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梦中身 章节六 鸿门惊变

晌午时分,街上正热闹,满处喧嚷笑闹。偏偏袁昇觉得那些声音都听不真切,仿佛是遥远梦魇中的呓语。

他在人群中急速穿梭着,如飞一般地赶往大玄元观。这时候,也只有师尊鸿罡真人能救他了。

街衢正前方,赫然现出一座气势宏伟的道观,匾额上是万岁手书的“敕建大玄元观”六大金字。

唐高宗时,老子被尊封为“太上玄元皇帝”,并建造祠堂庙宇祭拜,长安京师便有一座很有名的大玄元观。其后武则天为了革除唐命,创建大周,不得不借助佛教之力,自称是佛家净光天女转生,被佛祖预言,将以女身做天下之主,此后全力崇佛抑道。那大玄元观也就荒废了。

三年前的神龙政变,李显复位。为了让世人皆知,大唐依旧尊崇李家始祖开创的道教,皇帝李显立即就在京师早年玄元旧观的基础上扩建形成这座规模最大的大玄元观,此时工程已近尾声,据说即将举行规模盛大的开光庆典。

踏进大玄元观的大门,袁昇便觉清醒了许多。

观内鼓乐悠扬,九九八十一位高功道士正在演练灵虚门的祈福开光法阵。数日后,开光盛典就要举行了。这次盛典非同小可,传闻皇室贵胄都要亲临拜祭老君玄元皇帝,主祭人可能就是风传要被封为皇太女的安乐公主,甚至有可能是当今二圣之一的韦皇后。

可想而知,众高道们的操演是何等认真辛苦。

袁昇一眼便看到了高台上端坐的鸿罡真人。他知道师尊自上次与宣机国师斗法失手,特别是耗损数十年功力镇住了九首邪灵后,便常常闭关,不见外客,难得今日一来,便在此寻到了师尊。

鸿罡真人年近七旬,却貌如中年,须发如墨,如神仙中人。他虽寂然而坐,但目光却笼罩全场,早看到了跌跌撞撞走入场内的袁昇。

“师尊!”袁昇赶过去扑倒在地,几乎在一瞬间,那些不真实的感觉竟消散了许多。

莫非这一切真的只是个白日梦?

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搀起来。袁昇才看清,那正是师尊身边两大侍者之一的二师兄凌智子。

“你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梦?”

在洁净典雅的丹房内,鸿罡国师听罢弟子的叙述,不由得微笑起来:“还记得画龙梦功的口诀吗?梦中身,画中龙,假中真……其实世间人都是梦中身,又有几人不是活在梦中呢?至于你眼前的偏差,缘起当是你的心魔所致,根源则是你中了西域一脉的魇咒!”

“魇咒?”袁昇一凛。

“相传西域秘术中有一脉邪法,名为魇咒,可使人时昏时醒,如坠梦中。不过魇咒只是外感外因,内因则是你的心魔作祟。你修习的画龙术本就是梦功,讲究以元气为笔,以观想如梦,以符咒催运,修习之时与做梦有何差别?你这半年来用功过甚,便如对自己施了迷魂术,实是心魔作祟,走火入魔了。”

“当真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心魔作祟,走火入魔?”袁昇浑身冷汗,急忙叩头道,“请师尊救我。”

“西域这一脉的邪术魇咒颇为阴险,为师也没有太多把握。”真人略一沉吟,终于将枯瘦的手掌轻按在弟子的头顶,缓缓念道,“闭目,静心,心如止水,莹澈空明……”

这两句话仿佛带着奇妙的韵律,刹那间,袁昇只觉心神间一片空蒙,仿佛踏入了一个神异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灰蒙蒙的,一切都显得有些模糊。

咚咚的法鼓声响起,袁昇看到数十名高功道士正在操演那熟悉的法阵。带领众人行法的,是个身材高挑的道士。道士慢慢转过身,那人竟是……自己。

袁昇霎时一震。这种开光护国祈福法阵,历来是本门地位最高的人来领阵,在灵虚门内也只有国师之尊的师尊才有资格。

师尊的声音及时钻入他耳中:“你可能会看到许多奇怪之事,有的全是虚妄,有的则是未来之事。这魇咒邪法,定要先种下一个种子,或是贪婪,或是美色,或是畏惧,种子最后都会长大,幻化为亦真亦假的邪梦之花。记住,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袁昇更觉奇怪,开光护国祈福法阵是数日后的事情,为什么会是自己带队操演法阵?

这是未来,还是虚妄?

正寻思间,忽听一阵凄厉无比的哭号声传了过来,跟着便看见个满头卷发的波斯老人,颈戴枷锁,正无助地号哭。那人的形象,赫然便是被檀丰腰斩的艺人莫迪罗。

“莫迪罗,你为何在这里?”袁昇知道这是心内世界生出的异象,但仍是怔怔地向他走去。

面容枯槁的莫迪罗老人没有答话。却有一道更大的阴影在他身后升了起来。那是个形容恐怖的双头恶鬼,竟伸出了利爪,慢慢抓向老人的头顶。

“降魔,定!”袁昇恍惚间忙结了降魔印,出手相救。

双头恶鬼的一个头定住了,但另一个头却狰狞大笑起来:“蠢材,看看我是谁!”

那个恐怖的大脑袋猛然摇晃,竟又生出了七个头来,九个脑袋或哭或笑或嗔或喜,狰狞诡异。

“大天魔……九首邪灵!”

袁昇惊呼出声。他清楚地记得,师尊与宣机国师斗法失利之后,又经得一次极大的损耗,那便是为天下苍生出手,拼却半生功力镇住了九首邪灵,没想到这种恐怖的大天魔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元神世界中。

九首邪灵的九个头一起怪笑,利爪继续劈落。

“止!”袁昇抽出腰间长剑,愤然挥出。邪灵的九个怪头同时发出凄厉的号叫。

忽然间,耳畔响起雷霆般的一声大喝:“灭除心魔!”

轰然一响,邪灵不见了,莫迪罗不见了,袁昇才发现自己还在安静的丹房中,手中却真的握着一把剑。而那把剑已刺入了一个人的前胸。

被刺中的人,居然是师尊鸿罡真人。

温热的鲜血喷在手上,满是黏稠的感觉,袁昇才骇然发现,自己竟挥剑重伤了师尊。

刹那间,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难道自己还没有完全从那个世界中挣脱。

“为什么?”他大叫。

“你适才在梦中看到了恶鬼?”真人的声音依旧从容不迫,“明白了吧,恶鬼不只是在壁画上,我们每个人心中都藏有鬼怪,贪婪、妒忌、畏惧、仇恨、嗔怒……这些都是种子,种子种下,就会发芽,变成所谓的鬼怪。”

袁昇怔怔道:“实则……那些都是我们的心魔,所以要……灭除心魔?”

“正是,”真人面色惨白如纸,只有那双眸子熠熠生辉,“记住,我们要做的,便是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砰然一声,丹房的门被人震开,二师兄凌智子疾步冲入,见状惊呼道:“师尊,你怎么了?十七弟,你做了什么?”

“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心底轰然生出一声巨响,袁昇终于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袁昇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洁净的丹房中。

“师尊,师尊呢?”他猛地想起来,自己适才应该是在玄元观向师尊求助,但随后自己生出了可怕的心魔,似乎还刺伤了师尊。

房门咯吱一声打开了,一个黑须道人肃然走入,叹道:“十七弟,你终于醒了。”

来人正是灵虚门的大弟子凌髯子。

见大师兄竟穿了一身雪白的道袍,头上也垂着白巾,袁昇一凛,颤声道:“大师兄,发生了什么?”

“师尊羽化了!”

世人称道士去世为羽化成仙。袁昇只觉脑袋轰然一响,大吼:“你说什么?”

大师兄轻叹了口气,放缓语调,终于让袁昇听明白,原来便在适才为袁昇疗伤后,鸿罡真人旧疾突发,溘然辞世。

袁昇哪里肯信。直到浑浑噩噩地跟着大师兄来到大殿,看到鸿罡真人僵卧在棺椁中的尸身,他才骇然明白,师尊竟真的去了。

“不,我一定还在梦中,这一定是个邪法。”痛哭之后,袁昇忽然疯了般大叫起来,“师尊神功通玄,怎会无故羽化?”

“你知道,师尊前番与宣机国师斗法,又全力收复九首天魔,此后元气大伤,甚至三月之前,师尊已预示了归期!”

听了大师兄的话,袁昇不由瞪大了双眼。

凌髯子叹道:“你一直在别院苦修,师尊没让我们将此事告知你!适才师尊在仙逝前,特意交代了两件事。一,由愚兄执掌灵虚门……”

大师兄故意顿了一下,见袁昇连连点头,才又说下去:“二,由你接任大玄元观观主!”

“你说什么?”

这消息让袁昇更加震惊。灵虚门是四大玄门之一,大玄元观则是灵虚门督建的京师最大道观,可说只有当今三大国师这样的尊崇地位,才能升任观主。而这种敕建的大道观,历来由前任观主指定继任观主。

自己在灵虚门虽然少负“第一仙才”之名,但却只是幼徒身份,自然无法成为掌门,但师尊却指定了自己荣任大玄元观这座官方大道观的观主。

“不错!师尊甚至在羽化前写好了呈给宗正寺的荐书,而且荐书上注明,你继任玄元观主之后,数日后的玄元神帝护国祈福开光大典,也将由你主持!”

宗正寺本是大唐朝廷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而道士也归它管理,那是将男女道士视为李唐皇族本家之意。按照惯例,鸿罡国师那份遗嘱般的荐书递交宗正寺后,一定会被朝廷准许。

袁昇的头脑瞬间处于混沌状态,他喃喃道:“这……这怎么成,小弟资质浅薄……”

“你少负仙才,历来号称鸿门第一人,连师兄我都服膺你,在京师中更是名声远震……”

一番安慰鼓励后,袁昇仍觉不可思议,猛地打断了他的话:“大师兄,你告诉我,师尊是如何仙逝的?”

凌髯子满面悲戚,猛力拍着他的肩头,缓缓道:“不要胡思乱想了,师尊当年斗法失手,本已是重伤未愈之体,其后不久又施法降伏大天魔九首邪灵,几乎耗尽了功力。这些日子来,日夜督建将这座玄元旧观改造为天下最宏大的大玄元观,更是心力交瘁。此时他又勉力给你疗伤,终于灯枯油尽。不过,十七弟你万万不可自责,师尊仙逝前早说了,修道之人要知‘寿夭不二’之理……他还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世人皆如梦中身,万事转头还似梦?

袁昇立时记起师尊给自己疗伤时说过的话:“记住,我们要做的,便是灭除自己心中的恶鬼!”

他的心轰然一响,可怕的恍惚感再次袭来,伤心、痛苦、自责、迷惑,诸般情愫一起涌上,竟又昏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时,袁昇看到的只是微黄的四壁,夜深如海,一灯如豆,大师兄已不知去向。

大玄元观的深夜,悄寂宁谧得如同一个浓梦。

袁昇缓缓站起身,行尸走肉般地踱入大殿。那里停放着师尊的遗蜕。

想必白日里祈福念经超度都已经很久了,眼下仍有一位中年道士带着十六名高功道士在低声念经。鸿罡国师死得太过突然,遍布天下的四方徒众还没有得到讯息,估计到了明早就会有大批京师道众赶来吊唁。

袁昇走到那中年道士身前,低叹道:“二师兄,你们去歇歇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师尊。”

二师兄凌智子微感诧异。他在灵虚门内众弟子中虽排位第二,但地位却实在尴尬,论资历,永远不及大师兄凌髯子,论聪慧和天分又不及袁昇和关门弟子“小十九”。这种地位上的高不成低不就也就造成了凌智子行为上的谨小慎微。他知道这时候的袁昇地位非凡,万不能得罪,温言抚慰了几句,便率众缓步而出。

大殿中瞬间寂静下来,袁昇静静盯着师尊的遗体,忽然间放声大哭。

这般抚尸痛哭,自是昏天黑地。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地摩挲着师尊的右掌。那只往日里温和的大手已然冰冷,却还能带给他极亲切的感觉。

忽然他心中一动,才见师尊的掌心竟隐隐现出一道黑纹的诡异图案。他很熟悉,那是一个灵虚门内的道家秘传符箓,其意为“天魔”。

天魔之箓,据说师尊在降伏九首天魔时就用过这符箓。但为何此时,会在师尊的掌心现出天魔之箓的图形?

他心中乱成一团,忽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他站起身,给师尊整理遗容衣襟,然后轻轻掀开了那袭鹤氅。

飘摇的白烛光芒下,正瞧见师尊胸口处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那是崭新的伤口。

一瞬间,他险些栽倒,下意识地掩好鹤氅,心内只是喊:“莫非真的是我,真是我杀了师尊?”

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起来,他的双眼都泛了红,踉跄着出了大殿。

大玄元观的院内满是诵经之声,所有的道士几乎都没睡,或是肃立院中,或是静坐斗室,都在给老观主诵经度亡。

袁昇茫然奔行数步,竟进了后园,前面有无数翠竹迎风摇曳。

忽然间,迎面闪来一道黑影,跟着便听大师兄凌髯子沉声道:“十七弟,你糊涂了,怎的往这里跑。这是师尊往日闭关之所,后面是本观禁地锁魔苑。”

袁昇哦了一声,才想起那锁魔苑内有一口镇元井,其内锁着被师尊以无上神通镇住的九首邪魔。想到那似梦非梦时看到的九首邪灵,他不由打了个寒战,略辨了下方位,疾步向观门行去。

他也不理大师兄在身后的招呼,如飞一般地出了大玄元观,一路奔回了自己的清修别院。