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苑奏对,当着天子之面,许下了七日之约,虽然在袁怀玉看来是“作死”之举,但到底让辟邪司获得了侦缉此案的大权,袁昇终于可以全力以赴了。
转过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审玉鬟儿。
让袁昇意想不到的是,神捕莫神机竟赶来听审了,而且是代表御史台一方前来的。他郑重其事地带着御史台张烈大人的帖子,自称御史台职责所在,不敢轻忽,必得亲临听审。
“在下追凶断案多年,于此道略有心得,或许能助一臂之力。”莫神机淡淡地笑着。他知道自己“神捕”两字名头的力量。他甚至想到,袁昇这后辈小子一定会改容相敬,躬身延请自己入堂。
但袁昇只是回敬了他一个更加淡然的微笑:“实在想听就来听吧。可只许听,不许说话。”
莫神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但袁昇却再不搭理他,转身便开始布置问案的事宜。
玉鬟儿是醉花楼的当红头牌,所以在她被羁押的这段日子里,醉花楼的掌柜没少花钱打点。能在平康坊经营极品歌楼的人,自然交游广阔,于是便常有权贵替玉鬟儿说话。故而玉鬟儿被羁押期间,也只是遭了软禁,从未受什么委屈。
也就这两天的工夫,替玉鬟儿说情权贵的来头越来越大,这也让金吾卫承受了极大压力。
今日玉鬟儿再次上堂,也不知从哪里得到的讯息,金吾卫的衙门外竟聚集了大批闲人。不少闲汉显是被人买通了,一直在外叫嚣着“弱女何罪”“佳人无辜”等口号。这些口号喊得整齐划一,颇具煽动力,于是更多的闲人被感染了,也跟着一起叫喊。
听得这些乱哄哄的叫喊声,莫神机又来了精神,先前几乎要气炸肚皮的怒火登时消减了许多,冷笑着跟在袁昇身后上了堂。
在堂上再次见到玉鬟儿,袁昇也有些感慨。这女子显然极聪明,看到自己这旧识后并没有像见到救星似的哭叫求恳,而是依旧装作互不相识。
那双美丽眸子中透出的目光,仿佛冬日温泉里那抹静谧的幽蓝,始终清清柔柔。
清是一种清冷,有些高傲甚至置身事外的清冷。柔则是一种深切的忧郁,这便更让她生出一种仿佛不似凡间人的朦胧之美。
“先前袁老将军已经审过民女了。这一切都跟民女无关。他们喝酒时出了变故,变成了那样子,死得离奇骇人,我就险些没被吓死。民女甚至认为,他们喝的酒或许有毒。”说这话时,她的眸中终于闪现出一丝女孩子该有的惊惧神色。
袁昇盯着那双颠倒众生的美眸,缓缓道:“金吾卫早已将他们喝剩下的残酒拿去验看了多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你的证词我也看过,但许多地方语焉不详。比如,跟你在一起饮酒的人中,那位临淄郡王李隆基,他都做了什么,你极少提到!”
玉鬟儿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喃喃道:“当时事发仓促,太惊人,太混乱,民女记不真切了。”
袁昇微微蹙眉。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很柔弱地说,自己被吓到了,实在记不起来了,立时让他这个彬彬君子生出一种很无奈的感觉。
莫神机这时再也按捺不住,冷哼道:“大胆刁民,如此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怎能事后相忘,分明是信口狡辩。袁将军,本官建议你对此狡诈女子,须得严厉些,最好大刑伺候!”
他做神捕多年,威震京师,一出口,便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冷厉,霎时惊得满堂衙役都变了颜色。玉鬟儿的脸色更见苍白。
袁昇转过了头来,向着莫神机很温和地一笑,慢悠悠道:“莫神捕,这里是金吾卫辟邪司,不是你御史台,你若再无故咆哮,我会遣人将你轰将出去。”
莫神机给这句话噎得要吐血了,几乎便想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但他这人性子着实坚忍,虽然气得脸色殷红如血,却强撑着没有言语。
袁昇不再看他,依旧徐徐问玉鬟儿,道:“那么,那晚的酒宴,到底是谁做东,到底因何而起?”
“是三郎的主意吧。”玉鬟儿雪一般的脸上凝满了娇弱无辜之感,“他这人性子最是豪爽,因为相王府‘俊逸林’辞退了‘登云观海’,而三郎与这两人熟络,便特意约他们出来饮酒聊天,也顺致歉意。”
“那为何要请姑娘你作陪?”袁昇的问话慢条斯理,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犀利。
她愣了愣,终于凄然一笑:“你们不会不知道吧,登云观海,这两人对我都极为迷恋。他们常来醉花楼听我的琴,也总给我写诗。听我弹琴需要很多的缠头,我曾委婉地劝过他们,可他们不听,甚至这两人间还常常相互较劲……”
袁昇不由得微微蹙眉。没想到,玉鬟儿居然很爽朗,对这些事竟是直言不讳。
“那么,临淄郡王,知道这些吗?”
“知道的。”玉鬟儿那张绝艳的脸上浮现出一片痛楚之色,“但是,他居然不在意。我很痛苦他的不在意。他不在意,说明我在他心里其实没什么位置。如果失去三郎,我真的很想去死。”
她的声音很细,仿佛从唇间滑落的丝,更增一种人见人怜的哀艳。袁昇的心也不由得微微一痛,甚至想到了那日初见时,女郎玩笑般的话“求将军传我个道术,好让三郎只喜欢我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多回忆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们会帮你找到三郎!”
莫神机忽然发现,袁昇的问话看似温和平常,但不经意间却总能将对面的女郎诱入他的套路中。
果然,玉鬟儿幽幽叹了口气:“那只是很正常的酒宴……先前袁老爷子早细细问过了。但在席间登云观海两个起了争执,似乎邓子云认为关临海只一首成名之作《长安怀古》未免太过寒酸,关临海则反唇相讥,嗤笑邓子云的九首《出塞曲》大有滥竽充数之嫌,其中拿得出手的,不过半曲罢了。
“他们两个在我身前经常这样吵架的!”女郎的嘴角弯出一段好看的弧度,“我原也没有在意,但没想到,关临海忽然站起身,狠狠拍了邓子云一巴掌……”
接下来的话,都如袁怀玉所叙述的那样,挨了一掌的邓子云开始疯狂地变异,于是惨剧接踵而至。
“看到邓子云的样子,我就快吓背过气去了。然后,关临海居然向我冲来,还口中吐丝,我整个人都被那些密密麻麻的丝缠住了,叫喊不得,恶心死人了,再然后,我被吊了起来。对不住,这已经是后来你们告诉我的。因为我在慢慢腾空时,就彻底昏了过去,剩下的怪事,很多我都不知道了。”
“那么,当时李隆基在哪里?”
“三郎,我清楚地记得,邓子云大闹的时候,他还去劝阻。可是后来,我刚被吊起来时,他还在怒斥,甚至要拔剑,但只喊得一声,许多丝就向他缠了过去,他的嘴也被堵住了。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对他非常在意的,这一点绝对不会记错。”
“这么说,李隆基也是被那些怪丝控制,甚至被人劫走了?”
“当然了,只是……他会被劫去哪里呢?”女郎愈发惶急起来,“求求你们,赶紧救救他。”
袁昇只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大人,”玉鬟儿轻声道,“民女什么时候……能回醉花楼?”
袁昇依旧没有说话。旁边的莫神机几乎要跳起来怒喝了,这等刁蛮女子,不大刑伺候已是万幸了,还敢奢望回她的醉花楼?没想到,后生小子袁昇又说出了让莫神机震惊得要吐血的话:“现在,你现在就能回醉花楼。”
“大人,真的吗?”玉鬟儿幽幽地抬起了眼。
袁昇忽然发现,这女郎的眸中也没有什么喜色,那种忧郁依旧深切入骨,她是在为李隆基忧心吗?
“不错,”袁昇这时才拿眼角瞭了眼莫神机,温煦笑道,“万岁有旨,命我金吾卫总揽碧云楼之案,所以我说的话,其他衙门都无权干涉,除非我金吾卫再发现其他疑点。从今日起,你就是自由之身。而且,你的所有物品也会物归原主,金吾卫这里甚至不会扣留你的片纸只笺。”
听到他慢条斯理地说到“片纸只笺”,玉鬟儿眸光微闪,忙道:“民女叩谢大人!”
袁昇的这番审问很轻松,气氛很平和,没什么成果,结局却很惊人。他将玉鬟儿当堂释放,不但是玉鬟儿如此,碧云楼涉案的两个伙计也都被他当堂释放。
而且,似乎他早想到了莫神机可能会找玉鬟儿的麻烦,甚至在堂上开宗明义地说明白了,金吾卫才是碧云楼奇案的最终执法者,其余的衙门无权追责,所以玉鬟儿自由得很彻底。
莫神机这时却根本不着恼,只是在牙根间发出一串冷笑。他反而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后生小子果然是后生小子,为了跟自己怄气,居然将如此重要人物当庭释放,那也很好,接下来老子倒要瞧瞧你怎样七日断案。
七日,嘿嘿,今天的天已经快黑了吧?
莫神机走出金吾卫的衙门,仰头看着西斜的落日,嘴角咧出一丝笑意。
为了给玉鬟儿造势,醉花楼那边没少下功夫,最显眼的便是一辆精致华丽的牛车始终停在金吾卫衙门外,做好了迎接本楼名姝回归的架势。头戴帷帽的玉鬟儿款款走出衙门口,便默然钻进了厢车。
围观的闲汉们则齐声大叫:“小袁将军英明!”“小袁将军为民做主!”也有人大声喊着玉鬟儿的名号“玉色冠京华,鬟胜月中花”,盼她钻出车来,让大伙一睹芳容。
可那车夫的鞭子却抽得响亮,没片刻停留的意思,牛车四平八稳地赶起来,片刻间便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陆冲这时就混在闲汉们当中,头上仍戴着那顶硕大的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在那辆华美厢车转入街角的一瞬,陆冲也拉低了斗笠,悄然跟了过去。
在堂上义释玉鬟儿,本就是袁昇的一个安排。在他眼中,这个少女身上的谜点太多,只不过他不愿用强,这不是他的风格,而且这女郎背后的利益方错综复杂,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他故技重施,在玉鬟儿身上悄悄下了神鸦咒。
陆冲一路顺顺当当地跟踪过去。玉鬟儿似乎身心俱疲,进了醉花楼后院的那幢阁楼后,便只有醉花楼的老板带着老鸨赶过去闻言抚慰了片刻,随即匆匆退出,更将一众要来探问的姐妹尽数挡驾了。
醉花楼头牌玉姑娘凤还巢了,一众歌楼浪子们便趋之若鹜。碧云楼奇案已被坊间添油加醋地四下传播,玉鬟儿已成为大唐京师瞩目的焦点。所以,醉花楼内立时拥来了大批风流客。但毫无意外,这些人同样被挡驾了。
夜色沉浓,各路看客浪子们早已怏怏地散去,醉花楼后园一处极隐秘的角门打开了,两个黑衣人拥着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匆匆走出,钻入门外停候的一辆双马驾辕厢车。
“果然啊,这丫头有鬼,她要去哪里?看来袁昇这招欲擒故纵,要生奇效。”早已易容成了乡间财绅模样的陆冲从假山后探出头来,低声嘀咕着。
“上车前的一瞬,玉鬟儿似乎挣扎了一下,那两个黑衣人拥着她出来的,情形似乎有些古怪。”青瑛眸光闪闪,紧盯着那辆缓缓驰动的厢车。她先前易容成了歌楼侍女,却一直只在玉鬟儿的阁楼外窥伺。
这时,两人都展开神行术跟了上去。
沉沉的夜色中,那辆车看上去似乎不大起眼,但两匹马着实神骏,竟跑得飞快。可厢车虽快,终究不及两个身负神行术的道术奇人,只是陆冲二人怕露了行迹,不敢逼得太近。
眼见那车竟直愣愣地飞奔坊门而去,青瑛更觉古怪,忍不住冷笑道:“深更半夜,上车便走,不知道我们大唐京师有宵禁之令吗?”
说话间厢车早逼近了坊门前,遥遥地只听坊门兵卒已在高声喝问。也不知那车夫给兵卒看了什么,坊门竟然大开,厢车疾驰出坊。
“哎哟,他娘的,”陆冲这时才看出了些什么,“原来那是相王府的马车!”
“怪不得能在宵禁后依旧驰骋街衢,出入坊门!难道……是相王府的人要劫走玉鬟儿?”青瑛非常震惊。
“老天!居然是……”愈发逼近了些,陆冲终于看得真切了,“居然是老爷子的座驾!”
他太熟悉那辆车了,近日他刚刚荣幸地与相王同坐此车,然后又很荣幸地亲睹了那场“似有似无”的刺杀。
“难道是别人擅自借出了这辆车?”青瑛也不由得声音发颤。
“不可能!”陆冲斩钉截铁地道,“此车由一位叫老郭的总管专门维护,除了相王千岁,任何人不得轻用。”
形势愈发古怪,两人忙飞奔而去,他们身上都有金吾卫辟邪司的腰牌,门卒不敢拦阻,也放他们出去了。
但可能是在灯笼高挑的坊门前稍有逗留和言语,前方的马车中人似有发觉,车速陡然加快。两人不敢怠慢,忙也加速追出。
“救命,救……救救我!”车上这时竟又传来哭叫声。
那是玉鬟儿的声音,只不过那声音随即顿住,似乎玉鬟儿被人掩住了口鼻。
“出手吧!”陆冲再不犹豫,一扬手间,素不轻出的飞剑已划空飞出。
紫火烈剑射出的方位不是车厢。毕竟车厢被遮得严严实实,只怕会误伤车内的玉鬟儿。紫火剑是直飞上天,再凌空下击,斩的是那两匹快马。
铁剑裂空而落,耀出凄厉的白芒。驾辕的双马都是神骏异常,立时警觉到了这无法避免的强大威压,不由得齐声悲鸣。
就在那气势凛冽的铁剑劈到马颈前半尺之时,忽然一只拂尘探出车厢,轻轻巧巧地一拂。这一拂不紧不慢,甚至还带着几分闲适和慵懒,却稳稳地将陆冲那几乎百发百中的飞剑挡住。
不但挡住,拂尘上甚至生出一股奇异的回收之力。
远处的陆冲立时感受到了那股古怪的吸力,紫火烈剑几乎就要脱离控制了。骇得他急忙全力运功收剑,紫火烈剑发出一道尖利的锐鸣,仰天射出,终于倒飞而回。
那两匹马仍在狂奔。
车上居然有如此高手。陆冲暴怒了,他身旁的青瑛更是与他心意相通,此时也不必遮掩行迹,青瑛索性运足了神行术,指间一道法诀施出,身子便如一道电光般向前冲去。
身怀神行术的高手追击一辆拖着车厢的马车,终究不是什么难事,转眼间青瑛已逼近了厢车。
但不知怎的,身子在接近厢车丈余远近时,陡觉一股暗流般的劲力向自己涌来,青瑛觉得自己似是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巨墙上,险些飞跌而出。
马车近在咫尺,但任凭她如何施力,却再难逼近一尺。
猛听得一声娇呼,厢车的后门暴启,一团黑影从车内飞出。
青瑛眼尖,看出那黑影正是玉鬟儿。这一抛显是灌注了道术罡气,便在玉鬟儿尖利的娇呼声中,她的身子越升越高,直往道旁的杂木林子中飞去。
“我救人,你追击!”青瑛当机立断,做了最快的分派,脚下神行术运到十成,如一道银光般向玉鬟儿飞坠处掠去。
偏在这时,马车拐了个弯,向一处岔路冲了下去。陆冲忙应了一声,凌空飞跃,再向厢车追去。
那边,眼见玉鬟儿要重重地跌在地上,一道银色彩带忽自青瑛手中飞出,准确地套中她的纤腰,将她稳稳扯了过来。
玉鬟儿娇呼声中,身子软绵绵地向青瑛偎来。
“等等,你是谁?”青瑛忽然大喝起来。她已发现对面的玉鬟儿脸色僵硬,而且那张脸竟隐隐地生出细微的变化。
一股不祥之感陡地腾起,青瑛双眸一寒,彩带倒拽,对面女子便如粽子般栽倒在地。
“你们背后都受何人指示,为何要绑架玉鬟儿?”
那女子不答。月光下,她仍是直挺挺地栽在地上,只是脸上却淌下些事物来。
那都是丝,诡异的蛛丝从她脸上“流淌”下来。那张原本还有些像玉鬟儿的脸,迅速分崩离析,竟淌下一张脸皮来,露出里面干瘪瘦削的另一张脸孔。
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孔。
只是那人的目光已经僵直,随即,他整个人一动不动。
“又是丝,”青瑛又惊又怒,“傀儡蛊的蛊丝?”
对手竟都是这样的狠角色,也让她愈发为陆冲担心。
她扬起头,望向浓浓夜色的最深处,那正是厢车远去的地方。那里,陆冲还在那里!
扔下了“玉鬟儿”,那辆马车立时提速了,快得不似是牲口在驱驰,简直是如有神力推送。
陆冲骂了两声,索性将神行术提到了极致。前几日闲来无事,他曾和袁昇、青瑛比试过一次神行术法,结果出人意料。神行术法最快的人居然是青瑛,而袁昇则惨居末席。身居榜眼的陆冲沾沾自喜,比自己夺了头名还要欢喜,自称是不忍超越红颜。
晋葛洪所著的《神仙传》中曾说:“费长房有神术,能缩地脉,千里存在,目前宛然,放之复舒如旧也。”青瑛所修的神行术就是传自费长房一脉,但这种能缩千里的神通实为是神行术的极致,除了道法口诀,还需要极高的天赋相应。以青瑛之能,完全无法望费长房之项背,却已能远胜袁昇之流。
陆冲的神行术原本平平,之所以也能超越灵虚门翘楚的袁昇,也是因为从青瑛那里得了费长房一脉的秘传口诀。所以,陆冲此时干脆将“费门”术法提到十成,立时快若风雷,瞬间再次逼近了车后。
那股无形怪墙再次展现威力。但陆冲这次早有准备,更因他认为玉鬟儿已不在车内,没了顾忌,左袖疾振,一阵玄兵如暴雨般发出,数道链子枪和流星锤,都是软硬兼备的利器,迅疾破开了无形气墙,重重撞在了厢车后门上。
厚实的榆木门板瞬间破碎,车厢现出一道黑漆漆的豁口。
陆冲一挺腰,便待钻入那道黝黑的豁口。忽觉幽暗的车内有一双古怪的眸子正盯着他。那双眼睛就如这车厢给他的感觉一般,空旷,沉寂,甚至还带着几丝怜悯。
陆冲纵横江湖,对阵无数,也曾和多名实力远胜自己的高手过招,却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对手。那人的眼神,似乎根本就没有将自己视为对手。
一股怒火陡地蹿出,陆冲双掌齐发,左袖玄兵术幻出数道长短不同的兵刃,白刃如雪,如同一面飞旋的兵盾,撞向那道黑影。
黑影兀自不动如山,显露出绝世高手的气魄。
飞旋的兵盾骤然不见,陆冲右掌的紫火烈剑倏地钻出,横架在那黑影的脖颈。突如其来的得手,陆冲微感诧异,随即哈哈大笑:“你他娘的,唬得老子够呛,咦,你是……”
“你输了!”
车厢内忽然响起一道柔媚的笑声。
笑声不是先前那道黑影发出的,而是一直在前面驾车的车夫。遭受陆冲的玄兵术奇袭后,这座厢车的后门和前壁尽数洞开。先前陆冲也早看到了那车夫的背影,但却全未留意。他的心神全被那绝世高手风范的黑影吸引过去了。
直到此时,那车夫发出一声轻笑,陆冲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这毫不起眼的车夫,才是真正的宗师级高手。
几乎在听到轻笑的同时,陆冲便看到了一团雾气,那是无数道细丝凌空飞舞。那些丝似飞雪,似白雾,直到最后一刻陆冲才看清,那竟是发笑女子的满头银发,如怒雪飞雾般的长发。
跟着他陡觉双腕一紧,已被如雪的发丝缠住。那发丝上似是蕴有奇异劲道,一经沾身,便让他双臂再也提不起丝毫气力。
只凭这牛刀小试的身手,便知此人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修为深湛,却又如此心思诡诈,陆冲知道自己败得不冤枉。
陆冲的双眼却还落在那道僵直的黑影上,颤声道:“玉鬟儿?”
玉鬟儿依旧有些怜悯地望着他,却说不出话,也丝毫动弹不得,也不知被人做了什么手脚。
陆冲有种欲哭无泪之感,怪不得啊,姑奶奶你先前那样看着我……但为何你不冲我眨眨眼,哪怕是掉几滴泪?你这绝世高手的风范装得真他娘的像啊!
“阁下是谁?”
陆冲很爽快地向白发女子一笑:“你瞧,刚才我将玉鬟儿当作你的手下,却只是将长剑横颈,没下杀手,看在这个分上,咱们有话好好商量行不行?”
“不行!”白发女子冷冷一笑,声音虽冷,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妩媚韵味,“奇怪,袁昇就只派了你这冒失鬼过来吗?”
袁昇连夜接到了青瑛的密报后,生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果然是老郭总管!
密报却非青瑛本人传送,而是由坊门守候的金吾卫暗探送来,只是一个密封的竹管。竹管是金吾卫暗探内部传递消息所用,封口处有特异处置,只能打开一次。
那里面是仓促间扯下的一角帕子,上面只潦草的一行字:玉鬟儿被劫,贼人乘相王府车马,老郭总管。
据送信的金吾卫暗探禀报,青瑛当时很急,急匆匆扯下衣袖,写了这幅字,便又急匆匆前行追赶马车去了。
“哦,她还说,她与陆冲要去追查此事,最快也要明日赶回。”那暗探又叮了一句。
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消息。来自相王府的马车居然劫走了玉鬟儿,车上的贼人到底是哪一派人马?
遣走了那暗探,袁昇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字上的最后四字,老郭总管。
老郭总管,并非是青瑛情急生智才想到的一个关键处,而是袁昇在相王遇刺案后的分析所得。就在那次相王爷马车遇险之后,袁昇便对掌管相王爷车马的王府仆役产生了疑虑。跟熟悉相王府的陆冲一番深谈后,他将目光最终锁定在了老郭总管身上。
老郭总管掌管着相王府的车马,那辆秘符厢车更应是他重点照料的车辆,却在相王被刺之前莫名地断了车辕。断辕的时机太巧,巧得有些诡异,几乎可以说是和刺杀形成了完美配合。
虽然车夫老鳏张也能接触到这辆秘符厢车,但考虑到相王府对此控制严格,一些车夫甚至都是要轮换的,那么真正应对此负责的人,就该是那位掌管车马控制大权的老郭总管了。
只不过,针对相王的一起未定缘由的谋刺案和与相王之子有关的碧云楼奇案,二者之间到底有什么玄机?
袁昇甚至对陆冲和青瑛都没有明言。
更因为相王遇刺一案落在了御史台神捕莫神机的肩上,金吾卫职责所在,无法明着追查,袁昇便只是跟陆冲和青瑛做了一次深谈,随后命青瑛暗中探查老郭家中钱款的底细。
但也正因那次深谈,青瑛才能在仓促之间,再次想到了老郭。
此刻看着那帕子上字迹潦草的四个字,袁昇知道,那个人要冒头了。
漆黑,光亮。
幽暗与光明无尽地转换。
最后,终于有一束清冷的月辉透入了这片黑暗,陆冲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立时大吃一惊,自己居然被埋了起来,全身只有脑袋还留在地面上。他急忙四下张望,才见身周幽清冷寂,草木葱茏,亭阁精致,想必是先前那个白发女子将自己打晕后,迅疾运到了此处。
看这里的情形,似是一处荒僻的园子。最让他惊奇的,是他头顶上方有一株巨大的花树,木气芬芳,枝叶繁茂,更有一朵巨大的花朵垂下,在夜风中摇曳着,散发出沁人的幽香。陆冲很想看个仔细,只可惜陆大剑客没有练过柔术,整个人被埋住后,脖颈扭转的幅度有限,难以看清那奇葩巨花的全貌。
忽然间头顶一阵潮湿,却是有人将一片冷水当头浇下,跟着便听得一道柔冷的笑声:“那是天下罕见的异种牡丹花,号称‘花妖’,此刻你真正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笑声有些熟悉,兼具妩媚和冷酷,正是那白发女子的笑声。这女子便站在他身后,所选方位颇为巧妙,陆冲拼力回头,也只能看到她随风飘摇的白色裙角。
“这牡丹花嘛,果然不错,”陆冲兀自没心没肺地笑着,“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让我做个明白鬼!”
“不能。”一只手,冰冷而柔软,轻轻抚摸着陆冲线条分明的方脸,那声音轻叹道,“你的身子真好,很精壮!”
“嗯,前辈要采阳补阴吗?”陆冲几乎有些惊喜了,“我记得那法门应该在闺房里,一张香软的床上啊!在下七世童贞之体,绝对精壮精纯。”
“不用痴心妄想了,”冷而软的手狠狠拍了下他的脸,“我说阁下精壮,是觉得你很适合做花妖的‘人蛊’,也就是一种新奇的花肥。”
“花肥?前辈也喜欢养花啊,同道中人啊,本人对花道亦略有心得,须知最好的花肥,莫如人的五谷轮回之物——简称大便。前辈只要给我好吃好喝,我保证每天按时定量地提供优质花肥。”
“你这一脸大胡子的家伙,还很喜欢说笑话。可惜你伺候的都是寻常花木,我这可是异种花妖。花妖最喜欢的便是‘人蛊’,而炼制人蛊的法子却十分繁复。
“相传此法传自西域,挑选的人蛊必须强壮,一定要活着埋下土,异种花妖会在第一时刻辨析人蛊的精纯度,觉得欢喜了,会开得愈发绚丽芳香。嗯,现在花妖便对你很满意。然后,每天要喂你活鱼生虾,那些西域人很有意思,活鱼生虾上都有特制调料,你饿极了时绝对会吃得津津有味。”
陆冲再也忍耐不住:“为什么一定要吃生的活的?”
“妖都是要吃生鲜之物了,这本异种牡丹名为花妖,自然还不是妖,所以只能由你这个人蛊替它吃了。这般喂养你一个月后,你就会变得肥白无比。你埋在土下的身子便会成为花妖最为喜欢的肥料,它的根系会从你的背部钻入,插入你的五脏六腑,疯狂吮吸你的身体精华……”
“那时候,老子还活着吗?”陆冲几乎要吐了。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子不但术法高强,手段高明,而且心思更是阴沉诡诈,几句话间便让自己生起生不如死、如坠地狱般的恐惧感。
“应该还活着吧,这便是人蛊必须精壮的原因。你要活得越久越好!”
陆冲险些要破口大骂了,他暗中强运罡气,但也不知那女子给他施展了什么手脚,体内罡气竟难以导引出气海,四肢也就没有丝毫气力。
“可是你体内集聚的毒菌,终要爆发的,月余之后,你还是会毒发而死。那时你埋在土下的身子可能就只剩下一堆骨头了,而你的脸却如剥壳鸡蛋般白净肥圆,五官中还会渗出些菌丝来。嗯,你五官中生出的这些菌丝,则会是另一种奇妙蛊术的药引。”
陆冲强抑着呕吐出来的恶心感,沉声道:“那一定是傀儡蛊了!原来你就是傀儡蛊的主人!”
“知道得太多对你不好,有时候做个糊涂鬼,有利于你及早投胎转世。”女子哧哧地笑着,果然没有直接回答。
陆冲心下愈发寒冷。从白发女子故作笑谑的口吻看,此人似乎便是傀儡蛊的正主!他甚至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个神秘女子或许便是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三杀”!
他已暗中运功数次,却仍是毫无效验,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他现在唯一残存的希望就是,追踪术出类拔萃的青瑛千万不要在这时候追来。
偏在此刻,淡淡的月辉下,一抹阴云般的窈窕倩影正在飞速逼近。
陆冲的双眼几乎要睁破了。青瑛这死丫头怎的这么快就跟来了!
“那小妞是你的什么人,你竟这样紧张?”白发女子一眼便看出了异常,轻声发问,“是你老婆,还是你的小情人?”
陆冲只得摇头,哼道:“狗屁,狗屁都不是!”
“这么关切的眼神,你赖不掉的!”白发女子轻笑着,将身子向花丛深处隐了隐,“嗯,她的身手很好呀,想必气脉筋骨都很不错,用来做人蛊,也必是妙品。”
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当头罩来,显是那女子怕他出声示警,已将罡气笼住了他的头脸。
看来无能为力了,望着青瑛越来越近的惶急身影,陆冲忽然生出一种深切的无奈和痛楚。原来青瑛那么好,一直对老子那么好,可陆冲你这没良心的,为什么平时没有觉出她的好?
这么想着,忽然间两行热泪夺眶涌出。
那女子一直留意陆冲的神情,这时忍不住惊道:“陆大剑客,居然为了个女人流泪?那不妨告诉你个好消息吧,这种人蛊,女人做更好,只因女人与花木同属阴性,五行完全相符,做出的菌丝,效验也更佳。所以你万万不可出声,她马上就要到了,只要我顺顺当当地捉住她,一欢喜,或许就会放了你。”
说话间,寒意凛凛,一根细长的剑,已抵在了陆冲的咽喉上。
青瑛已到了十数丈开外,并且机敏地察觉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如风般冲来。
这一路上她寻踪觅迹,耗费了很大的真元,但这时却提起全部罡气,猛冲过来。她冲得很急,月辉下满头长发迎风飞舞,那是陆冲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美的画面。
“死婆娘,别过来,快跑!”
陆冲忽然提起大吼。吼声凄厉,这也是陆冲这辈子喊出的最大的声音。
身后响起女子一声幽幽的叹息:“你倒是个痴情种!”
随即陆冲便觉后脑剧痛,眼前霎时一片漆黑。
在昏过去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仍是青瑛在月辉中迎风飘飞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