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傀儡戏 章节七 天堂幻境

云收,雨住,一轮斜阳终于从消散的浓云中耀出灿烂的霞彩来,西天如同挂了数串如火的红绸。

袁昇疲倦地仰靠在一棵老树上,怔怔地望着天际。如火的彤云间,那黑色巨龙的恐怖身影正在渐渐消逝。

“你为什么不画出一把伞来?”黛绮扯了扯湿漉漉的衣襟,“这会儿咱们都成了落汤鸡!”

“他们一时不会追上来了,”袁昇才纵目远眺莫神机和刑部六卫遁走的方位,“暴雨倾盆之下,满处泥泞,再好的追踪术也会失效。咱们才好逃脱。”

他终于站起身,喘息道:“好了,我们该走了。若我所料不差,他们接下来便会去金吾卫要人,然后,京师的各大衙门甚至那些御史们,都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是找你袁大将军的麻烦,不是找我波斯小女子的麻烦,只不过……我这波斯小女子被你袁大将军拉上了贼船!喂,你在做什么……那是谁的头发?”

她看到袁昇自袖中摸出个锦囊,从里面抽出了两根秀发,轻轻捻动。

“这是我暗中命人剪下的玉鬟儿长发!”他说着将秀发放在了那块青石上,石上还有他凌空虚画出的神龙形象。秀发所放的位置,正是龙嘴处。

头发与青石一触,那石上的龙嘴似乎动了动,竟将头发衔住了。

黛绮恍然有悟:“你给玉鬟儿下了神鸦咒?怪不得你这么大方地放了她。”

袁昇点点头:“劫走玉鬟儿的高手着实厉害,甚至能将神鸦咒禁制,先前我运使了几次神鸦咒,都毫无所得。不过,灵虚门秘传的神鸦咒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能与画龙术相配运使,以龙力催动,无禁不破。只是画龙梦功所耗元神过剧,好在这时我得你相助,龙图已成,正好施展。”

他催动法诀,石上那条龙竟隐隐地动了起来。黛绮觉得自己眼睛花了,这龙动得太奇特,仿佛龙身四周不是坚硬的石质,而是深邃的水潭。她凝神再看,才发觉动的只是龙首,是那个衔着发丝的龙头在微微旋转摇摆。

片刻后,龙头定在了一个奇异的位置上。

“居然是那里!”袁昇长眉深蹙。

“我们走吧!”随即伸手一抹,青石上的龙迹全部消失,又恢复成一块毫无异状的光滑大石。

再次展开神行术,这次时间很短,两人便拐进了青龙坊内的一条偏僻小巷。袁昇又带着黛绮到了一家小宅院门前,轻车熟路地开了锁,进得院内。

院子里没有人,但屋内陈设却很整洁,躺柜中更是存放了各色男女衣衫和几串铜钱。这里是金吾卫的一处秘密暗探巢穴,只有最高级别的暗探才能使用,专为追击、逃匿时的歇脚停留所用,而且还可以在院中的特定地点用暗语留下秘密信息。

换好了洁净衣衫,两人喝上了祛寒的红枣姜汤。

黛绮想起适才一连串惊心动魄的遭遇仍觉心有余悸:“太可怕了,那老郭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真是吓傻了。”

“老郭显然事先也遭了傀儡蛊的暗算,而慕仙斋内又被人预先放了可诱发奇蛊的蜡烛,于是适才蛊发暴亡!”袁昇的眸光一闪,“不过经历了慕仙斋之厄,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李隆基当日在碧云楼必然和我一样,忽见有人七窍喷丝而死,他也会震惊慌乱,第一个念头,也定然是逃,远离这恐怖而诡异的现场。”

黛绮在慕仙斋内刚听得袁昇说过案情,忍不住问:“你是说李隆基当日极有可能是从碧云楼逃走了,不是被人绑架?可他是怎么下的楼呢?下面的伙计们,都说没有看到他呀?”

“这其实并不难,难的是他下楼之后去了哪里?”袁昇若有所思。

黛绮撇撇嘴,很想说“别卖关子,他到底是怎样下的楼”,但她又想起个极紧要的事,眉间忧色又起,“喂,我最大惑不解的是,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生无可恋,一心寻死的?”

“我哪里要一心寻死了?”

“要不是寻死,为什么要在皇帝面前给自己限定七天?”黛绮气鼓鼓道,“你哪来的这么大把握,难道你还有什么绝招?”

袁昇笑了:“这是波斯的幽默法吗?好吧,现在就说说我的把握!碧云楼奇案,你认为最大的嫌疑人是谁?”

“自然是……李隆基了!”女郎说着又摇摇头,“不对,我瞧他们所有人都疑点重重,连那两个死鬼也算上!啊,想起来了,你最怀疑的是玉鬟儿,要不然你干吗放了人家,还给人家下神鸦咒!”

“我还放了那两个伙计。那两个伙计同样在金吾卫暗探的严密监视下,却毫无异状。而玉鬟儿,则被人劫走了。而劫走玉鬟儿的厢车,再次引出了第二件蛊丝杀人案。碧云楼和慕仙斋,都是奇异的蛊丝,与此两案相关的,只有一个玉鬟儿。这正与我的推断相符。”

“你在内苑奏对的时候,便已怀疑玉鬟儿了?”

“也许还要早些,应该是给相王诊病头疾的时候。”袁昇探手入怀,摸出了一方纸笺,“那时我和瞿昙大师所见略同,相王的头疾,应是一门奇异巫阵所致。只是这巫阵到底在何处,又由何人所布,我和瞿昙大师都推算不出。但事后,我忽然想起,相王在沉香亭内亲笔所书的《牡丹芳》,其字迹与玉鬟儿香囊残笺上的字迹全然相同。”

那纸笺便是玉鬟儿香囊内的残片,上面是那似诗非诗的句子:

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

“你是说,这张残笺其实相王亲笔所书,却被玉鬟儿珍藏于身?”黛绮更有些糊涂,“她为何要这么做?”

“答案只能是一个,她与相王所中的巫阵有重大干系。”袁昇的眸子灼灼闪动,“我们甚至已查清,这幅残卷应该是相王在某幅画卷上的戏题残句,却被邓子云盗去,这也是登云观海被俊逸林辞退的真正缘由之一。”

“巫阵施法,最好有被咒人的生辰八字和毛发衣物,而有的门派则需被咒人的亲笔书信!所谓先贤造字而鬼神惊,字中深含六合妙意。而这片残笺更与众不同之处,是其中竟含有‘眼’、‘鼻’等五官要害之字,实为巫蛊施法的绝好利器。也亏得这片残笺还没有送入巫阵,不然相王只怕会目不视物,神智昏乱。”

黛绮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你适才说,你曾在堂上宣布,要将所有的东西都还给玉鬟儿,连一页纸都不会留下?”

“我确是还给她了,只不过给她的那幅残笺是我临摹的。”袁昇的笑容难得地有些狡诈,“精研画道多年,这点小伎俩还是手到擒来的。”

黛绮长吁了口气:“难得你的头脑灵光,竟将碧云楼奇案与相王头疾这两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想到了一处。”

袁昇在心底深深一叹:“这两件事确是互不相干,但若是从天邪大局着眼,便一目了然了。布局者显是对相王父子同时下手了。”

他没有跟波斯女郎细说“天邪”奇局,只是轻弹了下中毒的手指:“这也是我为何要限定七日破案的缘由,碧云楼奇案后,我便隐隐推断出李隆基极可能也被傀儡蛊操控了。依我对这毒蛊的了解,若是寻常人中了此蛊,应该只能撑上六七日时间。”

“而巫阵咒人,也是四十九日其效立显,这就是瞿昙大师所说的‘七七’。自相王头疾发作之日算起,也已早过了一个多月,算来也只剩下不足七日的工夫了,所以瞿昙达才那样焦急不已。”

“这样看来,要救相王和临淄郡王,都只看这几日了。”黛绮说着又恼恨起来,“那你也不必将自己搭进去呀,在皇帝跟前逞强,还不是一心求死!”

“不是逞强,而是内疚,李三郎原本是找过我求救的,可恨我却没有在意,以致陷友于死敌。”袁昇沉默了下来,顿了顿,才忽地扬起头,“好在眼前的情形,除了累得咱们浇了场大雨的莫神机算是节外生枝,其余的一切,都还在意料掌控之中。”

黛绮盯着眼前这个温煦如玉的男人,他面色苍白,而且身染毒蛊,甚至马上就要成为整个京师通缉追索的人物,但他的双眸依旧很明亮,即便面对如此波诡云谲的奇局,他整个人的气度还是那样沉稳。

一切都在意料掌控之中!

望着那双熠熠如星的眼睛,她的心也安稳下来,点点头:“还是从追查玉鬟儿的下落开始?我记得你说过,已命陆冲去追踪玉鬟儿了?”

“陆冲他们不过是虚晃一枪,从青瑛的传讯来看,劫走玉鬟儿的人来头不小,用了很高明的禁制。我虽以画龙术辅佐,也仅仅得到一个模糊的位置密语——崇化东南,天幻秘境!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崇化坊之东南方,怎么会有什么天幻秘境?”

“天幻秘境?或许……我知道那地方!”黛绮双眸一亮,“天啊,从日子算,今天正好是天堂幻境的大赛宝日。”

大唐长安有东西两市,但东市因左近多是权贵所居,故而以卖奢侈品为主,真正的繁华百货都集中在西市。盘踞长安的各路胡商,也主要在西市经营,从隋代起,就形成了以西市为中心的街西胡人聚居区。西市南接的怀远坊、与怀远坊隔街相望的崇化坊都是著名的胡商簇集之地。

日色西斜,在催更鼓敲响之前,袁昇和黛绮便来到了崇化坊。

黛绮身为灵慧旅人,得自波斯的易容术可与青瑛媲美。那秘宅内更有各色衣衫和易容之物,她出手一番捣鼓,将自己扮成了个肤色微红的波斯肥胖商贾,唇上翘着两撇挺拔的小胡子,而袁昇则化身为一个帅气的青年胡商。

黛绮曾率班子来此表演,对这一带很熟悉,带着他七拐八绕地转向崇化坊的东南方,果见胡人越来越多。

稍时催更鼓响罢,坊门关闭,眼前的街衢则点燃了各色灯笼,映得四下里亮堂堂的。这条街衢颇为与众不同,两旁都是异域风情的建筑,大道尽头则是一座毫不起眼的祆寺。

隋唐时很多胡商信仰祆教,此教认为火是光明之象征,也被称为火祆教。大唐百姓习惯性地称祆教寺院为胡寺。长安著名的胡寺,包括宗师手眼的假胡僧慧范主持的西云寺,都是祆教寺院。

袁昇看见街上多有衣裳华贵的胡商三五成群,或是昂首阔步,或是骑着神骏宝马,更有人被壮硕如山的昆仑奴扛在肩头,齐向那祆寺踱去,忍不住问:“怎的这么多人,他们要去哪里?”

“今天是祆教的大赛宝日。他们要去的地方就唤作‘天堂幻境’。我想,只有这个地方的名字能对应得上你那龙图显示的‘天幻秘境’。”

黛绮扯住他的手,向前面的那群胡商挤了过去。一众装扮奇特的胡商正自滔滔不绝地议论着什么,神情颇为激动。

袁昇自幼聪慧过人,略通波斯语,竟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得了一些奇特的消息。最惊人的便是,太平公主居然要在转天驾临大赛宝会。

黛绮低声叮嘱袁昇:“大赛宝日会有两晚大的热闹,头晚初会是决出万国花魁,二晚盛会是花魁助兴下的万国赛宝。而据说第二晚太平公主竟会亲自光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呀。”

前方是一座酷似祆寺的奇怪建筑,却根本没有门。到得近前,只见一片幽深的暗黑,朦朦胧胧间只见那些异服胡商走入那片幽暗,便不见踪影。

“这里竟有法阵布置?”

袁昇正疑惑间,黛绮已走上前去,低念了一声波斯咒语,又低念道:“光明玛兹达,普照世间物。”

轰然一声响,又似乎没有响,那平凡狭窄的巷子忽然打开了,朦胧的幽暗被一片光明取代。

眼前的景物霍然变得开朗明亮了,这里有广阔的街衢,有高挺的奇异建筑,所有的建筑和街衢都笼在五光十色的灯芒下。那些灯异彩纷呈,各色光焰映得这片奇异的空间光怪陆离。

忽然间,袁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他看到街面上蹿来一头张牙舞爪的雄狮。一个胡人骑在狮身上,半裸的上身斜披着在中原难得一见的铠甲,神色倨傲,在街上耀武扬威地走过去。

跟着,又有一个肤色白里透红的高瘦怪人竟骑着“龙”从空中飞过。

高瘦怪人所骑的龙,绝非他自小见惯了的中华神龙形象,而是一种西方带翼的龙。这种龙的形象,他只在慧范那老胡僧手中那些稀奇古怪的西方雕饰上见过。这是西方的龙,是一种传说中的凶毒神兽,但此刻却在他眼前飘摇而过。再凝神细眺,才发现那高瘦怪人甚至不是波斯人,应该是大秦国(唐代对东罗马帝国的古称)的人士,这才会有那样迥异于大唐人士的白润泛红的脸孔。

他以为自己进入了梦境,因为街衢上那些穿梭来往的胡商,很多都骑着各种奇怪的珍奇异兽,有着六条腿的马,水桶般粗细的巨蟒,甚至还有人骑着猛虎和巨象。

袁昇急忙定了定神,才发觉这些人所骑的异兽有真有假,狮虎和巨象等都是真的,飞翔的毒龙则完全是幻术,六腿怪马和巨蟒则是有真有假。

“这里就是天堂幻境!”

黛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里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每年一次,长安乃至整个大唐的著名胡商和各路西域幻术师都会在这里集结,展开为期两日的赛宝盛会。他们称之为大赛宝日。是的,那些人骑着的毒龙和怪马等物,大多是一种幻术。稍时,他们就要在盛会上进行幻术和宝物比拼。”

说话间,又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头顶飘过,那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孔雀,却驮着一个矮小的侏儒。这只巨大孔雀显然形象太过出众,那羽毛艳丽的长尾被街灯映得七彩缤纷,飘摇飞动间,引起了街上胡人们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喝彩声。

那矮小侏儒颇为得意,特意驱使孔雀在街头飞旋了两圈。

“想不到还有一场热闹可瞧,”袁昇仰望着那洋洋自得的侏儒胡人,“这里为什么叫天堂幻境?似乎这里是个奇异的法阵,其空间大小甚至有其独特的规则。”

“是的,传说在三年前,由长安最著名的十位幻术师集结了他们的元神灵力,在一位神秘祆教大祭祀的带领下,共同布置了这里。这里确实如你所料,是一处法阵,我不知道它的规则是什么,只是觉得在这里施展起幻术来会非常方便。”

“不管如何,那位神秘的祆教大祭祀得偿所愿了,这里果然汇集了大唐所有胡人幻术师的精英!”袁昇游目四顾,只见除了波斯和粟特胡商,更有天竺、南海诸国的商人,甚至还有高大的大秦国人和矮小的东瀛倭人,不由叹道,“崇化东南,天幻秘境……果然是此处!这里俨然便是一个奇异的幻术师天堂。”

“可你要找的玉鬟儿在哪里?”

“既来之则安之,先看看他们的大赛宝盛会再说,”袁昇说着,忽然瞪大双眼,前方大道前的一处高大院门前,挑着一面宝蓝色酒旗。他虽不认得上面绣着的波斯文字,却看清了其中几个斗大汉字——长安万国珍宝花魁盛会。

黛绮恍然道:“大唐京师的花魁盛会很多,但最近两年,以大赛宝日头晚初会的万国珍宝花魁盛会为尊,因为这里的西域大贾们出手大方,千金一掷,而且这里每年只决出一名花魁,胜者便是冠绝万国的第一名姝。”

“玉鬟儿是被人劫走的,但她本就是醉花楼的艳姬,”袁昇眼芒一闪,“也许,她会在花魁盛会中出现!”

此刻,除了十多个表演小幻术伎俩求赏钱的穷艺人,街上大多数胡商和奇人都慢慢聚向那大院门前。

门前立着两个挺胸叠肚的高大昆仑奴。每个进门的胡商都向昆仑奴手中塞了些事物,或是明珠,或是金银。昆仑奴满意之后,才会放行。

黛绮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很大方地丢出两枚小金锭,便拉着袁昇堂而皇之地进了大院。

袁昇苦笑道:“这里聚集了长安乃至大唐的各国幻术名家,你还敢用幻术行诈,小心被他们揪出来。”

黛绮哧地一笑:“这里的规矩很好!正因幻术师云集,所以大家都讲究当面识破,如果错过了当下这一刻,也就闷头认输,再不追究。”

过了一面异域风格的拱形石门,眼前豁然开朗,前方是一处西式祭祀高台,极为轩敞。高台四周都是璀璨的各色名花争奇斗妍,众胡商贵客都在台下席地而坐,仰首翘望高台。

台中央站着个高瘦怪人,正自口沫横飞着:“现在要出场的,是来自遥远的大秦国美女,哦,我们那里国家的正式名称应该是伟大的罗马帝国,就如大唐帝国一样伟大。这位美女叫丽莎,她来自罗马的以弗所,看她的臀、她的胸多么丰满,她的腰多么灵活勾魂。她的舞蹈是你们从未见过的以弗所舞,小心被她勾走你们的魂!”

场间一片沸腾,四下里呼啸起伏的口哨和掌声中,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方美女翩然登台。这女子细腰丰臀,肌肤白如凝脂,所跳的正是以弗所地区流行的以腰腹扭动为主的舞蹈,俯仰生姿,妖艳万状。

那高瘦怪人正是个幻术师,忽然长吟挥手。伴奏的鼓声骤然提高,空中随之幻化出一个高有数丈的女子影像,正是那跳舞女子的幻影,却十分清晰,肌肤晶莹如雪,双眸勾人心魄,更兼纤腰丰胸翘臀不住弹动,让场间更趋疯狂。

大秦国美女丽莎之后,各路中西美女轮番登台献艺。在美女身后,均是有一位幻术师卖弄口舌,同时以层出不绝的奇异幻术推波助澜。

有的是将美女的身形幻化得高如楼宇;有的将美女幻成四五位幻身,满场游走;有的将美女变成天女形状,在空中翩跹飞动……每名美女下台前,看客们都会将手中的金花抛上台去,以资鼓励。

黛绮给袁昇低声讲解:“这是万国花魁的第一步,先斗美女,以美女离场时台上的金花多少,决出今年的花魁!然后是斗宝,看谁赏给花魁的宝物最为名贵,最名贵的宝物会归属花魁,而花魁也会陪伴赏出宝物的富商三日。”

袁昇点点头,眼见有两位大唐美女摇曳出场,都引来了更加汹涌的掌声和金花,不由问道:“这里的看客虽以胡人为多,却更为推崇大唐美女?”

“是呀,可能因为大唐风物文化冠绝天下,在胡商的心底早生出‘大唐出产都是天下第一’的念头,只要有中原美女出场,总能博得更多的掌声。”黛绮的语声有些幽怨。

果然众美女和幻术师轮番登场,异彩纷呈,而大唐美女更能吹箫抚筝,曼歌吟赋,甚至跳起西域的胡旋舞来也不逊西域美女,引得看客们飞花无数。

在高台左首,有一面巨大金牌,上面随时更新标出当前的三甲,芳名之前分别冠以状元花魁、榜眼和探花之号。那妖艳的罗马美女丽莎表演后原本高居第一,此刻已被一名平康坊著名歌楼的名妓压下风头,退居第二。

每当高大的昆仑奴登着高梯去更改三甲名次,都会引起场间看客们起伏不绝的惊呼口哨声。

又一轮名花更迭后,第三名探花位置也被一名大唐美女占据。看客们四下里呼哨声中,台上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细密的琴声,犹如清泉出山,让人心神一旷,场间立时静了下来。

一个美女怀抱素琴,款款而出。

“玉鬟儿!”袁昇一声惊呼。

果然,是玉鬟儿登场了。此时夜色已深,高台四周的灯芒更加异彩纷呈。璀璨的灯光映得玉鬟儿那张皎洁的玉面愈发流光溢彩,美得仿佛不似凡间女子。

“原来她就是你要找的玉鬟儿,果然好美呀!”黛绮也不由得一声轻叹。

袁昇也发觉,夜色里的玉鬟儿确实太美了,虽然素面朝天,但美眸转盼生辉,娇媚天然,便似天女临凡。但不知为何,他却从那明丽照人的笑容中读出一丝难以掩藏的凄楚来,就如在金吾卫衙司中提审时见到的那样,她眸间隐着一抹秋雨般的忧虑。也许正是这种凄艳,让她更增了一种迥异凡尘的美丽。

她双手轻抚瑶琴,绕台翩跹游走,而那把素琴不知被施了什么幻术,始终在她胸前凭空凝住。琴声如梦如幻,她的步法也轻灵奇幻,又与琴声起承转合丝丝入扣,当真顾盼生妍,妙态百出。

与别的美女出场时总有幻术师在旁喋喋不休迥异,玉鬟儿抚琴游走间,场间再无异声,甚至连欢呼声口哨声都少了。众胡商只是全神盯着高台,似乎觉得哪怕呼哨一声,也是玷污了这人间绝色。

琴声袅袅渐息,玉鬟儿以一个绝美的姿势顿住。

看客们正待喝彩,忽然间,她的身侧又生出四只藕臂来,她肩上竟也多出了两个头。

这是三头六臂的观音之相,只不过每个头都是凄艳的玉鬟儿。

更奇的是,高台上飘下一股浓郁的幽香,让众人心神生出阵阵恍惚。

众胡商震惊之际,玉鬟儿身上的手臂越变来越多,她整个人也愈发明亮起来,仿佛自体内生出了一种圣洁之光。

本已停息的琴声暴然紧密起来,那些手臂上方均多出了一把素琴。许多只素手在抚琴,许多面素琴在欢鸣,许多道奇香迸射而出。

玉鬟儿的三面头像却似嗔似怨,愈显凄艳摄魂。美人仙姿、缥缈天香与灯芒光焰交映生辉,鬓影衣香,一切都美得似梦似幻。

直到玉鬟儿翩然退下,场间才爆起如雷的喝彩声。

“傀儡蛊!”袁昇忽地揉了揉鼻子。

黛绮惊道:“你说什么?”

“这香气让人闻了后便心神摇曳,这味道……正和傀儡蛊的香气一样,只不过又浓郁了百倍!”袁昇曾冒险培植过一段那些蛊丝,对此深有体会,“傀儡蛊除了致人死命的蛊丝,还有这能蛊惑人心的香气!”

毫无意外,玉鬟儿艳压群芳,夺得了真正的状元花魁。

花魁已定,但真正热闹的斗宝才开始。稍时,玉鬟儿被装扮一新,头戴镶金嵌玉八宝凤冠,披着虹裳霞帔翩翩出场,浑身珠光宝气,光彩耀目。众胡商都是行家,一眼便看出她这身衣冠裳裙价值不菲,不由齐声惊呼喝彩。

“在下愿出夜明珠一颗,产自罗马的夜明珠,可能在整个大唐也不会找到十颗这样的珠子!”

抢先站起来的正是那位半裸上身的罗马幻术师,手举一颗明珠。瞧那珠子滢澈明亮,光华缭绕,一望便知绝非凡品。

众胡商一阵骚动,高台上早有珠宝行家走过去,恭敬取过明珠认真鉴定,然后高声唱道:“极为罕见的夜明珠,值钱三百贯!”

台下掌声四起,玉鬟儿也向那胡商施礼致谢。

袁昇则不禁瞠目结舌。要知大唐当时的物价,买一匹好马只需二三十贯钱,在寻常州郡买一座二十多间屋舍的大宅子,也不过二百来贯,而这颗夜明珠至少要三百贯,足见珍贵。而出价的胡人不过是为了得到花魁玉鬟儿的三日相伴。

胡商们天生喜爱宝物,每每看到真正的宝物,都会兴奋无比。而那位罗马商人开了个高价的头,登时便有好斗的胡商不甘人后,先后献出宝物叫价。

黛绮低声解释着:“胡商们的斗宝,以新奇为先,并非以量取胜,不是你出十万贯,我出百万贯,那就毫无意思了。但他们今晚如此疯狂,委实罕见,我瞧这里面有几个胡商是这盛会主人请来抬价的。”

“还有那些香药,里面早已掺入了傀儡蛊!”袁昇游目四顾,此时高台四周都是各色铜铸香炉,炉内不知燃了什么香,袅袅浓香,无疑让客商们更加兴奋。

“西域紫琉璃精雕玄武形香炉,造型奇绝,值钱三百五十贯……”

“赤玉玛瑙九凤朝阳玉佩一对,玉质罕见,值钱四百贯……”

在鉴宝师高声唱和声中,诸般宝物层出不穷,一轮又一轮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依着赛宝盛会的规矩,遇到价值高的献宝出现,前面价低的宝物便会物归原主。取回宝物的胡商却都觉得大丢面子,个个一脸沮丧。

但随着宝物价值的越来越高,胡商们也不大敢再行出手。眼见热闹渐消,一位矮小胡商起身高唱道:“玉鬟儿小姐漂亮得顶呱呱,自然也要顶呱呱的宝物才能配得上,某家愿出于阗玉精雕六女仙酒盏一套!”

说着将手一挥,那只硕大孔雀翩然飞来,长尾下方的彩条上拖着一方锦匣,稳稳放在台间那西域造型的高案上。锦匣落案的刹那,孔雀忽然炸开,碎成万千耀目光点。

众看客齐声喝彩呼哨,一半是因为这手惊人的幻术,更多的是震惊于锦匣内的宝贝。孔雀光点消散后,高台上方出现了锦匣宝物那巨大而清晰的幻影。

那是一套形制别致的玉盏,盏上配以浮雕天女形象,六大女仙或歌或舞,冉冉欲飞,当真妙至毫颠。

鉴宝师大步上前,又惊又喜,叫道:“果然是极品于阗玉,玉质绝美,雕工独到,值钱……一千贯!”

惊呼喝彩声山呼般响起。对宝物的热爱早已融入胡商的血脉中,每当看到这种极品宝物,他们在羡慕惊叹之余都会由衷地钦佩,钦佩对方拥有宝物的财力、眼力和魄力。

玉鬟儿却在台上呆愣住了,她没想到最后这位金主竟是位侏儒。望着那侏儒胡商恶心的笑容,这位新晋大唐京师花魁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台下忽然响起一声长笑:“于阗玉吗,这可算不得极品!”

笑声竟是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来吧,老夫来给各位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极品于阗玉。玉鬟儿姑娘国色天香,便敬献一套于阗美玉妆台!”

听得这道笑声,袁昇的全身骤然绷紧。这声音太熟悉了,慧范,竟是慧范那个老狐狸!

长笑声中,一条神龙悠然从空垂落。这神龙太过巨大了,简直是垂天之云,与它相比,先前那侏儒胡商所幻的孔雀就是个小孩子玩具。

众胡商惊叹声中,神龙将口中所衔的一方玉石妆台恭敬地放于高台。随后,龙目射出两道精芒,妆台的幻影骤然在空中显现。

场中行家不少,一眼便看出,这方妆台果然是以极罕见的于阗美玉雕成,有的地方更是大块整玉。于阗玉便是后世所称的和田美玉,在唐时更因开采、运输力度有限,举世难觅。先前那侏儒胡商的天女玉盏不过是玉质通透,但和眼前这方多数以大块整玉雕刻的妆台相比,简直便如那孔雀与神龙的差距。

更奇特的是,用于案头的那块巨大于阗玉竟现出天然的凤凰之形,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凭这块天生凤凰的于阗玉石,便是价值连城之宝。

神龙眸中的光明越来越盛,照得玉石妆台纤毫毕现,与此同时,那状如山岳的神龙身躯却在慢慢缩小,直到最后,神龙消失不见,玉石妆台幻影却变得如小山相仿。只这手大小随心的幻术,便较之先前献宝孔雀强上百倍。

场间忽然一片寂静,众胡商忘了喝彩,忘了呼哨,连先前那得意扬扬的侏儒胡商都被震慑住了。

过了片刻,才响起鉴宝师颤巍巍的声音:“这……这套于阗美玉妆台简直是倾城之宝,我、我们已无法估价,玉鬟儿小姐,真心地祝福您!”

场间众人又愣了愣,才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汹涌掌声。

慧范缓步登台。袁昇吃惊地发现,这老东西竟没做什么易容化装,显然是不顾行迹。看到正主登场,场间的掌声更加热烈,在商人们的眼中,拥有如此财力的人就是应该被顶礼膜拜的神。

慧范笑吟吟地四下颔首微笑,当真如同登基的新皇接受群臣顶礼一样。更让袁昇吃惊的是,看到这个胡僧打扮的老头子缓步登台,玉鬟儿居然没有半分嫌弃,明艳的脸上甚至现出淡淡的笑意。

斗宝盛会至此结束,慧范如同王侯般揽着玉鬟儿的手,缓步下台。台下早停了一辆奇异厢车,驾辕的竟然是一对麒麟。

“他就是这个法阵的主人,那个神秘祭祀,就是他!”袁昇恍然大悟,除了慧范这老家伙,还有谁会有这样超凡的头脑和手笔?

搂着玉鬟儿正要登上香车的一瞬,慧范忽然回头,如电的目光准确无比地锁在了人丛中呆愣的袁昇脸上,跟着竟向他神秘地一笑。

万人如海,一眼锁定。

袁昇觉得自己已被慧范的眼神定住了。这老家伙为何会向自己露出那意味深长的笑容,难道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来?

他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毕竟这里人头攒动,自己还是易容的胡商装扮,慧范未必会真的看透自己。

“那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很厉害的老胡僧?”听得袁昇的话,黛绮心底一阵慌乱,“难道一切竟是他在背后捣鬼?”

“我说了,一切皆在意料掌控之中。”袁昇凝定心神,长吸了一口气,“我们不但在这里找到了玉鬟儿,而且发现慧范在这里露面,很可能,那座巫阵已经离此不远了。”

这时慧范已彬彬有礼地请玉鬟儿上了厢车,自己却在马车前站定了,向一个天竺装扮的幻术师和一个土里土气的倭人武师叮嘱着什么。

那两人很快便将目光向袁昇这里扫来。天竺幻术师的眸子瞬间闪出了诡异的绿芒,倭人武师的目光更加森冷,腰间长刀竟自动跳出半尺,精芒如电,杀气凛凛。

遥遥地只对了一眼,袁昇就知道那天竺幻术师和东瀛武师绝对不好对付。

灯影闪烁间,那倭人剑客已冲入纷乱的人群,疾向他这边冲来。那天竺幻术师的绿眸愈发闪亮,忽然之间,整个人飞快地投入人流,随即便如没入大江中的一滴水般消失不见。慧范满意地笑了笑,才钻入车内。

袁昇却觉得头皮发麻,东瀛剑客的杀气甚至还在陆冲之上,而那天竺幻术师忽隐忽现的身法更是超凡脱俗,自己毒伤未愈,如果给这两人缠上,只怕便要大事不妙。

好在这时盛会散场,各路看客和幻术师人影杂沓,院内纷乱之极。袁昇急忙扯了下黛绮,向着人多的地方挤了过去。

人多处有许多名姝美姬正和金主大贾们谈着价钱,越是排名靠前的美姬身边聚集的胡商越多,许多胡商还喝了酒,眼中冒着兴奋的贼光。黛绮施展浑水摸鱼的本事,很快两个争抢美姬的醉酒胡商便各自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随即相互大打出手。跟着便有更多的人吵嚷挥拳,也就有了更多的混乱和热闹。

袁昇和黛绮巧妙地穿梭其间,迅速推开一道小门,闪了出去。这里是胡商聚集之地,路旁是两座祆教寺庙,两人便在两庙所夹的一条小巷中奔行。

他还记得那辆华贵香车的退走方位,一路默算方向,打算绕过几道小巷,再行跟踪玉鬟儿。哪知刚穿过小巷,袁昇陡觉一道彻骨的寒意袭来,前方拐角处竟现出那天竺幻术师的奇异衣饰,那双幽绿的眸子在夜色里如鬼火般闪烁着,已迅疾地向他们这里扫来。

这家伙的追踪术果然惊人!袁昇心底一寒,眼见左首一道角门半开半掩,忙推开门快步钻入。刚拐入祆庙,天竺幻术师的呼哨声便响了起来,跟着东瀛剑客的粗豪啸声便回应过来。

祆庙内没有悬着那种五颜六色的灯,便暗了许多。袁昇两人却顿住了步子,眼前有许多条路,又似乎没有路,所有的路都蜿蜒曲折,看久了那些曲折似乎又是直的,笔直地无限伸展下去。

黛绮只看得两眼,便觉天旋地转,惊呼一声,险些栽倒在地。

袁昇急忙扶住了她,双眸却是一亮,是阵法!

天下道术,神气阵符,阵法本是变化最多的一门学问,但眼前这路阵法,却是让袁昇似曾相识的道家法阵。

忽然间他心头一亮,忍不住颤声道:“玉鬟儿……慧范……这胡人聚居之地竟然有中原的道家阵法,很可能,慧范就是布阵人!甚至,咱们苦寻的那座巫阵也在附近!”

“里面有声响!”东瀛剑客的喝声在门外响起来。

看来这两个家伙阴魂不散,很快就会追来了。袁昇陡地灵机一动,既然自己识得此处阵法,利用这地利倒可以斗一斗这两大高手。他一把扯紧黛绮,迈步向前冲去。

身后,天竺幻术师呼哨连连,带着东瀛剑客已经跟了过来。

黛绮给袁昇扶着飞步急冲,只觉每迈出一步,眼前的道路都会飞速地四下延展、八面通达。

每一步都在错乱,每一步都在旋转。就在黛绮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的时候,前面忽然现出一座高大深邃的殿宇。殿宇有窗,窗牖却黑漆漆的,殿门半掩,隐隐有光亮透出,似乎这座殿是通透的,其后还有后门可出。

一道凄厉的啸声响起,东瀛剑客竟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后数丈,刀光如电,遥遥向袁昇背后劈来。袁昇看也不看,只顾迈步冲向殿宇。

啸声倏忽掠过,犹如交错而过的马车瞬间远去的感觉。东瀛人的影子和刀光陡然遥远了许多,同一刻,凌空飞掠下击的天竺人也扑向了空处。这里的道路乱阵果然似近实远,这两大高手也难窥其妙。

“别慌,前方那大殿就是巫阵,”袁昇的声音极沉稳地响起,“也是这里的阵眼,占据阵眼,我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最后一个字说完,黛绮发觉自己已站在了殿内。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混乱的道路不见了,错乱感不见了,天竺人消失了,只有幽静、深邃,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古怪气息。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阴郁之感,仿佛在幽暗处,有一只幽怨的独眼,正在怨毒地盯着他们。

“不好!”袁昇的双瞳骤然睁大,“快离开!”

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却空洞洞的,仿佛在密闭山谷间的嘶喊声。几乎在同一瞬,大殿的所有门窗尽数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