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梦中身 章节十 相府寿宴

宗楚客,曾经三度出任大唐宰相,虽然贪婪成性,却也着实有些才干,工于诗文,又颇有谋略胆魄。当年太子李重俊兵变杀入皇城时,宗楚客坚定地率兵死守太极殿,为最终剿灭重俊立下首功,因此颇受韦皇后和皇帝李显器重。

如此权倾一时的风云人物为老母做八十五岁大寿,前来庆贺的宾客自是云集了当朝权贵。

依着当时的规矩,寿筵早已开了数日,到贺的显贵已来了数批,在今天的正日子里则只有宗家亲信、本族显贵在后厅济济一堂。最要紧的是,今天来了两位贵客,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这两位最受朝野瞩目的公主居然一起驾临宗相府贺寿。

暮色初降,相府后园花团锦簇,各种精心栽培的异种牡丹在无数盏精致宫灯的照耀下,点染出一派富贵堂皇之色。一座大明厅中红烛高烧,琼液满樽,精神矍铄、满面雍容之色的宗老夫人在两位公主的陪伴下居中而坐,宗楚客与其弟宗晋卿和几位同为韦后一党的权贵亲信在侧席相陪。

明厅两边的廊间列满了相府中的绝色乐伎,对面则由浅浅池塘圈出了一座高大的轩榭,乐伎们便在轩榭上穿插着歌舞献艺。只不过对于在座的这些高官贵妇而言,这等华丽的歌舞早已看腻了,好在宗相府的大总管别出心裁地从西市高价请来了一个波斯幻戏班子。

此刻,黑骆驼幻戏社的副班首正忙得焦头烂额。

班首在前几日失踪了,生死不明。社中三大台柱之一的黛绮也在近日失踪。可今天这一番演出可谓重中之重,不仅关乎幻戏社的声誉,甚至关乎幻戏社的生死,副班首为了自己的脑袋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安排。

好在第一个登台的波斯老幻术师博得了一个开堂彩。那是一个叫“分桃”的幻术。那幻术师先是表演了一番西域的柔术,跟着就搬出一个巨大的花盆来。那盆中只有泥土,却没有花树。老者从袖中取出一个桃核,向众人展示一番,然后装模作样地埋下。

“长,长,长,长出芽来!”幻术师用汉语高叫着。他声音悠长浑厚,颇具磁性。

盆中果然钻出了碧绿的树芽。

“生出枝干……快快开花……”随着幻术老者吟唱般的朗声念叨,盆内的嫩芽果然很快“长成了”一棵桃树,又迅速开花,迅速结了果。

厅中观看的贵妇们都不由得啧啧称奇。

在轩榭的一角,青瑛和艾丽并肩而立。她们已穿上了黑骆驼特制的美艳胡服,站在廊边候着。

“波斯幻术,果然有趣。不过我猜那巨大的花盆里面,可能有些门道。”一道极低的声音对青瑛耳语着。奇怪的是,发出声音的人却不见踪影,正是刚跟青瑛学了隐身术的陆冲。

青瑛冷哼道:“这些旁门左道,自然瞒不过你陆大剑客,不过我那隐身符根本就不过关,你就少啰唆吧,小心你的鞋子。”

原来青瑛曾偷入各门去博览道书,所学甚是杂博。但凡事博则不精,这门隐身术,她修了许久,也只炼出了七八道隐身符,而且这几道隐身符还效验不佳,总不能完全隐身。这一次陆冲的鞋子便无法消失。青瑛只得随身拉着一辆盛有衣服和道具的小推车,掩盖了这双凭空出现的“会走路的鞋子”。

“憋闷得要死,实在忍不住啊,”陆冲乘机凑到女郎耳边,低声道,“你倒猜猜看,安乐和太平这两位公主何等身份,为何都来给宗楚客的老娘祝寿?”

青瑛从这里能清楚地望见两位公主的尊容。安乐公主正当妙龄,果然艳媚无双,那一身“落花流水锦”织就的深紫色牡丹衫子衬着同色如意牡丹百褶裙,让她整个人如一朵盛放的名花,艳冠当场。

安乐的姑母太平公主应该已年过四旬了,但她风韵犹存,方广的额头上几乎看不见皱纹,保养得如同三十岁的艳妇,一双美眸更是清澈深邃,她似乎知道自己这年岁无法和侄女争妍,便只着一身淡黄色的散花锦衫裙,显得人淡如菊,典雅高贵。

“显摆什么,就你知道宗相府的底细吗?”青瑛哼道,“宗楚客虽然权柄极盛,但他老娘的名望却更显赫。这位宗老夫人是前女皇武则天的堂姐,只比武则天大了半岁。人家所生的儿子中宗秦客、宗楚客皆为大唐宰相。只不过老大宗秦客在十多年前的一场朝廷风波中死于流放之地。”

陆冲叹道:“是呀,这老太太是则天女皇的堂姐,那就是太平公主的堂姨了,怪不得两大公主都这般客气,辈分在那儿了。”又揉着鼻子哼哼起来,“好讨厌啊,虽在相府混过几天,却不曾到这后园来,没想到这里这么多的破花。”

“真是大煞风景!这花很香呀,”青瑛嗔道,“这可都是异种牡丹,每一株的价格抵得上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你看看,这园子里,有多少牡丹?老太太身前那两株,都是从慈恩寺移植过来的异种紫牡丹,每株上花开有二百朵,更是价值连城。”(大唐时从宫廷至民间都好种牡丹,致使牡丹千金难求,乃至有“王侯家为牡丹贫”“一国如狂不惜金”之说。)

陆冲举目望去,果见除了那极罕见的紫牡丹,还有浅红、通白、金黄等各色奇花。此时已至暮春,牡丹花期将过,但这些花争奇斗妍,明艳炫目,最绝的是在长廊下都栽有一种深红牡丹,给灯光一打,仿佛红霞铺地,让人叹为观止。

“怪就怪在这些花香上,香气太浓,老子的鼻子受不了,受不了就会打喷嚏。”陆冲愤愤道,“都说宗楚客敛财无度,这下终于知道他多有钱了。”

青瑛才想起陆冲鼻子上的毛病,顿足道:“用袖子遮在鼻子上,小心些呀。宗相府除了宣机国师,还有大剑客薛青山和你的死对头青阳子,你一个喷嚏打出来,咱们可就都万劫不复。”

“长,长,快快长大!”在幻术师的吟唱声中,树上的桃子越结越多,也越来越大。

陆冲又忍不住了:“桃子是真的,桃树也是真的,只是这从无到有、由小变大,则是一种戏法,其窍诀便在那幻术师的大袖和其背后的幕布,在其不住舞动时,做了巧妙的偷梁换柱。怪了,这么说,波斯幻术仍旧只是一种百戏,还算不得术法?”

“你说的西域术法,那黛绮应该会的,听说那种灵慧旅人都擅长心灵操控。”青瑛忽地压低声音,“喂,你可要小心些,宣机国师可坐在那儿呢!”

果不其然,在宗楚客身旁的一张几案旁,端坐着一个中年道士。这道士容貌颇为奇特,黄发黄须,连双眉也微微发黄,双目微闭,偶一张开,便有电光般的眼芒闪过。这神异相貌,正是当朝第一国师宣机真人的独特招牌。

“宣机老道都来了,嘿,老寿星的面子真大。”陆冲刚将目光凝在宣机身上,那边宣机国师竟如有感应般地向他望来。

跟那湛然如电的目光一对,陆冲立时浑身一个激灵,虽知自己有隐身符护体,但还是下意识地向旁侧了侧身子,躲在了一根明柱后面。直到宣机神色淡漠地低下头去,陆冲才长出了口气:“好古怪的家伙,难道老子的隐身符被他看破了?”

“看那边的老胡僧,啊,那竟是慧范!”青瑛也眯起了眼,“这老胡僧神通广大,居然能混到这地方来。”

果不其然,西云寺的方丈慧范竟坐在安乐公主另一侧的几案旁,不住插科打诨,一副市侩之色。

陆冲也不禁叹道:“这家伙,看他座席的位次,这地位竟不逊宣机国师呀。”

说话间,慧范侧头说了些什么,惹得安乐公主和太平公主都咯咯娇笑起来。那边宗老夫人没有听清,也侧头去打听,听明白后便放声大笑起来,她身边的贵妇们也一起笑起来。

看来这个油嘴滑舌的老胡僧果然有一种本事,在两位公主面前是左右逢源。

“仙桃已成,献寿桃!”随着那幻术师最后一道高声吟唱,便有不少美艳胡姬翩然上前,摘取树上的桃子,奉给前厅的贵妇。

青瑛身为幻戏社中最为美艳的舞姬,要最后出场,将最大的桃子献给宗老夫人。她低声叮嘱了陆冲一句“你仔细些”,才翩然出场。

她装扮艳丽,手捧大桃,如风行水上般行到前厅,连翻了几个漂亮的空心筋斗,最后便如仙女天降般来到宗老夫人案前,稳稳将寿桃献上,嫣然道:“恭祝老夫人长命百岁福如东海!”

老夫人大喜,笑吟吟道:“好百戏,好身手,看赏看赏!”

太平公主却常常留意奇人异士,忍不住道:“你在波斯幻戏班子中,却是个汉人,叫什么名字?”

青瑛这时不敢放肆,低眉垂目地答道:“小女子青瑛。”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嗯,好面相。”太平精于识人,一眼便看出她那娇美中掩不住的一抹英气,忍不住心生欢喜,“可愿到我府中来?”

青瑛却忽地心中巨震。她见过太平公主几次,但从来都是远观,这时当面言谈,才听出这冷艳贵妇的声音。那是她苦苦寻找的声音。当时她家中遭逢大难,她年纪幼小,机缘巧合躲过大劫,却无法看清仇人的脸孔,只是听到了那仇人之一的女子发出的声音。

那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声音,低沉,舒缓,似乎万马千军杀来都毫不慌乱,又带着一股难言的冷酷,似乎血流成河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奴婢能得公主垂青……感激不尽!”青瑛急忙收摄心神,躬身施礼。

她心底的震荡反映到脸上,只是一瞬的呆滞,但太平公主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一时蛾眉微蹙,没有言语。

一旁的安乐公主笑道:“姑母真是慧眼识英才呀,这美女身手利落,人又艳丽,真真连我都喜欢呢。”

太平公主心中微动:“这叫青瑛的女子出身风尘,这也罢了,但为何适才她的目光如此古怪?”索性就着安乐公主的话顺水推舟,笑道:“好呀,你若喜欢,姑母就送给你了!”

安乐公主略感惊讶,但一来服膺太平公主识人的眼力,二来跟这位姑母明争暗斗久了,抢姑母看上的宝物抢上了瘾,那盏七宝日月灯如此,眼前的美丽女郎也是如此。当下笑道:“青瑛,我这里可赶不上姑母府内的气派,你可愿来我府内?”

青瑛大是失落,但已察觉到太平公主那疑惑的眼神,不敢造次,忙赔笑应承:“殿下说笑了,无论到哪家公主府内服侍效命,都是小女子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安乐公主咯咯娇笑:“好伶俐的嘴巴,站在我身后吧。”青瑛忙再施礼,强掩心底的失落,还要装作万分欢喜的模样,站在了安乐公主的身后。

这时候只闻太平公主笑语晏晏,那淡菊般的黄衫更是就在眼前,青瑛的眸内杀机几闪,却又无法下手。不远处那个黄须黄发的宣机国师似乎从未瞧她一眼,却带给她难以言语的巨大压力。在这等大宗师的威压下,青瑛根本找不到出手的时机。

这边陆冲也一直凝目关注着青瑛,只因太过入神,所以直到那十五六岁的微胖胡姬快走到自己身前,他才察觉过来。见那胖胡姬张大嘴巴盯着自己的脚,陆冲心中暗骂:“看什么看,没见过这么帅的靴子吗?”

他随即明白过来,自己的隐身符没法隐去双脚,本来一直靠那辆盛衣小车阻挡着,但适才要躲避宣机的目光,移到了明柱后,结果这双脚便露了出来。

胖胡姬觉得眼前的鞋子很古怪,左看右看瞧不明白,索性狠狠地一脚踩去。陆冲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也不能移动。

胖胡姬踩了两脚,发觉没有将这怪鞋踩扁,不由大发娇嗔,又奋力地踢起来。陆冲明白她是想把这双怪鞋子踢到那盛衣小车下,心中叫苦不迭,便只得咬牙挺住。

“奇怪,这鞋子生了根。”胖胡姬又狠狠地跺了两脚,跺得陆冲欲哭无泪,她忽又想起个办法,转身拉过那小车来,想将这鞋子盖住。

陆冲见了她那架势,知道车子一撞上自己的腿,便要露馅,正想拔足飞奔,好在这时艾丽见状奔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将那胖胡姬拉走了。

太平公主瞥了眼案头的寿桃,忽地笑道:“说起波斯幻术,我这个胡僧老友也是会的,慧范,还不给老夫人露上一手?”

慧范显然常陪伴这些贵妇,早已混得极熟了,闻言哈哈笑道:“公主殿下,人家这是吃饭营生,术业专攻,何况还有宣机国师在此,老僧那点伎俩,哪敢班门耍大斧呀。”

一句“班门耍大斧”逗得众贵妇齐声娇笑。太平公主指着他笑道:“好你个老胡僧,休得饶舌,快快献艺。”

“那好,那好,”慧范笑吟吟站起,“到得宗相府,方知牡丹娇!这满园花香,万千牡丹,可将大慈恩寺都给比下去了。可这牡丹虽好,还只是凡尘之花,老僧便应个景儿,借几朵天界之花来给老夫人贺寿!”

“天界之花?”安乐公主都觉稀奇,笑道,“你这老胡僧可不要打诳语呀,稍后见不到天花乱坠,我拆了你西云寺的柜坊生意。”

慧范不以为意,拱手道:“公主可别吓唬老僧,老僧若是怕,只怕天人也不给送花来也。”他口中唠唠叨叨,四下里又是作揖,又是嬉笑,惹得一众贵妇娇笑不止。

“看那花儿,好大的花!”不知哪个眼尖的贵妇先惊叫了一声。众人才见一朵奇花冉冉地从天而降。

这朵花足有脸盆大小,远大于世间之花,再看其形状,似是牡丹,但又远较牡丹繁茂细密,花色五彩纷呈,悠悠荡荡地在空中飘摇而来。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又有人接连大叫:“又一朵,又一朵,第三朵……第四朵……”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沁人心脾的馥郁香气弥漫满空,无数朵巨大香花从天而降。这些花儿小者似脸盆,大者如车轮,颜色均是五色缤纷,再给庭院中的眩目灯烛一照,便幻出七彩璀璨,光影绚烂。

一群贵妇和重臣们均觉眼花缭乱,叹为观止,连见多识广的宗楚客都拍案称奇。宣机国师也不由凝起黄眉,注目满空飘摇的奇葩异花,若有所思。

满庭众人赞叹不已,唯有一人无比难受,这人却是正在隐身的陆冲。他缩在廊后,揉着脚趾,也是震惊无比,更可恨的是那满空起伏的异香一阵阵地漫卷而来,冲击得他的鼻子时时发痒。

安乐公主又惊又赞,忍不住道:“好啊,慧范你这老狐狸,认识你这么久,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手绝学。罢了,回头我府上也送两千贯钱,存入你的柜坊。”

慧范喜得连连作揖,哈哈笑道:“多谢公主殿下,既然公主殿下立下了金口玉言,那老衲也就如实招了吧,这天花乱坠实则是借花献佛!”

他话音一落,那满空飘摇的奇花纷纷坠落。早有好奇的小厮丫鬟们赶上去,拾宝贝似的捧起来,献到案头。宗楚客的一名小妾眼尖嘴快,叫道:“啊,这天界之花原来是许多花编成的呀,怪不得这般大!哎哟,相爷,这都是咱园子里的紫牡丹呀,这是紫牡丹,这是深浅红,这是花白檀……”

众人这才看清,怪不得这些天花大者如车轮,原来竟是许多牡丹编扎而成。再转头看时,廊间檐下,许多牡丹已空,厅前那两株从慈恩寺移植过来的异种紫牡丹更是被拔得光秃秃的。

太平公主憋不住,当先大笑起来:“慧范,你这老狐精!”一时众贵妇连上宗老夫人都放声大笑。

宗楚客何等机灵,也挥袖大笑:“这也了不起得紧呀,若无运使六丁六甲的神术,谁能在这眨眼之间,扎制成这么多的奇花。快,给慧范大师敬酒。”他深知这老胡僧与太平公主等一众贵妇都有深交,虽心底暗骂这老东西糟蹋了自己的满园牡丹,却只得强颜欢笑。

青瑛站在安乐公主的身后冷眼旁观。她精研各路道法神术,对波斯西域的幻术也有所涉猎,此时不由暗呼古怪,只觉慧范的这一套路数似曾相识,不像是西域的幻术,但到底像什么,却想不起来。

她满面疑惑地紧盯着慧范。却见慧范大是得意,正笑吟吟地四处拱手,忽然目光和宣机国师那满是疑惑的犀利目光撞上,不知怎的,慧范的笑容竟僵了一僵。这老胡僧一直对众贵客含笑作揖,但望见宣机时,竟在一呆之后,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脸去。

这老胡僧似乎对宣机国师很不买账呀。青瑛将这一景看个满眼,正觉奇怪,忽见身前的安乐公主咳嗽一声,飘然起身,向廊后行去。那一边,慧范竟也笑道:“多谢各位捧场,老衲耗费功力过剧,上了虚火,先去更衣了,失陪失陪。”说罢便不顾一众贵妇的齐声起哄,施施然地转向廊后。

青瑛心中一动,便也低眉顺眼地随着几个丫鬟,跟在安乐公主身后向左廊后行去。左廊后是一间装饰奢华的更衣如厕之所,内置沉香、麝香等名贵香药的熏香,为各赴宴的权臣贵妇们方便所用。

“你们不必跟着伺候了,在这儿候着即可。”安乐公主根本没有回头,只淡淡地一声吩咐,便止住了身后一众丫鬟们。青瑛也跟着众人一同止步,抬头看时,便见廊右先拐进来一人,只看那半截窄袖,正是胡僧打扮的慧范。

青瑛咬了咬牙,自怀中捏出一道隐身符,口中默念法诀,片刻后身子隐去,便向前飘然跟去。

此刻那条幽静的长廊中,便只有身姿窈窕的安乐公主款步而行。

“哎哟,公主殿下,在这儿碰见您啦。”慧范似乎很凑巧地从迎面的长廊间拐入,低笑着打着招呼。

安乐公主只瞟了他一眼,没有应声,依旧袅袅前行。慧范很识趣地跟在她身后半步。

“天花乱坠,演得不错呀。”安乐没有回头,只是很随意地赞了一句。

慧范忙低声道:“老衲永远为顺天翊圣皇后效忠。太平这边,不过是虚与委蛇,顺道监视罢了,请公主殿下和皇后但放宽心。”

以隐身术远远跟在安乐公主身后的青瑛骤然一惊。慧范所说的“顺天翊圣皇后”是韦皇后新晋的封号,难道这老胡僧的真实身份竟是韦皇后的亲信?

她才觉一惊,那古怪的老胡僧慧范已如有感应般地回头向她望来。青瑛暗自一凛。她深知自己的隐身符炼制不当,每次隐身总要露出些马脚,但这难以隐身之物,只有相近的同伴给她检验提醒,她自己是看不到的。此时她不敢托大,干脆侧身隐在了一根明柱之后。

慧范的老眼中精芒一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偏在这时,安乐公主幽幽地道:“后日就是玄元神帝开光祈福大典了,母后说,你也去凑凑热闹吧!”

这句话极是随意,但慧范却觉身子一震,只得黯然收回搜寻的目光,低声道:“好,老衲……遵命。”

安乐再不搭理他,转身拐入那间用香狮子铜炉熏香的奢华之厕。慧范无奈地叹息一声,这时不愿再多生事端,又原路退了回去。

两名青衣小鬟正在厕门前捧着香炉伺候着。见安乐公主迎面行来,左边那小鬟当下躬身施礼,右边那小鬟却似见了鬼一般盯着安乐公主身后,口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她看到了一段奇异的腰带,凭空飘浮着,正在廊间忽隐忽现。

好在安乐素来眼高于顶,根本对这等小丫鬟视如空气,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异状,举步进了厕门。

左边小鬟这才看到同伴的异状,低声呵斥道:“小红,你见了鬼了吗,瞧你这副鬼模样!”那小红颤声道:“确是,确是……见了鬼,我看到一根带子,在空中飘呀飘……”

慧范这一卖弄手段,博得满堂喝彩,正宗表演幻戏的黑骆驼幻戏社便得更卖力气。好在这次登场的是社中手段最高的美女幻术师。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美艳胡姬,她的拿手绝活居然与慧范刚施展的“天花乱坠”相似,名为“天香贺寿”。

美艳胡姬先表演了一番柔术,几个跟斗翻过来,身子端的柔若无骨,跟着手中便幻化出一把大扇。那扇用名贵香药熏过,起落之际,荡起香风阵阵。她左手挥扇,连扇了几下,右手忽地拖出了一朵莲花。

那莲花晶莹剔透,纯是冰雕而成,更在身后多彩罩灯的映照下发出璀璨的七彩宝光。

这一手原本颇为奇特,但因有慧范珠玉在前,众贵妇都不怎么觉得惊奇。只有宗楚客抢先笑道:“暮春时节,居然变出了冰花,莫不是天上来的吗?看赏!”

胡姬将手一挥,冰莲花跃入了厅前的池塘中,飘飘荡荡,直向老寿星宗老夫人身前飘来。她接连挥扇,变出的冰莲花一朵比一朵巨大,虽不如先前慧范那样惊人眼目,倒也实在是一手绝活,一众贵妇们都不由拍手赞叹。

适才听得那丫鬟小红的一声惊呼,青瑛才知道自己的隐身术也露出了马脚。她不敢与安乐公主一行人汇合,而是闪到了一座假山后,猫伏蛇行,悄然赶回了轩榭,与陆冲相聚。

随着那胡姬变出的冰莲花越来越多,轩榭外掌声渐响。陆冲却不以为然,对青瑛低声发着牢骚:“这仍旧只是纯粹的百戏,那冰莲花早已雕好,只凭着那大扇夺人眼球,再乘机偷梁换柱而已。”

青瑛却没心思搭理他,心内只是琢磨安乐和慧范的对话,只觉这两人鬼鬼祟祟地只说了三句话,却似有着极深的蕴意。

一共九朵冰莲花飘浮在池塘水面上,被各色灯笼一照,映出七彩氤氲宝光,又合了“天长地久”的好口彩。在一众宾客的掌声中,那美艳胡姬施施然退了下去。

太平公主适才遣出手下奇僧慧范献了绝艺,这时颇有些意犹未尽,瞟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宣机真人,微笑道:“宣机国师,前番慧范那老胡僧演了手西域幻术,这回这胡姬美人又来了场天香贺寿,难道我中华道法,在这些波斯胡术前已黯然失色了吗?”

如厕的安乐公主这时刚刚赶回。她最喜热闹,此时哼了一声,道:“姑母,这回您只怕要走眼了吧,这等障眼法的小术,只怕还入不得宣机国师的法眼呢。怎么样,国师要不要也露上一手?”

宣机国师微一沉吟,便笑道:“今日老夫人寿辰,又有两大公主点评,老道便凑个热闹。”

在座的权贵都是八面玲珑,此时已看出了端倪,这姑侄两大公主又要斗法了。虽然太平公主开口便是华夷之争,但慧范可是她门下红人,而众所周知,宣机国师则与韦皇后和安乐公主走得最近,此时宣机出手,如果比不上慧范的那手“天花乱坠”,安乐公主不免要输给太平公主一阵。

太平公主见宣机淡然站起,忙道:“国师,慧范请来了天界之花,胡姬变来了九朵冰莲,不知你要变个什么?”

宣机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道:“今日既是宗老夫人的大寿,贫道便请月里嫦娥下凡,给老夫人歌舞一番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新鲜,但众贵客都是心思机敏之人,当着太平公主的面,谁也不敢应声。果然太平公主连连摇头,笑道:“不好不好,天花乱坠,天香贺寿,左右都是天上来的障眼法,天上的事物变得多了,也就不大新鲜。国师若真有本事,我点上一件寻常物,你可能变出来吗?”

宣机黄眉微蹙,仍笑道:“请公主出题,贫道斗胆一试。”

“好,便请国师将安乐公主前些日子丢失的七宝日月灯变出来,可好?”

众人都瞠目结舌。象征着李唐皇族的太平公主,竟然挑上了韦后那边最著名的方外人士宣机国师,看来这寿宴上果然暗流激涌。宗楚客身为韦后一党的首脑臣子,也不由眉头紧蹙,却又不便出言阻拦。

只有慧范拍手大笑,不顾安乐公主冰冷的眼神,嬉皮笑脸地道:“妙极妙极,一不请真人上天擒龙,二不请真人下海探珠,这宝灯虽是个极要紧的物事,却又极寻常,定然难不倒宣机真人的!”

宣机不动声色地道:“这个倒也不难。只不过,取天上之物只需跟鬼神打个招呼,还算平常,但取凡间之物,却需役使鬼神去凡间偷梁换柱,所以,贫道施法时,万万不可被打扰破法。”

“那也容易。”太平公主淡然笑道,“稍后国师作法,谁敢打扰,我定要治罪。”

“如此,贫道便献丑了!”

宣机国师起身走到厅中,单掌捏了法诀,口中念念有词,忽地向空一指,喝道:“六丁六甲,绳来!”

忽然间厅前的虚空中便垂下一根大绳,片刻后,又垂下一根,两绳在空中悠悠荡荡,似两根手臂般忽分忽合。

“绳技!”陆冲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话音未落,那两根大绳中间,忽然垂下一盏明灯。这灯流光溢彩,上面缀满了各色宝石,水晶、琉璃等编缀而成的五尺流苏犹如绚丽的凤尾,可不正是安乐公主珍爱无比的七宝日月灯。

“这是怎么回事?”陆冲嘀咕道,“他难道真的将安乐的那盏灯给盗来了?”

“不可能!”青瑛缓缓摇头,“那胡姬的天香贺寿是事先雕好的真冰莲,慧范的天花乱坠则是亦真亦幻,也是用扎制好的牡丹来瞒天过海。宣机的这一手,除非他就是偷盗宝灯之人,否则只能是纯粹的幻术!而且,这幻术竟与檀丰的绳技一脉相承!”

陆冲也悚然一惊:“檀丰?两次从金吾卫用绳技越狱的那个胡僧?!”

眼见那两根大绳犹如两只巨手般缠绕着那盏灯悠悠荡荡地飘来,安乐公主也觉得不可置信,揉了揉眼睛细看,果然是自家的宝灯,忍不住低声吩咐一个小鬟:“快,赶回府内看看,别是咱家的宝灯,真让宣机用法术给搬到这儿来了。”

那小鬟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这时,那宝灯被两根巨绳吊着,已飘到了厅前上空三丈来高,宝光灿然,映得满院生辉。宗楚客唯恐这曾惹来天下大乱的宝灯在自己府上有个三长两短,忙招呼几个小厮赶过去接捧宝灯。

便在此时,奇变突生。那只缓缓下坠的宝灯忽然向上飞去,众人大感惊异,齐齐爆一声喊。

“有人破法!”宣机一声怒喝,“是谁扰我神术?”

随着他这声呼喝,那盏美轮美奂的宝灯忽然炸开,在众宾朋的惊呼声中,在空中化作无数碎片。

青瑛冷笑道:“装神弄鬼,果然只是幻术。假的真不了,他怕露馅,便推脱有人扰术。哼,姑奶奶倒要看看,宣机你怎样收场?”

她哪里想到,宣机早想好了收场的法子。这位当朝第一国师忽地挥手向陆冲这边指来:“那边有刺客,以隐身符护体来此行刺,六丁六甲,锁!”

他这一指,也不知运上了什么法术,陆冲竟再难移动一步,更可怕的是他早已隐秘的身子竟慢慢显形,先是两只脚,再是两只腿,跟着慢慢到了腰带。

众宾客、丫鬟、小厮齐齐向这边望来,更兼指指点点地叫喊着:“变了,变出来了……哎哟,两个刺客,一男一女呀!”

陆冲很吃力地移动着身子,只觉身子重如千斤。他虽不知自己身子正在显形的异状,但看到身边同样隐身的青瑛,从脚至腰,正慢慢显形,便猜到了自己的“惨状”。这情形古怪而又滑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凶险。

转眼间现形已经到了陆冲、青瑛二人的胸部,马上两人便要原形毕露了,偏偏这时还被宣机的符咒困住,寸步难行。

危急之刻,青瑛情急生智,忽然一扯陆冲,大喊道:“莫迪罗,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这一声“莫迪罗”喊得时机极准,果然让宣机大为震惊。一凛之际,他的锁身符咒便是一懈。

青瑛登觉身子轻松,乘机拉住陆冲转身飞逃。

两个没有脑袋的怪人手拉着手在轩榭长廊间飞奔,这情形万分诡异。一众宾朋贵妇都叫嚷起来。

宗楚客勃然大怒:“青阳子,尔等何在?”

但他这次盛宴以陪伴老母和公主等贵妇为主,后园内多是丫鬟们伺候着,青阳子等草莽高手全被他安排在了园外警戒。此时他长声呼喝,青阳子等一众高手听得讯息,才乱糟糟地向这边冲来。

青瑛脚下加速,手中又捻出两道隐身符,猛力拍在两人身上,念动法诀。转过两道回廊,身影又再隐匿。这一次的隐身符居然挺争气,露出的马脚似乎不大显眼。后面闻讯追赶过来的家丁们只觉眼睛花了一下,便失却了两人的踪迹,不由再次哗然。

宣机国师手掐法诀,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那道锁身符咒却没有发出。

直到两人的身形完全消失,他才怅然收回目光,转而望向身右。右边案头上,老胡僧慧范如同个老狐狸般正望着自己笑,一股若有若无的劲道随之消逝无踪。

宣机的心陡地一沉:“果然是这个老胡僧弄鬼,为何他总要与我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