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梦中身 章节十三 谜后谜

两日后的清晨,袁昇悠然来到了西云寺。他是应胡僧慧范之请而来的。

大玄元观庆典虽然小有波澜,但最终龙颜大悦,也算功德圆满。同时,陆冲斩杀了元凶胡僧檀丰,不但救下了波斯女郎黛绮,更寻到了安乐公主丢失的宝灯。这下连袁昇的老爹袁怀玉都可以顺利交差。

各方皆大欢喜,只有西云寺遇到了一些小麻烦,那个作恶多端的胡僧檀丰到底出于西云寺。好在这时节就显出了方丈慧范的厉害,这位老胡僧长袖善舞,除了鼓动老靠山太平公主出面,甚至七拐八绕地搬出了韦皇后替他说了些话。有了大唐权势最盛之人发了话,再加上那个檀丰本就是远地来投的外来和尚,西云寺也确实没有多大干系,朝廷有司只草草审了三四日,慧范和西云寺便轻轻巧巧地渡过了难关。

西云寺主持胡僧慧范老早就率着一众胡僧在寺门外迎候。

今日的袁昇已不仅仅是当年那个喜好画道的修道天才了,而是主持大唐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的玄元观新任观主,地位尊崇。他这个老胡僧虽然在太平公主身前很红,但也不得不对袁观主表现出有别于往日的敬意。

好在袁昇却没什么变化,依他今日在道门中的地位,本可前呼后拥而来,但他依旧是一个人洒然而行,一身道袍素白如雪,清俊的脸上还挂着那略带忧郁的淡淡笑容。

“袁观主近日操劳过度,老衲今番特意摆下好茶,给观主祛祛烦躁。”慧范笑吟吟地将袁昇请入寺内,更屏退了闲人,只和袁昇边行边聊。

“大郎这回立下奇功,也给本寺除去了一个祸害,老衲感激不尽。”几句话后,慧范便又巧妙地称呼起“大郎”这个显得很近乎的称呼,“只是……我瞧大郎眉宇间似乎还有些忧色,不知还在为何事忧心?”

袁昇才沉沉叹了口气:“还有件大事未了,我师尊的大仇未报!”

“令师鸿罡真人?”慧范脸色一变,“我记得令师是突患暴疾而亡呀……难道还另有隐情?”

“自然有,只是不知何日才能大白于天下。”袁昇目光悠远地望向前方,却道,“你老急匆匆地请我过来,想来必有些大事要商量吧。”

“什么都瞒不住大郎。”慧范引着他来到了阎罗殿前,低叹道,“就是那幅《地狱变》,许多邪事都是因其而生,老衲想将之毁去了。想到大郎雅好画道,对此画素多痴迷,所以特请大郎再来看看这幅名画。”

“绝世名画的最后一面。”袁昇的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幽静的阎罗殿内,这时早已收拾一新,连妖僧檀丰的血迹都打扫得丝毫不见。那幅巨大的壁画前燃满了明烛,幽幽闪烁的烛火下,那些鬼神也仿佛在幽幽地飘荡着。

袁昇慢慢坐在一张胡椅上,默然望着那幅宏大的画卷。每次凝望这幅名画,他都有一种恍惚感,仿佛自己置身于群鬼之间。

慧范则在袁昇的对面正襟陪坐。条案上的纯银镏金茶具内,摆着几块蒙顶名茶制成的茶饼,茶鼎上水声初沸。色如青玉的茶盏内,热腾腾的茶汤闪着淡绿光影。

“这么说,莫迪罗竟是黛绮姑娘的老父?”听罢了袁昇转述这一件奇事的结局,慧范也不由得来了兴致,再将那越瓷盏中倒满了茶。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袁昇恭敬地捧起茶:“真正的莫迪罗其实是两个人,一对孪生兄弟。哥哥大莫迪罗是波斯‘黑骆驼’幻戏社的班首,也就是黛绮的父亲。弟弟小莫迪罗则游手好闲,多年前就与哥哥闹翻,干脆从‘黑骆驼’幻戏班子出走,在西市的诸个幻戏班子内混吃混喝。这个弟弟,为人胆小懒惰,却最喜欢赌博,终于被妖僧檀丰盯上,用重金诱他上钩,杀死之后,又用他的形貌做下了多重恶事。而哥哥也在一月前被檀丰擒住,用以要挟黛绮,让她对我施行迷魂术的邪法……”

“原来如此!”慧范仰头望天,微微沉吟,才道,“老衲来自西域,对西域幻术和京师道家各派也略通一二,且让贫僧推断一番袁公子近日的遭遇吧。”

“首恶便是檀丰,他是宣机国师最神秘的关门弟子,道号风行子。没有人知道,宣机国师居然还有个波斯弟子。檀丰早就诱惑控制了小莫迪罗,随后杀死了他,易容成小莫迪罗的样子,参加安乐公主的芳辰寿宴盛会,盗走了公主的宝贝神灯。

“他这么做,就是为了嫁祸给太平公主。盗走神灯,只是第一步。随后,他故意被金吾卫抓住,又惊世骇俗地以幻术逃走,引得你来出马。第二步,便是在老衲的小庙中上演《地狱变》恶鬼杀人,不但让老衲的柜坊生意大打折扣,更让西云寺成了京师瞩目之地。是啊,老衲这里的本钱,大多是太平公主的。这样一来,公主自是万分狼狈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说得是,你与黛绮的相遇,都是他们安排好的。想想追斗陆冲的青阳子,背后是宗相府。而宗相爷,与宣机国师一样,都是韦皇后的亲信。由此可知,檀丰不过是个牵线傀儡,真正的牵线人,只怕是韦皇后。”

袁昇深深叹了口气。檀丰是宣机国师的幺徒,宣机国师不仅是师尊鸿罡真人的死对头,更是深得韦皇后的青睐。而这位韦皇后,有个路人皆知的野心,那就是做成“武则天第二”。

慧范又叹道:“檀丰最重要的一步,其实是对你下手。他控制了黛绮的老爹大莫迪罗,逼迫精通魇咒的黛绮对你下手。你身中迷魂术之后,慢慢地真幻颠倒,不识梦境与真实。”

“你第一次去金吾卫大牢,破解‘绳技’越狱,那应是真实的。此后,你去黛绮那儿追问莫迪罗的下落,已开始被她做了手脚。好在你入魔不深,其后你来到敝寺,先后见到被杀的韩跛子和被腰斩的小莫迪罗,施展妙手奇计,擒住了檀丰。

“你以为大功告成,却不知小莫迪罗被杀,其实是檀丰发给黛绮的一个严令。那个与她父亲一模一样的叔父被杀了,预示着她父亲也岌岌可危。她必须按檀丰的安排对你下手了。于是,她不得不趁着和你聊天的时候对你痛下狠手——就是那一次,你忽然觉得她的双眸很迷人的时候。自此你便入了魔,时昏时醒,常如梦中……

“最终,你错上加错,在昏沉间误杀了师尊。其后之事,波澜起伏,黛绮和檀丰的阴谋也愈演愈烈,他们竟希望以魇咒,控制你去扰乱玄元盛典!”

袁昇的身子一颤。玄元观内自己面对皇帝飞剑出手的一幕如在眼前,这时想起来仍不寒而栗。

“好在你用师门梦典中的秘法反制了黛绮。不过,”慧范睁大了疑惑的老眼,“最终的开光盛典中,你到底是怎样克制了心魔,只是用御剑术给万岁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呢?”

袁昇哼了一声,缓缓道:“正所谓人心叵测!我幡然猛醒,不是在最终的开光大典中,而是在闯入黛绮的心门时。”

他紧盯着慧范的老眼:“她的老父被檀丰抓住,不得不遵照檀丰的安排行事。好在如她所说,她向我全部敞开了心门,我知道了许多。剩下的事,便只有我们彼此心中相知了。”

“她居然对你敞开了心门?”慧范巧妙地避开了袁昇灼灼的目光,温颜一笑,“她和你不过相识数日,居然能如此对你;而檀丰与你素不相识,居然妄想控制你的心神……人心,真是世间最奇之事啊。”

慧范遥遥一指对面那幅壁画:“便如这气势恢宏的壁画,极少有人知道,当年一代画痴孙罗汉呕心沥血画成此画时,曾有一段惨烈的往事,由之可见人心之叵测难料。想听听吗?”

袁昇目光一闪,道:“愿闻其详。”

“当年孙罗汉名为‘画痴’,但在贞观年间,他还仅仅是大唐画坛上的后起之秀。在他之上,还有曾被宰相房玄龄亲口推为‘大唐画绝’的展道玄。展道玄与孙罗汉一般,同样专于佛道神像,当时却已是大唐画坛宗主,极受太宗皇帝青睐,常出入皇宫画院。

“但不知为何,两人先后接下了两件壁画重任。孙罗汉答允了西云寺,要为其阎罗殿内画一幅《地狱变》壁画;而与西云寺只有一街之隔的道家紫云观,则请展道玄来为观内画一面壁画《地府幽冥司》。这两幅壁画几乎在同时动笔开工,题材又颇多渊源,内容相近。如此一来,便成了画痴孙罗汉与画绝展道玄要在长安画坛公然打擂台了。

“那孙罗汉人如其名,是个真正的画痴,对人情世故全然不入脑。他接下这活比展道玄晚了几日,动笔却比画绝要早,而且一画起来便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故而进度极快。某日晚间,画绝展道玄受西云寺方丈之邀,进西云寺来看了孙罗汉的画作。当时展道玄对孙罗汉的画作未置一词,却秉烛观画,流连许久。回到紫云观后,展道玄便弃笔停工了。”

袁昇虽知此时形势非常,但因素好画道,仍是听得微微入神,这时忍不住叹道:“他是害怕那个晚辈画痴的壁画会超过他!”

“或许是吧,”慧范的目光也难得地悠远起来,“展道玄这次停笔,居然足足停了五日。直到五日后,他听到了一个消息,孙罗汉失踪了。失踪的缘由不明,很多人风传是孙罗汉作画太过入神,得了失心疯,就此走失了。但不管怎样,展道玄似已恢复了精神,开始继续紫云观的壁画。”

“这么说,难道是画绝展道玄派人杀了孙罗汉?”袁昇说着,心为之一沉。他也见过展道玄的遗作,对这位贞观年间的画绝颇为欣赏,但想不到此人竟是如此人品。

慧范不置可否地笑笑:“那时还没有定论。因为此后的怪事越来越多。七日之后,被传失踪的孙罗汉竟回到了西云寺,继续他的画道。只不过他的打扮有些怪异,用一顶很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全身裹着黑袍。他几乎不与寺内的任何人说话,而且只能晚间作画,一画便是一整夜,在天明鸡鸣前离开。”

听慧范幽幽的语调,袁昇却生出一阵寒意,仿佛看到一个漆黑的身影,用一张硕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道深邃的眸光,在幽幽的烛火下疯狂地涂抹、点染。

数十年前,那道孤独而神秘的身影就在这间有些阴森的殿宇内疯狂地作画,殿内有烛火,殿外是月光。在月光消逝的时候,他也同时消逝。

慧范的笑容也有些神秘:“西云寺的僧侣们都觉得奇怪,却不敢相问,又足足画了一个月,这幅恢宏巨制终于大功告成。因为这幅著名的壁画,来西云寺朝拜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甚至有一段时间,许多屠夫鱼贩因为看了壁画竟也不敢再做杀生恶行,乃至长安城内的鱼肉之价暴涨。”

孙罗汉的这幅名画绘成后曾轰动长安城,这个典故袁昇是熟悉的,但他更关心的是那位画痴,忍不住问:“那么,孙罗汉竟然没有死?”

“不!《地狱变》震动京师画坛后,本该随之名震天下的画痴孙罗汉就彻底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于是有人传言,在他上次失踪后,深夜赶回西云寺作画的,就是孙罗汉的鬼魂而已!只因他的心神执念太强,人虽身死,心神仍要顽强地赶回完成自己的画作,所以便有了鬼魂作画之事。”

“鬼魂作画?”袁昇却蹙紧了双眉,“这不可能吧!人死之后,幽冥两隔,他生前的执念再强,只怕也无法赶回来作画的。如果不借助肉身,那个鬼魂甚至无法拿起一只画笔!”

“说得不错!”慧范目露赞赏之色,“更离奇的事还在后面。孙罗汉画作大成,人们才想起画绝展道玄,便又发现了接连的怪事。先是孙罗汉失踪后不久,刚刚恢复了紫云观作画的展道玄就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虽然仍能提笔作画,但进度却又缓慢了许多,每天都无精打采。就在孙罗汉画作大成的日子,展道玄则完全弃笔了,对紫云观承认自己病体难支,再也无法画下去了。

“又过了几日,展道玄再次发病,不停地哭号疯语,仿佛身边有鬼神环绕。最奇的是,他大喊大叫,说是西云寺的《地狱变》,其实是他冒充孙罗汉完成的。转过天来,展道玄便一命呜呼了。据说他临终前的最后遗言,居然是说出了一个神秘地点,那是一间比较荒僻的龙神庙,就在神像下,掩埋着孙罗汉的尸身。”

听到熟悉的“龙神庙”三字,袁昇眸中精芒熠然一闪,却没有言语。

“这消息转天就泄露了出去,就有好事者前去那间庙宇内,果然挖出了孙罗汉尚未完全腐烂的尸身。此事报知官府,由仵作前来验尸,却发现孙罗汉早已死去了两个多月。”

袁昇沉吟道:“孙罗汉两个月前便已死去?这么说,《地狱变》确实不是他完成的了。难道……真的是展道玄,他为何要这样做?”

“佛道修法中都有‘夺舍法’一说,一道元神进入另外的躯体,犹如夺舍而居般控制了这个躯体。展道玄面临的,与此相近。那孙罗汉被展道玄枉杀,其元神因具有强大执念,竟而寄居在了展道玄体内,然后驱使着仇人,与他一起完成了这幅气势恢宏的《地狱变》。”

“与他一起完成?”袁昇愈发震惊。

“老衲猜想,展道玄本身的元神在被挤压后,曾去了一次地狱。也正因其曾神游地狱,所以才能绘就如此惟妙惟肖、入骨三分的神奇之作。是的,这幅宏大的壁画,实则是画绝与画痴的两个元神合二为一完成的。这两个元神,一个壮志未酬,沉冤难申,另一个身犯重罪,亲历地狱。他们都无比痛苦,虽在人间,却承受着地狱般的苦痛磨炼。”

袁昇的心底腾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再将目光凝在那壁画上时,便觉得一阵恍惚,仿佛那再不是一面壁画,而是一道真实的窗口,窗口那边就是地狱,那里饱含各种痛苦,那里也制造各种痛苦……

一闪念间,那面巨大壁画上的鬼神仿佛都在悄然浮动起来,整座阎罗殿都有一种飘忽迷离之感。袁昇悚然一惊,似远似近,模糊迷离,这种感觉太熟悉了,那是道家法阵。

他再凝目对面的慧范。这老胡僧的形象倒是清晰的,他的笑容还是那样圆滑和蔼,他倒茶的姿势还是那样谦恭轻柔。

只是他已经倒茶很久了吧,那茶盏竟似深不可测,茶水永远没有倒满的一刻。这老家伙的手还是这么稳,丝毫不抖,而那壶中的茶水也似永无穷尽,还是那样汩汩地从壶中稳稳地注入盏中。

“原来这面巨大的壁画,乃至这座阎罗殿,都被你布置了道家法阵。”袁昇轻叹一声,“而你这个凄恻诡异的故事,则是一道迷魂种子,潜入我的心底,随时可能发动。”

“迷魂种子?”慧范终于停止了倒茶,双目眯成一线。

“是啊,回顾这些日子的梦幻颠倒,根源不是我遇见黛绮,而是从这幅《地狱变》开始的。”袁昇的目光愈发锐利,“其实最早对我施行迷魂术的人,就是你老人家,不是吗?”

“大郎说笑了,老衲哪里有那个本事。”

“寻常的胡僧自然没有,可你老人家不同啊,”袁昇尽力放缓语调,“还记得方才我说的我要给师尊报仇之语吗?我师尊暴毙的缘由,我已找到了,都是因为你!”

“这愈发让人糊涂了。老衲只会算些歪账、赚些闲钱,难道是老衲杀了神通广大的令师尊?”

袁昇一字字道:“只因你就是我的师尊鸿罡真人,但你改换了曾经的容貌和身份,今后将只以这个老胡僧的面目出现。也可以这么说,是你杀死了我的师尊!”

慧范脸上那招牌式的微笑慢慢干涸,目光颇为复杂。阎罗殿内变得寂静无声。

沉了沉,慧范才点点头:“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他慢慢挺直了佝偻的腰身,“还想看看老道原来的形貌吗?”

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已恢复成鸿罡国师的从容大气。在这短短一句话的工夫,他那张苍老的脸孔竟也在一直变化,褶皱变得平复光滑起来,苍白的脸色也闪过一丝健康的血色,但那张脸却仍在变化,忽而细微,忽而急速,一眼望去竟有千变万化之感。

“不必了,”袁昇不由黯然闭上了双眼,“连声音也不必变回来。那些音容笑貌,还请留在弟子心底。”他的声音满是酸楚。在这之前,他一直希望,是自己错了。

慧范微笑道:“你到底是从何处看出了破绽?”

“师尊您仙逝得太过突然了。”

袁昇沉沉一叹:“您老功深造化,本不该被我打伤,被刺伤后,又重伤而亡,则愈发不该。更让我觉得奇怪的,还是您的遗命,我的资历本不该成为玄元观主,何况那时我还有心魔未除。而我荣登观主之位后便要举办开光大典,这遗命实在是匪夷所思,或者说,大有玄机。弟子已动了疑心,对许多习以为常的事都觉得古怪起来。但真正窥破端倪,则因我和五师兄夜探大玄元观内的禁地锁魔苑。相传那镇元井内镇压着您耗尽心血擒来的九首天魔……实则,那井内被你设置了一个极强大的法阵,只要穿过去,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条密道,另一端竟是距离西市不远的一家书肆。书肆的后门,居然正对着西云寺的一个角门。是啊,师尊近年来总是闭关,其实您每次闭关,都是去了西云寺。”

“原来你果然和老五去了镇元井!”慧范的眸中射出些棱光。

“这也早在您的意料之中,不是吗?您早就想杀死五师兄了。”袁昇黯然道,“只因他生性耿介,曾因皇太女之论与您争执。那晚在出发之前,五师兄的神志已有些癫狂。是的,他也曾中了一道迷魂种子,对他出手的人,应该也是师尊吧。”

慧范脸上浮出一抹神秘的笑容:“老五忤逆师尊,其心可诛。我没有毁去那镇元井,原本只是想困死他的,连我那遗蜕上的天魔之箓都是为他留的。没想到,却累得你也跟着去凑热闹,阴差阳错,竟又让你看破了端倪……”

袁昇冷哼一声:“西云寺内一个唯利是图的老胡僧慧范,居然是大唐三大国师之一的鸿罡真人。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甚至连想都不会去想的事,但弟子一经生疑,便看出了很多破绽。比如,您的坐姿!”

慧范一愕,微微低头。那时候,胡椅还不很流行,大部分唐人都习惯跪坐于地,所谓“正襟危坐”,其实也是跪坐。而身为胡人的慧范,此时却是极标准的唐人坐姿。

袁昇苦笑道:“按理您是个老胡僧,即便能学得我们唐人的坐姿,但也不该这样随时坐得有模有样。这绝非入乡随俗,而是您早已自幼这般坐熟了,您,根本就不是个胡人。”

“除了您的坐姿,还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和您这胡僧在一起时,我总觉得有一股很熟悉很醇和的气息;比如您那安卧在棺椁中的遗蜕,虽然弟子功力浅薄,但总觉得有些障眼法的嫌疑;再比如您在宗相府上演示的‘天花乱坠’,虽然您老故意拉低了手法,但弟子一听旁人的叙述,便知那是源于灵虚门正宗的梦修功法……对老胡僧慧范生疑后,弟子最大的疑惑便是,您老为何要这么做呢?”

袁昇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那日五哥死前的一番话提醒了我。他说曾与您大吵一架,只因您曾向万岁进言,以天象为说辞,当立安乐为皇太女。经他这一点,我才想起此事,那段时日,弟子常见您为此唉声叹气。师尊显是深深忧虑过、犹豫过,本不愿蹚此浑水。宗相府寿宴,我的两位朋友曾赶去大闹一番,回来后曾跟我细说了当时情形。您扮的这个胡僧慧范,似乎在面对老对头宣机国师时隐现出一种不甘……弟子一听之下,便已明了。原来这才是您最终铤而走险的缘由——只因您虽为太平公主打理钱财,实则早就投靠了韦皇后。”

慧范的脸色僵了僵,终于怅然一笑:“是啊,不甘心!看到宣机那家伙就不甘心。你以为凭着陆冲那蹩脚的隐身术,真能逃脱宣机的追击吗?嘿,早知今日,为师就不出手了,放跑了陆冲,反给自己增加了麻烦。”

“弟子知道,当年您身为三大国师之首,本是大周朝则天皇帝驾前的第一红人。其后神龙政变,今上登基,虽然万岁依旧很看重您,但皇帝却更听皇后的话,您给太平公主理财只是狡兔三窟之举,实则更希望也能被韦皇后宠信。可惜,两年前,您与韦皇后的红人宣机国师争宠斗法,求雨失败,不但伤了元气,名气身份更退了一等。您必然不甘心,您一定要反转,甚至不惜抛却毕生清誉,冒险为安乐公主鼓与呼。可惜此言一出,朝野震动,却没有任何回音,而师尊在道门中的威望却急剧下降。但韦皇后给您下达的第二个命令,您老却实在无法完成了,那便是……刺杀万岁!”

刺杀万岁。

极缓慢的四个字,终于让慧范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孔生出了一丝颤动,他冷冷道:“继续说。”

“脱身之策,您老早就想好了,在当年与宣机斗法失利后,长安城内便多了一个神秘莫测的胡僧慧范大师。在外人眼中,只知道这位胡僧长袖善舞,善能理财,甚至还精通房中术。没人知道,那个人就是师尊您,曾经的三大国师之首的鸿罡真人。您常常在白日里闭关,实则是去西云寺经营田产罢了。

“在韦皇后下达这第二个命令后,您觉得必须要完全脱身了。是的,师尊才是韦皇后此次大逆行动的真正军师,您全盘筹划了此次行动。宣机国师碍着韦皇后的面子,也只得来相助一臂之力,他推出了自己最不为人知的波斯弟子檀丰。但檀丰只是您的一个棋子,也是您的马前卒。就如现在这样,恶鬼杀人案真相大白了,作案者只是来历不明的胡僧檀丰,而且已伏法被斩。您,甚至宣机国师,都不会有丝毫暴露和损失。

“正如师尊所说,魇咒邪法,定要先种下一个种子。师尊对我的喜好和修为进境了如指掌,轻易便种下了几次迷魂之种。第一次迷魂种子,是您传授了我画龙术,让我修习画龙梦功。虽然这种梦修功法练成后有壮大元神的奇效,却也极易出现偏差。此后,您又命我去西云寺观摩《地狱变》,再去城外龙神荒庙临摹展道玄的神龙遗迹。想我去龙神庙的行踪,这长安城没几人知道,可师尊却是最早的知情者。是了,方才听您讲了那光陆离奇的鬼魂作画故事,那孙罗汉的埋尸之所,莫不就是那座龙神庙?”

“正是,”慧范在闪耀的烛光中幽幽地笑着,“连那幅龙神壁画都是展道玄年少时所作。画绝不通道术,却认为自己的笔意会将孙罗汉的冤魂镇住,所以才选择将他埋在那里。所以西云寺和龙神庙的画道本是一体的,你的资质太高,所以师尊选择这道迷魂种子时,当真是费尽心思啊!”

“怪不得我在龙神庙临摹时常常心神恍惚,甚至看到过一具扭曲的白骨。原来那里是画痴的埋骨之地,怨念郁结,用以布阵迷魂,实在是最适宜不过。师尊真是煞费苦心呀!”

袁昇终于苦涩地一笑:“第二次迷魂种子,便是师尊亲自出手替我疗伤了。那是最重要的一次。您先是施展迷魂法,借我之手刺杀了您。鸿罡真人功德圆满,完美脱身了。而我,则魔种深种,有了闻鼓杀人的冲动,我还会于‘无意中’发现,是自己杀了师父,不可救药,心神濒于崩溃。”

慧范摇头叹息:“是啊,这计策原本天衣无缝,有檀丰做挡箭牌,有黛绮做护身符,但没想到,最终你在祈福法阵上,居然能临事猛醒,挺了过来。这叫为师颇为奇怪。”

“不错,您还安排了可怜的黛绮姑娘做护身符。她父亲被檀丰劫做人质,只能听凭你们的摆布,用她的西域幻术跟我周旋。”

袁昇沉沉叹道:“我最初怀疑的人也正是她。当我认为自己误杀了师尊时,冒险以梦典的功夫一试,原是想跟她决一死战,但没想到,她真的对我敞开了心门,替我注入了一抹光。”

“而且黛绮自身天赋出众,元神灵力惊人,最后关头,她更是自伤吐血,破去了檀丰在她心内注入的邪法。我不但逃了出来,还得她之助,一举突破了梦功的心魔。”

慧范眯起双眼,叹道:“原来如此。这丫头法术平平,但资质惊人,天生灵力过人。这最后关头,她宁愿自伤,也要帮你,看来对你是有情有义了。本门源出天师道,不禁婚娶,你年岁也不小了,对她可还有情?”

此时慧范还是胡僧容貌,但言语间似又变回往日那个温和慈祥的鸿罡真人。

袁昇脸色微红,心中却有些悲凉,随即苦笑道:“这等闲事,就不劳师尊费心了。师尊操心的,都是国家大事。半年前太子殿下因谋反大逆而被诛,此后韦皇后、安乐公主与太平公主这些权贵间纷争渐烈,万岁的龙体又一日不似一日。师尊自然要及早安排,在韦皇后那里站稳脚跟,重新压下宣机国师一头。

“但刺杀皇帝这样的重罪,师尊是绝不能担的,最好由我这个中了心魔的弟子去完成,而在这之前,师尊也早已心力交瘁,驾鹤西归了。将来官府若是深挖缘由,也会有来历不明的檀丰和波斯妖女黛绮替你们担当。自然了,这两人无论如何,都会被杀了灭口的。”

袁昇一口气说出前因后果,阎罗殿内再次寂静下来。

沉了沉,慧范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痛快,痛快,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不但破解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而且还敢下血本,用自己命咒炼制的命针对我舍命一搏。当日玄元神帝开光祈福盛典上,我也奉命去了,原想顺势推波助澜,毕其功于一役的。没想到,你竟用命针对我偷袭,以命咒炼制的命针,那就是你全部功力之所系,我那时隐身在贵客丛中,却无法展现本身功力,也只得最终眼睁睁地看着你扭转乾坤,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功亏一篑!

“虽然灵虚门内修道资质最佳者,是我的关门弟子小十九,但你袁十七才是真正的天才,为师很是欣慰。只是为师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他的笑容陡然一敛,叹道:“世上有神仙吗?在长安百姓的眼中,师尊就是活神仙之一。可惜,神仙们的争斗更惨烈,更可怕,一步出错,万劫不复。当今三大国师、四大道门,可谓各有玄机各有靠山。那次祈雨斗法,耗去了师尊许多功力,此后灵虚门也岌岌可危。这时候,师尊还能违逆韦后的旨意吗?”

慧范苦笑了两声:“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檀丰身为宣机老道的亲信弟子,为何要去安乐公主府上行窃,又为何要来西云寺造下连番的凶案?”

袁昇沉吟道:“我也一直疑惑,安乐公主被窃,偷盗者是与太平公主干系紧密的西云寺胡僧……答案只有一个,这应该是檀丰受其师尊宣机国师的指示行事。宣机很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座与太平公主关系密切的西云寺。”

“其实都是妒忌的种子!这就是我要说的人心,明白吗,是妒忌的种子!”

慧范幽幽地叹息起来:“宣机平生最妒忌两个人,现在他妒忌慧范,他未必会识破贫僧的身份,但却一直妒忌西云寺生财有道。更早,他妒忌为师,那时我是压在他上面的鸿罡真人,是武周朝独一无二的国师。便如画绝展道玄妒忌画痴孙罗汉一般,只不过前辈与后进易地而处罢了。所以,宣机才指示檀丰出手行窃再躲入西云寺,想以此栽赃本寺。”

袁昇奇道:“那檀丰不是宣机派了过来,奉韦皇后之命来助您干大事的吗?为何又要对您连番掣肘?”

“韦皇后原是知道我在经营这家胡寺的,还授意我用寺院柜坊生意来拉拢太平公主,想用老衲监视太平。”慧范说着摇头长叹,“但那檀丰,说是来相助,实则却是监视。韦皇后故意命他造出恶鬼杀人的奇案,将杀机引向西云寺,那便是在向我示威——若我再拖延而不出手,他们定要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了。”

他说着遥指着前方那面森罗万象的壁画,叹道:“人心啊,万物唯心所现,真正的地狱就在人心内。就如这天下仅此一幅的名画,画绝与画痴联手绘成的痛苦人心……你看那皮肤骨骼都被冻裂的八寒地狱,永远有烈焰焚烧的八热地狱,最奇的是那个铜柱地狱,抱住火柱的罪人居然脸上还残留着笑容,绝望的笑。也只有展道玄那曾经亲自游历了地狱的神魂,才能绘出如此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百态纷呈的人心。可惜这纤毫毕现的绝世名画,在今日之后,将不存于世……”

随着他沉沉的语声,那面巨大壁画上的鬼神仿佛都在悄然浮动起来,狰狞的鬼王和阴森的鬼卒似在厉声嘶号。袁昇只觉一阵恍惚,朦朦胧胧间,似乎身周的殿宇都不见了,自己已然置身于恐怖的地府鬼域。

“这才是你请我来此的真意吧,”袁昇浑身一个激灵,迅疾提起护体罡气,沉声道,“师尊不惜动用道家法阵,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慧范很认真地看着他,叹道:“本不想如此的,但你太聪明啊。不过,你现在是堂堂大玄元观主了,自然也不能公然杀你。何况你我还有师徒之情,所以为师只会让你疯掉。嗯,你近日为了开光盛典之事操劳过度,甚至有常在梦中之感,那么突然疯掉,也就说得通了。”

在这轻柔的叹息间,袁昇却觉得有一道道雾气从那幅古奥的壁画间腾起来,身周的空旷感越来越强。跟着便看见画面角落里那只神气灵动的小鬼正慢慢拔脚,要从壁画中跳出来,那情形万分诡异,又万分真实,就如同他每次做梦时那种难以分辨的真实感。

嗖的一声,那小鬼终于跳了出来,随即龇着牙,向袁昇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便跳跃着向他冲来。

袁昇神色不变,只自袖中缓缓抽出春秋笔来。

春秋笔轻轻画出,阎罗殿的青砖上便现出一个符箓。

转眼间袁昇笔走龙蛇,一个个符箓如雪片般铺出,在自己身前围成一道伏魔圈。

这片刻间,那壁画上光影闪烁,一只又一只的厉鬼妖魔嘶号着跃下,从四面八方向袁昇扑来。

那只龇牙的小鬼最先撞上那道符箓铺就的伏魔圈,便发出凄厉的鬼啸,仓皇后退。但说来也怪,那道伏魔圈发出金灿灿的光华,看似坚不可摧,但被那小鬼一撞之后,圈体竟生出剧烈的震荡,激得当中的袁昇也是浑身巨震。

“缚鬼诀!”慧范微笑着,“本门普传的这道术法,以你的修炼最为精纯。可惜,缚鬼诀能缚住世间之鬼,却缚不住你的心中之鬼啊。你自己深知,你心中有安乐公主那个死结,那可是大不敬的僭越之罪。似乎她也对你有意,但万岁若是知道,你可定是要被腰斩的。”

此时叙旧已尽,这对师徒之间终于撕破了最后一重面纱,开始最终的搏杀。慧范的声音依旧温和从容,但说的话却如巨斧般犀利,直劈袁昇心中最无法防护的地方。

袁昇只觉心底一痛,仿佛被一把有形的利剑刺中,转瞬间那些恐怖的地狱,凄恻的游魂,惨号的罪人,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庞大。

“这些厉鬼是与你的内心相应的,他们将永远缠绕着你,撕咬着你,直到你彻底地疯掉。是的,你就是画上那个抱住烈火铜柱的罪人。相传身犯邪淫的罪人下了地狱后,看到烈火焚烧的灼热铜柱,都会误认为是绝色美女。他们会疯狂地扑上去拥抱,前一刻他们露出满足的微笑,后一刻就要承受痛楚的烈焰焚烧……”

慧范的身影却在慢慢模糊起来,只有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入,一句句话语都锐利如剑,搅得袁昇的心支离破碎。

更可怕的是,撞击伏魔圈的厉鬼已有数十只,每一次撞击,袁昇全身的经脉便会剧震一番,而伏魔圈的光芒越来越暗,看上去已是危如累卵,似乎转眼间便要告破。

袁昇揉着有些眩晕的头,忽地大喝一声:“韦皇后对您下的旨意,难道仅仅是刺杀万岁吗?”

“怎么……”慧范眸中精芒一闪,已经模糊的身形瞬间清晰起来。

“那次与宣机斗法失手,对师尊的伤害确是深入骨髓。失败之后,您开始厌倦灵虚门,乃至厌恶整个道门。如您所说,由妒忌、愤恨和贪婪合成的种子早已种下,您一直在做这个恐怖的梦,最终您成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胡僧慧范!”

不知为何,袁昇的声音头一次变得冰冷起来:“道门之祖太上老君被大唐皇族奉为李家的始祖,唐高宗更亲封老君为‘太上玄元皇帝’,各地均建玄元观祭祀。所以武则天当年在武周登基之前,一定要先灭除道家的超绝地位,不但下令削去了太上老君‘玄元皇帝’的尊号,还将佛教排位在道门之前。直到三年前的神龙政变,天下又归于李唐,老君才又回复尊号。可是,如果道门仍做国教,那韦皇后如何能效法武则天再次称帝,安乐公主又怎样能成为皇太女?”

他蓦地仰头大吼起来:“是的,覆灭整个道门,这才是韦皇后对您下的密令!这密令,只怕连宣机国师都不知晓。在京师最大的玄元道观祈福开光盛典上,新任观主刺杀了皇帝,灵虚门乃至整个道教都会遭受灭顶之灾。这也是您为什么早早要化身为胡僧慧范的缘由,也是您报复宣机国师的终极手段。”

阎罗殿内竟静了一静,仿佛那些厉鬼们都停止了呼啸嘶号。

慧范长长叹了口气:“我灵虚门内弟子千百,传我衣钵者有十九人。若论功力,你不及老大;论坚忍,你不及老二;便是论资质,你也不及小十九。但若论头脑智慧,你实为本门第一!”

他的声音变得阴森起来:“可惜,你太聪明,实非有福之相。”

随着他最后这句话,数十只厉鬼齐声尖啸,疯了般撞向伏魔圈。那些符箓迅速模糊,变白,那道圈子已变得淡如蛛丝,伏魔圈转眼便会告破。

殿外忽地传来一声大吼:“袁昇,你在里面吗?”

伴着陆冲这道如雷般的吼声,一道冲霄般的浓厚剑意同时逼近。

袁昇却已无暇回答,他只是机械地挥出春秋笔,祭出一道道的符箓,想将那道残破的伏魔圈补全。

陆冲已到了殿外,却发现自己无法进去。阎罗殿便在眼前丈余,但他每次疾冲后,都发现殿门仍距离自己丈余远近。透过那半启的窗棂,却见殿内也是朦胧一片,依稀瞧见袁昇神情呆滞地端坐在那里,那老胡僧慧范则笑吟吟地望着他,一脸幸灾乐祸之状。

陆冲狂吼了数声,却听不到袁昇的回音,甚至也听不到殿内的任何声音,几次猛冲也都没有进得殿门,才知这座阎罗殿定是被高人设置了自己完全无法突破的厉害禁制。

看情形,殿内的袁昇已经形势颇为危急了,陆冲决定不能再等。他缓缓横剑当胸,剑尖对准慧范的眉心。

自他在剑仙门艺成之后,凭借百发百中的御剑奇技,纵横江湖,几乎从无失手,哪怕是面对青阳子那样的宗相府顶尖高手,也是叱咤发剑,挥斥自如。但不知怎的,当他面对那个老胡僧时,却觉出巨大的威胁感。

虽然从窗棂中只能看到那老胡僧的侧影,却带给他极大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只有在面对宣机国师那样的半仙级人物时才会有。但陆冲是个愈挫愈强的性子,明知敌手的功力深不可测,却仍是凝神蓄力。

那把铁剑凝聚了陆冲的十足罡气,宽阔的剑身射出黝黑的乌芒,那是死亡的气息。

便在此时,窗帘内的那个老胡僧如有感应般地扭过头,竟向陆冲笑了一笑。这笑容意味深长,没有挑衅和蔑视,只有些漠然,似乎那把横扫一切的飞剑根本不值一哂。

“咄!”陆冲凝目大喝,御剑术全力施出,漆黑的铁剑竟耀出了夺人的黯红光芒,直向慧范扑去。

飞剑终于撞破殿门前的禁制,闪着幽冷的红黑光影,射入了殿内。穿窗而入的一瞬,陆冲耳边陡然响起了无数道凄厉的惨号,仿佛那把剑穿过的不是空荡荡的窗棂,而是某种神魂的实质之体。

剑入殿窗的一瞬,那道神秘的笑容陡然消逝。一股不祥的预感随之而来,陆冲大叫一声,急忙运功收剑。以他御剑术的修为,历来运剑如运指,随心所欲,但此时意念施出,那把剑却毫无回应。

前方只有那黑洞洞的窗口、雾蒙蒙的殿门,似乎那是个活的神秘生灵,那把百发百中的神剑已被它吞噬。

与此同时,殿内的袁昇发出一声痛哼,肩头多出了一截剑尖。那把本应直射慧范的飞剑却从他的后背肩胛骨下射入,又在肩头钻出。袁昇全身经脉剧震,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后辈小子,当真不知天高地厚!”慧范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不知是说袁昇,还是在讥笑陆冲。

飞剑入体的一瞬,身前的伏魔圈终于随之破碎。千钧一发之际,袁昇的心神却骤然一清,他大喝道:“是天魔,原来这些才是天魔!壁画再如何逼真,也不会化成厉鬼的,你竟然在这里布置了天魔!慧范,你早已走上了邪路!”

慧范的笑容一僵,木然道:“不错,老衲早已踏上了这条不归路。勾招天魔,确是凶险之极,稍有不慎,元神就会被这些天魔同化。比如你这新任大玄元观主,你的元神会被这些天魔吸纳进去,变成一位画中人,你的肉身则随之变成浑浑噩噩的一具行尸走肉。这也算求仁得仁吧,你如此痴迷这幅画,最终你会融入其中,变成画里面最痛苦的那张脸孔。”

袁昇面容一阵抽搐,只觉慧范的话如皮鞭般狠狠地抽中了自己的心,并抽得千疮百孔。一转念间,他便看到那些厉鬼都不见了,那百十只厉鬼全变成了安乐公主。

百余个安乐公主环绕着他,有的在巧笑嫣然,有的在含情凝睇,有的在温婉地饮茶,有的在娇俏地饮酒,有的在翩跹起舞,还有的在慵懒地更衣,更有几个则在辗转地痛苦呻吟,似乎正在遭受什么酷刑……种种形象,当真是活色生香、妖娆万状。

袁昇完全呆住了,忽然想,如果这就是天魔幻化的世界,那么就这样永远地沉浸其中,永远与她为伴,那也很不错。

这念头才一闪,一道亮光忽自心底升起。那是一道清澈的目光,孤寂、哀怨,却又深情楚楚,似在一刹那间照亮了他的内心。

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若无心魔,如何能勾招天魔!你的心底同样有痛苦,甚至更大的痛苦,不是吗?”

慧范的脸孔一黯,没有言语。

“你曾是则天女皇时期的道门第一红人,天下第一国师。现在呢,虽然凭着精修的秘术,可改换容貌,化身无痕,但你的心呢,真的会完全变成一个圆滑市侩的老胡僧吗?”

慧范木然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凭一气可化身万千,这也是一种修炼之术,化身万千,体会万千之心,也是修炼体悟大道的一种妙法。”

“您还敢谈一个‘道’字?”袁昇放声大笑了起来,“我险些忘了,师尊当年可是统领天下道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您以鸿罡国师的名义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却是要毁灭整个道教!欺师灭祖,莫此为甚!”

慧范死死地盯着他,那张脸孔已开始微微抽搐。

“更可笑的是这最后的结局,您则要变成一个奸狡滑稽的老胡僧,只知道打理钱财,甚至还要给那些权贵们精研一些壮阳药物。哦,为了掩盖您的身份,那些壮阳药中定要多加些波斯和西域特产药材。师尊啊,弟子都替你不甘!”

噗的一声,慧范再也忍耐不住,口角竟溢出一片血水,却强挣着怒喝道:“住口,只要扳倒宣机,我又如何不能重登国师之位?”

“您知道,您不能的!永远不能!”

袁昇这有些虚软的话音一落,慧范的脸色忽地苍白一片。他的身周也骤然出现了数道人影,那是宣机国师、皇帝李显、韦皇后、安乐公主、太平公主、凌尘子等人。他们分别揪住了他的四肢,甚至还有人疯狂地撕咬着他脸上的肌肉。

同样是心魔感召,慧范招来的天魔更多,而且更加疯狂。转眼间,慧范那张白皙光滑的老脸,便被那些幻化成宣机、韦皇后等形象的天魔啃噬得血肉模糊。

袁昇不由轻叹道:“想不到啊师尊,我的心魔只有安乐公主一人,而您的心底,居然有这么多人……”

他这边也不轻松,看上去倚红偎翠,但那些安乐公主有的撕扯着他的衣襟,有的抓挠着他的脖颈和手臂,也有几个干脆张开樱桃小口,竟也在温文尔雅地轻咬着他脸上的肌肉。

这些安乐公主的动作虽然优雅温柔,但红唇玉齿开合之际,照样将他脸颈上的肌肉一条条地撕扯下来。

袁昇本已身受重伤,疲惫难耐,但钻心的剧痛传来,仍想提起残余功力奋力一搏。只是他忽然发现,对面的慧范始终正襟危坐,任由那些天魔肆无忌惮地啃噬着他、撕扯着他,却不为所动。

袁昇心中骤然一动,忙运劲护住心脉,对扑面而来的几个天魔视若不见,任由他们疯狂地折磨自己,却绝不运功反击。

说来也怪,他放下一切,如此听之任之,虽觉皮肉剧痛,但心神却并不散乱,甚至渐渐平复。眼前的安乐公主或妖媚百出,或残酷阴毒,但袁昇心神淡漠,全将之视如幻影,反而安之若素。

“你的悟性果然不俗!”慧范虽被两个宣机国师分别咬住了耳朵,咽喉更被一个皇帝李显形象的天魔死死叼住,声音却始终平缓如一。

袁昇冷哼道:“这种天魔虽然癫狂阴毒,但若运功反击,反而会被他们吸纳融合,成为真正的画中人。唯有泰然处之,反能如风过竹林,了不留痕。”

说着,袁昇提起残余的罡气,吃力地将钉在自己肩头的那把漆黑铁剑拔出,轻叹道:“师尊,我们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如果重新回到过去,您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回到过去,回到什么时候的过去?则天女皇的退位,我能阻挡吗?天下去周归唐,今上登基,我能阻挡吗?今上既能登基,那么韦皇后专权,便是大势所趋,剩下的许多事便都是大势所趋。明白吗,除了这条路,为师根本无路可选。”

“人生真如一场大梦,却少有几场美梦,多是一场梦魇,便如那个魇咒一般,亦梦亦醒,恐惧难言。”慧范的老眼内生出一阵波动,苦笑道,“人世间的许多事都如一场难以醒来的梦魇,在梦魇中我们只能拼命前行,根本没有回头顾盼的机会!便如你,袁昇,你能回头吗?”

袁昇慢慢抬起头来,跟他深深对视。虽然在他们身边都是无数的安乐公主、韦皇后等各色形象在群魔乱舞,虽然两人身上血迹斑斑,甚至脸颊都露出了累累白骨,但二人的眼神依然坚毅。

说来也怪,两人这般对天魔视若不见,身上虽然遭受巨大的痛苦,但心神反而凝定了下来。

终于,袁昇沉沉叹道:“我的这条路几乎都是师尊设计好的,自然也无法回头。好在,”他的眼神倏地明亮起来,“我始终不相信我的人生是一场梦魇。最终,我做回了我自己。”

“明白了吧,”袁昇忽地大喝一声:“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我永远不会违背己心,只会做我自己!”

蓦地一道乌光自袁昇手中飞出。

那是适才陆冲施法射入的铁剑。

陆冲曾御剑纵横江湖多年而罕逢对手,除了他出类拔萃的天资,便因这把看似平平无奇的铁剑实是一把颇为出众的法器——紫火烈剑。此剑极难驾驭,在被陆冲炼成法器之前,已近五十年无人能够驭使,可自被陆冲修炼成功,却耀发出了极大威力,有神挡杀神、魔挡杀魔之效。

本来这把剑极难运使,但因剑上淌满了袁昇的血水,无意间却正与一门“血祭”的炼剑之道暗合,饶是如此,袁昇暗自凝神许久,才将它运劲挥出。

这也是袁昇的全身罡气之所聚,纯是他的最后一搏。

紫火烈剑并没有射向慧范,而是气势凛冽地冲向那面壁画。

剑气到处,大殿内三面巨墙的壁画发出连绵不绝的呻吟,跟着纷纷绽开裂纹。

“不!”慧范发出沉闷的嘶吼。

他适才全心凝神应对天魔,没料到袁昇竟会如此破釜沉舟地全力一击。

吼声未绝,那幅惊世名画《地狱变》已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化作了无数的碎屑、尘埃。若不是大殿内有八根明柱支撑,整个殿顶只怕也会轰然倒塌。

满空乱飞的齑粉烟尘中传来数道尖锐而惊惶的尖啸。那些脸色晦暗的皇帝李显、神色倨傲的韦皇后、灿若春花的安乐公主、冷漠如石的宣机国师等各色形象前一刻还在疯狂地撕扯啃咬二人,下一刻便齐声嘶号,迅疾无比地变得黯淡稀薄,跟着化作流星状的白光,在殿内飞旋一圈,随即穿窗而出,射向浩渺的天际。

一道、两道……共有九道白光先后射出。

与此同时,袁昇与慧范身上光影闪烁,血肉模糊的身体迅速复原,仿佛从未有过丝毫破损。

“九道……一共有九位天魔,原来这就是师尊所谓的‘九首天魔’!”袁昇轻叹一声,“天魔已逝,法阵已破,师尊还要杀人灭口吗?”

“其实,真正的九首天魔,其复杂凶险要远超你的想象,”慧范缓缓摇头,眸间泛出诡异的幽光,“这才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只不过,为师这时候还不能告诉你。”

九首天魔,居然仍是一个天大的秘密?袁昇的心便是一沉,却没有应声。

慧范的脸色变化极快,转眼间目光重又变得混沌而温和,呵呵笑道:“你能克除心魔,足见道境大进。师尊早已奈何不得你了。嗯,贫僧倒忘了,令尊还是金吾卫首领,你要将我这妖僧捆了去见官吗?”

“师尊早知道,我也奈何您不得的。”

袁昇神色一黯,叹道:“我是灵虚门最得意的弟子,又怎能捆绑自己的师尊。我被您指定为玄元观主,自然要全力维护灵虚门。我能做的,也只是对您视若不见。”

慧范笑得真似一个狡猾的老波斯商:“是啊,现在的答案不是很好吗?玄元观弑君案根本没有发生,除了你我,别人谁也不知。官员百姓们只会津津乐道于你的神通和胆魄。至于那惊世骇俗的壁画恶鬼杀人案,也早已被你破去了,波斯妖人檀丰被斩,妖孽已除,天下皆大欢喜。”

是啊,这是一个双方皆大欢喜的结局,袁昇在心底无奈地叹息。甚至连自己的老爹都会很欢喜。奇案破了,妖人伏法,两大公主他都没有得罪。

甚至连那盏万众瞩目的七宝日月灯都神奇地重现于世。只怕这一切都在慧范这位师尊的算计之中。

慧范,自己从前的师尊,鸿罡真人,他策划了一切,操作了一切。但偏偏,他又算计好了一切后果,哪怕自己现在洞悉了他的一切奸谋,却对他无能为力。

“那我最后送你两个字吧——放下!”

袁昇的目光有些疲倦:“这本是师尊当年教导我的话。对世间的一切,尽都视为如梦如幻,才是真正地放下。钱财、权势、声望乃至情欲,过分执着于任何一种,都会带来巨大的痛楚。执着越深,痛苦越大。这时候我才悟出来——过分执着的本身,才是真正的梦魇。那么,放下吧,师尊!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师尊了!”

慧范默然无语,但微微抽搐的脸肌,显示出他内心剧烈的起伏。

“袁昇!哈哈,祸害活千年,袁昇你果然还没死!”大呼小叫声中,陆冲如飞掠至。

适才那面《地狱变》壁画被毁,寄居其上的天魔飞散,阎罗殿外的法阵不攻自破。陆冲才得以冲入殿内,招手之间,刚刚毁去壁画的那把紫火烈剑便乖乖飞入他手中。

眼见袁昇虽然受伤,却还能支撑,陆冲放下心来,大喝道:“这老胡僧如何处置?我瞧他处处古怪,非奸即盗!”

袁昇摇了摇头,凝视着慧范,沉沉道:“刚刚说了放下,既然那些痛苦无法忘记,那就干脆放下,视若不见吧。”

他这话一语双关,俨然是给慧范一个答案,既是说对两人心中的苦痛要视若不见,也是说对慧范的神秘身份视若不见。

慧范也露出心照不宣的淡笑:“视若不见,那就对了。无论是朝廷,还是修行,都应如此。”

听得他二人的话,陆冲如坠云里雾中,但瞥见二人别有深意的目光,便很知趣地没有追问。眼前这个有些油滑的老胡僧,总能带给人一股莫名的威胁感,没想到,袁昇竟似与他达成了某种神秘的约定。

“大郎临行前,老衲还有一件礼物请君过目。”慧范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件物事,打开来,却是一卷不大的书轴。

隋唐时代的书,多为卷轴书,纸张沉厚,所谓“揽之则舒,舍之则卷”。此时慧范取出的,就是一卷精心装潢后的书卷,看那轴材竟是最珍贵的红琉璃轴。

袁昇嗜书如命,又见慧范抬手间那书卷内竟露出一幅画卷,不由停下脚步,问道:“这是何书?”

“天书!”

慧范幽幽地笑着,展开了书卷,却见书卷首页绘着一件奇异物件。好在袁昇道士出身,对此物倒不陌生,认出那是一座炼丹炉,不由心中一动:“难道这卷书当真是一本修炼秘籍?”

“这座丹炉是一切的缘起,只不过时候未到,你是看不出的。”慧范继续展开书卷,“后面这幅画,你应该明白吧?”

第二页展开,又一幅画映入眼内,袁昇的脸色瞬间僵住。

那竟是《地狱变》。只不过在《地狱变》的整幅画卷上方现出一条狰狞的神龙,龙身盘旋而下,融入阴郁的地狱。

此时此刻,这神秘莫测的老胡僧展开这幅奇异的《地狱变》书页,到底有何深意?

袁昇和陆冲对望一眼,均是心下戒备。

“老衲需要个见证之人,袁昇,你正是不二之选。”慧范又吐出一句奇怪的话,随即从书卷中扯下了那《地狱变》的书页,凑到了蜡烛前。

烛火很快舔燃了那页画,火焰蹿起老高。

“这到底是……何意?”袁昇蹙眉低喝。

“你这时候还不必知道。”慧范的老眼灼灼闪动着,“但你是这整卷天书的见证之人,终有一日,你会明白。”

袁昇冷哼一声,但目光扫过,看到画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心中便腾起一种不祥之感。他不愿在这老狐狸面前再停留片刻,向陆冲无力地摆了摆手,便在他的搀扶下大步行去。

走到殿门,他忽又回头,道:“对了,玄元观内似乎还有个内奸吧,今后要给我老实些。最后关头,万岁所抽的签匣,被人偷换了许多下签进去。这定是你妙手安排的杰作吧?”

当时在抽出灵签的一瞬,袁昇清楚地看见,皇帝的脸孔僵硬了,沉了沉,万岁才勉强大笑说是“大吉”,跟着便将签子抛入了灵壶。为此袁昇早早留意了那支灵签,事后忙找出来看,竟是下下签,签文险恶。

“不得不说,万岁也很会演戏,不过,”慧范将那书卷慢慢卷起,直到最后页首那幅炼丹炉终于卷好,才晃了晃那书卷,“如同迷魂术一样,种子已经种在了天书中,万岁的大势已定了。”

“天书,难道那书卷……”袁昇的心突地一颤,仿佛心底已被一股莫名的阴云笼罩,忍不住提气冷喝道,“我说对你视若不见,只是眼下,而且只是看在我师尊鸿罡真人的面上。对你胡僧慧范,还请自重,若你今后再行不轨之事,我一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绳之以法?”慧范奇道,“你是个道士,又不是捕快,更不是金吾卫啊!”

“是的,我要出山了,大唐辟邪司!还请自求多福!”

“出山,大唐辟邪司?”慧范不由得愣住。

袁昇却没再言语,只深深一躬,在慧范疑惑的目光中,和陆冲并肩出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