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梦中身 尾声

还是那套清静的隐修精舍内,案头上放着的是一坛“梨花烧”。那是近年才由西域传入长安的烧酒,力道之大,远胜于时人喝惯了的粮食原汁酿酒。

饶是袁昇和陆冲都是玄功过人,但痛饮这种入口后就化为热浪的烧酒,也不由得醉意渐起。

“看来那个波斯美女真的喜欢上你了,需要本剑仙牵线搭桥的话就说一声!”

陆冲说着便大笑起来,“说起女人,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安乐公主,你到底是怎样勾搭上手的?”

“从来没有勾搭上手。我只是给她看看病而已……”袁昇笑了笑,将二人的故事简略说了。这些话他一直深埋心底,从没对什么人如此详细地说过,即便是他的师尊鸿罡真人,也只是隐约说过些烦恼而已。此刻对陆冲这个出生入死的朋友一番诉说,也算是一种深刻的倾诉吧。

他忽然想起那日自己去拜访安乐公主时,她那种媚意流转的目光,不由得幽幽一叹:“是的,她很美,但我并不喜欢她自以为是地向我展示她的美。只可惜她不懂,她常常喜欢向我展示自己媚态外露的美!”

陆冲大头连摇:“你最后这句话说得太过高深,我实在不明白。”

“嗯,我只喜欢她的本原之美,不喜欢她故作姿态的美!”

陆冲再也忍耐不住,恨铁不成钢般地咬牙道:“恕我直言,那位安乐公主其实就是在耍你,拿你当个傻子般地在耍弄!”

“我知道……不过,无所谓!”袁昇还是淡淡微笑。

“知道,你还无所谓?”陆冲几乎是出离愤怒了。

“我自喜欢她,她不必喜欢我。我甚至知道她在利用我,不过那又如何?我还是要全力护着她,将她拉回来,不让她坠入深渊。”

“可你在她眼里,也许只是匍匐在她石榴裙下的一只小狗。到了危急时刻,若有必要,她甚至会毫不在意地杀了你!怎么样,伤心吗?”陆冲笑得有些欠抽。

“自然伤心,不过,无所谓吧。”袁昇继续淡淡微笑,“我只是想,尽力对别人好一些,至于旁人对我如何,全无所谓。”

陆冲彻底愣住,呆了片刻才由衷叹道:“服了!老兄绝世情圣,陆某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话可说。”

袁昇又只笑了笑,心神却倏地念及了半年前,自己被请去给她疗疾时的情形。

那时自己初次踏入那满是馥郁幽香的闺阁,见到了艳绝天下的公主。

当优雅的袁昇走到安乐公主面前时,斜卧软榻的美艳公主不觉双眸亮了亮。在他细致地问诊,舒缓地下针和施展布气催眠之法后,公主竟不自觉地握住了他的手,幽幽地道:“你很好,看到你,就能让我觉得安心……你不许走,我要你在这里,一步不离地陪着我……我才睡得安心……”

她那身粉色纱衣上绣着百花争妍图,包裹着她起伏婀娜的玲珑体态,横卧榻上,便如一朵盛放的绝艳牡丹。

他被她握着手,觉得那柔荑很软,却有些冷。那时候,他的心怦怦地要跳出胸膛。

直到那双明艳绝伦的美眸终于闭上了,长长的睫毛不再颤动,他才抬起头,便看到了那盏熠熠生辉的宝灯,精致,奢华,散发着迷人的光晕。

“那盏灯!”

袁昇忽然从沉思中惊醒,喃喃出声。

陆冲斜睨着他,笑道:“什么灯?”

“这场大案已经了断,但偷盗七宝日月灯的人,却还没有抓到。”

陆冲呵呵笑道:“你莫不是喝多了,偷灯的檀丰,早被老子砍得七零八落了。”

“不是他!”袁昇收敛了笑容,“偷灯之人,应该是你!”

“我?”

“其实,当初你之所以被青阳子等人追杀,只是因为你的身份,”袁昇一字字地道,“你,是一个潜入宗楚客相府内的卧底细作!你早就在暗中刺探韦皇后一系,所以你才在荒庙脱险后,又会潜入西云寺继续卧底,因为你也一直在追查檀丰的底细。所以,你才能顺利助我破案,当场擒住了檀丰。若我猜测不错,安乐公主丢失的那琉璃宝灯,也必是你做的手脚!”

“你是在诈我吗?”陆冲轻摇酒盏,依旧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古怪。

“容我慢慢道来。其一,如你所说,你对战檀丰捉襟见肘之际,那盏金吾卫遍寻不见的宝灯,忽然在阎罗殿的屋檐下现身,并让檀丰大惊失色。实际上,那盏灯是你悬挂的,只因那灯本就在你手上。你自身苦修的罡气南明离火,要想点燃那盏灯也是易如反掌。果然此灯一亮,再加上你的一番恐吓,立时让檀丰心神大乱,就此落败。若非你早就事先算计好如此奇计,那盏灯又怎会如此凑巧地出现在那里?

“其二,那晚你自龙神荒庙脱险,本该逃离京师,远遁江湖,但你竟然没有离开长安,而是留在了西云寺。更奇怪的是,你这种闲云野鹤,偏要主动帮我破案。那失而复得的宝灯,让我对你生了疑心,进而想到你的细作身份。

“其三,由此再回想你的可疑之处,便很容易了。七宝日月灯首次亮相,自然是在万岁的夺灯宴上。那时候,由七种名贵宝石雕琢而成的宝灯流光溢彩,壮观华丽,让人叹为观止。但极少有人知道,此灯既名‘日月’,实则却是两盏,在外面气势恢宏的日灯内,还藏着一盏造型奇巧的月灯。万岁在夺灯宴上并未对此明示,事后安乐公主的芳辰寿宴上,也未做展示,故而天下人都会想当然地以为这宝灯很大。只有极少的人才知道,日灯内还藏有月灯……”

说到这里,袁昇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是啊,自己进过她的寝室,看到过那盏华丽的宝灯,更曾在灯下观美人。

他强力凝定心神,继续道:“那日灯巨大华美,高悬堂内,众人注目,自然极难偷盗得手,而那月灯只悬于公主寝宫,被盗的,也只是那盏月灯。公主府内宝灯被盗后,因事关重大,很多细节都未公之于众。可我和你那次闲谈起那盏灯时,你口中说从未听说过此灯,但无意中比画了一下,居然恰是那月灯的大小。你怎会知道公主府内丢失的是月灯?”

陆冲愣了下,随即扬眉大笑:“看来跟你在一处,今后须处处小心,只怕你能从我撒尿的姿势,看出老子有过几个女人。”

“不错,老子深入宗楚客那家伙的府内,本就是卧底去也。”他说着挺直腰板,“也正是有着宗相府贵客高人的身份,所以老子才又轻松混进了安乐公主的芳辰寿宴。老子本是想去混个热闹,不想却看到了一个波斯艺人鬼头鬼脑的。那时候我自然不知这家伙就是易容成莫迪罗来献艺的檀丰,只是觉得此人可疑,便跟在他后面看看热闹。”

“我亲眼看到这家伙盗走了一套贡品茶具,老子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自是觉得大不过瘾,便火上浇油,干脆潜入公主寝阁,一眼便看出那宝灯价值连城,便顺手盗走。直到那日跟你闲谈,才知老子顺手牵羊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七宝日月灯。一时欣喜,得意忘形,便比画了一下,没想到被你……”

袁昇一字字道:“那么,陆兄是哪一方的人马,莫非是……太平公主?”

“太平那泼妇,岂值得我去效命?”陆冲收起了脸上的嬉笑,傲然拱手道,“本就不想瞒你,我主公的名讳……临淄王,李隆基。”

袁昇也不由得神色一肃。

李隆基的父亲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相王李旦,在武则天时期也曾当过几年傀儡皇帝,当今皇帝登基时甚至想册封其为皇太弟,被其固辞作罢。李隆基便是相王的三儿子,虽然才二十多岁,却相传才干过人,气概超凡,最喜结交长安的任侠少年,身边聚集了一批禁军的青年军官。

这位果决刚毅的临淄王李隆基也极擅纵横捭阖,借力打力,此时已俨然成为太平公主与韦皇后、安乐公主之外的第三方势力。

“原来是他!”

袁昇笑起来,反觉一阵如释重负。与许多长安的有志青年一样,他也对纯正李唐血统的李隆基颇多好感。

“就知道你也会服气临淄王!”陆冲又端起了酒杯,忽又放下,压低了声音,“袁兄,你我出生入死,我对你也不想相瞒,当日我奉临淄王之命潜入宗相府,实是要刺探一件名为‘天邪策’的天大机密。”

“天邪策……那是什么?”

“没有打听出来!”陆冲的目光一片肃杀,“只知那是宗楚客和韦皇后等人策划的一场天大阴谋。最初的消息,天邪策是一份名录,上面写满了要被韦后清除的李唐忠良。后来又有密讯传出,天邪策实为一套韦后篡位夺权的详细秘要……可惜我陆大剑客卧底宗相府,终究还是毫无所得。唉,总之,都是妖孽呀!”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道:“我听临淄王说,正因近日京师妖孽频出,朝廷要设一个辟邪司,却苦于找不到人带领此衙司呢。你是玄元观主,正是不二人选。对了,昨日你可是对那老胡僧亲口说过的,你要出山担此重任,可不能食言呀!”

袁昇却闭上了眼,心内闪过那晚安乐公主横卧锦榻时,对自己幽幽的梦呓:“我总是梦见一条玉石铺就的路,我坐在一辆七宝镶嵌的马车上,踏着玉石路飞奔,可是啊,那条路是向下倾斜的,前面是深渊,而马车,根本停不下……”

他忽然生出一念:“其实师尊说得没错,世间人,又有几个不是活在梦中呢?安乐公主,大唐最美丽最有权势的女郎,也依旧是个一直活在梦中的可怜人。或许,只有我能灭除她心中的恶鬼,让那辆马车停下来!”

“大唐辟邪司……好,出山!”

袁昇慨然而起,举杯一饮而尽,随即掷杯于地,酒杯碎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