黛绮的身子不住地摇晃。她终于一个趔趄,从巨头上跌落,这下才看清那头颅的面目。
只看得一眼,黛绮便惨呼出声。那是一张清秀而苍白的年轻脸孔,只是出奇地巨大,几乎有丈余高,而且随着它的耸起,还在继续变大。巨头的七窍都在流血,尤其是双眸,眼角都挂着粗大的血线,触目惊心。
“袁昇!”黛绮惨呼出声。没有声音回答她,甚至身边没有一个人,袁昇居然不见踪迹了。
只有那双滴血的巨眼在俯视着她,眸中满是哀怨、失落、愤恨,那种怨毒的目光便如无数道利剑,直刺黛绮的心底。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忽然间,无数道嘶吼正从巨头那滴血的唇间爆出,声音闷闷的,仿佛磨牙吮血时发出的声音。
我要杀!杀尽这个扭曲的世界!
忽然间又一道嘶吼从身后传出。黛绮仓皇转头,才发现又一个巨大的头颅不知何时冒出了地面。只不过这个头颅更加恐怖,脸上已残缺了不少肌肉,但仍可看得出是一张年轻的脸,凄厉的双眼仍存,正居高临下地怒视着她。
很快,伴着凄厉的嘶号,第三个巨大头颅钻出。
同样是滴血的五官,同样是看似年轻苍白的脸,同样是半露白骨的恐怖双颊,同样是扭曲狰狞怨毒的双眼和无尽的痛苦嘶号。
“凝神,都是幻象!”
一只温暖的手就在这时伸过来,犹如从另一个空间穿透而来,突兀地握住了她的手。
袁昇的声音也微微发颤,却已让她心底生出了些暖意:“不要看他们,不要理他们,定气凝神。”
黛绮急忙依法施为,一颗心兀自怦怦疾跳,似要跳出胸口。好在她的灵力实在惊人,经得袁昇略一指点,终于觉得眼前的幻象变得淡了。
那三个巨头如稀薄的烟,渐渐消散。身周的景象慢慢恢复,四下还是空旷的殿宇,脚下回复平实的青砖,最后则是袁昇苍白的脸孔。
黛绮很想哭,几乎便想扎入他的怀中痛哭。适才的那一情景太突兀太恐怖了。但她即刻凝定了心神,两人仍旧身在险地,万万不能有一丝松懈。特别是那些怨毒的嘶号,还在耳边若有若无地回荡着。
“这里地煞异常,而外面的道家阵法,又将所有的地煞之力都调动起来,汇集到这里。”袁昇仰头望着黑漆漆的窗牖,“甚至,连这整个天堂幻境的法阵之力,最终都会汇到此处。”
她不由打了个冷战:“如果这座巫阵是长安十大幻术师的灵力所构建法阵的核心,那我们两个怎么出去?”
“黛绮,对不住!我一门心思地想找到那巫阵,却没想到将你带入了险地。”
袁昇沉沉叹了口气,“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说的那位领头大祭司,一定就是慧范。这座祆庙的外围阵法是他用灵虚门秘传阵诀布置的,他知道,我逃到这里时若看到熟悉的道家阵法,一定会自以为得计,一定会一路破阵而过,于是……我最终会自己跑进来。”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如果这里真是毒害相王的那座巫阵,那么这座大阵早已布好,而那天竺术士和东瀛剑客奉命追踪自己时,故意虚张声势,实则是驱兽入网一般,任由自己自作聪明地跳入这早已准备好的巨大陷阱。
殿内还是阴沉沉的。只这么会儿工夫,那种恐惧阴森怨毒的气息又浓厚了起来,这种怨毒之气仿佛一直在积聚,待得怒潮决堤的一刻,必会更加汹涌可怕。
“古怪在那里!”袁昇忽然双眸一亮,牵住了她的手,向前行去。他走得很慢,口中还念念有词,似乎每一步都在计算推敲。
在黛绮的眼中,前方都只是空荡荡的幽暗,但这般跟着袁昇忽前忽后地行得片刻,忽见前面现出一个古怪的供桌。
袁昇点燃了一根万年烛,烛火映亮了供桌上的一件物事,那一块牌位,上写几个大字:大唐隐太子李建成。
“李建成,他是谁?”黛绮大惑不解。
袁昇的脊背上腾起一股寒意。这几乎是已被当代世人遗忘的名字,但数十年前可是赫赫有名。李建成是大唐开国皇帝李渊所立的太子,也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兄,当年也曾为大唐开国立下许多功绩。但最终,战功更加显赫的秦王李世民发动了玄武门之变,亲手射死了李建成,夺取了皇位。
当时的太子李建成也就被废为了大唐的隐太子。
但李建成死后,其亲属、旧部都被李世民夷灭,为何此处却供奉着他的牌位?
抓起那块牌位的一瞬,无数汹涌狂暴的气息立时袭来。有杀声,有号叫,有怒吼,更有箭鸣刀声起伏不息。
“原来是……怨阵?”袁昇蓦地想到了什么。
他抓紧黛绮的手,继续推算方位,向右方行去。过不多时,便在黑黝黝的殿内发现了另两个供桌。
上面所供的两块牌位上分别写着两个人的名字:李承乾、李重俊。
三个供桌按丁字形摆布,分散于大殿的三个不同的方位,当真是戾气森森,光怪陆离。
袁昇却觉得触目惊心。
这是大唐立国以来最著名的三个太子,他们有个共同点,都主动或被动地参与政变,随后被废或被杀。
李建成是高祖李渊所立的太子,玄武门之变,被其二弟李世民所杀。
李承乾是太宗李世民的太子,曾勾结汉王李元昌、大将侯君集等人谋反逼宫,事败后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于英年郁郁而终。
李重俊则是当今圣上李显的太子,为韦皇后和安乐公主欺凌,便发动了景龙政变,失败后被部下所杀。
三道牌位,展示了大唐朝光鲜背后血淋淋的一面,而又以最近身亡的李重俊牌位最大,下面有烟云缭绕,显是一直受人祭祀。
“你刚才说什么……怨阵?”
“这里果然就是我们要找的巫阵,可惜,这却是一座怨阵!”袁昇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低沉无奈。
“怨阵是巫阵中最毒辣的一种,利用秘传法诀,勾集怨毒戾气,炼成的法阵怨毒无双。殿中这三位,都是被废或被杀的大唐太子。他们本应是真命天子,号令天下,但事败之后,不但无缘皇位,还惨遭囚禁杀戮。所以,这三人可说是大唐天下怨气最重的三个人。这座怨阵,很可能有进无出。”
“有进无出,我们真的无法出去吗?”黛绮惊呼起来,“那咱们将这三个破牌位毁了,不就成了?”
“千万不要动!”
袁昇的声音才落,这座古怪的怨阵已有了感应。立时,一股山岳般的强大威压袭来,两人都生出心如刀割般的痛楚感觉。
“我们无法参透此阵,就不要妄动阵内之物,不然会遭受法阵的强大反噬……”
袁昇挣扎着刚将这句话说完,便觉整个人都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困扰,肩头更是重如泰山。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这时候只想跪下,磕头,求饶。
黛绮更觉眼前的供桌似乎正变得高大起来,在供桌上方的无尽虚空中,那颗硕大苍白的年轻头颅又突兀地出现,正冷冷俯视着自己。那张脸似怒似笑,滴血的五官隐隐抽动着,似在诅咒整个世间。
她浑身绵软,便要跪倒。袁昇一把揪住了她,喘息道:“不能跪,若是屈服了,你就会变成这座大阵的附庸。”
“什么是大阵的附庸?”
“行尸走肉,你会成为供桌前真正的祭品。”
话音一落,袁昇陡觉左臂一阵酸麻,不由喘息道:“真不是时候,我的毒,要抑制不住了。”
他拉着黛绮退后两步,缓缓坐倒在地,呵呵苦笑:“还是慧范算得准。他知道,我只熟悉殿外道路的错乱法阵,这座怨阵我破不了。他算出了我会自投罗网,还算出了,我破不了这座阵。”
可能是法阵的威压太大,让他再难控制自己体内的毒素,那些蛊毒正从左手间慢慢膨胀起来,拱着、钻着、燃烧着,向着他的整个左臂和左边半身子蔓延。
“黛绮,我们……会死在这里吗?”他真的感觉自己要死了。
“不许胡说!”黛绮抽泣道,“你不能死的,你若死了,我也要死的,所以你不能死。你不能连累我是不是?”
“是啊,我不能连累你。奇怪,为何你的眼睛还这么清亮?”
“不知道,经你适才一指点,我没有跪下去,便觉得心里面清醒了许多。还有,有你在我身边,拉着你的手,我就没那么多畏惧了。”
“看来,慧范这老家伙算天算地,却终究漏算了你!”袁昇的眸子也不禁亮了起来,“这座大阵主要攻击的是人之心神,而偏偏你的元神灵力强大。”
他猛地攥紧了她的手:“或许借助这一点,我们能破阵了!”
“你想让我再给你注入灵力?”黛绮美眸闪亮。
袁昇的脸微微发红,摇头道:“用大青石前那种寻常的注法只怕不行了,我们用当日在我精舍内的那种……”
当日在袁昇静修的精舍内,黛绮奉命对他施展波斯一派的迷魂术,但在后来却敞开心扉,注入了一道灵力,最终帮助袁昇破解了檀丰和慧范的邪法。
只不过,那一次的敞开心扉,两人都要进入对方的心神,甚至还要相拥,热吻。
黛绮的脸也红起来:“你这家伙,不是故意装病,逼着姑奶奶对你敞开心扉吧?”
袁昇苦笑:“我倒希望我是在装病,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做了,能不能……”
他的话忽然顿住,黛绮已经搂住了他,火热的樱唇吻了过来。
甜蜜的感觉汹涌而来,跟着便是一道光,圣洁而明亮的光,瞬间照亮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是一道含情脉脉的目光。
只不过青瑛含情脉脉的眼波所及,却是陆冲那怒火冲天的眼神。
两个人现在的样子很狼狈,两人都被埋在那株硕大的妖花之下,只有脑袋露在土外。
“臭婆娘,你聋了吗,为什么老子大喊着不让你过来,你还偏要过来?”陆冲兀自愤愤,“那把剑就抵在老子颈后,你有没有想想,我为什么要拼了老命喊你不让你过来?喂,你疯了没有,这时候还在冲着老子媚笑,犯了花痴吗?”
不出陆冲所料,青瑛虽然道法不俗,为人机警,但终究人在明处,而那白发女子功力太深,更兼出手偷袭,数招间便制住了她。这下子,一对苦命鸳鸯都被埋在了牡丹花下。
青瑛左右张望了一下,见那神秘白发女已然不知去了何处,才叹了口气:“那个那白发魔女适才临走前说了一句话,‘恭喜你选了个好男人,宁肯自己丧命,也要救你’,嗯,这句话让我很是欢喜。”
陆冲哭笑不得:“我陆大剑客对你情真意切,难道你一直不知道,还要那白发魔女点破?”
“你不懂女孩家心思,许多事,都要别人说出来才有分量。”
“哦,这么说,老子倒要谢谢那个白发妖娘了。”
“少说废话了,你想想看,她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本来要你们成魔的,但看在你们情投意合的分上,给你们一次成仙的机会。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哪有什么意思,成魔成仙,其实都是死。现在咱们做了一对牡丹花下的死鬼,你很高兴吗?”
青瑛嗔道:“就知道胡说八道!她说的成仙成魔,倒让我想起傀儡蛊的三种炼蛊境界,傀儡奴、傀儡魔和傀儡仙。传闻这三种境界,傀儡奴最低,须得炼蛊僵尸,傀儡奴修炼到了极致,才能化为傀儡魔。只有那傀儡仙要对活人下蛊,却极难炼制……”
陆冲只觉全身恶寒,喃喃道:“如果当真如此,这白发妖妇定是碧云楼奇蛊案的背后真凶了,这人到底是谁?”无奈之下,只得黯然仰望头顶的星空。
可惜他看不到什么星空,只看到那硕大绮丽的牡丹。一股浓郁的花香正随风飘摇着。
“这朵妖花,怎么这样大!”青瑛沉吟道,“似乎这是相王府内的那一株吧?”
“不对,他娘的,比相王府的那株花还要大!”
此时夜静月明,牡丹妖娆,清风徐来,花香醉人,本是一派花好月圆的美妙风光,可惜这一对情侣却埋身土下,没有半点旖旎情愫。
“这花还在变大,怎的会这样大?”青瑛首先发现了古怪。
“不是它在变大!这是花妖,”陆冲极力回想着白发女子的话,忽道,“这东西的香气会让人生出幻觉来,我们现在是这玩意的花肥,小心,那破花正在滴下花液。这玩意必然有毒,可别让它沾染了你的肌肤。”
果然,那朵怒放的美丽花朵,正滚着几滴露珠般的花液,娇艳欲滴。这本是世间最美的花,却又是世间最邪恶的花。
几大滴花液夹着浓香滚落下来,直向陆冲的脑袋滚落,陆冲拼力向旁歪头一让。耳畔只听青瑛一声娇哼:“看着点,你的大胡子扎到我了。”
陆冲不由叹了口气:“眼下再没旁人,说说吧,你为何这几天故意跟我找碴吵架,还疏远我?我知道你有家仇,对头似乎不好找,但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那对头到底有何线索?”
青瑛不语,只是执拗地昂头盯着头顶那朵绚烂妖冶的花。
“这些年你混迹于幻戏班子中,就是为了调查此事吧?或者,你是觉得仇家太厉害,不愿我跟你同去冒险?”
“我不肯,就是不肯。那是我自己的事。”青瑛终于说话了。她想起适才黑夜里陆冲那道声嘶力竭的大喊,想起白发女子的幽幽叹息,眼角不由闪过一滴泪。如果真的是势力强横无双的太平公主,她怎能让他跟着自己去送死?
“现在我们都快死了,你可以告诉我了吧,老子做了鬼,也要替你去报仇。”
“谁说我们要死了。这妖花不过是有些古怪罢了,终究没有成妖成怪,你的飞剑术呢,出剑,砍断这花茎就是了。”
“老子没办法施展啊。”陆冲无奈地苦笑着,全力运劲之下,一道光华终于从肩胛处慢慢探出地面,那是玄兵术幻化出的飞爪。
但那爪尖只冒出数寸,便再也无法再多探出分毫。陆冲不由喘息道:“只差一点点,那鬼花一直在迷着我……”
“我来吧!记住,你千万不要出声。”青瑛撮口低叫,一串吱吱吱吱的声音传出。过不多时,两道黑影嗖嗖地闻声而来。
“召兽术!”陆冲又惊又喜,盯着那两只老鼠,大气不敢出。
那两鼠被青瑛的哨声引来,却绕着两人转圈,似乎畏惧那朵妖艳的巨花,始终不敢近前。青瑛不住用口哨声催促,打算用召兽术命令老鼠去咬那花茎。
二鼠被催促不住,悄悄蹿了过来,却仍是不敢逼近花茎。
偏在此时,陆冲只觉鼻孔巨痒,再也忍耐不住,一个惊天动地的巨大喷嚏打了出来。
那两只老鼠受了一惊,转身便逃,却慌不择路地奔向了花茎,无巧不巧,正有一大滴花液垂落,恰粘在一只老鼠身上。
霎时间,花液中渗出无数的细丝,将老鼠缠住了。偏那老鼠却眯起双眼,一副沉醉模样,动也不动。
“傀儡蛊!”陆青两人盯着那团蠕动细丝,齐齐失色。
这诡异的花丝与他们曾见过的傀儡蛊蛊丝太像了,在这个深邃可怕的夜里,许多行迹已隐隐显露出来。
陡然间一只黄鼠狼斜刺里蹿出,一口叼住了缠丝老鼠。那黄鼠狼蹿得太急,竟又一头撞在了花茎上。霎时间巨花摇曳、枝叶剧烈晃荡着。
只这么一瞬,陆冲的玄兵术终于运足,两道飞爪破土飞出,直飞上天,再凌空垂落,扎入土中,拽住了两人的腋下,犹如两只巨手,将两人拽出地面。
待得两人狼狈不堪地爬出好远,才吃惊地发现,那老鼠和黄鼠狼竟都被不断垂落的硕大花液包裹住了,花液中诸多细丝缠绕,那两只小兽都不再挣扎,口中咝咝低吟,反似颇为享受。
花丛间的香气愈发浓郁,似乎那朵妖花也颇为沉醉。
陆冲看得毛骨悚然,怒道:“老子这便毁了这妖花。”
说话也怪,他话音才出,便有一股巨大的香气冲来,两人竟都觉得有些眩晕。
青瑛忙道:“万万不要造次,这妖花已能感知人心,说不得便和其宿主能交互感应。趁那白发妖妇没来,咱们速速走为上策。”
二人环顾四周,才发现身处一方冷僻的宅子后园内,当下不敢久留,急匆匆掠出了小园。
宅院外的景象更让两人大吃一惊,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奇幻的世界,四周的街衢都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奇光,街上满是装扮奇特的胡人。
众胡商有的骑象,有的骑狮,更有的乘着飞龙、孔雀等异兽,当真是千奇百怪,让人眼花缭乱。
青瑛恍然道:“原来是这里,这是长安最奇特的地方,天堂幻境!”
“天堂幻境?”陆冲拍了拍脑袋,“我也有些耳闻,这是京师胡商们最向往的地方,那白发妖妇竟把我们藏到了这里。这些胡商,他们要去干什么?”
眼见身边的胡商越来越多,两人只得混入人流中。好在众胡商和幻术师的打扮均是奇装异服,相形之下,两个人一身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倒还不算太过醒目。
青瑛挨近一个戴着金色高帽的胡商,低声道:“今天这么热闹呀,大家要去哪里?”她常年混迹于幻戏班子中,与波斯人常打交道,一口波斯话说得极是流畅。
高帽胡商斜睨她一眼:“新来的吧,今晚可是赛宝盛会第二晚的万国赛宝日,听说尊贵的太平公主今晚要亲临大光明寺观瞻大赛宝日盛况,她甚至会邀请宰相宗楚客一同前来!哦,还有新决出的万国花魁,也要作为光明圣女来给赛宝大会助兴!”
太平公主要来这里?甚至,还邀来了宗楚客?
青瑛和陆冲均是心下一震:太平公主果然精于心机,只怕这般不动声色地来此转悠一番,便会将口袋多金的胡人聚拢过来。但太平公主为何要邀请当朝宰相宗楚客前来?是要请这位政敌死对头一起发大财吗?
“那昨晚的万国花魁,是谁夺魁?”青瑛又问道。
“这都不知道?是醉花楼的玉鬟儿!她已是眼下大唐,噢,不,是整个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了。”
“太平公主,宗楚客,玉鬟儿!”青瑛不由双眸闪亮,低声对陆冲道,“这场热闹,咱们可不能错过。”
袁昇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有了黛绮注入的强大灵力,他的头脑清晰了许多,虽然身处怨阵深殿内,但他却已能敏感地察觉到殿外乃至天地间的变化。
他清楚,这是第二次天亮,那么自己已在阵中至少被困住了接近两晚一日的时光。在这法阵中,时光显然会发生扭曲,自己只觉得过了一个多时辰,但实际上,时间早已飞逝过几十个时辰。
哪怕自己能破阵而出,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
他只能拼命寻找。
除了李建成等三大废太子的灵牌,他已推敲出,应该还有一件更紧要的物事。那东西引而不发,才是这座怨阵的核心。
“黛绮,这次出阵之后,你会来我们辟邪司了吧?”他还在脚踏八卦方位,故意说出些轻松的话题。
幽暗中,她似乎笑了笑,却是苦笑,忽道:“我跟在你身边算什么呢,我又看到了她,她在你心中的位置还是那么重要。”
袁昇的身子有些僵硬,却长长吐出一口气:“你知道,她是大唐公主……我对她更多的是担忧,她的处境很凶险。”
“她是大唐公主,天下独一无二的安乐公主,怎的处境还凶险?”她大惑不解。
袁昇没有回答,俯下了身,伸手在地上摸索着,忽然低呼:“在这里了!”
陡听哗啦啦一阵怪异的声响,犹如从深井中拽出锁铐着蛟龙的铁链,他从地面一块青砖下抠出一件物事。
那似乎是更大的一块灵牌,烛火扑簌簌地抖颤了几下,映出了上面的奇怪字符。
“这是什么?”黛绮呆住了,“上面写着的字,哦,想起来了,那似是你们大唐人的什么天干地支?”
“这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袁昇呵了口气,“这也是这座怨阵的终极秘密!亏得我们及时将那份残卷题字调包了,不然……”
他慢慢将灵牌翻转过来,牌后果然现出那让他熟悉万分的名字,相王李旦。
几乎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整座怨阵都沸腾了起来,无数怨怒的呼号声、惨叫声、箭雨声、刀剑声呼啸而来。
袁昇勉力护住心神,沉声道:“准备好了吗,我们只有一眨眼的工夫!”
黛绮点头,更加紧张地揪住他的手。
袁昇猛然运力,向后揪起那个灵牌,灵牌背后的铁链被骤然拉长。
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是一万道怒雷在他心底齐齐轰鸣,跟着,大殿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了。
新鲜的久违的光亮,从那道门射了进来。那是一道淡紫色的生命之光,迅疾冲淡了殿内的怨毒之气。
“走!”
袁昇提起残余的劲气,一把拽起黛绮,疯了般地冲向那道光。身后的铁链子则在迅速回收,拽得那巨大灵牌也在迅速归位。
轰隆怪响,那扇门骤然紧闭。
几乎在同一刻,袁昇和黛绮冲入了那道日光中。
嗅着久违的草木气息,袁昇由衷地觉得世间竟是如此美好。殿外的园子里静谧安宁,只有虫声唧唧,连这虫鸣声都如此美妙。
望着那道微紫的日色,袁昇才一个激灵。原来外面的天色不是要亮了,而是要黑了。是的,那是暮色。这么说,自己和黛绮在怨阵中又多耗了半日时光。
“喂,那两个怪里怪气的家伙不见了,”黛绮环顾四周,“他们莫不是藏在了何处?”
东瀛剑客和天竺术士果然不见踪影了。
袁昇不由苦笑道:“不会的,他们的任务只是将我们赶入怨阵。按着慧范的推算,我们两个,主要是我,已经在怨阵内被困成了行尸走肉。”
“哼,这次又是本姑娘拔刀相助,你才破阵而出!”话虽如此,黛绮兀自心有余悸,马上又道,“我们还是走吧,赶紧回你的皮鞋司。这地方太古怪,谁知道那两个家伙会不会忽然杀回来?”
“这时天色尚未全黑,我们贸然出去,反会被胡僧们发觉。倒是这地方,因那怨阵的缘故,祆庙内的胡僧都不敢来这附近走动,反而最为安稳。”
他的眸子在暮色中熠熠闪着光:“慧范和他的手下,都以为咱们已经被困死在阵内了,必然不会再防备咱们。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玉鬟儿很可能就在左近!”
“你已有了破案的法子?”黛绮也是双眸一亮。
“一切皆在掌控,巫阵不是找到了吗!”袁昇扭头望着那座黑沉沉的殿宇,“而且玉鬟儿也快被我们找到了。”
“可玉鬟儿已被慧范那老妖精带走了呀!”
袁昇微微一笑:“许多事需要倒过来想。想想看,此事既有慧范出没其中,那么以他的深沉多智和对我的了解,又怎能不知道我会以独门画龙神鸦术追踪过来?既然他知道我会追寻玉鬟儿至此,那么他的想法应该只有一个——乘机将我困杀于怨阵内。在慧范心底,已将我当作了死人。那么,如果要将来历神秘的玉鬟儿藏起来,慧范会将她藏在何处?”
“一定会藏在一个谁也不敢来的地方,”黛绮双眸一亮,“难道……就是这座怨阵附近?”
袁昇温然一笑:“不错!好在我还活着,而且,我们手中还有一个利器,画龙术下的神鸦咒!”
“可你的毒伤怎么样,”她终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还要再强行施法,可不是要作死吗?”
袁昇的脸色紧了紧。他清楚地察觉到,左臂已经愈发麻木了,看来必须在毒发之前,找到毒蛊的施法者破解。
他不愿让她看出凶险来,便只道:“得你灵力相助,已能控制住了!而且,既然慧范仍在左近,我们不得不提前做些防范。”
黛绮没有听懂他所说的防范和画龙术有何关系,却见他已迅速寻到一块青石,凌空挥毫施法。
有了前次的法验,再次催动咒法便顺畅许多,青石上的龙纹在隐去前的一刻,现出一段字句。
“果然,她就在这里!”
袁昇仰头看看渐渐沉黯的暮色,再次微闭双眸,片晌后张开,低喝道:“我们走!”
他仿佛已参透了这座奇异祆庙的路径,拉着黛绮,绕过丛丛古怪的灌木和乱石,顷刻间转到一座偏僻的宅院前。
晚霞已经散尽,乱石丛林的轮廓都在沉沉暮霭中模糊成了一片。
前方那宅子若隐若现,仿佛藏身在暮云深处,显然也被布置了某种禁制的法阵。好在这阵势与祆寺路径同属一脉,袁昇小心翼翼地带着黛绮破阵而前。
仿佛忽然间峰回路转,前一刻还云遮雾绕,下一刻,眼前便是花团锦簇的后花园。这种变化很突然,障眼阵势被破开的一瞬,前方现出了被暗紫色暮光笼罩的小园香径,小径的尽头则是一座精巧的四角飞檐木亭。
亭中两人一坐一立。
望着那两个人,袁昇只觉浑身僵硬,如处梦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